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从老旧的木窗格子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空气里浮着一层细密的灰尘,像金色的雾。
拆迁通知书下来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从老旧的木窗格子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空气里浮着一层细密的灰尘,像金色的雾。
我戴着老花镜,把那张盖着红章的A4纸看了三遍。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红旗小区2栋401室,住户张桂芬,经核算,拆迁补偿款共计人民币捌拾万元整。”
八十万。
我把通知书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个角,然后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棵和我差不多岁数的老槐树。
风一吹,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跟我告别。
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了,从一个梳着麻花辫的新媳妇,熬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我男人老林走得早,工地上出的事,赔的钱都给我给儿子林涛攒着娶媳妇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林涛长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娶妻生子。
如今,我也老了,这房子也老了。
也好,是该走了。
八十万,对我一个靠着微薄退休金过活的老太婆来说,是笔天文数字。
我心里盘算着,租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环境好点的,一个月两千,一年也就两万多。剩下的钱存银行,利息加上退休金,够我养老,够我应付个头疼脑热了。
想到这,心里踏实了不少。
晚上,我给林涛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背景音嘈杂,有音乐,有他儿子乐乐的吵闹声。
“妈,啥事啊?我这忙着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涛子,咱们家,要拆迁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钟。
然后,林涛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喜:“拆了?真的假的?赔多少?”
“八十万。”
“八……八十万?”他好像被这个数字砸晕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妈,你等着,我跟你媳妇马上回来!你别乱跑,也别跟任何人说,听见没!”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我握着听筒,半天没放下。
他甚至没问一句,妈,你以后住哪儿。
不到四十分钟,门就被擂得山响。
我打开门,林涛和他媳妇王莉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王莉的脸上堆满了笑,手里还破天荒地拎着一箱牛奶和一袋水果。
“妈!您看您,这么大的事怎么才说啊!”她一边把东西放下,一边夸张地喊道。
林涛则一把抢过桌上的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手指头都在抖。
“真的是八十万!老婆,我们有钱了!”他激动地抱住王莉。
两个人像中了彩票一样,在我这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又笑又跳。
我默默地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妈,您真是我们家的大福星!”王莉接过水杯,嘴甜得像抹了蜜。
我笑了笑,没说话。
“妈,”林涛终于冷静下来,他坐到我对面,表情严肃起来,“这钱,您打算怎么用?”
来了,正题来了。
我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打算租个小房子,剩下的钱存起来养老。”
王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林涛的眉头也立刻皱了起来。
“租房?”他声音提高了八度,“租什么房啊?那不是浪费钱吗?”
“就是啊妈,”王莉赶紧接话,“您一个人住我们也不放心啊。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照顾您,多好!”
我看着她。
她画着精致的妆,但眼角那抹一闪而过的精明,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家,两室一厅,乐乐一间,他们夫妻一间,我过去住哪?住客厅的沙发吗?
“我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一个人住惯了,清净。”我摆摆手。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呢!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是一家人啊!”林涛一脸的“你不懂事”。
“这八十万,我们合计过了。”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规划”,“我们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太小了,乐乐马上要上小学,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看好了,附近有个新楼盘,三室两厅,学区房。首付正好要八十万左右。”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的意思是,这钱……”
“妈,当然是给我们买房啊!”王莉抢着说,语气理所当然得让我心惊,“我们好了,您不就好了吗?乐乐将来有出息了,您脸上不也有光吗?这钱放在您手里,您一个老太太,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给我们买房,变成不动产,这才是最保值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我脸上了。
我看着我的儿子,林涛。
他点着头,一脸的赞同。
“妈,莉莉说得对。您那点退休金够您花了,以后跟我们住,吃穿我们全包了,您还用什么钱?这钱给我们,是对整个家最好的安排。”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原来在他们眼里,这八十万,从头到尾就是他们的。
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只是个保管员。
现在,是时候上交了。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林涛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妈,您怎么这么固执?我们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乐樂!”他开始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我。
“就是啊妈,您不能这么自私吧?就守着这点钱,您能干嘛呀?我们可都是为了您好。”王莉在一旁煽风点火。
自私?
