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根据陈静女士的意愿,其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房产、存款、理财产品,总计约七百三十二万元,在其身故后,全部由其继子,林墨先生继承。”
律师的镜片反着光,像两枚没有感情的硬币。
“根据陈静女士的意愿,其名下所有财产,包括房产、存款、理财产品,总计约七百三十二万元,在其身故后,全部由其继子,林墨先生继承。”
声音很平,平得像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房间里凝固的空气。
我坐在他对面,背挺得笔直。
林墨,我的继子,坐在我身边。
他猛地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扭过头看我,眼睛里全是惊骇和不解。
“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看他,只是盯着律师。
律师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补充:“遗嘱已经过公证,具备完全法律效力。如果没有异议,请两位在文件上签字。”
我拿起笔,几乎没有犹豫,在“遗嘱宣读记录”上签下了我的名字,陈静。
字迹有点抖,但很清晰。
我把笔递给林墨。
他没接。
他的手垂在膝盖上,攥得死死的,指节都白了。
“妈,这不行。”他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这绝对不行。哥……张伟他会疯的。”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这孩子,三十出头的人了,眉眼间还是那么干净,像他爸,老林。
老实,本分,凡事都先替别人想。
我淡淡地说:“疯就疯吧,又不是第一天疯。”
“可是……”
“签。”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墨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签下的名字都有些变形。
走出律师事务所,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我眯了眯眼,感觉积压在胸口几十年的浊气,终于吐出来了一口。
虽然还没吐完,但已经顺畅多了。
林墨跟在我身后,一路无话。
我知道他心里正翻江倒海。
回到家,一进门,他就把门关上,好像怕外面的风吹进来,会把我这个老太太吹跑似的。
“妈,您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脸急切,“这么多钱,一套房子,都给我……这不合规矩!张伟是我哥,他是您亲生的!”
我慢悠悠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规矩?谁定的规矩?”
“自古以来不都这样吗?财产都是留给亲生儿子的。”
我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看着他,笑了笑。
“小墨,你今年三十一了。”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是啊。”
“你爸,老林,走的时候,你二十八。”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低下头,“嗯。”
“他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墨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记得。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林那时候已经瘦得脱了相,肺癌晚期,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小得像一片羽毛,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
他说:“阿静,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墨……这辈子没让他过上好日子……”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守在床边的林墨,眼泪就下来了。
“这孩子……太实诚……我走了,你……还有张伟……别欺负他……”
那时候,林墨跪在床边,哭得像个孩子,抓着他爸的手,一遍遍地说:“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妈,我谁也不让欺负。”
而我的亲生儿子,张伟,在哪里呢?
他在电话里。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不耐烦。
“妈,我这边项目忙,走不开啊!再说了,不就是个继父吗?医院那边钱不够了?我给您转一万过去,您自己看着办吧。别老拿这点事烦我。”
“那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您说给外人就给外人?”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一个字都砸得我耳朵疼。
是张伟。
我的亲生儿子。
他终于还是知道了。
消息传得真快,比我想象的还快。
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那棵老槐树。
“林墨不是外人,他是你弟弟。”我平静地说。
“我可没这种弟弟!妈,您是不是老糊涂了?他姓林,我姓张!我们俩哪门子的兄弟?”
他吼了起来,声音大得手机都在震。
“您把爸留下的房子,还有您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一个外姓人,您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我怎么跟我们单位同事说?怎么跟我岳父岳母交代?”
又是这一套。
脸面,交代。
在他的世界里,这些东西永远排在第一位。
我冷笑一声:“你的脸面,是你自己挣的,不是我给的。你跟你岳父岳母交代什么?交代你有个多有钱的妈?”
“我……”他被我噎了一下,随即换了更愤怒的语气,“这不一样!这是我应得的!我是您儿子,唯一的儿子!您不把财产留给我,您就是偏心!”
应得的。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张伟,你想要钱,是吗?”
