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喂?老公?听得见吗?”林薇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儿。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盯着ICU门口那盏红灯。
那红色,像凝固的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嗡嗡的,像一只被捂住嘴的苍蝇,拼命挣扎。
我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老婆。
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我划开接听,没说话。
“喂?老公?听得见吗?”林薇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甜腻的香水味儿。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你怎么不说话呀?累坏了吧?我爸妈都跟我说了,说你这几天辛苦了。”
我没接话。
辛苦?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像羽毛。
她不知道,我爸已经进去三天了。脑干出血,医生说,叫我们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后事。
这三天,我没合过眼。头发油得能直接下锅炒菜。身上的T恤,领口一圈都是黄色的汗渍,散发着一股酸腐味。
医院走廊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钻进你每一个毛孔。
“老公?你还在听吗?信号不好?”
“在。”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
“哦哦,那就好。”她那边顿了一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摆弄什么东西。
然后,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的、撒娇式的兴奋。
“老公,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人用钝器狠狠敲了一下。
我看着那盏红灯,红得刺眼。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林薇的生日。
二十八岁生日。
上个星期,她就在念叨了。要去哪家法餐厅,要买哪个牌子的包,要请哪些朋友。
那时候,我爸还好好的,每天在公园里跟老头们下棋,输了就骂骂咧咧回家。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以前看小说读到,只觉得酸。
现在,它像一块冰,贴在我后心上。
“忘了?”林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悦。
我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没忘。”
“没忘那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我从早上等到现在了!”她的声音开始尖锐起来,像指甲划过玻璃。
我深吸一口气,消毒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林薇,爸在抢救。”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哪怕是“严重吗?”“那你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屁话。
都没有。
几秒钟后,她开口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委屈。
“我知道爸在抢-救,我很担心啊。可是……可是生日一年就一次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担心?她要是真担心,这三天,她来过医院一次吗?
没有。
第一天,她说她公司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跟,走不开。
第二天,她说她闺蜜失恋了,要去陪陪她。
今天,是她的生日。
“老公,我知道你辛苦,我也没想大办。就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我点了你最爱吃的那家小龙虾,还买了瓶红酒。你回来,我们简单过一下,好不好?”
她的声音放得很软,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是胃里空得太久,泛上来的酸水。
还是因为她的话?
我分不清。
“我回不去。”我说,一字一顿。
“为什么回不去?医院不是有护士吗?你妈不也在那儿吗?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软弱的地方。
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
医生说,我爸现在就是靠机器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走。
我守在这里,不能替他疼,不能替他呼吸。
我就是个废物。
可我是他儿子。
他妈的,我是他儿子啊!
“老公,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不是不让你尽孝,可你也不能完全不管我吧?我们是夫妻啊!”
“我嫁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当我爸的专职保姆的!”
“我过个生日,让你回来陪我吃顿饭,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陈阳,你说话啊!”
她一声比一声高。
我能想象到她现在的样子。画着精致的妆,坐在我们那个“温馨”的家里,守着一桌子渐渐变凉的菜,脸上是我最熟悉的那种——混合着委D屈、愤怒和理直气壮的表情。
我笑了。
真的笑出声了。
那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个疯子。
“你笑什么?”林薇被我的笑声弄得有点发毛。
“我笑我自己。”我说。
“我笑我自己,真是瞎了眼。”
“陈阳!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对着话筒咆哮,“我爸在里头等死!你他妈让我回去给你过生日?吃小龙虾?喝红酒?”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我吼完,整个走廊都安静了。
几个路过的病人家属,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在乎。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你……你居然骂我?”电话那头,林薇的声音在发抖,充满了不可置信。
“骂你?”我冷笑,“我还想抽你呢。”
“陈阳,你不是人!”
“对,我不是人。我是我爸的儿子。我现在,只想当个儿子。”
“你为了你爸,连老婆都不要了是吗?”
“如果你所谓的老婆,就是在我爸病危的时候,逼我回家给你唱生日快乐歌,那这种老婆,不要也罢!”
