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支架上,周明的声音从导航播报的间隙里钻出来,带着点信号不太好的电流声,却依然温和。
“快到了吗?服务区歇会儿吧,别太累了。”
手机支架上,周明的声音从导航播报的间隙里钻出来,带着点信号不太好的电流声,却依然温和。
我嗯了一声,眼睛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开的一小片黑暗。已经是后半夜了,高速路上空旷得让人心里发慌,偶尔有大货车轰鸣着从旁边经过,带起的风会让我手里的方向盘都跟着晃一下。
“没事,下一个服务区就进,喝口水就继续走。”我回他。
“行,妈问了好几遍了,说你一个女孩子开夜车,不安全。”
我笑了笑,心里有点暖。方向盘上挂着的平安福,还是出发前婆婆特意去庙里求了给我挂上的。她说,开车最要紧是平安。
从我工作的南方城市,到周明北方的老家,导航显示全程一千三百多公里。我一个人,一辆车,开了快十五个小时了。
临近春节,公司项目压得紧,我好不容易才在除夕前一天下午脱身。机票早就没了,高铁票也刷不到,我不想让周明因为我回不去,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他老家过年,干脆心一横,开车回来。
周明提前一周就回来了,单位放假早,他得回来帮着父母准备年货,打扫屋子。我们每天都通电话,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家里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能浮现出一幅画面:窗户擦得锃亮,贴着红色的窗花,客厅里堆着瓜子花生糖果,厨房的炖锅里冒着肉香。
这幅画面,支撑着我熬过了年底最忙的那段日子,也支撑着我独自一人在深夜的高速上飞驰。
对我来说,周明的老家,也是我的家。结婚三年,每年春节我们都回来。公公婆婆都是很朴实的人,话不多,但对我总带着笑。婆婆会提前把我爱吃的腊肠、熏肉准备好,知道我怕冷,会早早把我的房间暖气开足,把电热毯铺好。
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后备箱和后座上都是我给他们带的年货。给公公的两瓶好酒,给婆婆的羊绒围巾,给小姑子的新款手机,还有给家里亲戚小孩的各种零食和玩具。
我觉得,家人之间,就是这样。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互相惦念着,奔赴着。
凌晨四点多,我终于在导航“您已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里,拐进了那个熟悉的小区。
车子停稳,我熄了火。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脖子和后腰僵硬得动一下都疼。我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力气推开车门。
冬天的北方,空气冷得像刀子。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周明家厨房的灯还亮着,一小片温暖的黄色光晕,在深蓝色的夜幕里显得格外醒目。
我心里一热,所有的疲惫好像都被这片光融化了。
周明穿着厚厚的睡衣跑下来,一见我就把我搂进怀里。“总算到了,冷不冷?”
他的怀抱很暖,带着家里那种安稳的气息。我把脸埋在他胸口,点了点头,“车里不冷,就是有点累。”
“快上楼,妈给你留着饭呢。”他接过我的小行李箱,拉着我就往楼上走。
门一开,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婆婆也穿着睡衣,头发有点乱,看见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小林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公公坐在沙发上,也朝我点了点头。小姑子周莉从她房间里探出头,睡眼惺忪地喊了声“嫂子”,又缩了回去。
一切都和我预想中的一样,温暖,家常。
婆婆把我拉到饭桌前,桌上果然温着几个菜,一碗排骨汤还冒着热气。“饿了吧?赶紧吃点,暖暖身子。”
我确实饿了,坐下来喝了口汤,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整个人都舒坦了。
周明把我的行李箱拿进卧室,又出来帮我把车上的年货一趟一趟地往上搬。我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他在楼道里上上下下的脚步声。
婆婆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开这么远的路。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多危险啊。”
我笑着应着:“没事妈,我开车稳当。”
“给你求的平安福,一路都挂着吧?”