“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理儿的事!”他还在嘴硬。
“好,那我们就不谈钱,谈理儿。”我睁开眼,目光变得锐利,“你爸,老林,生病住院那三年,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临走前,想见你最后一面,给你打了七个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你结婚,跟我要了二十万彩礼,说给你媳妇家一个交代。我给了。你媳妇生孩子,你又跟我要十万,说要住最好的月子中心,给你儿子最好的。我也给了。”
“你买车,换工作,每一次缺钱,哪一次不是我给你填窟窿?”
“这些年,我给你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五十万了吧?”
“张伟,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偏心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湖里。
“那……那不一样!”他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那是您当妈应该给的!哪个当妈的不帮衬儿子?”
“是吗?”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那我问你,哪个当儿子的,在亲妈六十大寿的时候,只发一个两百块的红包,连句生日快乐都说不全?”
“哪个当儿子的,在继父病重的时候,连医院的门都不愿意踏进一步?”
“哪个当儿子的,几年不回家一次,连自己妈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张伟,你告诉我,哪个?”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声。
我知道,我说到他痛处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痛,跟我这些年承受的相比,万分之一都不到。
“妈,您别说了……”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不说?为什么不说?”我却不想停,“你不是要讲理吗?今天我就跟你把理讲个明明白白。”
“林墨,他姓林,不姓张。他不是我亲生的。可老林走后这三年,是谁每个周末都从城西跑到城东,给我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是谁在我半夜犯了高血压,头晕得站不起来的时候,二话不说,背着我下六楼,打车送我去医院?”
“是谁知道我喜欢听评弹,专门去买了收音机,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给我调好?”
“张伟,这些事,你做过一件吗?”
“……”
“你没有。你只会打电话,张口就是要钱。你的问候,永远跟钱挂钩。‘妈,最近身体怎么样?我这边手头有点紧……’,‘妈,天冷了多穿点,我那个房贷……’”
“我甚至怀疑,如果我没钱,你是不是连电话都懒得打一个。”
我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阳台的风吹过来,有点凉。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之后,传来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行,您说得都对。”
“算您狠。”
“您就守着您那好继子过去吧!”
“我告诉您,这事没完!我得不到的,他也别想安安稳稳地拿着!”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很久都没有动。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作响。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暴风雨,还在后头。
果然,没过两天,家里的门铃就响了。
不是张伟。
是我那个许久不联系的亲弟弟,张伟的舅舅。
他一进门,就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姐,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听张伟说了,你怎么能把财产都给一个外人呢?”
我给他倒了杯水,没说话。
他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我知道,张伟这孩子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他心是好的呀!他毕竟是你亲儿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那林墨算什么?一个外姓人!你对他再好,他将来还能给你养老送终不成?人心隔肚皮啊,姐!”
我看着他唾沫横飞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他心好?他心好能三年不登我家的门?他心好能在他继父病危的时候都不露一面?”
弟弟被我问得一愣。
“那……那不是工作忙吗?现在年轻人压力多大啊!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打拼啊!”
“为这个家打拼?”我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打拼来的钱,我一分没见着。我这辈子的积蓄,倒是快被他打拼光了。”
“姐,话不能这么说……”
“那应该怎么说?”我打断他,“你今天来,是张伟让你来的吧?他想让你当说客?”
弟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有点尴尬。
“我也是为了你好……怕你老糊涂了,被人骗。”
“我糊涂不糊涂,自己心里有数。”我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吧。告诉张伟,遗嘱已经公证了,改不了了。”
弟弟看我态度坚决,知道说不动我,只好悻悻地站起来。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不甘心地说了一句:“姐,你别后悔!为了一个外人,跟自己亲儿子闹成这样,不值当!”