“好……好……陈阳,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你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三年前,在民政局门口,没有掉头就走!”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世界清静了。
我把手机关机,揣回兜里。
然后,我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推车的轮子声,远处病房里的咳嗽声,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
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没哭。
就是觉得冷。
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冷。
妈从拐角的楼梯口走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
一个袋子里是几个包子,另一个是暖水瓶。
她看到我坐在地上,脚步顿了一下,眼圈立刻就红了。
“阳阳,怎么坐地上了,凉。”
她走过来,想拉我起来。
我摇摇头,没动。
“跟林薇吵架了?”她把东西放在我身边,也挨着我坐下。
我妈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我爸脾气爆,骂她,她就听着。我小时候调皮,挨我爸的揍,她就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她身上,有一股旧棉被晒过太阳的味道。
很温暖。
我“嗯”了一声。
“她……让你回去了?”妈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妈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背。
“别怪她。她年轻,不懂事。再说,今天是她生日。”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不懂事?她二十八了,不是八岁!谁年轻的时候,家里没个病人?不懂事就可以没心没肺吗?”
“妈,你别替她说话了。她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妈沉默了。
她当然知道。
林薇嫁过来的第一年,过年。我妈辛辛苦苦做了一大桌子菜,林薇动了两筷子,就说油太大,不健康。
我爸当时就把筷子拍桌上了。
后来,林薇再也没跟我们一起回老家过过年。她说,老家没暖气,厕所还是旱厕,她受不了。
我妈给她缝的棉鞋,她一次没穿过,转手就送给了小区的保洁阿姨。
我妈说:“阿姨也挺辛苦的。”
我知道,我妈心里难受。
但她从来不说。
她总说:“夫妻俩,要和和气气的。家和万事兴。”
狗屁的家和万as-is兴。
“吃个包子吧,还热乎。”妈把袋子递给我。
我摇摇头。
“吃不下。”
“多少吃点。你不吃,怎么熬?”
我抬头看着她。
我妈老了。真的老了。
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这几天,她也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干了。
我爸倒下,天就塌了。
我得撑着。
我接过包子,是猪肉大葱的。我爸最爱吃的馅儿。
我咬了一口,面是凉的,馅儿是腥的。
我嚼了两下,喉咙口像堵了块石头,怎么也咽不下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把刚才吃下去的那口包子,连同这几天积攒的酸水,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吐得天昏地暗。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跟过来,一下一下地给我拍背。
“阳阳,阳阳……”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吐完了,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嘴。
“妈,我没事。”
我转过身,看到她满脸泪痕。
我心里一酸。
“妈,你别哭。爸会好起来的。”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我扶着她,回到ICU门口的长椅上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时间,像被拉长的胶带,黏稠,缓慢。
我开始回想。
我和林薇,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们是大学同学。
那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她会为了看一场露天电影,陪我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
她会用自己攒了半年的奖学金,给我买一双我舍不得买的篮球鞋。
我阑尾炎手术,她也是在医院里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一个星期。
那时候,她眼里有光。
看我的时候,亮晶晶的。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毕业后,工作了。
我进了家不大不小的IT公司,做程序员。每天加班,熬夜,像个陀螺。
她进了家外企,做市场。每天光鲜亮丽,出入高档写字楼,跟各种“精英”打交道。
我们的世界,开始分岔。
她开始嫌我穿得土,嫌我说话没水平,嫌我没时间陪她看展、听音乐会。
她开始把“精致”“格调”“生活品质”挂在嘴边。
而我,只想在加完班回家的深夜,能有一碗热汤面。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件衣服的品牌,为了一家餐厅的人均消费,为了过年是去马尔代夫还是回我老家。
鸡毛蒜皮。
每一次吵架,都是我先投降。
因为我累。
我没精力去跟她辩论,究竟是香奈儿的口红高级,还是我妈做的炸酱面更香。
我以为,退让,就能换来和平。
我错了。
我的退让,让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赚钱养家,理所当然。
我包揽所有家务,理所当然。
我无条件地迁就她的所有要求,理所当然。
三年前,我们结婚。
没有彩礼。她说,谈钱伤感情,她不是卖女儿。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我娶了个仙女。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不要,是看不上。
我们家那点积蓄,不够她买个爱马仕的包。
婚房,首付是我爸妈掏空了一辈子的积蓄,又跟亲戚借了一圈凑的。
写的是我们俩的名字。
林薇说,这是安全感。
装修,是她一手包办的。北欧极简风。所有的家具都是她从网上精挑细选的。
很漂亮,像样板间。
就是不像家。
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爸妈第一次来,小心翼翼地,连沙发都不敢坐。怕弄脏了她那张死贵死贵的进口羊毛地毯。
我爸抽了半辈子烟,那天,硬是一根没抽。憋得脸都青了。
临走时,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头是五万块钱。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花销大。别让你媳妇儿受委屈。”
我捏着那个信封,手都在抖。
那是我爸开出租,一个轮子一个轮子碾出来的血汗钱。
我把钱给林薇。
她接过去,数了数,撇了撇嘴。
“就这么点儿啊?还不够我还一张信用卡的。”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但我没吭声。
我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自己咽下去了。
扎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图她什么呢?
