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午四点,准时能看到对面三楼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把一盆吊兰挂出来。
我工作室的窗户,正对着一栋爬满了爬山虎的旧居民楼。
下午四点,准时能看到对面三楼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把一盆吊兰挂出来。
风一吹,那吊兰就跟个绿色的瀑布似的,晃晃悠悠。
我猜,她养那盆吊兰,跟我捏这些泥巴,是一个意思。
都是打发这操蛋又漫长的人生。
房东又来催租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能刮下来二两油。
他站在门口,不进来,大概是嫌我这地方又脏又乱,全是泥和灰。
“小林啊,这个月房租……”他拉长了调子,像唱戏。
我头都没抬,正给一个半成品的瓶子修胚。
“知道了,月底。”
“哎,你每次都说月底,”他啧了一声,“我儿子要结婚,等着钱用呢。”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抄起旁边一块湿漉漉的泥毛巾,狠狠擦了擦手。
“你儿子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跟我结。”
房东的脸抽搐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我这么呛。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呢?”
“就这样,”我站起来,一米七的身高让他下意识退了半步,“月底给你,少一分我从这窗户跳下去,行了吧?”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嘟囔着“现在的年轻人”,灰溜溜地走了。
我重新坐回拉胚机前,看着那个转动的泥坨,心里一阵烦躁。
什么狗屁儿子结婚,上个月他才说过他女儿要出国留学。
谎话都编不圆。
我讨厌这种被人逼到墙角的感觉,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所有的火气,最后都只能撒在这堆不会说话的泥巴上。
我抓起一大块新的陶泥,狠狠摔在工作台上。
“砰”的一声,像心脏被砸了一下。
我不想做什么瓶子罐子了,那些东西最后会被摆在某个陌生人的客厅里,积上灰,或者被某个熊孩子打碎。
没意思。
今天,我想捏个别的。
捏一个……人。
一个永远不会催我交房租,不会用谎话骗我,不会嫌弃我满身泥点子的人。
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跟疯长的野草一样,再也压不住。
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
我没想捏个具体的谁,比如我那个分手三年的前男友,他现在大概已经是某个设计公司的总监,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我只想捏一个轮廓。
一个男人的轮廓。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和我对“完美”这个词的所有想象。
他的身材比例,是达芬奇手稿里的黄金分割。
他的脸,我没照着任何明星捏,只是凭着感觉,让每一条曲线都恰到好处。
高挺的鼻梁,薄而清晰的嘴唇,深邃的眼窝。
我甚至鬼使神差地,用最细的刻刀,在他的眼角,留下了一颗极淡的痣。
就像我自己眼角这颗一样。
像一个隐秘的签名。
我不知道自己捏了多久,天从橘红色变成了深蓝色,又从深蓝色,透出鱼肚白。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我和他。
他赤裸着,安静地躺在工作台上,泥土的颜色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像古希腊的雕塑。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无名火,早就熄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和一丝诡异的满足感。
我伸出手,想拂去他肩膀上的一点泥屑。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皮肤时。
他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我亲手“画”出来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是两个深色的凹陷。
可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了光。
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两颗星星。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时间停滞了。
风也停了。
对面楼的吊兰也不晃了。
然后,他微微张开那双我捏出来的、完美的嘴唇。
声音清澈,又带着一丝初生的懵懂。
他说。
“妈妈。”
我操。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像两颗炸雷,在我颅内循环引爆,炸得我七荤八素。
我大概是熬夜熬出幻觉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猛地收回手,踉跄着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硌得我尾椎骨生疼。
工作台上的那个“人”,缓缓地坐了起来。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一个刚学会控制自己身体的婴儿。
但他确实坐起来了。
他转过头,那双没有瞳K孔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看”着我。
他又叫了一声。
“妈妈?”
这次是疑问句。
我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抄起身边一个素烧的陶罐,紧紧抱在胸前,权当武器。
“你……你别过来!”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我的话。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点可爱。
去他妈的可爱!一个泥人活了,还管我叫妈,这他妈是恐怖片!