我没理他。
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早点看清张伟的真面目。
是没能在老林活着的时候,对他和林墨更好一点。
那段时间,家里像是成了战场。
各种亲戚轮番上阵,电话一个接一个。
说辞都大同小异。
无非是说我老糊涂了,被继子灌了迷魂汤,劝我把财产要回来,给亲儿子。
仿佛我不这么做,就是天理难容。
我一概不理。
电话多了,我就拔了电话线。
有人敲门,我就装作不在家。
林墨很担心我。
他几乎天天都来。
每次来,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菜。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就只是默默地给我做饭,陪我坐着看电视。
有一次,他看我对着窗外发呆,就小声说:“妈,要不……我去找哥谈谈吧?我把房子和钱都给他,只要他以后好好孝顺您。”
我转过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知道,这段时间,他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张伟肯定没少找他麻烦。
我摇了摇头。
“小墨,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做什么。”
“可是……”
“你听我说。”我拍了拍他的手,“这房子,这钱,不是我给你的,是你爸留给你的。”
林墨愣住了。
“我爸?”
“对。”我点点头,“你爸走之前,跟我说过。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没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也没能给你留下什么。他说,家里这套房子,加上我们的存款,就算是他给你的一点补偿。”
“他说,张伟有我,可你只有他。他走了,就更没人为你着想了。”
林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是个不爱哭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很少见他掉眼泪。
可一提到老林,他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知道,他想他爸了。
我也想老林了。
如果老林还在,看到今天这个局面,他会怎么做?
他大概会叹一口气,然后拍拍林墨的肩膀,说一句:“儿子,别怕,有爸在。”
然后,他会去找张伟,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跟他讲道理。
可惜,他不在了。
现在,只能我来当这个恶人。
我轻轻地拍着林墨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我安慰他那样。
“小墨,别哭了。你爸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你好好的。”
“妈……”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不要钱,我也不要房子。我只要您好好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揉了一下。
酸涩,又感动。
我笑了笑:“我好好的呢。有你在,我能不好吗?”
“你把这些钱收下,就当是替你爸存着。以后娶媳妇,买个大点的房子,别像我们这样,一辈子挤在这小地方。”
“妈……”
“听话。”我加重了语气。
林墨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去厨房给我做饭了。
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老林。
一样的沉默寡言,一样的踏实可靠。
我突然觉得,老林其实没有走。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我和林墨身边。
风波并没有因为我的不理不睬而平息。
反而愈演愈烈。
小区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
说我这个后妈心狠,霸占了原配的房子,现在又要把所有家产都给继子,把亲生儿子赶出家门。
版本传得有鼻子有眼,添油加醋,极尽恶毒。
我出门买菜,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以前热情跟我打招呼的邻居,现在看到我都绕着走。
连楼下棋牌室的王阿姨,那个大嗓门的“社区广播站”,见到我也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
我知道,这背后,少不了张伟的“功劳”。
他这是想用舆论压力逼我就范。
太天真了。
我陈静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年轻时离婚,一个人带着张伟,被人在背后戳了多少年脊梁骨。
后来嫁给老林,又被人说闲话,说我图他有套房子,图他老实。
我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看法?
只要我自己心里坦荡,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但这事,却让林墨受了委屈。
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眼角青了一块。
我拉着他问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是跟人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
“他们……他们说您坏话。”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说什么了?”
“就说……小区里传的那些……”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动手了?”
“没,是我先动的手。”他小声说,“我听不下去。”
我拉着他的手,去药箱里拿了碘酒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伤口。
他的眼角被碰得嘶嘶作痛,却一声不吭。
我一边擦,一边说:“小墨,以后再听到这些话,别理他们。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可是他们骂您!”他梗着脖子,一脸倔强。
“骂就骂吧,我又不会少块肉。”我叹了口气,“你跟他们动手,万一吃亏了怎么办?万一闹到派出所,留下案底怎么办?为了几句闲话,不值当。”
“值当!”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火苗在跳,“谁都不能说您不好!”
