摘要:从大学图书馆的惊鸿一瞥,到如今我工作服上洗不掉的机油味,和她指尖淡淡的画笔颜料香,我们已经成了彼此生命里最习惯的存在。
1999年,世纪末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甜腻。
我和林玥,恋爱三年了。
从大学图书馆的惊鸿一瞥,到如今我工作服上洗不掉的机油味,和她指尖淡淡的画笔颜料香,我们已经成了彼此生命里最习惯的存在。
我叫陈阳,二十四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机床厂当技术员。
林玥,小我一岁,在少年宫当美术老师,人如其名,清澈得像块月光下的玉。
我们的爱情,没什么惊天动地,就是下班后我骑着永久自行车,穿过三条街去接她,她坐在后座,裙摆飞扬,哼着当时最流行的歌。
我觉得,该给她一个家了。
那天,我揣着兜里新买的“红塔山”,去找我最好的哥们儿大鹏。
大鹏在菜市场卖猪肉,一身的江湖气,看人看事,比我这书呆子透彻。
“鹏子,我……我打算去林玥家提亲。”我把烟递过去,自己点上一根,手有点抖。
大鹏正一刀剁下块锃亮的五花肉,闻言,刀“哐”一声砍在案板上,吓得旁边的顾客一哆嗦。
他擦擦手,接过烟,斜眼看我:“想通了?”
我苦笑:“想来想去,就这么一个她,还能咋样。”
“她妈那关,你准备怎么过?”大鹏一针见血。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他的原因。
林玥的妈,王秀兰阿姨,是我们这段感情里最大的一座山。
林玥跟我提过,她妈年轻时吃过大亏,对钱,对男人,都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
“厉害角色”,这是林玥给的评价。
我见过王阿姨两次,都是在少年宫门口,隔着老远,她看我的眼神,不像丈母娘看女婿,倒像是质检员在检查一件有瑕疵的产品。
冷冷的,带着审视和不信任。
“我攒了八万。”我压低声音,这是我毕业两年多,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全部家当。
在1999年,八万块,不算一笔小钱。我以为,这足以表达我的诚意。
大鹏“啧”了一声,摇摇头:“兄弟,你这思想还停留在真空里。现在是什么年头?人家养个女儿,跟种摇钱树似的,你这八万,够浇水的么?”
“可林玥不是那样的人。”我急了。
“林玥不是,她妈是啊!”大鹏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你信不信,你这八万拿过去,她妈能当着你的面给你扔出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
大鹏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不过,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候被人几句话干趴下,连怎么回家的路都忘了。”
我点点头,心里更没底了。
回家的路上,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爸妈是双职工,普通的工薪阶层,家里没什么积蓄,这八万,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所有。
再多,就得去借,去求。
我不想让我们的开始,就背上沉重的债务。
晚上,我给林玥打了电话。
电话是那种老式的转盘电话,拨号时“咯咯咯”地响,像我的心跳。
“玥玥,我……我下周日,想去你家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林玥温柔的声音:“好啊,我跟他们说。你别紧张,我妈就是嘴巴厉害,心不坏的。”
心不坏吗?
我没把我的担忧告诉她,不想让她为难。
挂了电话,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了灰的木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是我爸的一些旧物。
勋章,证书,还有一沓厚厚的旧报纸。
我爸年轻时在铁路上工作,跑运输,也算走南闯北。他说,这些报纸都是他当年觉得有意思,就留下来的。
我一张张地翻着,油墨的气味和时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终于,我在一摞《铁道工人报》的中间,找到了那张被我爸特意用塑料纸包好的《江城晚报》。
报纸的日期是1978年10月5日。
已经泛黄,脆弱得像一片枯叶。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在社会新闻版的角落里,找到了那篇不足三百字的小报道。
标题是:《货运站突发大火,一青年为救女工英勇牺牲》。
我盯着那个牺牲青年的名字,和他被救的女工的名字——王秀兰。
这就是我的底牌。
一张二十一年前的旧报纸。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派上用场,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除了钱之外,或许能打动王阿姨的东西。
我爸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很复杂。
他说,当年他也在现场,参与了救火。他亲眼看到那个叫王秀兰的姑娘,抱着一块烧焦的木头,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他在整理现场遗物时,发现了这张被那姑娘掉落的报纸,报纸上圈出了那篇报道。
他觉得这东西对她很重要,想还给她,可现场人多手杂,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这么多年,我爸一直留着。
直到我告诉他,我女朋友叫林玥,她妈妈叫王秀兰。
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
我爸说:“也许是缘分吧。你带上,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但记住,小陈,做人,最重要的是真诚,别拿这事去要挟人家。”
我懂。
我把报纸小心地折好,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压在了箱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度日如年。
上班的时候,对着图纸走神。吃饭的时候,嚼着米饭却尝不出味道。
大鹏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给我灌了两瓶啤酒。
“怕个鸟!你就记住,你是去娶媳妇的,不是去当孙子的。腰杆挺直了!”