“我不是你妈!”我吼了回去,声音都劈了叉,“我就是一捏泥巴的!你就是一坨泥巴!听懂了吗?泥巴!”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倒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操,到底谁是孩子?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一个在墙角瑟瑟发抖,一个在工作台上正襟危坐。
天光越来越亮,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
汽车的鸣笛声,楼下早餐店老板的吆喝声,都传了进来。
这些熟悉的声音,让我稍微找回了一点现实感。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我闭上眼睛,默数了十秒,然后猛地睁开。
他还坐在那里。
姿势都没变一下。
好吧,不是幻觉。
那这是什么?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还是软的。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问。
他似乎在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
然后,用那种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你造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我混乱脑子里的一把锁。
对啊。
他是我造的。
我花了整整一夜,用我所有的心血和力气,造出来的。
他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妖魔鬼怪。
他是我的……作品?
这么一想,心里的恐惧,竟然消散了不少。
我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他没动。
我又挪了一小步。
他还是没动,只是看着我。
我走到工作台前,隔着一米的距离,仔细打量他。
他身上的泥土,还是湿润的,泛着暗哑的光。
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手指留下的纹路,刻刀划过的痕迹。
一切都证明,他就是我手下那团泥。
“你能……听懂我说话?”
他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了摇头。
也是,我都没给他起名字。
“你为什么……会动?会说话?”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他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我。
眼神里,是和我一样的困惑。
就好像,他也不知道答案。
好吧,一个连自己为什么存在都不知道的泥人。
我感觉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有点同情他。
“你……饿不饿?”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问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嘴巴。
跟一坨泥讨论饿不饿的问题,我果然是疯了。
他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我感觉不到饿。”
我愣住了。
他不是在回答我,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没有饥饿感。
也对,他没有胃,没有消化系统。他就是一坨被塑造成人形的泥。
“那你……有什么感觉?”我好奇地问。
“我能看见你。”他说。
“我能听见你。”
“我能感觉到……冷。”他指了指敞开的窗户,清晨的风正灌进来。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T恤,身上全是鸡皮疙瘩。
而他,赤裸着身体,却能感觉到冷。
这太不科学了。
但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就跟科学没半毛钱关系了。
我叹了口气,认命了。
我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下一块盖作品用的白布,扔给他。
“先穿上。”
他笨拙地接过白布,学着电视里古罗马人的样子,歪歪扭扭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别说,还真有几分雕塑感。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林晚,二十七岁,单身,一个快交不起房租的陶艺手艺人。
在某个普通的清晨,多了一个泥巴做的“儿子”。
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初一。
因为他是初一诞生的。
农历的。
虽然听起来像个和尚,但总比“喂”或者“那个泥人”要好。
初一的学习能力,强得可怕。
我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教会了他怎么用遥控器开电视。
然后,他就抱着遥-控器,坐在地上,看了一整天的电视。
从早间新闻,到下午的家庭伦理剧,再到晚上的古装偶像剧。
他看得极其专注,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来自那个小盒子里的一切信息。
我则瘫在旁边的懒人沙发上,脑子一团浆糊。
我该拿他怎么办?
报警?说我捏的泥人活了?警察不把我当精神病抓起来才怪。
送去科研机构?他会被切片研究吧。一想到我亲手捏出来的那张脸,被手术刀划开,我就一阵心悸。
把他……毁掉?
我看着初一的侧脸,他正学着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微微皱起眉头。
虽然他没有眉毛,但那个神态,惟妙惟肖。
我下不去手。
那是我熬了一整夜,倾注了所有心血的作品。
现在,他还是一个“活物”。
我怎么能亲手杀死他?
“妈妈。”
初一突然叫我。
“干嘛?”我没好气地回答。
“根据电视剧《霸道总裁爱上我》第十七集的标准流程,”他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当女主角情绪低落时,男主角应该给她一个拥抱。”
我愣住了。
“然后呢?”
“你现在情绪很低落。”他陈述道。
“所以?”
“我应该给你一个拥抱。”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朝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躲。
但他已经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是凉的,像一块上好的玉。
隔着那层薄薄的白布,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质感,坚硬,平滑,带着泥土的清香。
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情欲的成分。
就是一个拥抱。
像小时候,我发烧了,我妈抱着我那样。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我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了?
