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咂摸着这两个字,像咂摸一粒没舍得嚼碎的冰糖,甜味儿丝丝缕缕地往外冒,可又觉得隔着层什么。
我叫赵福根。
六十岁之前,我是赵家湾人人看不起的老光棍。
六十岁之后,他们说,我是村里最幸福的人。
幸福?
我咂摸着这两个字,像咂摸一粒没舍得嚼碎的冰糖,甜味儿丝丝缕缕地往外冒,可又觉得隔着层什么。
我没上过学,不懂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过得就像院角那棵歪脖子老榆树,风来了,得扛着;雨来了,得淋着。没人给你撑伞,也没人问你疼不疼。
我爹走得早,娘拉扯我到十五岁,也撒手去了。
就给我留下三间破瓦房,还有半亩薄田。
那年头,村里人都说,赵福根这娃,命硬,克亲。
我听着,不说啥。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能拿针给他们缝上?
我就闷着头,种我的地,养我的鸡。村里人盖新房,我去搬砖和泥;谁家办红白喜事,我去后厨帮着烧火、洗碗。
不为别的,就为混口饱饭,攒两个活钱。
那时候,我年轻,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
也想过娶媳妇。
托媒人说了几家,人家姑娘隔着门缝瞅我一眼,扭头就走。
为啥?
穷。
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板凳都拿不出来。谁家黄花大闺女愿意跟着我跳火坑?
媒人后来都不乐意登我家的门了,嫌晦气。
我也就断了念想。
一个人过,也挺好。
吃饱了,全家不饿。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隔壁赵大强家传来的夫妻吵嘴声、孩子哭闹声,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野狗掏了一块。
赵大强,我发小,从小就比我精明。
他爹是村长,他脑子活,嘴巴甜,早早就出去跑生意,倒腾化肥农药,是村里第一个盖起二层小楼的人。
他媳妇,是我们村当年的村花,白净,爱笑。
我见过她一次,在地头,她正掐猪草,辫子一甩一甩的,阳光洒在上面,亮得晃眼。
我当时就觉得,天上的仙女,大概也就长这样吧。
后来,她嫁给了赵大强。
婚礼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
我在人群外头远远看着,赵大强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口别着大红花,满面春风。
他媳妇穿着红棉袄,脸蛋红扑扑的,被他牵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半斤自己烧的苞谷酒。
辣得我眼泪直流。
从那以后,我见着他们两口子,都绕着道走。
不是恨,也不是嫉妒。
就是觉得,自己像地上的泥,人家是天上的云。
云和泥,本就不是一路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村里的土坯房,一栋栋变成了砖瓦房,又一栋栋变成了二层小楼。
赵大强家的楼,更是翻新成了带琉璃瓦的三层小洋楼,门口停着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
我那三间破瓦房,还是老样子。
墙皮掉得斑斑驳驳,像是长了满脸的老年斑。
我老了。
头发白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村里的小孩,见了我,都喊“孤寡老头”。
大人们也不拦着,就在旁边笑。
他们的眼神,我懂。
怜悯,夹杂着一丝庆幸。
庆幸他们自己,有家,有后,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死了都没人收尸。
我还是不说啥。
把院子里的菜畦拾掇得整整齐齐,把几只老母鸡喂得油光水滑。
天晴的时候,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
看着村里人来来往往,听着东家长西家短。
赵大强当了新村长,比他爹还能干。
他儿子赵小军,考上了名牌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听说年薪几十万。
赵大强每次在村里见人,都把这事挂在嘴边,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我家小军啊,又给我们在城里买了套房,非要接我们去享福。”
“我说不去,离不开这土疙瘩。再说了,我这村长,得为人民服务嘛!”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得大义凛然。
周围的人,都围着他,奉承着,羡慕着。
我坐在远处,晒着太阳,心里没啥波澜。
房子再大,也是睡觉。钱再多,也是吃饭。
我这几十年,粗茶淡饭,也过来了。
六十岁生日那天,我没告诉任何人。
给自己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鸡蛋。
那是我养的鸡下的蛋,蛋黄金黄金黄的,吃着香。
吃完面,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从金红变成深紫,最后被夜色吞没。
心里头,忽然就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没什么不好的。
没想到,从那天起,老天爷好像忽然想起了我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