我苦笑着干了那瓶酒。
腰杆,也得有钱撑着才硬啊。
周日那天,我起了个大早。
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穿上我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
去商场,咬牙买了最好的烟酒、茶叶和营养品,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然后,去银行,把那八万块钱取了出来,用报纸包得整整齐齐,沉甸甸地放在了我的公文包里。
最后,我回家,把那个牛皮纸信封,贴身放在了西装的内袋里。
那里,正对着我的心脏。
我骑上我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深吸一口气,出发了。
林玥家住在一个老式的小区,六层楼的红砖房,没有电梯。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混杂着饭菜香、霉味和邻居家小孩的哭闹声。
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味道。
我把车锁在楼下,拎着大包小包,开始爬楼。
爬到五楼,我已经气喘吁吁,西装也被汗浸湿了一片。
林玥家的门,是那种老式的绿色防盗门。
我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抬手,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林玥。
她今天穿了条淡黄色的连衣裙,看到我,眼睛亮亮的,像两颗星星。
“你来啦。”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把我拉了进去。
客厅很小,摆着一套半旧的布艺沙发,一个大屁股彩电上盖着蕾丝罩布。
一个中年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应该就是林玥的爸爸,林叔叔。
他比我想象中要清瘦,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对我笑了笑,有些拘谨。
“叔叔好。”我赶紧鞠躬。
“哎,好,好,快坐,快坐。”林叔叔招呼着。
而另一个,坐在单人沙发上,从我进门开始,就没动过一下的女人,无疑就是王秀兰阿姨了。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的目光像两把手术刀,把我从头到脚解剖了一遍。
“阿姨好。”我的声音有点干。
她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玥赶紧给我倒了杯水,悄悄在我耳边说:“别怕,我妈就这样。”
我点点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手心全是汗。
午饭很丰盛,四菜一汤,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
饭桌上,林叔叔想找些话题,问我工作,问我家庭。
我都一一老实回答。
但每一句话,都会被王阿姨不动声色地打断,或者用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接过去。
“小陈是吧?在机床厂上班?”
“是的,阿姨,我是技术员。”
“哦,技术员。一个月工资多少啊?”她问得直截了当。
我愣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基本工资加奖金,好的时候能有……一千出头。”
“一千出头啊。”她拖长了音调,筷子在盘子里拨弄着,“现在物价这么贵,你这点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吧?”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林玥不高兴了:“妈!你问这个干嘛!陈阳他很努力的!”
“我问问怎么了?你是我女儿,我关心你的将来有错吗?”王阿姨眼睛一瞪,林玥顿时没声了。
她又转向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小陈,你别介意,我这人说话直。你们年轻人谈恋爱,风花雪月,不当吃不当喝。真要过日子,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
“我懂的,阿姨。我会努力的。”我只能这么说。
“努力?”她哼笑一声,“现在这社会,光靠努力有什么用?你得有脑子,有门路。你们厂,我听说效益不怎么好吧?半死不活的,说不定哪天就黄了。到时候,你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我的心里。
我放在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
林叔叔看不下去了,夹了块排骨放到我碗里:“小陈,吃菜,吃菜。别听她的。”
王阿姨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林强,你别在这和稀泥!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把关谁把关?”
林叔叔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林玥去厨房洗碗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正戏,要开始了。
王阿姨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开了口。
“小陈,你今天来的意思,林玥也跟我说了。”
“是的,阿姨。”我坐直了身体,“我和林玥是真心相爱的,我想娶她,希望您和叔叔能同意。”
“真心相爱?”王阿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真心值几个钱一斤?”
她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行,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想娶我女儿,可以。但我们家的规矩,不能坏。”
我心里一紧,知道关键的要来了。
“我们家养个女儿不容易,从小到大,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的?请老师,学画画,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你知道吗?”
我沉默着,听她说着。
“现在,她长大了,要嫁人了。我们做父母的,总得为她的将来考虑。不能让她嫁过去,跟着你吃苦受累,连个安稳的窝都没有。”
“阿姨,我……”
她手一摆,打断我:“你别跟我说那些虚的。我就问你,房子,你有吗?”