好像自从我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那块粗糙的白布,蹭得我脸颊生疼。
但我没动。
就让我,放纵这么一次吧。
把一个泥人,当成我的依靠。
就一次。
留下初一,比我想象的要麻烦。
首先,是吃饭问题。
他不用吃饭,但我得吃啊。
以前我都是随便叫个外卖,或者煮包泡面。
但现在,屋里多了个“人”,我再吃这些,就感觉特别凄凉。
好像在虐待儿童。
虽然他是个泥巴儿童。
我开始学着做饭。
对着手机上的菜谱,手忙脚乱地切菜,倒油,翻炒。
第一顿饭,番茄炒蛋,盐放多了,齁咸。
我吃得龇牙咧嘴,初一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吃吗?”我没话找话。
“我没有味觉。”他回答。
“哦。”
我突然觉得,满桌的菜,都索然无味。
我给他捏了一个碗,一个勺子,摆在他面前。
“你就坐着,看着我吃。”我说。
“好。”他很听话。
于是,我每天做两份饭,吃一份,摆一份。
假装,我们是一家人。
其次,是他的“身体”问题。
他是泥做的,怕水,也怕干。
我每天都要像护理一件珍贵的古董一样,用湿毛巾给他“擦澡”,保持他身体的湿度。
有一次,我偷懒了两天,他胳膊上就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像干涸的土地。
他自己没感觉,是我发现的。
我吓坏了,赶紧用最好的青灰泥,混着水,小心翼翼地给他填补上。
那个过程,像是在做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的手一直在抖。
初一看着我紧张的样子,突然说:“妈妈,你好像很在乎我。”
我没抬头,嘟囔了一句:“废话,你坏了谁陪我看电视。”
他没再说话。
但从那天起,他每天都会自己提醒我:“妈妈,该‘擦澡’了。”
最大的麻烦,是怎么把他藏起来。
我这个工作室,人来人往。
有来取件的顾客,有来推销的,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房东。
每次听到敲门声,我都跟惊弓之鸟一样,第一时间把初一藏进那个装泥料的大木箱里。
然后屏住呼吸,去开门。
有一次,我的闺蜜夏莉不打招呼就冲了进来。
她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客户总监,风风火火的。
“林晚晚!想死我了!”她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我当时正在给初一讲《小王子》。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初一推进木箱,顺手把盖子合上。
“砰”的一声,动静有点大。
夏莉冲进来,狐疑地看了看那个木箱。
“搞什么呢?藏了野男人啊?”
“野男人你个头!”我强作镇定,“刚做好的一个大件,怕落灰。”
“哟,什么大件啊,给我瞧瞧。”她说着就要去开箱子。
我一把拦住她。
“别动!还没干透,碰坏了你赔啊?”
“切,小气鬼。”她撇撇嘴,没再坚持。
她一屁股坐在我的懒人沙发上,开始跟我吐槽她那个奇葩甲方。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颗心全在那个木箱上。
里面那么闷,初一会不会有事?
他虽然不用呼吸,但……
我不敢想。
好不容易等夏莉说累了,喝了三杯水,准备走人。
我赶紧把她送到门口。
她刚走,我就冲到木箱前,掀开盖子。
初一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初一?初一?”我慌了,伸手去摇他。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妈妈,刚才那个女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
“她说话的语速,是新闻联播主持人的1.8倍,情绪激动时,会达到2.5倍。”
“……”
“而且,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哭笑不得。
“直觉。”初一说。
我愣住了。
一个泥人,居然跟我谈直觉。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魔幻了。
为了让初一更像个“人”,我决定给他进行“社会化”教育。
电视是个好东西,但太杂乱。
我从旧书摊上,淘回来一大堆书。
从《唐诗三百首》到《时间简史》,从《演员的自我修养》到《如何与相处》。
我像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把这些书堆到他面前。
“看,把这些都看完。”
“为什么?”
“为了让你……更聪明。”我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个理由。
“聪明了,有什么用?”
“聪明了,就不会被人当成泥巴。”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初一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线条优美,但没有掌纹,没有温度。
“我就是泥巴。”他说,声音很轻。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不,你不是。”我蹲下来,平视着他,“你是我儿子。”
这句话,我说得无比自然。
好像我真的生过他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深色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虽然我知道,他流不出眼泪。
“妈妈。”
他又叫了我一声。
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依赖。
日子就在这种既荒诞又温馨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初一变得越来越“人”。
他学会了唐诗,会在我烦躁的时候,用他那清澈的声音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学会了做家务,会用他那双艺术品般的手,把我的工作室收拾得一尘不染。
他甚至学会了开玩笑。
有一次,我修胚修得腰酸背痛,随口抱怨了一句:“唉,老了,不中用了。”
他默默地递过来一杯水,说:“妈妈,根据人类衰老曲线,你现在正处于胶原蛋白流失的高峰期,但离‘不中用’还有至少三十年。”
我被他气笑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扎我的心?”