我自私?
我这辈子,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
我省吃俭用,把老林拿命换来的钱,一分不留地给他付了首付。
我退休了还去捡废品,就为了给他儿子买个贵点的玩具。
我身上这件毛衣,穿了十年了,袖口都磨破了,我舍不得扔。
现在,他们说我自私?
一股火,从我胸口“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天灵盖。
但我没发作。
我累了,不想吵。
“行了,这事以后再说吧,我累了,你们回吧。”我下了逐客令。
林涛和王莉对视一眼,虽然不甘心,但看我脸色不好,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妈您好好想想,我们说的都是为你好。”林涛临走时,还不忘给我扣上一顶大帽子。
门关上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我看着那箱牛奶和那袋水果,觉得无比讽刺。
原来亲情,也是可以明码标价的。
它的价格,可能是一箱牛奶,也可能是八十万。
从那天起,我的“好日子”就来了。
林涛和王莉几乎天天都来。
今天带点心,明天买只烧鸡,殷勤得让我害怕。
他们不再提钱的事,而是跟我大谈特谈“一家人”的溫馨。
王莉会挽着我的胳膊,说:“妈,等搬了新家,我给您收拾一个朝南的大房间,带阳台的,您没事就种种花,晒晒太阳。”
林涛会給我捏肩膀,说:“妈,以后我天天开车带您去公园遛弯,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
他们描绘的蓝图那么美好,美好得像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如果我手里没有这八十万,他们还会给我捏肩膀,会许诺我一个带阳台的大房间吗?
我不敢想。
人心,经不起试探。
有一次,乐乐也来了。
他是我唯一的孙子,我疼他。
王莉教唆着乐乐,让他抱着我的腿撒娇。
“奶奶,我想要大房子,我同学家都有自己的书房,我也想要。”小孩子的声音稚嫩天真。
我摸着他的头,心里一阵酸楚。
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在重复他父母灌输给他的话。
他们正在把我最疼爱的孙子,变成一个向我索要的工具。
这比直接跟我吵架,更让我难受。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我能听到楼上夫妻的争吵声,能听到隔壁小孩的哭闹声。
这些我听了几十年的声音,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孤单。
我想起了老林。
如果他还在,他会怎么做?
老林是个实在人,一辈子没跟我红过脸。他总说,桂芬,这辈子委屈你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他要是知道,他用命换来的安宁,如今变成了一场金钱的战争,他会不会从地底下气得爬出来?
老林,我好像,要把我们的儿子弄丢了。
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拆迁的日期越来越近,小区里的人家陆陆续续都搬走了。
楼道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每天叮叮当当,一片狼藉。
林涛和王莉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他们的拜访,渐渐又变回了最初的模样。
“妈,您到底想好了没有?人家新楼盘的优惠活动就到这个月底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林涛的语气开始急躁。
“是啊妈,您到底在犹豫什么?钱放在您那,我们不放心啊!”王莉的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
那天,我感冒了,浑身发冷,头痛得厉害。
我给林涛打电话,想让他带我去趟医院。
“妈,我这正开会呢,走不开啊!你感冒了就多喝点热水,自己找点药吃一下不就行了?多大点事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敷衍。
“我让王莉……”
“莉莉要去接乐乐放学,然后还要去上补习班,更没时间了!妈,您就自己克服一下吧,我们是真忙。”
说完,他又匆匆挂了电话。
我握着电话,听着里面的忙音,手脚冰凉。
比感冒带来的寒冷,更刺骨。
忙。
他们永远都那么忙。
忙着上班,忙着开会,忙着接孩子,忙着规划他们美好的未来。
唯独没有时间,分给我这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老母亲。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自己烧了点热水喝,吃了两片过期的感冒药。
傍晚的时候,他们俩又来了。
手里依然拎着东西,脸上依然挂着虚伪的笑。
“妈,听说您感冒了?好点没?”王莉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我没理她。
林涛放下东西,径直走到我床边。
他不是来关心我病情的。
他从包里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是那个新楼盘的户型图。
“妈,您看,这个130平的,三室两厅两卫,多敞亮!您住这间,朝南的,乐乐住这间,我们住这间。您就点头,我们明天就去交定金!”