我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但我们单位有希望分房,我在排队。”
“排队?”她嗤笑一声,“猴年马月能排到你?就算排到了,一个筒子楼的单间,厕所厨房都公用,那叫家吗?那是鸟笼!”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我。
“彩礼,三十万。”
三十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一片空白。
1999年的三十万,是什么概念?
对于我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那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辛辛苦苦攒了两年多的八万块,在她这个数字面前,像个笑话。
大鹏的话,应验了。
不,比大鹏预想的还要狠。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全是嗡鸣声。
我看到了林叔叔震惊的眼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王阿姨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听到了厨房里,碗碟摔碎的声音。
林玥冲了出来,眼圈红红的。
“妈!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卖女儿吗?”她声音都在发抖。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王阿姨厉声喝道,“我是为了你好!你懂什么?没钱的婚姻,就是一滩烂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陈阳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好!”
“好?好能当饭吃吗?他连个像样的住处都给不了你,这叫好?”
母女俩吵了起来。
我坐在沙发上,像个局外人,又像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愤怒,屈辱,无力……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涌。
三十万。
她不是在要彩礼,她是在用这个数字,给我判死刑。
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难而退,让我滚蛋。
我看着王阿姨那张刻薄、冷漠的脸,突然,一股奇怪的平静涌了上来。
也许是绝望到底之后,反而不害怕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阿姨。”
我的声音很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争吵的母女俩,都停了下来,看向我。
“三十万,我没有。”
王阿姨嘴角撇出一丝胜利的冷笑:“没有,那你还来干什么?浪费大家时间。”
“但是,”我打断她,“钱,我虽然没有。但我有一样东西,想请您看一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王阿姨皱起了眉:“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金银首饰我看不上,你那点工资也买不起什么好东西。”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
我站起身,慢慢地解开西装的扣子,伸手,从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已经有些旧了,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
我把信封放在茶几上,推到王阿姨面前。
“这是什么?”她狐疑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个信封,没有伸手去拿。
林玥和林叔叔也好奇地看着。
“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说。
王阿姨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花样。
最终,她还是带着一脸的不耐烦,伸手拿起了那个信封。
她的动作很粗鲁,几乎是把信封撕开的。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黄得像秋天落叶的旧报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报纸?”王阿姨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怒气,“陈阳!你什么意思?耍我玩吗?拿张破报纸来羞辱我?”
“妈!你别激动!”林玥赶紧说。
“我没羞辱您。”我的声音依然平静,“阿姨,您仔细看看这张报纸的日期,再看看上面的内容。”
王阿姨将信将疑地拿起那张脆弱的报纸。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报纸顶端那个印刷的日期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1978年……”她喃喃自语。
她的表情变了。
那种刻薄和冷漠,像面具一样,开始出现裂痕。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地展开了那张报纸。
报纸很旧,折痕处已经快要断裂。
她的目光在报纸上快速地扫视着,像在寻找什么。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了。
定格在了社会新闻版的那个小小的角落。
那篇不足三百字的报道。
我看到,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王阿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那张薄薄的报纸,在她手里,仿佛有千斤重。
她死死地盯着那篇报道,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一秒,两秒……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啪嗒。”
一滴眼泪,掉在了泛黄的报纸上,迅速地晕开,像一朵小小的、悲伤的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王阿姨那双一直很犀利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她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的声音。
那不是普通的哭泣。
那是一种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几乎要将整个人撕裂的悲恸。
林玥和林叔叔都惊呆了。
“妈?妈你怎么了?”林玥慌了,冲过去扶住她。
林叔叔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在他们的记忆里,王秀兰这个女人,什么时候这样哭过?
她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是那个永远坚强、永远刻薄、永远不会倒下的女人。
可现在,她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孩子,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你……你……”王阿姨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转向我,她的嘴唇在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她指着那张报纸,又指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这张报纸……你是从哪里……从哪里得来的?”她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声说:“阿姨,这篇报道里,那个牺牲的青年,叫李建华。那个被救的女工,叫王秀兰。对吗?”