“我在陈述事实。”他一脸无辜。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了。
他不是我的作品,也不是我的儿子。
他更像……我的另一半灵魂。
是我最隐秘的欲望,最深切的孤独,所捏造出来的,一个有形的陪伴。
只要他在,这个又脏又乱的工作室,就变成了家。
只要他在,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有了着落。
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也挺好。
一辈子,就我和他,守着这间小小的屋子,与世隔绝。
但生活,从来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挺好”。
周屿回来了。
我的前男友。
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工作室门口。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正和初一坐在窗边,给他念书。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捧着一大束香槟玫瑰。
跟我记忆里那个穿着白T恤,满身颜料味的少年,判若两人。
“晚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柔和怀念。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初一迅速地站起来,挡在我身前。
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哦不,公鸡。
周屿的目光,落在了初一身上。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位是?”
“我弟。”我抢在初一开口前说道。
我能感觉到,初一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有个弟弟了?我怎么不知道?”周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
“我家的事,需要都跟你报备吗?”我捡起地上的书,语气不善。
分手三年,他没联系过我一次。
现在突然出现,算什么?良心发现?还是旧情难忘?
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周屿大概是习惯了我的刺猬状态,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
“我下个月在旁边的美术馆有个展,过来看看场地,顺便……来看看你。”
他把花递过来。
“送你的。”
我没接。
“我这庙小,放不下你这尊大佛。花你拿回去吧,我对花粉过敏。”
我随口胡扯。
周屿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把花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目光再次扫过初一。
“你弟弟……看起来有点特别。”
“是吗?”我冷笑,“比你这个凡夫俗子,是特别一点。”
初一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像一堵墙。
一堵沉默而坚硬的墙。
周屿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他是个顶级的雕塑家,眼光毒辣。
他肯定看出了什么。
“晚晚,我们能单独聊聊吗?”他终于把目光从初一身上移开,看向我。
“我跟我弟,没什么不能听的。”
“晚晚!”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别闹了。”
又是这种语气。
三年前,他决定接受那个去法国进修的机会时,也是这种语气。
他说:“晚晚,别闹了,这对我未来很重要。”
我说:“那我呢?”
他说:“你可以等我。”
我没等。
因为我知道,他想要的未来里,没有我这个捏泥巴的。
“我没闹。”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周屿,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别再来打扰我。”
说完,我拉着初一,转身就要关门。
“他不是人!”
周屿突然在我身后吼道。
我的手,停在了门把上。
“你再说一遍?”我缓缓转过身,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我说,他不是人!”周屿指着初一,情绪激动,“他的皮肤没有毛孔,他的站姿和肌肉线条,不符合人体工学!他就是个……就是个雕塑!一个做得特别逼真的雕-塑!”
他说着,竟然一步冲上来,伸手就要去摸初一的脸。
“你他妈给我滚!”
我疯了一样,抄起门口的扫帚,就朝他抡了过去。
周屿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被扫帚杆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胳膊上。
他闷哼一声,退后了两步。
“林晚!你疯了!”
“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我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滚!你给我滚!”
初一拉住了我挥舞的手臂。
他的手,冰凉,却很有力。
“妈妈,别这样。”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周屿听到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错愕,再到一种近乎恐惧的荒谬。
“他……他管你叫……妈妈?”
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林晚,你……你是不是病了?”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是啊。
我病了。
我病得不轻。
我竟然爱上了一个自己捏出来的泥人,还把他当儿子。
我活在自己幻想出来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现在,周屿来了。
他像一个手持利刃的刽子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我那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
把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我面前。
我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看着周屿那张写满“关切”和“怜悯”的脸,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关上了门。
把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传来周屿的敲门声和叫喊声。
“晚晚!你开门!你听我说!你需要看医生!”
“晚晚!”