图她年轻?图她漂亮?
是。我承认。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
可再好看的皮囊,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我现在看她的脸,只觉得陌生。
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ICU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护士探出头来。
“谁是陈建军的家属?”
我和我妈,像被电击了一样,同时弹了起来。
“我们是!”
“医生找你们。”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医生办公室里,灯光惨白。
主治医生姓王,四十多岁,一脸疲惫。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我和我妈坐下,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陈师傅的情况,很不乐观。”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开门见山。
“脑干的出血量,还在缓慢增加。这压迫了生命中枢。现在,他所有的生命体征,都是靠药物和机器在维持。”
“医生,那……那还有希望吗?”我妈的声音在抖。
王医生沉默了一下。
“我们当然会尽全力。但是,作为家属,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每多待一天,就是几万块钱。而且,人非常痛苦。”
“我的建议是……可以考虑一下,让他有尊严地走。”
有尊严地走。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我心上。
什么叫有尊严地走?
就是拔管子。
就是放弃治疗。
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不!”我妈尖叫起来,“我们不放弃!医生,求求你,救救他!我们有钱!我们砸锅卖铁也治!”
她说着,就要给王医生跪下。
我一把拉住她。
“妈,你冷静点!”
我扭头看着王医生,眼睛里全是血丝。
“医生,我知道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
“钱不是问题。我来想办法。”
王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同情。
“小伙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要想清楚。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在增加病人的痛苦。”
“他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
没有意识了。
我爸。
那个会因为我考试不及格,拎着皮带追我三条街的男人。
那个会在我大学开学时,扛着比他还高的行李,把我送到宿舍楼下的男人。
那个在我结婚时,喝得酩酊大醉,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好好对人家”的男人。
他现在,躺在那里,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头。
没有意识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感觉天旋地转。
我扶着墙,才没倒下。
我妈跟在我身后,一直在哭。
哭得我心烦意乱。
“妈,你别哭了!”我吼了一声。
她被我吓住了,愣愣地看着我。
我看到她眼里的惊恐和受伤,立刻就后悔了。
“对不起,妈。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扶着她,在长椅上坐下。
“钱的事,你别操心。我去想办法。”
我们家的积蓄,在付完首付后,就所剩无几了。
这几天,ICU的费用,已经花掉了十几万。都是刷的我的信用卡。
林薇的卡,我没动。
我知道,动了,就是一场战争。
可现在,我顾不上了。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
全是林薇的。
还有几条微信。
第一条,是她朋友发的,用她的手机。
“陈阳你还是不是男人?把林薇一个人扔在家里哭?她生日啊大哥!”
第二条,是她妈发的。
“小陈,夫妻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林薇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脾气是大了点。你多担待。赶紧回来吧,她饭都没吃。”
第三条,是林薇自己发的。
是一张照片。
我们家的客厅,一片狼藉。
蛋糕被扔在地上,奶油糊了一地。
红酒瓶碎了,深红色的酒液,像血。
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
“陈阳,我恨你。”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一片麻木。
恨我吧。
随便吧。
我现在,没力气去恨任何人了。
我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一下我的余额。
三千七百二十一块五毛。
杯水车薪。
我开始打电话。
打给我那些所谓的“朋友”。
“喂,大刘?我,陈阳。……对,最近挺忙的。那个,想跟你周转点钱,方便吗?”
“……哦,你媳'妇儿刚买了车位啊?行,行,我知道了。不打扰了。”
挂了。
“喂,强子?……手头紧不紧?我爸住院了,急用钱。”
“……啊?你孩子报了个什么班,五万多?……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挂了。
我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
结果,都一样。
不是老婆买了包,就是孩子上了辅导班,要么就是刚还了房贷。
人情冷暖,这四个字,以前看电视剧看到,只觉得矫情。
现在,它像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脸上。
我最后,把电话打给了我的老板。
一个四十多岁的地中海,人称“周扒皮”。
“喂,周总。是我,陈阳。”
“小陈啊,你爸怎么样了?”