我的手顿住了。
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不管不顾地护着我。
这个人,不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亲儿子。
而是我半路才遇上的继子。
多么讽刺。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傻孩子。”我拍了拍他的头,“行了,以后不许再这么冲动了。有妈在呢,天塌不下来。”
他“嗯”了一声,像只温顺的大狗。
我给他处理好伤口,心里却做了一个决定。
这件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张伟,是时候让他彻底死心了。
我给张伟发了一条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回家一趟,我们当面谈。”
他几乎是秒回。
“好。”
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志在必得的冷笑。
他大概以为,我终于扛不住压力,要妥协了。
第二天,我让林墨不用过来。
我说我约了老同事出去喝茶。
他信了,叮嘱我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我把他送出门,然后开始准备。
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
只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从卧室最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
另一份遗嘱。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待。
等待我的亲生儿子,来给我上最后一课。
下午三点,门铃准时响起。
我通过猫眼看出去,是张伟。
他一个人来的。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看起来,倒真像个事业有成的精英。
我打开门。
他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妈,我来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争吵。
仿佛他不是那个在电话里对我恶语相向的儿子。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坐吧。”
他毫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茶几上的那份文件上。
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但他没问。
他沉得住气。
“妈,您想通了?”他翘起二郎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想通什么?”我反问。
“当然是房产和遗产的事。”他笑了笑,“我就知道,您最终还是会想明白的。血浓于水,我才是您唯一的依靠。”
我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男人,真的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吗?
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他有哪里像我?
“张伟,我们认识多久了?”我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愣住了。
“妈,您说什么呢?我是您儿子,从我出生那天起,我们就认识了。”
“是啊。”我点点头,“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我竟然一直没看懂你。”
他的脸色变了变:“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你那时候,虽然也调皮,但也知道心疼人。我下班晚了,你会给我留一盏灯。我生病了,你会笨手笨脚地给我倒水。”
“是什么让你变了呢?是长大了?是读了大学?还是去了那座让你引以为傲的大城市?”
张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妈,您叫我回来,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些陈年旧事的吧?”
“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要跟你说说这些陈年旧事。”
“因为,这些旧事,就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你还记得你上大学那年吗?你嫌我给你的生活费少,说你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我咬着牙,去外面多打了一份工,每天晚上去餐厅洗盘子,洗到半夜。就为了每个月能多给你寄五百块钱。”
“你记得吗?”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还记得你毕业那年吗?你说你不想回这个小城市,要去大城市闯荡。我支持你。你租房子没钱,我把老林准备给我买金项链的钱,都给了你。”
“你记得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吗?那个女孩很好,文文静静的。可你后来跟她分手了。为什么?因为她家境普通,给不了你想要的‘助力’。”
“你转头就去追了你现在的老婆,因为她爸是个小领导。”
“这些,你都记得吗?”
张伟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羞恼和愤怒。
“您说这些干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今天的事有关系吗?”
“有关系!”我提高了声音,“怎么会没关系!从那时候起,你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儿子了!你的眼睛里,只有钱,只有利益,只有往上爬的阶梯!”
“你一步步地往上爬,把我,把这个家,把所有真心对你好的人,都当成了你的垫脚石!”
“你踩着我们往上走,连头都懒得回一下!”
“现在,你看到家里有好处了,你就回来了!就跑来跟我讲血浓于水了!”
“张伟,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话,我憋了太久太久。
今天,我终于全部都说了出来。
张伟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个调色盘。
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说完了吗?”