村里的风向,开始悄悄变了。
最先变化的,是赵大强家。
他那个引以为傲的儿子,赵小军,从大城市回来了。
不是衣锦还乡,是灰头土脸地回来的。
听说,是在城里工作压力太大,跟老板吵翻了,辞了职。女朋友也跟他分了手。
小伙子一下子就蔫儿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楼上,门都不出。
赵大强两口子急得嘴上起泡。
以前见人就吹的牛,现在一个字都不提了。
走路都低着头,像是矮了半截。
村里人背地里议论纷纷。
“看吧,城里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那叫什么……内juan?听说累死个人。”
“还是咱们农村好,空气好,吃得也放心。”
这些话,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没啥感觉。
我只是偶尔路过赵大强家门口,能听到楼上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赵大强在骂他儿子:“我让你回来种地了吗?我这张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然后是他媳妇的哭声:“你少说两句吧!孩子心里已经够苦了!”
再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乒乒乓乓。
我摇摇头,走开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给我的那些宝贝疙瘩——番茄、黄瓜、豆角浇水。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赵小军。
他瘦了好多,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他手里提着两瓶酒,一袋花生米。
“福根叔。”他哑着嗓子叫我。
我愣了一下。
村里的小辈,要么叫我“老光棍”,要么干脆不叫。
这声“叔”,我几十年没听过了。
“哎。”我应了一声,放下水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有事?”
他没说话,把酒和花生米放在石桌上,自己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
“能陪我喝点吗?”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天。
太阳还老高呢。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心里烦。”他低下头,抠着手指。
我叹了口气。
“等着。”
我转身进了屋,没拿酒杯,拿了两个粗瓷大碗。
又从橱柜里,摸出我前两天刚拌好的凉拌黄瓜,拍了点蒜末,淋了点香油。
端出去,放在石桌上。
“喝吧。”
他给我倒了一大碗,也给自己倒了一大碗。
“叔,我敬你。”他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就干了半碗。
脸立刻就红了。
我没动,就那么看着他。
“叔,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他放下碗,眼圈红了。
“怎么说?”
“书读了那么多年,工作找了个好工作,钱也挣了一些,可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
“房子是贷款买的,每个月光还贷就压得喘不过气。工作上,天天加班,跟孙子一样伺候领导。好不容易谈个女朋友,人家嫌我没时间陪她,跟个有钱的老板跑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嘴里灌酒。
“我累啊,叔。我真的累得像条狗。”
“我回来,我爸妈不理解我,觉得我给他们丢人。村里人都在看我笑话。”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在我这个孤寡老头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劝他。
我知道,男人心里的苦,劝是没用的,得让他自己说出来,倒出来。
我就静静地听着,偶尔给他夹一筷子黄瓜。
他絮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城市的繁华,也说城市的冷漠。说写字楼里的勾心斗角,也说深夜地铁里的麻木面孔。
我听着,很多词我都听不懂,什么“KPI”、“PPT”、“996”。
但我能听懂他话里的那种疲惫和迷茫。
那是一种被生活掏空了的感觉。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
那时候,给人家盖房,从早干到晚,累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晚上躺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房梁,也问过自己,这么活着,图个啥?
后来我想明白了。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踏实吗?
脚踩在地上,心里不慌。
“小军。”我等他说完了,才开口。
“嗯?”他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
“你觉得,叔这辈子,失败不失败?”
他愣住了。
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是啊,在我面前,他有什么资格说失败?