“挂着呢,一上车就挂好了。”
她这才放心地笑了,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完,周明也把东西都搬完了。我站起来,感觉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只想立刻倒在床上睡过去。
“妈,我吃好了,太困了,我先去睡了。”我对婆婆说。
婆婆站起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五点。
她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拉住我。
“小林回来了,正好。”
她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指了指旁边还亮着灯的厨房。
“赶紧去厨房把那几道菜做了吧,就等你了。”
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厨房里,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好几样洗干净、切好的菜。一块很大的五花肉,泡在水里的海带,还有一盆处理好的鱼。
这些菜,显然不是给我留的饭。
“做什么菜?”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脑子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有些迟钝。
婆婆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做年夜饭的菜啊。你那几道拿手菜,红烧肉,海带结炖排骨,还有松鼠鳜鱼,每年不都是你做吗?我们都弄好了,就等你来下锅了。”
我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我看着案板上那些准备妥当的食材,又看了看墙上的钟。
凌晨五点。
我开了十五个小时的车,刚进家门不到半小时。
他们,在等我回来,做年夜饭的硬菜。
我转过头,看向周明,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周明正把最后几个礼品袋放在客厅角落,他似乎没太注意我和婆婆的对话,只是随口接了一句:“是啊,小林,你赶紧做吧,做完正好能赶上睡一觉,中午起来吃饭。”
他甚至还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好像在说,“你看,我们都帮你准备好了,你多省事。”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我以为那盏为我亮着的灯,是等待,是心疼。
原来,它等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这个“能做拿手菜的厨子”。
我以为那碗热汤,是为我接风洗尘。
原来,它只是为了让我补充体力,好接着干活。
我一路的风尘仆仆,十五个小时的独自驾驶,在他们眼里,似乎根本不值一提。我安全到达了,就像一个工具按时送达,可以立刻投入使用了。
“妈,”我的声音有点干涩,“我开了一路车,真的很累。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
我说得很慢,很轻,带着一丝恳求。
婆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皱了皱眉,那种不解和不悦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
“年轻人,累什么累?”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们那时候,比你这辛苦多了,不也照样过来了?再说,菜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是下个锅,调个味,能有多累?”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教训的意味:“过年过节的,就是图个热闹,一家人在一起,谁不辛苦?你公公天不亮就去排队买最新鲜的鱼,我和你爸忙活了一整天打扫卫生准备这些菜,谁喊累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不想做菜,也不是计较谁辛苦。我只是……只是觉得心里那点热乎气,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把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周明。
他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了。他走过来,打着圆场:“妈,小林是累了,要不……让她先去喝口水,歇歇?”
他把我拉到沙发边坐下,给我倒了杯温水。
我捧着水杯,手却在微微发抖。
婆婆没再说什么,但也没说让我去睡觉。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全家人都为你忙活,你倒好,一回来就摆架子。
周明给我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媳妇,听话。妈就是那个脾气,她没恶意。你想想,她这也是看重你,觉得你做菜好吃。你就辛苦一下,快点做完,就能去睡了。啊?”
他的声音很温柔,话语却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我的心上。
“看重我?”我在心里反问。
看重我,就是无视我的疲惫,把我当成一个功能性的零件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多年的男人,这个我为了他,愿意在深夜里独自驱车上千公里的男人。
在他的认知里,他母亲的要求是合理的,我的疲惫是“年轻人”可以克服的,我的感受,是可以为了“大过年的和气”而暂时忽略的。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叫做“他的原生家庭”。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
我不想在除夕的清晨,刚回到这个家,就引发一场争吵。
我放下水杯,站起身,对婆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我知道了,我去做。”
婆婆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重新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嘛。赶紧去,我们等着吃你做的大餐呢。”
我走进厨房,脱下厚重的外套,只穿着一件毛衣。
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我的手,也让我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客厅里,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应该是小姑子周莉睡醒了,在看早间节目。
我能听到她和婆婆撒娇,说想吃炸鲜奶。婆婆笑着应她,说明天给她做。
周明没有进来帮忙。他大概觉得,他把食材搬上来,又劝说了我,任务就算完成了。他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累了,他要休息。
而我,一个开了十五个小时夜车的女人,正在这个凌晨五点的厨房里,为他们一家人准备年夜饭。
我看着案板上那条处理干净的鳜鱼,忽然觉得它很像我。
被人收拾得妥妥当帖,只等着下油锅,变成一道别人交口称赞的“松鼠鳜鱼”,完成它的使命。
没有人会问它,从湖里到案板上,它经历了什么。
我开始机械地做菜。
给五花肉焯水,炒糖色,放入各种香料,加水,盖上锅盖,小火慢炖。
给排骨和海带结也炖上。
最麻烦的是那条鱼。要去骨,要改花刀,要腌制,要拍粉,要炸两次才能定型。
油锅里的热油滋滋作响,溅起的油点烫在我的手背上,一阵刺痛。
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的心,比这油点烫过的皮肤,要麻木得多。
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
厨房的窗外,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染上一层金色的晨曦。
远处,隐约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
年,真的要来了。
当我把最后一道菜,浇上糖醋汁的松鼠鳜鱼端上桌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红烧肉色泽红亮,海带炖排-骨汤汁浓郁,鳜鱼昂首翘尾,造型漂亮。
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已经坐在了餐桌旁,等着开饭。
周明也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一桌子菜,他眼睛一亮,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媳妇,你太厉害了!辛苦了辛苦了!”