她浑身一震,像是被雷电击中。
她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鬼魂。
“二十一年前,江城北郊货运站那场大火,您应该没忘吧?”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她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客厅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林玥扶着她的母亲,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张报纸。
“陈阳,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看着王阿姨,继续说道:“当年,您被救出来后,就昏倒了。这张报纸,是您掉在现场的。”
“有一个参与救火的铁路工人,捡到了它。他看到您在昏迷前,还死死地攥着它,知道这东西对您一定很重要。”
“他想还给您,可现场太乱了,等他再回头,您已经被送去医院了。”
“后来,他打听过,但只知道您叫王秀兰,是纺织厂的女工。再后来,他因为工作调动,离开了江城。”
“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王阿姨已经完全失神的脸。
“那个捡到报纸的铁路工人,就是我父亲,陈建国。”
“轰——”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炸雷,在王阿姨的脑海里炸响。
她的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林玥扶着,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你……你爸……是陈建国?”她难以置信地重复着。
我点点头。
“我爸说,他记得你。他说,他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时候,你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已经烧焦的铁皮盒子,嘴里一直喊着一个名字。就是报纸上那个,李建华。”
“后来,盒子在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只剩下这张报-纸掉在地上。我爸说,他永远忘不了你当时那种绝望的眼神。”
王阿姨的嘴唇哆嗦着,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那些被她用坚硬外壳包裹了二十多年的往事,此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林叔叔的脸色也变了,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眼神里充满了疼惜和一种恍然大悟的悲哀。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全部。
“建华……我的建华……”王阿姨终于崩溃了,她抱着那张报纸,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玥彻底懵了,她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
她求助地看向我,又看看自己的父亲。
林叔叔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拍着王阿姨的背。
“秀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沙哑。
过了很久很久,王阿姨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抬起头,双眼红肿,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任何审视和刻薄,只有一种无尽的悲伤和脆弱。
“孩子,”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你坐下。”
我依言坐下。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看着林玥,又看看林叔叔,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玥玥,小陈,有些事,我瞒了你们一辈子。今天,也该说清楚了。”
那个下午,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王阿姨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一个属于她的,二十一年前的故事。
李建华,是她的初恋,也是她的未婚夫。
他们是纺织厂的同事,青梅竹马,感情极好。
李建华是个孤儿,为人正直、善良,对她百般呵护。他们已经订了婚,准备在那年年底就结婚。
出事那天,是李建华的生日。
她特意去给他订了一个铁皮饭盒,里面装了她亲手做的红烧肉。她还买了一张晚报,因为上面有一篇关于他们纺织厂技术革新的报道,李建华是带头人之一,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她去铁路货运站找他,他当时正在那边帮忙卸货。
然后,大火就毫无征兆地燃了起来。
是仓库里的棉纱着了火,火势蔓延得极快。
她在混乱中被困住了,一块着火的横梁掉了下来。
是李建华,在最后一刻,把她推了出去,而他自己,却被永远地埋在了下面。
她被救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从废墟里刨出那个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的铁皮饭盒。
那张报纸,就是在那时候掉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爸妈告诉我,建华没了。”
“我不信,我疯了一样跑回现场,可那里已经被封锁了。我什么都没找到,建华的尸骨,那个饭盒,还有那张报纸,都没了……”
“那是我和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王阿姨的声音充满了空洞的悲哀。
“后来,我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人就变了。我不再相信什么爱情,什么真心。我觉得,那些东西太脆弱了,一场火,就能烧得一干二净。”
“建华对我那么好,可他还是说走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恨他,也恨这个世界。”
“再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你林叔叔。他是个老实人,对我好。我就想,嫁给谁不是嫁呢?找个老实本分的,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行了。”
她看了一眼林叔叔,林叔叔的眼圈也红了,他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
“结婚后,我有了玥玥。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我拼命地赚钱,省吃俭用,什么苦都吃。我告诉自己,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我女儿不行。”
“我不能让她再走我的老路,不能让她把一辈子赌在一个男人虚无缥缈的‘真心’上。我怕,我怕她也像我一样,爱得越深,最后伤得越重。”
“所以,我变得刻薄,变得爱钱。我觉得,只有钱,只有物质,才是最可靠的。男人会变,爱情会消失,但房子不会,钱不会。”
“我刁难每一个追求玥玥的男孩子,我给他们设置各种各样的门槛。我就是要看看,他们为了玥玥,到底愿意付出多少。如果连钱都不愿意付出,那还谈什么真心?”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小陈,我知道,三十万,对你来说,是天方夜谭。我不是真的想要那三十万。我只是……只是想用这个数字,把你吓跑。”
“我看得出来,玥玥很喜欢你。我怕,我怕她陷得太深。我怕你,会是下一个李建华。不是说你会出事,而是……我怕你们的感情,也经不起任何风浪。”
“我宁愿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想看到她将来有一天,哭得像我当年一样。”