我,赵福根,一辈子没娶上媳妇,没一儿半女,守着三间破房,过了一辈子。
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失败的代名词。
“可是……”他想说什么。
“可是什么?”我看着他,“可是叔你看着,好像……没那么不开心。”
我笑了。
“开心不开心,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怎么看,没关系。”
我端起酒碗,也喝了一口。
“你觉得累,就歇歇。地里的庄稼,累了还得休耕呢。人又不是铁打的。”
“你爸那边,你也别怪他。他那个人,好面子,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不是不心疼你,是不知道怎么心疼。”
“至于村里人,嘴长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说去。你日子过好了,他们自然就闭嘴了。你日子过不好,他们说得更欢。”
“叔,我……”
“行了,别说了。”我打断他,“酒也喝了,话也说了,心里舒坦点没?”
他点点头。
“舒坦了,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明天早上,想不想吃叔做的手擀面?”
他眼睛一亮。
“想!”
“想吃,就早点起。我这面,过时不候。”
那天之后,赵小军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楼上。
每天天一亮,就跑来我这儿。
也不说话,就帮我给菜地浇水、除草、捉虫。
我干啥,他干啥。
干完活,就在我这儿吃饭。
我做的都是些家常便饭,面条,疙瘩汤,贴饼子,熬白菜。
他吃得比谁都香,每次都吃两大碗。
他说:“叔,你这菜,比城里饭店的有机蔬菜好吃多了。”
我笑笑:“那当然,这菜,是听着鸡叫鸟鸣长大的,没喝过农药,没打过激素,能不好吃吗?”
赵大强两口子,一开始还拉着脸,觉得儿子跟我这个老光棍混在一起,更丢人了。
后来,看着儿子一天天精神起来,脸上有肉了,眼神里有光了,也不再说什么了。
有时候,他媳妇还会托小军给我送来点肉,或者一袋白面。
嘴上说着:“小军在你那儿吃喝,过意不去。”
我知道,这是谢我呢。
我也不推辞,收下了。
人情往来,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村里人看着这景象,都觉得新鲜。
“嘿,赵大强家那小子,怎么跟老福根好上了?”
“谁知道呢,估计是城里待傻了,就喜欢这种田园生活。”
“我看挺好,至少人看着正常多了。”
风言风语,还是有。
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刺耳了。
赵小军在我这儿待了差不多两个月。
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叔,我想好了。”
“想好啥了?”我正蹲着给豆角搭架子。
“我不回城里了。”
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想留在村里,做点事。”
“做什么事?”
“我想把你这套种菜的手艺,学到手。然后,把咱们村的土地整合一下,搞绿色种植。通过网络,卖到城里去。”
他说得眼睛发亮,充满了干劲。
我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只不过,我那时候,只有力气,没有他这脑子。
“你爸同意吗?”
“我还没跟他说。但他会同意的。”赵小军很自信,“只要我能做出名堂来。”
“行。”我点点头,“你想学,叔就教你。”
这事,在村里,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个名牌大学生,放着城里几十万的年薪不要,要回来当农民?
所有人都觉得,赵小军疯了。
赵大强更是气得跳脚,在全村人面前骂他“没出息”。
但赵小军这次,铁了心了。
他把他城里那套小房子卖了,贷款也还清了,剩下的钱,作为启动资金。
他在我那半亩地的基础上,又租了村里几亩没人种的荒地。
我们爷俩,就这么干了起来。
从翻地、施农家肥,到选种、育苗,我把我会的,倾囊相授。
赵小军学得很快,也肯吃苦。
手上磨出了血泡,腰累得直不起来,吭都没吭一声。
他还弄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什么“滴灌技术”、“防虫网”、“土壤检测”。
他说,这叫“科学种田”。
我不管他怎么折腾,我只跟他说一条:“地,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他把我的话,记在了心上。
半年后,我们的第一批蔬菜,收获了。
番茄红得像玛瑙,黄瓜绿得能滴出水来,茄子紫得发亮。
赵小军用手机,对着这些菜,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和视频,发到网上去。
他还给我们的菜,起了个品牌,叫“福根菜园”。
我一听,直摆手:“不行不行,这哪成啊。”
“怎么不成?”赵小军说,“叔,这菜园子,就是因为有你,才有灵魂。就叫这个名字。”
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没想到,“福根菜园”这个带着土气的名字,在网上,竟然火了。
城里人吃惯了超市里那些看着好看、吃着没味的菜,突然看到我们这种“原生态”的蔬菜,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赵小军又注册了公司,雇了村里几个闲着的妇女,帮忙摘菜、打包。
村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每天,都有快递车开到村口,把一箱箱贴着“福根菜园”标签的蔬菜,运往全国各地。
赵大强不骂儿子了。
他背着手,天天在我们的菜地边上转悠,看着那些长势喜人的蔬菜,嘴巴咧得合不拢。
见人就说:“看见没?这就是我儿子弄的!有我当年的风范!”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彻底变了。
不再是怜悯和庆幸。
变成了……尊敬。
他们不再叫我“老光棍”,都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福根叔”。
路上遇到了,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给我递根烟。
“福根叔,您这手艺,真是绝了!”