“还在ICU。周总,我想……预支一下工资。”
“预支工资?”他顿了一下,“你要多少?”
“越多越好。”
“公司有公司的规定啊。这样吧,我个人先借你五万,算我的。你好好照顾你爸,工作的事别担心。”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平时最苛刻的周扒皮,居然是唯一一个伸出援手的人。
“谢谢你,周总。我……”我的声音哽咽了。
“行了,大老爷们的。赶紧把卡号发我。钱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成年人的崩溃,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
可能是一句问候。
也可能是一笔救命的钱。
五万块,很快到账了。
加上我信用卡里还能透支的额度,大概能再撑个三四天。
三四天之后呢?
我不敢想。
我走到缴费窗口,把钱交了。
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的零,我只觉得一阵眩晕。
钱,就是命。
这话,对。
回到长椅上,我妈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她太累了。
我脱下外套,轻轻盖在她身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林薇。
“我们谈谈吧。”
我看着这四个字,觉得可笑。
谈什么?
谈你的生日派对是怎么被毁掉的?
谈我该怎么赔偿你那瓶昂贵的红酒?
谈我们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我回了她一个字。
“好。”
“我在家等你。”
“我不过去。就在医院门口的咖啡馆。你来。”
我不想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现在对我来说,比地狱还可怕。
“凭什么让我去?陈阳,你别太过分!”
“爱来不来。”
我发完,就把手机扔到一边。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林薇来了。
她换了身衣服,脸上还带着泪痕,但妆补过了。
眼线画得一丝不苟。
她一进来,咖啡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她就是有那种本事。
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她在我对面坐下,把一个限量版的包,“啪”地一声甩在桌上。
“说吧。你想谈什么。”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看着她。
看着她这张我曾经痴迷过的脸。
“林薇,我们离婚吧。”
我说得很平静。
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她愣住了。
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你……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重复了一遍,“房子给你。车子给你。我净身出户。”
“陈阳!”她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尖利,“你疯了!就因为我让你回来过个生日,你就要跟我离婚?”
“不是因为生日。”我摇摇头,“生日,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你爸?为了你那个穷酸的家?”她的表情开始扭曲,漂亮的面孔上,满是鄙夷。
“你别侮辱我家人。”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侮辱他们?陈阳,你摸着良心说!我嫁给你这三年,我图你什么了?我图你没日没夜加班,一个月挣那点死工资?还是图你那个一进门就一股烟味的老房子?”
“我朋友嫁的,哪个不是非富即贵?住别墅,开跑车!我呢?我跟着你,挤在这破城市里,每天挤地铁,吃外卖!我抱怨过一句吗?”
“我就是想过个像样点的生日,我有什么错?”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又流了下来。
把她精心画的眼线,冲出了两道黑色的沟。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
我只觉得丢脸。
“你没错。”我说,“你只是想要你想要的生活。这没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离婚?”
“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也不想给了。”
“我累了,林薇。”
“这三年,我活得像个孙子。我以为只要我拼命对你好,你总有一天会懂。我错了。”
“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也没有我的家人。”
“你爱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那个‘精致生活’的女主角。”
“而我,只是你这个剧本里的一个道具。一个负责买单的道具。”
林薇被我说得哑口无言。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陈阳,你……你不能这么对我。”她终于示弱了,声音软了下来,“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感情?”我笑了,“我们的感情,早在你一次又一次嫌弃我妈做的菜,嫌弃我爸抽烟的时候,就磨没了。”
“早在你把我给你买的九十九块钱的T恤,扔进垃圾桶,转头去买九千块一件的大衣时,就磨没了。”
“早在你拿着我爸给你的那五万块钱,说‘就这么点儿’的时候,就他妈的磨没了!”
我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股脑全吼了出来。
吼完,我只觉得一阵虚脱。
但也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
林薇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在哆嗦。
“原来……原来你都记着。”
“是啊。”我点点头,“我都记着。每一件,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现在,我不想再忍了。”
“所以,我们离婚吧。对你,对我都好。”
“你去找你的富贵人生。我,回去守着我爸。”
说完,我站了起来。
“我没时间跟你耗了。离婚协议,我会找律师拟好。你到时候签字就行。”
我转身就走。
“陈阳!”她在我身后叫我。
我没回头。
“我怀孕了。”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
我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
“你说什么?”