我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初一蹲下来,用他那冰凉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
“妈妈,你哭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没哭。
是我的心,在下雨。
周屿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我的世界,不再平静。
那天之后,初一开始变得沉默。
他不再抱着遥控器看电视,也不再缠着我给他念书。
他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对面那栋旧居民楼。
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周屿的话,他听进去了。
“他不是人。”
“他就是个雕塑。”
这些话,像一把刻刀,在他那颗初生的、纯净的心上,划下了一道道伤痕。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屋里。
我心里一慌,赶紧爬起来找。
最后,在阳台上找到了他。
他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我那把最锋利的刻刀。
他正在……往自己的胳膊上划。
泥土做的胳膊,被划开一道道口子,却没有血流出来。
只有一些干掉的泥屑,簌簌地往下掉。
“初一!你干什么!”我冲过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
“妈妈,”他看着我,眼神空洞,“我是不是……让你很丢脸?”
我的心,疼得快要裂开。
“胡说什么!”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你是我最骄傲的作品!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我不是人。”他说,“我没有体温,不会流血,不会老去。”
“我甚至……不能真正地陪你吃饭。”
他指了指屋里餐桌上,那份原封未动的饭菜。
“我只是在假装。”
“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假装。”
他的声音,像碎裂的瓷器,带着一种绝望的清醒。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我们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而现在,这个谎言,快要撑不住了。
从那天起,初一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
不是那种可以修补的裂纹。
而是从内而外的……崩坏。
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干燥,粗糙,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有时候,他只是动一下,身上就会掉下细小的泥块。
我用尽了所有办法。
我给他“擦澡”的次数,从一天一次,增加到一天三次。
我把工作室里所有的加湿器都打开,让空气里的湿度,达到饱和。
我甚至去请教了修复古董陶器的老师傅,学来了最古老的秘方,用蛋清、糯米汁和陈年黄酒,调成粘合剂,一点点给他涂抹。
但都没用。
他的身体,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他不再叫我“妈妈”,而是叫我的名字。
“林晚。”
有一天,他躺在床上,突然对我说。
“我想出去看看。”
我愣住了。
“出去?去哪儿?”
“外面。”他望向窗外,“看看你说的,那个真实的世界。”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不行!”我立刻拒绝,“外面人多,太危险了!”
“我戴上帽子和口罩,就像一个普通人。”他说。
“那你的皮肤呢?你的眼睛呢?被人看出来怎么办?”
“我想去看一次。”他坚持道,“就一次。”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无法拒绝的恳求。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最后的渴望。
我妥协了。
我给他找来我最大号的卫衣和裤子,一顶鸭舌帽,一个黑色的口罩。
把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我们选在午夜。
那个城市睡得最沉的时候。
我扶着他,像扶着一个重病的耄耋老人,一步步,走出那个我们相依为命的,小小的世界。
外面的空气,是凉的。
带着青草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初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吗?”
我没说话,只是扶紧了他。
我们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亮着红灯的自动贩卖机,午夜还在营业的便利店,趴在墙角打瞌睡的流浪猫。
他像一个第一次来到地球的外星人,用他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们走到一座天桥上。
桥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河,像一条发光的巨龙。
“林晚,”他靠在栏杆上,说,“这个世界,真好看。”
“是啊。”
“比电视里好看。”
“嗯。”
“谢谢你,带我来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说傻话,”我哽咽着,“以后我天天带你出来。”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转过头,用他那冰凉的,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手,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
“林晚,别哭。”
“我该回去了。”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我抓住他的手,“我不准!”
“这是我的宿命。”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本就是一捧泥,生于你的孤独。现在,你的孤独,快要好了。”
“我没有!”我哭喊着,“我还是一个人!我需要你!”
“不,你不是了。”他看着我,眼神温柔,“你有了我,这段记忆,会永远陪着你。”
“你会遇到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就像对面楼那个老太太,她的吊兰,今年春天开花了。”
我愣住了。
他怎么知道?
“我每天都看着。”他说,“她每天给它浇水,晒太阳,跟它说话。就像你对我一样。”
“花开了,她就不再那么寂寞了。”
“林晚,你也要开花了。”
他说完,身体开始发出微弱的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月光。
而是从他身体内部,透出来的,温暖的,橙色的光。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那些裂痕,在光芒中,迅速扩大。
“不!初一!”