他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那光芒刺得我眼睛疼。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
他的眉眼那么像年轻时的老林。
可是他的心,怎么就跟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林涛,”我开口,声音嘶哑,“如果我今天病死了,你们是不是就直接来这屋里翻存折了?”
林涛愣住了。
王莉的脸色也变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那种人吗?我们这不一听说您病了,就赶紧下班过来看您了吗?”王莉立刻反驳,声音尖锐。
“看我?”我冷笑一声,“你们是来看我死了没有,还是来看这八十万还在不在?”
“你……你不可理喻!”林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被我说中了心事,惱羞成怒。
“我们辛辛苦苦为了这个家,你倒好,把我们当贼一样防着!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你倒好,就指望着我口袋里这点拆迁款!”我也豁出去了,把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那钱本来就该是我的!我是你儿子!你的东西不就是我的东西吗?”他终于撕下了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面目。
“你的东西是你的,我的东西也是你的?林涛,谁教你的这个道理?”
“这还用教吗?自古以来不都这样吗?养儿防老,我给你养老,你的钱当然就归我!”
“好一个养儿防老!”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病了,让你带我去医院,你说你忙。我指望你给我养老?我怕是还没老死,就先被你气死了!”
“那是因为你在无理取闹!你要是早点把钱拿出来,我们买了新房,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会有这些事吗?说到底,都是你这个当妈的太自私!”
“对!就是你自私!”王莉在旁边帮腔,“没见过你这样的妈,宁愿把钱烂在手里,也不愿意给儿子改善生活。我们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妈!”
一句“摊上你这么个妈”,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因为金钱而面目狰狞的人,突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悲哀。
我的儿子,没了。
那个小时候会把唯一的糖块分我一半的男孩,那个会在我生日时用歪歪扭扭的字写“妈妈我爱你”的男孩,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被贪婪吞噬了灵魂的陌生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也死了。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们俩,都给我滚出去。”
“妈,你……”
“我让你们滚!”我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枕头朝他们扔了过去。
他们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林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撂下一句“你别后悔”,就拉着王莉摔门而去。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再也撑不住,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
哭我死去的丈夫,哭我逝去的青春,哭我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儿子。
哭我这失败、荒唐、一文不值的一生。
签拆迁协议那天,社区工作人员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我穿上了一件干净的旧外套,慢慢地走到了设在小区门口的临时办公室。
林涛和王莉居然也在。
他们显然是算准了日子,专门在这堵我的。
看到我,林涛的眼睛立刻亮了,快步走上来。
“妈,您可算来了。气消了吧?咱们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他的态度软了下来,开始打感情牌。
王莉也挤出笑容:“是啊妈,前几天是我们不对,说话太冲了。您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red的表演,心里一片冰凉。
我不说话,径直往里走。
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把协议递给我。
我拿出老花镜,一条一条地看。
林涛就站在我身后,像个监工,呼吸都喷在我脖子上,让我很不舒服。
“妈,这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一样,赶紧签了吧。”他催促道。
我没理他,依然看得仔細。
确认无误后,我拿起笔,在签名处,一笔一划地写下“张桂芬”三个字。
写完,我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
工作人员告诉我,补偿款会在三个工作日内打到我提供的银行卡上。
我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妈!”林涛一把拉住我,“卡呢?你的银行卡给我。”
他的手劲很大,抓得我手腕生疼。
“你干什么?”我挣扎着。
“给我啊!反正这钱也是要给我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区别?”他开始不耐烦了。
“谁说这钱要给你了?”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给我给谁?张桂芬我告诉你,你别给脸不要脸!那八十万,你今天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他彻底撕破了脸,连“妈”都不叫了,直呼我的名字。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这辈子最要面子,此刻却觉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
“我就是扔了,烧了,也不会给你这种白眼狼!”我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你!”他气得扬起了手。
我挺直了腰板,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巴掌落下来。
如果他今天敢打我,那我们母子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就彻底断了。
巴掌最终没有落下。
是王莉拉住了他。
“林涛你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呢!”她压低声音吼道。
林涛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几秒,最终还是恨恨地放下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齒地说:“好,好你个张桂芬!你等着,我看你能横到什么时候!等你老得动不了了,别指望我管你!”