“福根叔,您看我那块地,能不能也种您这种菜?”
我还是那副老样子,话不多,大部分时候就是笑笑。
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这种感觉,比喝了二两苞谷酒还舒坦。
这辈子,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福根菜园”越做越大。
赵小军又在村里搞起了乡村旅游。
他把我那三间破瓦房,重新修葺了一下。
保留了原来的土墙和木梁,但里面,弄得干干净净,通了水电,还装了抽水马桶和淋浴。
他说,这叫“体验式民宿”。
城里人来了,可以住在我的老房子里,体验一下农村生活。
白天,可以跟着我在菜地里干活。
晚上,可以坐在院子里,吃我做的农家饭,看天上的星星。
我一开始觉得,谁会花钱来遭这个罪?
没想到,来的人络绎不绝。
尤其是一到周末和节假日,村里的小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
来的都是城里人,穿着光鲜亮丽。
他们对村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追着土鸡跑,对着大黄狗拍照,看到猪圈里的猪,能大呼小叫半天。
他们最喜欢往我这儿跑。
围着我,问东问西。
“福根大爷,这黄瓜怎么长得这么直?”
“福根大爷,您这手上怎么这么多茧子?”
“福根大爷,您一个人住,孤单吗?”
我还是话不多。
问得多了,我就指指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老榆树。
“它也一个人,孤单吗?”
他们就都笑了。
来的孩子也多。
一个个跟小泥猴似的,在我的菜地里钻来钻去。
他们叫我“福根爷爷”。
那声音,又脆又甜,叫得我心坎里都发软。
我经常会给他们做些小零食。
烤红薯,煮玉米,或者用新摘的黄瓜,切成一片片,让他们当水果吃。
他们吃得可开心了。
我的院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石桌旁,总是坐满了人。
有来体验生活的城里人,也有串门的乡亲。
大家喝着我泡的粗茶,聊着天,南腔北调,什么都聊。
聊城里的房价,聊村里的收成,聊孩子的教育,聊老人的健康。
我通常不怎么说话,就坐在我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晒着太阳,听着。
耳朵里,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人的说笑声,孩子的打闹声,鸡的咯咯声,狗的汪汪声。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交响乐。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音乐厅里,一个最好的位置上。
心里,安逸得很。
赵大强现在,见了我,那叫一个客气。
“福根哥,福根哥”地叫。
他再也不提他城里的房子了。
他现在最爱吹的牛是:“我们村,现在是远近闻名的生态旅游村!这都多亏了我儿子……当然,主要还是福根哥的技术指导!”
他媳妇,也经常来我这儿。
不送东西了,就是来坐坐,跟我拉家常。
“福根哥,你看我们家小军,现在跟变了个人似的,多亏了你。”
“以前在城里,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打电话也是说不了三句就吵。现在好了,天天在跟前,还能陪我们说说话。”
她说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有一天,她又来。
跟我说了一件事。
“福根哥,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啥事?”