婆婆也笑着说:“我就说小林能干吧。这菜做得,比饭店的大厨都好。”
小姑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嫂子你这手艺绝了!”
他们都在夸我,夸我的菜。
没有人问我,你累不累。
没有人说,你快去休息吧。
我站在桌边,看着他们其乐融融地品尝着我的劳动成果,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
一个提供了服务的、透明的局外人。
我脱下围裙,对他们说:“你们先吃,我没胃口,去睡了。”
说完,我没等他们反应,转身就走进了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婆婆在外面说:“这孩子,怎么还闹上脾气了?”
周明大概是跟了出来,我听到他在门外压低声音说:“妈,她可能是真累了,让她睡吧。”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不是难过。
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
像是你满心欢喜地奔赴一场盛宴,却发现自己只是宴席上的一道菜。
这一觉,我睡得昏天暗地。
没有梦,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疲惫。
再次醒来,是被窗外的鞭炮声吵醒的。
天已经黑了。
我摸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晚上七点。
是除夕夜。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我爸妈打来的。还有几条微信。
我妈问我:闺女,到了吗?怎么不回信?
我爸说:到了就给家里报个平安。
我看着爸妈的消息,鼻子一酸。
,妈,我到了,刚睡醒,一切都好,放心。新年快乐。
发完消息,我坐起身,听着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很热闹,电视里春晚的声音,公公婆婆和小姑子的笑声,还有周明打电话拜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没有人来叫我。
大概是觉得,我已经睡了这么久,应该饿了,可以自己出去找吃的。
我的胃确实空了,饿得有点发慌。
我走出卧室,客厅里的人看到我,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周明对我招招手:“媳妇,醒啦?快来,春晚开始了。”
婆婆指了指饭桌:“锅里有饺子,饿了自己去盛。”
桌上摆着瓜子花生,小姑子磕着瓜子,眼睛一秒都没离开电视。
仿佛我只是中途去上了个厕所,而不是睡了整整一天。
我走到厨房,锅里确实有饺子,是我爱吃的白菜猪肉馅。
我盛了一碗,默默地坐在餐桌的一角,一个人吃着。
饺子是温的,不凉,也不热。
就像我此刻在这个家里的处境。
他们没有虐待我,也没有苛责我。他们给我留了饭,给我准备了房间,甚至会夸我能干。
但他们,也仅仅是把我当成一个“能干的儿媳妇”。
一个应该承担某些责任,履行某些义务的角色。
而不是一个奔波了上千公里,需要被心疼、被呵护的家人。
我慢慢地吃着饺子,一边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一边看着电视里喜气洋洋的节目。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的心里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之前那些翻江倒海的失望和疲惫,都沉淀了下去,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想要的婚姻,我想要的家,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努力工作,经济独立,我不是非要依靠谁才能生活。
我嫁给周明,是因为我爱他,我希望和他组成一个互相扶持、彼此尊重的伴侣关系。
我们是独立的两个人,因为爱而结合,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而不是我,作为一个附属品,被整合进他的原生家庭里。
我吃完饺子,自己把碗洗了。
然后我走回客厅,坐在周明身边。
他很自然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抓了一把瓜子给我。
“这个小品还挺好笑的。”他说。
我没有看电视,我看着他。
“周明,”我轻声说,“我们谈谈吧。”
他的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落在我脸上,有些不解。
“谈什么?大过年的。”
“就谈过年的事。”我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你觉得,我昨天凌晨回来,就被叫去做饭,这件事,是对的吗?”