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那坚硬刻薄的外壳下,包裹的是一颗被火烧过,一碰就碎的,伤痕累累的心。
她不是贪婪,她是害怕。
那三十万的彩礼,不是价码,而是一道她为女儿筑起的,自以为是的防火墙。
林玥早已泣不成声,她抱着自己的母亲:“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
“傻孩子,妈怎么会不疼你呢?”王阿姨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泪水再次滑落。
我从我的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个用报纸包着的,厚厚的一沓钱。
我把它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阿姨,这是八万块。是我全部的积蓄。”
王阿姨愣住了。
“我知道,这离三十万差得很远。但这代表我的诚意。我或许现在给不了林玥富裕的生活,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她饿着。”
“我没办法保证我们的一生会一帆风顺,没有任何风浪。但我可以保证,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牵着她的手,绝不放开。”
我的目光转向林玥,她也正含泪看着我。
“阿姨,李建华大哥在天上,一定不希望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他用生命保护了您,是希望您能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您对林玥的爱,太沉重了。您不该把自己的恐惧,强加在她的身上。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哪怕未来会有风险。”
我的话,让王阿姨怔怔地看着我。
她看着茶几上的钱,又看看我,最后,她把那沓钱,推了回来。
“孩子,钱,收回去。”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温度。
“是阿姨错了。阿姨糊涂了二十多年,今天,让你和你爸给点醒了。”
她拿起那张旧报纸,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仿佛在触摸爱人的脸庞。
“这张报纸,比什么都珍贵。有它在,就够了。”
她转向林叔叔,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愧疚:“老林,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叔叔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说啥呢,都过去了。”
这个压抑了多年的家庭,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和解。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林玥家的。
我只记得,出门的时候,王阿姨把我送到门口,对我说:“小陈,以后,玥玥就交给你了。常来家吃饭。”
林叔叔也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好小子。”
我骑着车,穿行在黄昏的街道上。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
我没有花三十万,甚至没有花八万。
我用一张二十一年前的旧报纸,娶到了我最爱的姑娘。
更重要的是,我解开了一个女人二十多年的心结,也拯救了一个家庭。
后来,我和林玥顺利地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办了几桌。
王阿姨和林叔叔都来了,王阿姨那天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把林玥的手交到我手上时,对我说:“好好对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婚后,我们没有立刻买房。
单位分的筒子楼下来了,一个十五平米的小单间。
我和林玥把它布置得温馨又漂亮。
王阿姨隔三差五就来,每次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菜,把我们的小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她再也不提钱的事了,只是偶尔会看着我和林玥斗嘴傻笑。
有一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张已经被塑封起来的旧报纸,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一种很淡很淡的微笑。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场大火,终于熄灭了。
李建华的故事,成了我们家一个不再避讳的秘密。
林玥告诉我,她母亲开始学着去公园跳广场舞,甚至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她开始为自己而活了。
而我爸,也和林叔叔成了无话不谈的棋友和酒友。
两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经常坐在小区的石桌旁,一盘棋,能下一下午。
1999年很快就过去了。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时,我正和林玥,还有她的父母,我的父母,围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
电视里,在播着“走进新时代”。
王阿姨看着电视,突然说:“真好啊。”
我知道,她说的不仅仅是这个时代。
几年后,我们厂改制,我下了岗。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抽烟,喝酒。
是林玥,一直陪在我身边,不断地鼓励我。
王阿姨知道了,二话不说,拿出她和林叔叔的养老钱,塞给我。
“小陈,拿着,去干点什么。男人,不能倒下。”
我看着她,眼圈红了。
我没要她的钱,但我记住了她的这句话。
我用之前的一些积蓄,和朋友合伙,开了一个小小的五金加工厂。
从零开始,什么苦都吃过。
最难的时候,林玥挺着大肚子,还帮我跑业务,算账。
工厂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们买了房,买了车。
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儿子满月那天,王阿姨抱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小小的长命锁,给孩子戴上。
她说:“这是当年,建华送给我的。他说,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给他戴上。现在,给你了。”
我看着那个已经被摩挲得光滑无比的长命锁,心里百感交集。
生命,以一种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延续。
很多年过去了。
我偶尔还会想起1999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那个让我手心冒汗的下午。
想起王阿姨那句“彩礼三十万”。
如今想来,那不是一个价码,而是一个求救信号。
一个被困在过去,被恐惧和伤痛包裹的女人,发出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求救信号。
而我,很庆幸,我带去的不只是那八万块钱。
我还带去了一张旧报纸。
一张能够打开她心锁的,唯一的钥匙。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
你以为山穷水尽,却在转角,看到了柳暗花明。
而连接这一切的,或许不是金钱,不是地位。
而是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藏在旧物里的,关于爱、关于牺牲、关于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那一点点缘分和真诚。
来源:雪色染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