“没说完。”
我拿起茶几上的那份文件,甩在他面前。
“看看这个。”
他的目光落在文件上,上面“遗嘱”两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猛地伸手拿过来,飞快地打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面的文字。
越看,他的脸色就越苍白。
越看,他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那不是一份分配财产的遗嘱。
那是一份清单。
一份长长的,详细的清单。
上面记录着从张伟上大学开始,我给他的每一笔钱。
时间,金额,用途。
学费,生活费,租房钱,彩礼钱,买车钱,生孩子钱……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清单的最后,是一个总计金额。
八十七万六千元。
在总金额的下面,是我亲手写的一段话。
“张伟:以上,是你这些年从我这里预支的‘遗产’。生养之恩,我已尽力。血缘之情,到此为止。你所求的,我已经提前给了你。剩下的,是我留给我自己晚年的体面,和我另一个儿子的未来。”
“另,根据我的第二份遗z,在我身故后,我名下所有财产,将由林墨继承。而你,我的亲生儿子张伟,将继承我所有的‘债务’。”
“这个‘债务’,不是金钱,而是我这三十四年为你付出的所有心血和失望。请你余生,好好背负。”
“落款:你的母亲,陈静。”
张伟看完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空洞和茫然。
“妈……你……”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惊讶吗?”我看着他,笑了。
就是这个笑。
在标题里的那个笑。
不是得意的笑,不是报复的笑。
而是一种彻底解脱的,放下所有重担的笑。
“我早就立了两份遗嘱。”
“第一份,是给律师和外人看的。那上面写着,我把所有财产都给林墨。我知道,这份遗嘱一公布,你会闹,会不甘心,会用尽一切办法来逼我。”
“我就是要让你闹。让你把你最真实,最丑陋的一面,都暴露出来。”
“而这一份,”我指了指他手里的清单,“是专门给你看的。”
“这是我给你这个亲生儿子的,最后的‘交代’。”
张伟的身体,晃了晃。
他手里的那份文件,像一片枯叶,飘落在了地上。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水光。
“妈……我错了……”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迟来的道歉。
多么廉价。
如果在我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能说出这三个字,或许我还会心软。
可是现在,太晚了。
我的心,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变得比石头还硬了。
“你没错。”我摇摇头,“你只是做出了你的选择。”
“而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指了指门口。
“你走吧。”
“从今天起,这个家,不欢迎你。”
张伟没有动。
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我长久以来,第一次见他哭。
不是小时候因为得不到玩具的撒泼打滚。
也不是长大后为了要钱的虚情假意。
而是真正的,带着悔恨和痛苦的眼泪。
可是,那又如何呢?
破碎的镜子,就算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上面布满了裂痕,每一次照见,都是一道道伤疤。
“妈……”他哽咽着,“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给你的机会还少吗?”
“张伟,你知道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
“是老林走的那天。”
我的声音,变得很轻,很飘。
“那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给你打电话,求你,求你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毕竟,他养了你十几年,待你不薄。”
“你当时在电话里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说,‘妈,我这边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真的走不开。您别总拿这种事来道德绑架我行不行?’”
“道德绑架……”我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心脏又被狠狠地剜了一下,“那是你继父的临终遗愿,在你眼里,只是道德绑绑架。”
“你知道吗?老林一直到闭眼,都还念叨着你的名字。他让我告诉你,他不怪你。他只是遗憾,没能看到你成家立业,没能抱上孙子。”
“而你呢?你在见那个‘重要’的客户。那个客户,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单子?让你升职加薪了吗?让你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吗?”
张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用手捂住脸,发出了压抑的,像野兽一样的呜咽声。
“别说了……妈……求您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盯着他,不让他逃避,“我要让你知道,你到底错过了什么!你到底失去了什么!”
“你失去的,不是一个继父。而是一个真心把你当儿子疼的长辈!”
“你失去的,也不是那些钱,那些房子。而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愿意无条件为你付出一切的亲人!”
我说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无力地坐回沙发上,不想再看他一眼。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很久。
哭声渐渐停了。
他站起身,脚步踉跄地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笔挺。
而是佝偻着,像一个瞬间老了二十岁的老人。
在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嘶哑的声音,说了一句。
“妈,对不起。”
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咔哒”一声,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一切,都结束了。
晚上,林墨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
“妈,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他紧张地走到我面前,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没发烧啊。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看着他关切的脸,摇了摇头。
“我没事。”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包括那份特殊的“遗嘱”。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妈,您这么做……心里难受吧?”
他没有指责我做得太绝,也没有为张伟说一句话。
他只是,心疼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都过去了。”我吸了吸鼻子,强撑着笑了笑。
“妈,”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那份遗嘱,您能给我看看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你是说,律师那里的那份?”