说完,他拉着王莉,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无比的荒凉。
我养大的儿子,竟然要跟我断绝关系。
就为了那八十万。
三天后,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您的账户尾号xxxx,入账人民币800000.00元,当前余额8000345.67元。
看着那一长串数字,我没有任何感觉。
这串数字,没有给我带来安全感,反而像一个定时炸弹,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林涛不会善罢甘shiu。
果然,当天下午,我的手机就快被打爆了。
全是林涛和王莉打来的。
我不接。
然后就是短信轰炸。
“妈,钱到账了吧?你把卡号发给我,我过去取。”
“张桂芬,你别装死!我知道钱到账了!赶紧给我转过来!”
“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们就去法院告你侵占财产!”
“你这个的东西,是不是想把钱带进棺材里?”
一句比一句恶毒,一句比一句诛心。
我看着那些文字,心如刀绞。
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媳。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世界清净了。
但我的心,却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办?
把钱给他,然后搬去他们家,看他们脸色,当牛做马,直到死去?
不,我不要。
我张桂芬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但我的腰杆一直是直的。
我不能到了晚年,为了有个住的地方,就弯下我的脊梁。
那如果不给呢?
他们会像跗骨之蛆一样,永远纠缠着我,直到我死。
我死后,这笔钱,最终还是会落到他们手里。
我不甘心。
我辛苦了一辈子,老林用命换来的这点念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对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坐在窗边,从下午坐到天黑。
楼下搬家的车来了又走,整个小区越来越空,像一座鬼城。
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疯狂的,决绝的办法。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很快,它就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盘踞了我所有的思想。
对,就这么办。
与其让这笔钱成为我们母子之间互相折磨的工具,不如,让它去它该去的地方。
做出决定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找出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虽然也已经很旧了。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細地梳了梳我花白的头发。
镜子里的人,苍老,憔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给林涛发了条短信。
“上午十点,建设路工商银行门口见,我们把事情一次性解决。”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没吃早饭,也没喝水。
我带着我的身份证,银行卡,还有那本我珍藏了几十年的,我和老林的结婚证,走出了这间我住了四十年的屋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了回忆的小屋,我轻轻地关上了门。
再见了。
我到银行门口的时候,才九点半。
林涛和王莉已经到了。
他们俩看起来像是没睡好,眼圈都是黑的,但精神却很亢奋。
看到我,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妈,您可算来了。”王莉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林涛则直接伸出手:“卡呢?”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银行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还没到十点。”我说。
他们只好耐着性子,在我旁边等着。
那半个小时,无比漫长。
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我能感觉到他们俩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像X光一样,恨不得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看看我到底把卡藏在了哪里。
十点整,银行开门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走吧。”
林涛和王莉立刻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护”着我,生怕我跑了。
银行里人不多。
我取了个号,坐在等候区。
林涛在我耳边不停地念叨:“妈,待会儿你就直接把钱转我卡里,手续费我出。转完了,咱们就去看房,今天就交定金!”
王莉也在旁边附和:“是啊妈,早点买了房,咱们一家人就都能安心了。”
我闭着眼睛,不听,不看,不说。
像一尊石雕。
“请A034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广播响了。
我睁开眼,站起身。
“妈,我陪您去。”林涛立刻说。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拒绝了。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到3号窗口前。
柜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很有礼貌。
“您好,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把身份证和银行卡递了进去。
“我……我想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我说。
小姑娘愣了一下:“阿姨,您卡里金额比较大,取现金需要提前预约的。”
“不是取现金。”我摇摇头,“我是说,把这笔钱,处理掉。”
林涛和王莉就站在我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听到这话,两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处理掉?”小姑娘更疑惑了,“您是说销户吗?可您卡里还有很多钱。”
“不是销户。”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话。
“我想把卡里所有的钱,全部捐掉。”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身后的林涛和王莉,也石化了。
足足过了十几秒,林涛才反应过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趴在柜台的玻璃上,面目狰狞地对我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钱捐了。”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疯了!张桂芬你是不是疯了!”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引得整个银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王莉也冲了上来,她不像林涛那样失态,但她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妈!您不能这么做!这钱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家的!”