周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他父母的方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怎么又提这事了?不是都过去了吗?你觉也睡了,饭也吃了,怎么还揪着不放?”
“因为它没有过去。”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件事让我看清了很多问题。在你心里,或者说,在你家人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媳妇,还能是什么?”
“是媳妇,还是一个免费的、应该随叫随到的、能做几道拿手菜的保姆?”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听清楚。
他的呼吸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刺痛的恼怒。
“林舒,你说话别这么难听行不行?什么保姆?我妈那不是看重你吗?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一家人?”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一家人,是会心疼对方的。如果昨天开车十五个小时回来的是你妹妹,我敢保证,我婆婆绝对不会在凌晨五点让她去做饭。她会让她马上去睡觉,会把饭端到她床前。”
“那能一样吗?她是我妹!”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那不一样。”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块石头,又往下沉了沉。“因为她是你的家人,而我,只是你的媳-妇。”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急了,想要解释。
“你就是这个意思,周明。你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我打断他,“在你家的观念里,儿媳妇,就应该承担起这些。这是义务,是本分。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就是不懂事。”
“我们结婚三年,每一年回来,年夜饭的几道大菜都是我做。我乐意,因为我觉得这是一家人,我愿意为家人付出。但是,付出和被当成理所当然,是两回事。”
“我昨天,只是想要一点点体谅,一点点心疼。我希望你,或者你妈,能说一句‘你辛苦了,快去睡吧,饭我们来做’。就这么一句话,都没有。”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让我感到彻骨寒冷的事实。
周明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可能觉得我小题大做,可能觉得我不可理喻。
但他无法反驳我的话。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的谈话,最终还是被他母亲打断了。
“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大过年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婆婆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周明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坐直了身体,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再说了。
“没什么,妈。小林说春晚节目挺好看的。”他笑着打哈哈。
我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这次谈话失败了。
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对他抱有期望。
一个在自己原生家庭里浸泡了三十年的人,他的观念,他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更爱那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家庭和睦的表象。
为了维持这种表象,他会下意识地选择牺牲那个在他看来“理应”做出牺牲的人。
而我,就是那个人。
除夕夜,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了。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窗外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和烟花。
一家人站在阳台上看烟花。
婆婆拉着小姑子的手,公公拍着周明的肩膀。
他们笑着,说着祝福的话。
我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绚烂光彩,只觉得无比寂寞。
那些烟花,真美啊。
可是,再美,也只是瞬间。
瞬间过后,留下的,依然是无尽的黑夜,和呛人的硫磺味。
大年初一,按照惯例,是拜年的日子。
一大早,我就被婆婆叫醒,让她跟着去厨房帮忙准备招待客人的饭菜。
我没有拒绝。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洗菜,切菜,配菜。
周明负责陪着他爸去给长辈拜年。小姑子还在睡懒觉。
厨房里只有我和婆婆两个人。
她一边干活,一边状似无意地跟我聊天。
“小林啊,昨天是不是跟周明闹别扭了?”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没有,妈。”
“别瞒我了,我都看出来了。”她叹了口气,“你说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大过年的摆脸色。周明那孩子,从小就老实,你多让着他点。”
我停下切菜的刀,抬起头,看着她。
“妈,如果昨天开车回来的是周明,您也会让他在凌晨五点去做饭吗?”
我把昨天问周明的话,又问了她一遍。
婆婆愣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那怎么能一样?他是男人,男人哪会做这些。”
“所以,就因为我是女人,是儿媳妇,我就应该做,对吗?无论我有多累,多辛苦?”