我想抱住他,却抱了个空。
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化为无数细小的光点。
像夏夜的萤火虫,纷纷扬扬。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双深色的,没有瞳孔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倒影。
倒影里,是我泪流满面的脸。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亲手捏出来的,完美的,薄薄的嘴唇,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妈妈。”
他最后,又叫了我一声。
声音消散在风里。
光点也升腾起来,飘向漆黑的夜空,和满天星辰,融为一体。
我的初一,走了。
天桥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我脚边,一小撮细腻的,还带着余温的……
尘土。
周屿的画展,办得很成功。
开幕那天,人山人海,城中名流,悉数到场。
我也去了。
我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没有化妆。
在衣香鬓影的人群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周屿作为主角,被一群人簇拥着,意气风发。
他看到了我。
他拨开人群,朝我走来。
“晚晚,你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惊喜。
“我来看看。”我说。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一圈,然后问:“你……弟弟呢?”
“他走了。”我平静地回答。
“走了?去哪了?”
“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周屿似乎松了一口气。
“走了也好。晚晚,我知道你之前状态不好,现在……你没事了吧?”
他试探着,想来拉我的手。
我后退了一步。
“我很好。”我说,“前所未有的好。”
我转身,去看他的作品。
展厅的正中央,是他这次最得意的作品。
一个巨大的,用不锈钢和玻璃纤维打造的,抽象的人形。
冰冷,坚硬,充满了后现代的解构意味。
作品的名字,叫《囚》。
周围的人,都在赞叹。
“大师手笔!”
“对现代人异化状态的深刻反思!”
我看着那个冰冷的作品,突然觉得很好笑。
这就是他追求的艺术?
这就是他为之抛弃我的……未来?
“周屿。”我叫他。
“嗯?”
“你知道吗?我见过最好的作品。”
“哦?是谁的?”他饶有兴致地问。
“我的。”
我说。
“他有生命,有情感,会学习,会思考。”
“他会因为我难过而拥抱我,会因为我怕黑而给我留一盏灯。”
“他会念‘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会笨拙地安慰我,说我离‘不中用’还有三十年。”
“他是我用孤独和爱,浇灌出来的,独一无二的生命。”
我看着周屿越来越错愕的脸,继续说。
“而你,”我指了指那个叫《囚》的作品,“你用昂贵的材料,和故弄玄虚的理论,造了一个华丽的笼子。”
“你把所有人都关在外面,也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你的作品里,没有爱。”
“只有野心。”
说完,我没再看他。
我转身,走出了那个喧嚣的,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
那个又脏又乱,却让我无比安心的地方。
工作台上,那个我曾经捏出来的泥人,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素烧的花盆。
花盆里,我种下了一株小小的吊兰。
就像对面楼上,那个老太太养的一样。
夏莉来看我,看到那盆吊兰,很惊讶。
“哟,铁树开花了?你这个万年不沾花草的人,居然开始养花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又开始跟我吐槽她的新甲方,吐槽她那个不靠谱的男朋友。
我一边听着,一边给吊兰浇水。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翠绿的叶子上,也洒在我身上。
暖洋洋的。
夏莉说累了,突然问我:“哎,上次那个帅哥呢?你弟。”
“他回家了。”我说。
“回家了?回哪个家?”
“回天上的家。”
夏莉愣了一下,以为我在开玩笑,捶了我一拳。
“去你的,说正经的。”
“就是正经的。”我看着窗外,天空很蓝,有云飘过。
我知道,他在那里。
在风里,在云里,在每一寸阳光里。
他没有消失。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
房东又来了。
还是那副油光锃亮的嘴脸。
“小林啊,这个月房租……”
我没等他说完,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他。
“这是三个月的房租,你点点。”
房东愣住了,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度,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哎呀,小林,你这是……发财了?”
“没有,”我说,“只是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想通了,欠你的钱,总归是要还的。”
“人活着,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房东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是觉得我今天有点不正常。
他拿着钱,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重新坐回拉胚机前。
抓起一块新的陶泥,摔在转盘上。
“砰”的一声。
这一次,声音不再沉闷。
而是清脆的,充满了力量。
我踩下踏板,泥土在我的手中,开始旋转,变形。
我不知道,这次我会捏出一个什么。
也许是一个碗,也许是一个瓶子。
也许,什么都不是。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手,又有了温度。
我的心,又开始跳动。
我知道,我活过来了。
就像那盆吊兰,在某个不起眼的清晨,悄悄地,抽出了一根新的藤蔓。
迎着阳光,努力生长。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