“我们家?”我转过头,看着她,“这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拆迁协议上签的是我的名字,银行卡也是我的名字。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家的?”
“你……你……”王莉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张桂芬!你是不是宁愿把钱给外人,也不给我这个儿子?”林涛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儿子?我病得起不来床的时候,我的儿子在哪里?我让你带我去医院,你说你忙。现在,为了钱,你有时间了?”
“我……”林涛语塞。
“你们只看得到这八十万,你们谁看到过我?你们谁问过我一句,妈,你以后怎么办?你们谁想过,这栋老房子没了,我连个家都没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积压在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你们眼里只有钱!只有你们自己!我养了你三十多年,养大了一只白眼狼!”
银行的保安已经过来了,试图维持秩序。
林涛根本不管不顾,他绕过柜台,想要冲进来抢我的银行卡。
“你把卡给我!这是我的钱!我的!”他状若疯魔。
保安立刻拦住了他。
现场乱成一团。
我不再理会身后的闹剧。
我转回头,看着那个已经吓傻了的柜员小姑娘。
“姑娘,别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我想捐款,捐给山区里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们。可以吗?”
小姑娘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像疯子一样的林涛,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她点了点头,叫来了她们的经理。
经理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稳重。
他了解了情况后,把我请进了贵宾室。
林涛和王莉被保安拦在外面,还在疯狂地拍门叫骂。
“的!你敢把钱捐了,我跟你没完!”
“张桂芬你!”
那些恶毒的咒骂,穿过厚重的玻璃门,模糊地传进来。
经理给我倒了杯热水。
“阿姨,您真的想好了吗?这可是八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确认道。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轻轻地放在桌上。
“这是我和我爱人的结婚证。他走得早,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儿子……他已经不认我这个妈了。我留着这钱,只会给我们俩带来更多的痛苦。”
“还不如,让它去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算是,给我和老林积点德吧。”
我说得很平静。
经理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敬佩,有惋as。
他帮我联系了一家很正规的慈善基金会。
手续办得很快。
当我在那张捐赠协议上签下“张桂芬”三个字,并且输入密码,确认转账的那一刻。
我听到了我身后,林濤发出的一声绝望的嘶吼。
然后,是“咚”的一声闷响。
好像有人瘫倒在了地上。
我没有回头。
我拿着那张捐赠证书,一张轻飘飘的纸,走出了贵賓室。
林涛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
王莉蹲在他旁边,一边摇晃他,一边哭骂着,头发散乱,妆也花了,样子十分狼狈。
他们看到我出来,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两个人,六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恨,有怨,有不解,有疯狂。
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
我没有回家,那个地方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我拿着身上仅剩的几百块钱,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老林。
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咧着嘴对我笑。
他说:“桂芬,你做得对。”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全是泪。
第二天,我用我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在城市另一头一个很偏僻的老小区里,租了一间小小的单间。
房子很旧,但很干净。
房东是个热心的阿姨,看我一个人,还帮我把屋子收拾了一下。
我买了一张最简单的单人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
我的新家,就算安顿好了。
我换了手机号码,断绝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为了那八十万块钱,跟自己的亲生儿子斗智斗勇。
我自由了。
我每天早上起来,去附近的公园里锻炼身体。
那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老人,我们一起打太极,跳广场舞,聊聊家常。
下午,我会去社区的图书室看书读报。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现在正好补回来。
有时候,我也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点便宜的菜,给自己做顿饭。
虽然简单,但吃得舒心。
我甚至还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的字写得不好看,但老师说,我很有耐心。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很好。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遇到了以前红旗小区的一个老邻居,李姐。
她看到我,很惊讶。
“桂芬?真的是你啊!你跑哪去了?你儿子都快把我们小区翻过来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你可真行啊!我听说了,你把那八十万全都捐了?”李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心也太狠了!那可是你亲儿子啊!”