“就是……就是我们家小军,好像……好像跟村西头李家那闺女,好上了。”
李家闺女?
我想起来了。
叫李燕,是个挺文静的姑娘。
前几年,在外面打工,因为要照顾生病的母亲,也回了村。
现在,就在我们的“福根菜园”帮忙,负责线上的客服和销售。
那姑娘,我看过几眼,勤快,踏实,话不多,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是个好姑娘。
“这是好事啊。”我笑了。
“可不是嘛!”赵大强媳妇一拍大腿,“我跟你说,我心里都乐开花了!小军这孩子,以前在城里谈的那些女朋友,一个个妖里妖气的,看着就不像过日子的人。还是咱们农村姑娘好,知根知底!”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我听着,心里也替赵小军高兴。
这孩子,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根。
没过多久,赵小军就带着李燕,正式上我这儿来了。
俩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一进门,就给我跪下了。
“福根叔!”
“福根爷爷!”
俩人异口同声。
给我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叔,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们俩,想请您……做我们的证婚人。”赵小军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我愣住了。
证婚人?
我一个老光棍,给人家当证婚人?
这传出去,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这不合规矩!我……我不配!”
“叔,您怎么不配?”李燕也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在我们心里,您就是我们最尊敬的长辈。这个证婚人,只有您能当。”
赵小军也说:“叔,现在不讲究那些老规矩了。我们结婚,就想请我们最敬重的人,给我们说几句祝福的话。您要是不答应,我们这婚,就不结了。”
这……这不是难为我吗?
我看着跪在地上,一脸执拗的两个年轻人。
又看了看院子里,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蔬菜。
心里头,五味杂陈。
这辈子,我参加过无数次别人的婚礼。
每一次,我都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别人家的热闹和幸福。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婚礼最中央的位置。
我,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要亲手把一对新人,送进婚姻的殿堂。
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赶紧仰起头,看了看天。
天真蓝啊。
“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我当。”
赵小军和李燕的婚礼,办得既传统,又新潮。
没在酒店,就在我们村的文化广场上。
摆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来了,比过年还热闹。
赵大强穿着一身崭新的唐装,乐得像个弥勒佛,见人就拱手。
我,也被他们逼着,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灰色的中式对襟褂子,黑色的布裤,脚上一双崭新的黑布鞋。
他们说,我穿着精神。
我对着水缸照了照。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小老头。
精神个啥呀。
婚礼开始,司仪让我上台讲话。
我一辈子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
拿着话筒的手,直哆嗦。
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乡亲,有城里来的游客,还有一些拿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听说我们村的故事,上了新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准备了一晚上的词,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叫赵福根。”
台下一片安静。
“我就是个种地的,不会说啥好听话。”
“我当了一辈子光棍,也没啥经验传授给你们。”
“我就想说……两个人过日子,就像种地。”
“你得用心。你得有耐心。”
“天旱了,你得给它浇水。长虫了,你得帮它捉虫。起风了,你得给它挡着点。”
“地,不会说话。但你对它好,它都知道。到了秋天,它会给你最好的收成。”
“人,也一样。”
“你们俩,以后就是彼此的那块地。要互相心疼,互相照应。”
“好好过日子。”
我说完了。
台下,先是片刻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赵大强媳妇,在台下偷偷抹眼泪。
我看到赵小军和李燕,也红了眼眶。
我走下台,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我这个老光棍,肚子里,也藏着这么多关于“过日子”的道理。
只是以前,没人听我说。
也没人,值得我说。
婚礼结束后,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也不平静。