他点点头。
“您把财产都给了我,可我……我心里不安。”
“傻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都说了,那是你爸留给你的。”
“不。”他摇摇头,眼神很坚定,“那也是您一辈子的心血。我不能一个人要。”
“这样吧,妈。”他想了想,说,“等以后……您不在了,这房子,这钱,我跟哥一人一半。”
“只要他……只要他以后能改,能好好孝顺您。”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林墨。
我那个傻儿子。
被人欺负了,还要替人数钱。
被人伤害了,还要想着给对方留条后路。
老林说得对,他太实诚了。
实诚得让人心疼。
我摇了摇头。
“小墨,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件事,你不用管。”
“我已经决定了。”
“张伟,他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至于你,”我看着他,笑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当我的好儿子。”
“以后,这个家,就我们俩了。”
林墨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做了四菜一汤。
都是我爱吃的。
我们俩坐在饭桌前,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安安静静地吃饭。
窗外,夜色渐浓。
家里的灯光,很暖。
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张伟的事情,只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坎。
现在,我迈过去了。
虽然过程很痛苦,像刮骨疗毒。
但至少,我把心里的毒,都清干净了。
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因为我身边,还有一个值得我爱,也爱着我的儿子。
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平浪静。
张伟没有再来过。
也没有再打过电话。
他像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亲戚们的电话,也渐渐少了。
小区里的流言蜚语,也随着新的八卦出现,慢慢被人遗忘。
我的生活,回归了久违的平静。
每天早上,去公园里散散步,打打太极。
上午,去菜市场买点菜。
下午,就在家里看看书,听听评弹。
林墨还是每个周末都来。
陪我吃饭,聊天,带我去附近的公园走走。
他还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用微信,怎么刷短视频。
我学得慢,他也不嫌烦,一遍遍地教我。
有一次,我无意中刷到了一个视频。
是一个情感博主在讲一个故事。
故事的内容,和我的经历,惊人地相似。
也是一个母亲,在财产分配上,选择了继子,放弃了亲生儿子。
评论区里,吵翻了天。
有人骂那个母亲糊涂,冷血。
有人支持那个母亲,说她做得对,对付白眼狼就该这样。
我看着那些评论,心里很平静。
是非对错,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外人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我把手机递给林墨,让他看。
他看完,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妈,您后悔吗?”
又是这个问题。
我笑了笑,反问他:“你呢?你后悔有我这么一个后妈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很用力地摇头。
“不后悔。您比我亲妈还好。”
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老林离婚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我也不后悔。”我说,“虽然张伟是我亲生的,但你,才是我真正的儿子。”
血缘,有时候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它能给你带来最深的羁绊,也能给你带来最痛的伤害。
而爱和陪伴,才是维系一个家的,最坚韧的纽带。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提过张伟。
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转眼,一年过去了。
老林三周年的忌日。
我和林墨去墓地看他。
我带了他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还有一包他抽了半辈子的红梅烟。
林墨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跪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跟老林说着话。
说他工作上有了晋升,加了薪。
说我身体很好,高血压都稳定了。
说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姑娘,人很好,准备带回来给我看看。
……
我站在一边,听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老林,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他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你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从墓地回来,林墨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张伟的老婆打来的。
林墨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墨……你快来医院一趟吧……张伟他……他出事了……”
我和林墨都愣住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张伟正在抢救室里。
他老婆,那个曾经对我百般挑剔的女人,此刻正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哭得妆都花了。
看到我们,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扑过来抓住林墨的胳膊。
“小墨,你可来了!你快救救张伟吧!”
从她语无伦次的哭诉中,我们才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自从上次从我这里离开后,张伟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酗酒,整夜整夜地不回家。
工作也丢了。
今天早上,他喝多了,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到了头。
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颅内出血,重度昏迷。
手术费,需要一大笔钱。
她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还是不够。
她哭着求林墨:“小墨,我知道,我们以前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但是,张伟他毕竟是你哥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求求你了,你帮帮他吧!手术费还差二十万……”
林墨站在那里,脸色发白,一言不发。
我看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心里一片冰冷。
报应吗?