“哎呀,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婆婆的语气有些急了,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一家人过日子,哪能分那么清楚?你多做点,周明不就能多歇会儿吗?你心疼他,不就应该多担待点吗?”
我忽然就明白了。
在她的世界观里,她的逻辑是完全自洽的。
儿媳妇,就应该多干活,多付出,这样她的儿子才能轻松。这是一种对儿子的爱的体现。
我为这个家付出,等于我爱她的儿子。
而我的感受,我的辛苦,在这个逻辑链条里,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不重要的。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不想再争辩下去了。
和一个活在自己逻辑闭环里的人争论,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我重新拿起菜刀,继续切菜。
“妈,您说得对。”我平静地说。
她以为我被说服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又开始絮絮叨叨地传授我一些她的人生经验。
无非就是女人要贤惠,要顾家,要把男人和家庭放在第一位。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手里的刀起起落落,把一根白萝卜切成了均匀的细丝。
我的心,也像这萝卜丝一样,被切得一丝一丝的,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样子。
中午,家里来了很多亲戚。
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我和婆婆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一盘一盘地往外端菜。
周明陪着亲戚们喝酒,聊天,吹牛。
他的脸上洋溢着热情好客的笑容,那是他在我面前很少有的样子。
席间,有亲戚夸我能干,手艺好。
“周明真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好媳-妇,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周明端着酒杯,笑得一脸得意,“那是,我媳-妇,那肯定是最好的。”
婆婆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林这孩子,没得说,勤快,懂事。”
我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厨房,正好听到这些话。
他们都在夸我。
用“勤快”、“懂事”、“能干”这些词语。
这些词,是用来形容一个好员工,一个好下属的。
却很少有人用它来形容一个被爱着的家人。
爱一个人,你会说她可爱,说她有趣,说她善良。
而我,在他们眼里,最大的优点,就是“好用”。
吃完饭,女人们开始收拾桌子,洗碗。男人们则继续坐着喝茶,打牌。
小姑子周莉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玩手机去了。
有长辈叫她:“小莉,过来帮你妈和你嫂子洗碗。”
周莉不情不愿地走出来,婆婆立刻拦住她:“不用你,你去看电视吧,这里有我跟你嫂子就行。”
然后她转头对我笑笑:“小莉从小就没干过活,笨手笨脚的,别让她在这儿添乱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我已经麻木了。
我默默地把一摞摞油腻的盘子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我的手,也冲刷着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
那天下午,我洗了大概有五六十个碗和盘子。
等我把厨房收拾干净,走出厨房的时候,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亲戚们已经散了。
周明喝多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在看电视,嗑瓜子。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就像一个完成了工作的隐形人。
我走回卧室,关上门。
我拿出手机,开始订票。
回我工作城市的机票,最早的一班,是大年初二早上。
也就是明天。
我没有丝毫犹豫,订下了那张票。
然后,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和满车的年货。
走的时候,还是那个小行李箱。
我把自己的衣服,化妆品,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去。
整个过程,我异常冷静。
我没有哭,也没有愤怒。
我只是觉得,该结束了。
不是结束这段婚姻,而是结束这种“理所应当”被牺牲和奉献的模式。
我需要离开这里,需要一个空间,来重新审视我和周明的关系,以及我自己的未来。
晚上,周明酒醒了。
他走进房间,看到我放在墙角的行李箱,愣了一下。
“你这是干什么?”
“我订了明天早上的机票,回去。”我坐在床边,平静地看着他。
“回去?回哪儿去?这年才刚开始过啊!”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回我们自己的家。”我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想要握我的手。
我把手收了回来。
“周明,”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叫这样下去?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他显得很困惑。
“好好的?”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凉,“在你看来,什么叫好好的?是不是只要我不抱怨,不反抗,默默地接受你们家给我安排的一切,就是好好的?”