因为“福根菜园”和乡村旅游的名气越来越大,村子也变得越来越好。
路修宽了,装上了太阳能路灯。
家家户户都搞起了农家乐,日子越过越红火。
村里人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大家见了面,不再是抱怨和闲聊,而是讨论怎么把菜种得更好,怎么把服务做得更周到。
整个村子,都透着一股向上的劲儿。
赵小军和李燕,小两口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第二年,李燕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孩子满月那天,赵大强家又摆了酒席。
这次,我被请到了主桌,坐在赵大强旁边。
赵大强抱着孙子,挨桌敬酒,脸上的褶子,笑得能夹死苍蝇。
他走到我面前,把孩子递给我。
“福根哥,来,抱抱我大孙子。”
我有点手足无措。
我这双手,抱了一辈子锄头,摸了一辈子泥土,哪里抱过这么软乎乎的小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小家伙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他伸出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指。
那小手,又软又暖。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我看着怀里的小生命,忽然就想起了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幻想过,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会教他认字,教他种地,教他做人的道理。
我会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去山上看日出,去河里摸鱼。
后来,这些幻想,都随着日子,一点点磨没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我竟然抱上了“孙子”。
虽然,不是亲的。
但这份温暖,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抱着孩子,咧开嘴,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三间老屋里。
每天,还是种我的地,养我的鸡。
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的院子,成了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兼“幼儿园”。
白天,总有一帮老头老太太,搬着马扎来我这儿晒太阳,打牌,聊天。
也总有一群孩子,在我院子里疯跑,追鸡撵狗。
赵小军的儿子,最喜欢黏着我。
他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爷,爷”地叫个不停。
我下地,他就跟到地里。
我浇水,他就抢我的水瓢。
我没办法,就给他一个小小的喷壶,让他给花浇水。
他玩得不亦乐乎,把自己弄得像个小泥人。
李燕有时候会过意不去,想把他领回去。
我总是摆摆手:“没事,让他玩。男孩子,就该在泥里滚大。”
吃饭的时候,我家更是热闹。
经常是东家送一碗炖肉,西家端一盘饺子。
赵小军和李燕,更是隔三差五就过来,给我改善伙食。
我的那张小石桌,常常要拼上好几个凳子,才能坐得下。
大家围在一起,吃着饭,喝着酒,说着笑,热闹非凡。
赵大强现在,彻底退休了,村长的位子,交给了更有能力的年轻人。
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来我这儿,跟我下棋。
他的棋艺,还是那么臭。
但悔棋的本事,倒是见长。
我们俩,经常为了一步棋,吵得面红耳赤。
吵完了,他又嘿嘿一笑:“福根哥,别生气嘛。来,喝茶,喝茶。”
有时候,下着棋,他会突然冒出一句:“福根,你说,咱俩斗了一辈子,你啥也没有,我啥都有。到老了,怎么反倒觉得,你比我过得舒坦呢?”
我看着棋盘,不说话。
舒坦吗?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每天睁开眼,心里是满的。
晚上闭上眼,睡得特别香。
我不用担心贷款,不用操心孩子的工作,不用跟老伴吵架。
我有一院子的蔬菜,有一群能说到一起的邻居,还有一个追着我喊“爷爷”的小不点。
春天,我看着院子里的种子发芽。
夏天,我听着满院子的蛙鸣和蝉叫。
秋天,我收获一筐筐的瓜果。
冬天,我坐在热炕头上,看着窗外的雪,温一壶老酒。
这样的日子,别人看来,可能是幸福吧。
对我来说,就是活着。
活得踏实,活得有滋味。
前两天,又有记者来采访。
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
她问了我很多问题。
最后,她问:“赵大爷,现在村里人都说您是全村最幸福的人,您自己觉得呢?”
我坐在我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晒着太阳。
旁边,赵大强的孙子,正在笨拙地用小铲子挖土。
不远处,几个老太太,正一边择菜,一边聊着谁家的孙媳妇快生了。
赵大强在屋里喊:“老福根,别晒了!快来,这盘棋,我想到一步绝杀!”
我笑了笑,对那个记者姑娘说:
“幸福是啥,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天黑了,村里每间房,都会亮起一盏灯。”
“我的那盏,虽然小了点,旧了点。”
“但是,亮着,就挺好。”
来源:乐天派百灵鸟iR8Qt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