“心不狠,站不稳。”我淡淡地说。
李姐叹了口气:“也是,你那儿子儿媳,确实不像话。你捐了也好,省得他们惦记。不过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从来没这么好过。”
李姐端详了我半天,点点头:“看你气色是比以前好多了。想开了就好,人啊,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我没有告诉她我住在哪里。
我不想再跟过去有任何牵扯。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林涛。
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会把考试得了第一名的奖状,宝贝似的拿给我看。
他会在我下班回家时,给我端上一杯热茶。
他会在我生病时,守在我床边,给我讲故事。
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
然后,眼泪就会不自觉地流下来。
我不知道我做得到底对不对。
我赢了吗?
我好像赢了,我保住了我的尊严。
但我又好像输了,我彻底失去了我的儿子。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赢家呢?
又过了一年。
我的生活平静如水。
我的书法练得越来越好,老师还把我的作品挂在了教室的墙上。
我交了几个新朋友,我们一起旅游,去看了我一直想看的大海。
那天,我站在海边,看着一望无际的蓝色,海风吹着我的白发。
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大啊。
我那点家长里短的破事,跟这广阔的天地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着大海,大声地喊出了老林的名字。
喊完,我觉得心里所有的郁结,都随风散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怯怯的,小男孩的声音。
“是……是奶奶吗?”
是乐乐。
我的心,猛地一揪。
“乐乐?”
“奶奶,你现在在哪里?我……我想你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沉默了。
“奶奶,爸爸妈妈离婚了。”
我愣住了。
“爸爸说,都是因为你。妈妈说,爸爸没本事。他们天天吵架,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奶奶,我害怕……”
乐乐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乐乐,别哭,别怕……”我安慰着他,可我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奶奶,你回来好不好?我不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挂了电话。
我靠在墙上,身体慢慢滑落,蹲在了地上。
我以为我斩断了过去,我以为我开始了新生。
可我忘了,那条血脉的绳索,是永远也斩不断的。
我可以不要儿子,但我怎么能不要我的孙子?
我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了,是林涛。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沧桑。
“妈。”
他叫了我一声“妈”。
时隔两年,这声“妈”,听起来却那么遥远。
“乐乐,我来接。”
我只说了这六个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他压抑的,低低的哭声。
我没有去见林涛和王莉。
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把乐乐送到了我这里。
两年不见,乐乐长高了,也瘦了,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看到我,他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奶奶,你别不要我。”
“傻孩子,奶奶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抱着他瘦小的身体,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身边,多了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小人儿。
我的退休金不高,养活我们祖孙俩,有些捉襟见肘。
我又开始去捡废品。
邻居们看到了,都劝我。
“桂芬啊,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呀?”
我笑着说:“为了我孙子,不折腾不行啊。”
日子虽然清苦,但看着乐乐的笑脸,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很懂事,会帮我做家务,会给我捶背。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墙上贴满了他得的奖状。
那一张张奖状,比我那张八十万的捐赠证书,更让我感到骄傲。
有时候,他会问我:“奶奶,爸爸妈妈还会回来看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说:“他们很忙。但是乐乐要乖,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就有能力去见他们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林涛和王莉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想知道。
那八十万,像一块巨石,投进了我们这个家的池塘,激起了滔天巨浪,最终,把所有人都拍得粉碎。
我们都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现在,我只想守着我的小孙子,平平淡淡地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夕阳西下,我牵着乐乐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小手,温暖又有力。
我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心里想,这大概,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补偿吧。
我捐掉了八十万,却找回了一个家。
虽然这个家,很小,很穷。
但它很温暖。
这就够了。
来源:榆荚间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