“我说,我怀孕了。”她看着我,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混杂着得意和报复的表情,“上个星期刚查出来的。本来,想在你爸情况好点之后,再告诉你的。”
怀孕了。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的一声。
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
我看着她平坦的小腹。
那里,有一个我的孩子?
我和林薇的孩子?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我走回她面前,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
“你确定?”
“确定。这是化验单。”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手在抖。
那张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妊娠,阳性。
我感觉我的世界,在崩塌。
刚刚才下定的决心,刚刚才找到的一点解脱感,瞬间被击得粉碎。
一个孩子。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和她,这辈子都分不开了。
意味着我刚刚说的那些决绝的话,都成了笑话。
“你想怎么样?”我问,声音干涩。
“不离婚。”她说,斩钉截铁,“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你觉得,我们这个样子,还能给孩子一个家吗?”我惨笑。
“能。”她看着我,“只要你,变回以前那个陈阳。”
以前那个陈阳?
哪个陈阳?
那个对她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陈阳?
那个把所有委屈都自己咽下去,在她面前强颜欢笑的陈阳?
那个陈阳,已经死了。
死在我爸被推进ICU的那一刻。
死在她打电话催我回家过生日的那一刻。
“林薇。”我把化验单还给她,“孩子,你要是想生,就生下来。我负责。每个月,我会给你抚养费。”
“但是,婚,必须离。”
“你休想!”她尖叫起来,“陈阳,你想让我当单亲妈妈?你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你好狠的心!”
“我狠?”我指着自己的胸口,“你看看我,林薇!我爸在医院里等死!我公司那边一堆烂摊子!我卡里只剩下三千块钱!我现在,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让我怎么去当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她理直气壮地回敬我。
“是,是我的问题。”我点点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都是我的问题。”
“所以,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恳求。
林薇被我的样子镇住了。
她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脆弱,这么绝望的样子。
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都换了一首。
“好。”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我可以答应你离婚。”
我心里一松。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给我五十万。”她看着我,眼神冰冷,“五十万,买断这个孩子,买断我们这三年的婚姻。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五十万。
她真敢开口。
她知道我没有。
她就是在逼我。
逼我低头,逼我妥协,逼我滚回她设定的那个轨道里去。
“我没有。”我说。
“那是你的事。”她拿起桌上的包,站了起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是看不到钱,我就去医院,把你爸的氧气管拔了。”
“你敢!”我目眦欲裂。
“你看我敢不敢。”她冷笑一声,转身,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医院的。
我只记得,夜风很冷,吹得我脸上生疼。
我妈还在长椅上睡着。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ICU那盏依旧亮着的红灯。
五十万。
我去哪里弄五十万?
卖肾吗?
我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通讯录里几百个名字,没有一个,能借给我五十万。
绝望,像潮水,一点一点,淹没了我的头顶。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陈阳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你是?”
“我是李静,你还记得吗?你爸一个车间的工友,李叔的女儿。”
李叔?
我脑子里搜索了一下。
想起来了。
我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去他们厂里的宿舍玩。李叔就是其中一个。对我很好,总是塞给我糖吃。
后来工厂倒闭,大家就都散了。
“李静姐?我记得。你好。”
“我听我爸说,你爸住院了?很严重?”
“嗯。脑干出血。”
“唉……”她叹了口气,“我爸前几年也是这个病,走了。”
我心里一沉。
“陈阳,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说个事。”
“你说。”
“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发现他有个日记本。里面,提到了你爸。”
“他说,当年工厂改制,有一笔遣散费。你爸为了让你能安心上大学,把他的那份,还有好几个工友的那份,都凑起来,投到了一个什么项目里。说是能翻好几倍。”
“但是后来,那个项目黄了。钱,全赔进去了。”
“你爸没脸见大家,就一个人把这个债扛了下来。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开出租,就是为了还这笔钱。”
“日记本里,记着一笔账。他说,就差最后一笔了。还完,他就解脱了。”
我听着李静的话,整个人都傻了。
我爸……
他还背着这样的债?
我从来不知道。
他从来没跟我提过一个字。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脾气暴躁,不善言辞,只会开出租的普通男人。
我甚至,有点看不起他。
我觉得他没本事,没能给我一个富裕的家庭。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陈阳,你还在听吗?”