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我拉了拉林墨的衣袖。
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询问。
“妈?”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去交钱吧。”
林墨愣住了。
张伟的老婆也愣住了。
“妈,您……”
“去吧。”我打断他,“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条人命。”
“就当是……替你爸积德了。”
林墨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身,去缴费窗口了。
张伟的老婆,看着我的背影,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妈……对不起……我们对不起您……”
她哭得撕心裂肺。
我没有回头。
对不起?
这世上,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所有伤害,那该多好。
可惜,不能。
我只是,不想让老林在天之灵,看到他的两个儿子,反目成仇,一个见死不救。
我只是,不想让我那个善良的傻儿子林墨,后半辈子都活在内疚和自责里。
至于张伟……
是生是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手术很成功。
张伟的命,保住了。
但是,因为大脑受损严重,他陷入了长期的植物人状态。
医生说,清醒过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张伟的老婆,在坚持了半年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
她带走了孩子,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照顾张伟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和林墨的头上。
林墨没有丝毫怨言。
他请了护工,每天下班后,不管多晚,都会去医院看他。
给他擦身,按摩,陪他说话。
就像当初照顾老林一样。
我有时候也会去。
看着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张伟,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虚无。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贪婪,没有那么自私。
如果当初,他对这个家,能多一点点责任和关爱。
我们一家人,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没有如果。
人生就是一场单程列车,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林墨结婚了。
新娘就是他之前提过的那个姑娘,叫小雅。
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女孩。
她不嫌弃我们家的复杂情况,也不嫌弃林墨还要负担张伟高昂的医疗费。
她说,她看中的,就是林墨这个人。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亲近的亲戚朋友。
婚礼上,林墨拉着小雅的手,走到我面前。
两个人,一起给我敬茶。
“妈,喝茶。”
我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笑着接过了茶杯。
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老林,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成家了。
他娶了一个好媳妇。
你放心吧。
婚礼结束后,林墨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妈,这是您给我的那些钱。现在,我还给您。”
我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妈,您听我说。”他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这钱,本来就应该是您的。我跟小雅商量过了,我们现在有工作,有收入,够花了。哥那边……虽然花费大,但我们还能撑得住。”
“您年纪大了,身边得留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我不能再花您的养老钱了。”
我拿着那张沉甸甸的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儿子。
我这个傻儿子啊。
我把他拉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我最终还是没有收下那张卡。
我告诉林墨,这钱,就当是我给他们俩的新婚贺礼,也是给我未来孙子的见面礼。
他拗不过我,只好收下了。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虽然偶尔会遇到礁石和险滩,但最终,还是会汇入平静的大海。
又过了几年,我身体越来越差。
我知道,我离去见老林的日子,不远了。
我把林墨和小雅叫到床前。
我从枕头下,拿出了那份,我很多年前就立好的遗嘱。
就是律师宣读的那一份。
我把它交到林墨手里。
“小墨,妈快不行了。”
“妈走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林墨和小雅,已经哭成了泪人。
“妈,您别这么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妈不怕死,妈就是……有点舍不得你们。”
我看了看林墨,又看了看小雅。
“小雅,小墨他……人太实诚,容易吃亏。以后,你多担待着他点。”
小雅哭着点头:“妈,您放心,我会的。”
我又看向林墨。
“小墨,张伟那边……你尽力就好。别太为难自己。”
“还有,妈留下的这点东西,都是你的。别再想着分给谁了。这是你应得的。”
“你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林墨跪在床边,抓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别哭……儿子……”
“妈……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儿子……值了……”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在意识的最后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老林。
他站在一片温暖的光里,笑着朝我伸出手。
“阿静,我来接你了。”
我笑了。
老林,我来了。
我来告诉你,我们的儿子,很好。
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我们,可以放心了。
来源:暮归念未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