“你能不能别总说‘你们家’?我们是一家人!”他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们不是。”我摇了摇头,“至少现在,我感觉不到我们是一家人。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个被要求无条件付出的外人。”
“从我来到这个家开始,我感受到的是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使唤,是对我辛苦的无视。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一个‘儿媳妇’的符号。这个符号,意味着我要孝顺,要勤快,要任劳任怨。”
“可是周明,我也是我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我会累,我会有情绪,我需要被尊重,被心疼。”
“我开车十五个小时回来,不是为了证明我有多能干,只是因为我想你,我想和你一起过年。可是你呢?你和你的家人,又是怎么对我的?”
我的声音始终很平静,但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
他的脸色,从困惑,到震惊,再到羞愧。
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妈她没有恶意,她就是老观念……”
“又是这句话。”我叹了口气,“周明,你总是拿这句话来当借口。你母亲的观念,我无法改变。但是你,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你应该站在我这边,保护我,体谅我。”
“可是你没有。你选择的是和稀泥,是让我‘顾全大局’,是让我‘忍一忍’。”
“你知道吗?让我最失望的,不是你母亲让我去做饭,而是你的态度。”
“当你轻描淡写地说,让我‘辛苦一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凉了。”
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明就那么站着,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对不起,小林。我……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错了。”
他走过来,想要抱我。
我再一次,避开了。
“周明,一句对不起,解决不了问题。”我说,“问题的根源,在于我们对‘家’和‘伴侣’的认知,完全不同。”
“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
“你想怎么样?你要跟我离婚吗?”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恐慌。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我会窒息。”
“我明天就走。你不用送我。至于怎么跟你爸妈说,你自己想办法。”
说完,我躺了下来,用被子盖住自己,背对着他。
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
是来到这个家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洗漱,然后拉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家。
下楼的时候,我看到了周明。
他靠在他的车边,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看到我,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行李箱。
“我送你去机场。”他说,声音沙哑。
我没有拒绝。
从他家到机场,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一路无话。
车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快到机场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小林,你说的对。是我混蛋,我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我总觉得,那是我爸妈,他们年纪大了,我们做晚辈的,多担待一点是应该的。我忽略了你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父母,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我习惯了他们对我的方式,也就想当然地认为,你也应该习惯。”
“我……我会改的。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和悔意。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五味杂陈。
我相信他此刻说的是真心话。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些根植于他骨血里的观念,真的能轻易改变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他用行动来证明。
车子在出发大厅门口停下。
他帮我把行李箱拿下来。
“到了。”他说。
我点了点头,接过行李箱。
“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我说。
他站在原地,看着我,没有动。
“小林,”他叫住我,“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我就回去找你。”
我没有回答,只是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拉着行李箱,走进了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就会动摇。
坐在候机大厅里,我看着窗外,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
我想起了我来时的路。
那十五个小时的星夜兼程,那份不顾一切的奔赴。
我曾经以为,爱,就是一往无前。
现在我才明白,爱,更需要底线和尊严。
你可以爱一个人,为他付出。
但你不能为了爱一个人,而失去自我。
当一份感情,需要你不断地委屈自己去成全的时候,它就已经变质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从舷窗往下看。
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万家灯火,都变成了模糊的光点。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我和周明的婚姻,是否还能继续。
但那一刻,我的心里,没有迷茫,也没有恐惧。
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终于挣脱了束缚,重新飞向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知道,前方的路,或许会有风雨。
但至少,我可以自己决定飞翔的方向。
这就够了。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打开门,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阳台上的绿植,被我养得很好。
我放下行李,给自己做了一碗最简单的鸡蛋面。
吃着热腾腾的面条,我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味道。
一个不需要你扮演任何角色,只需要你做你自己的地方。
一个会让你感到安全、放松、被尊重的地方。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爸,妈,我回来了。”
视频那头,我妈愣了一下,随即紧张地问:“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过了初五才回吗?是不是跟周明吵架了?他欺负你了?”
我看着他们关切的脸,笑了。
“没有,就是公司有点急事,我提前回来了。”
我撒了个谎。
我不想让他们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为我担心。
“你们放心吧,我好着呢。新年快乐!”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南方城市的冬天,没有那么冷,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气息。
楼下,有孩子在放烟花棒,笑声清脆。
远处的天空,是干净的蓝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一个新的开始,在等着我。
而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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