“在……在。李静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别客气。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你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挂了电话,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进楼梯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我哭我爸的苦。
哭我的不孝。
哭我的无知和混蛋。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撑着这个家。
其实,一直是他。
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默默地,为我扛下了一切。
我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都哑了。
哭到没有力气了。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出手机,给林薇发了条微信。
“五十万,我给你。但是,不是现在。”
“我要先救我爸。”
“房子,我会卖掉。卖房的钱,一半给你,一半给我爸治病。”
“孩子,你愿意生,我养。你不愿意,我陪你去医院。费用我出。”
“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
“如果你同意,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发完,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知道林薇会怎么选。
我也不在乎了。
我现在,只想救我爸。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第二天,我把我妈安顿好,跟医生请了个假。
八点五十分,我到了民政局门口。
我以为林薇不会来。
或者,会带着她妈,她朋友,来跟我大闹一场。
九点整。
她来了。
一个人。
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有化妆。
素着一张脸,眼睛红肿。
像我们刚认识时的样子。
她走到我面前。
“陈阳,我们……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是。”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房产证,还有我的身份证,户口本。”
“房子,我不跟你争了。你卖了,给你爸治病吧。”
我愣住了。
“那你……”
“我回我爸妈那住。”她吸了吸鼻子,“钱,我不要了。”
“孩子……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我认识的那个林薇吗?
那个为了一个包,可以跟我冷战一个星期的林薇?
那个为了五十万,可以威胁要拔掉我爸氧气管的林薇?
“为什么?”我问。
“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她说,眼睛看着别处,“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你为了给我买一个我喜欢的音乐盒,去工地搬了一个星期的砖。手都磨破了。”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说,以后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挤地铁。”
“陈阳,你对我,是真心的。”
“是我……是我变了。”
“是我被我身边那些人,那些奢侈品,迷了心窍。”
“我忘了,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在一起的。”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你骂得对。我就是个脑子里装满屎的。”
“你爸在里头受罪,我却只想着我那个破生日。”
“我不是人。”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愧疚和悔恨。
“陈阳,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到了太久。
但终究,还是来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她。
或者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可言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粘不回来了。
“进去吧。”我说。
我们俩,并排走进民政局。
领证的时候,我们俩笑得很甜。
现在,我们俩谁也没看谁。
手续,办得很快。
拿到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时,我的手,微微发抖。
三年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走出民政局,阳光很好。
刺得我眼睛有点睁不开。
“陈阳。”林薇叫住我。
“嗯?”
“你爸……会好起来的。”
“谢谢。”
“我走了。”
她转身,拦了辆出租车,走了。
我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心里空落落的。
说不难过,是假的。
毕竟,爱过。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卸下了包袱。
我回到医院。
ICU的门口,那盏红灯,灭了。
变成了绿灯。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护士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笑了。
“陈阳?你可算回来了。你爸醒了。”
醒了。
我爸醒了。
我冲进ICU。
隔着玻璃,我看到我爸,躺在病床上。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虽然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
我妈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一边哭一边笑。
医生说,是个奇迹。
出血点,自己吸收了。
虽然以后可能会有后遗症,但命,是保住了。
我隔着玻璃,看着我爸。
他也看到了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读懂了。
他在说:儿子。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爸,我在。
半个月后,我爸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还不能说话,手脚也不太利索,但恢复得很好。
我卖了房子。
比市场价低了二十万,很快就出手了。
买家是个跟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也是为了结婚。
签约那天,他女朋友也来了。两个人看着房产证,笑得很开心。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林薇。
拿到房款,我先把欠周总的钱还了。
剩下的,一部分留给我爸做后续的康复治疗,一部分,我打给了林薇。
不多,三十万。
算是对她,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个交代。
她没收。
她给我回了条微信。
“陈阳,祝你和你爸,都好。”
那天,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久。
我爸睡着了,呼吸很平稳。
我妈在给他削苹果。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一切,好像都过去了。
一切,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我拿出手机,翻到李静姐的电话,拨了过去。
“李静姐,我想问一下,当年跟我爸一起投钱的那些叔叔,你还有联系方式吗?”
“钱,我来还。”
这是我爸的债。
也是我的。
从今以后,我要替他,把这条路,走完。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没有家了,没有老婆了,工作也可能保不住了。
我一无所有。
但看着病床上我爸安详的睡脸,我忽然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来源:风拂相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