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我爸压抑的、带着疲惫的嗓音。
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蝉。
我摸索着划开,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是老家的号码,我爸的。
“喂?”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电流的嘶嘶声,然后是我爸压抑的、带着疲惫的嗓音。
“你三叔,没了。”
没了。
就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钉子,瞬间钉穿了我的耳膜,扎进了混沌的脑子里。
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身边的林岚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我没回答她,只是对着电话问:“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昨天晚上,喝了点酒,躺下就没起来。心梗。”我爸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说一件邻居家的事。
心一下就沉了下去,沉得像块灌了铅的铁。
“知道了,我明天就回来。”
挂了电话,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闪烁,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世界的繁华。而我,已经被那通电话,拽回了千里之外的、那个我拼了命想逃离的小县城。
林岚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三叔……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嗯”了一声,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那你得请假回去了。”
请假。
又是这两个字。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部门主管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
项目正在关键节点,上个季度刚因为家里有事请过一次假,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随时会掉链子的零件。
“我明天跟他说。”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别想那么多了,人命关天的事,工作再重要也得往后放。”林岚说。
我看着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她是我的妻子,这个家里唯一一个不属于那个复杂混乱的亲戚关系网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主管听完我的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张,我知道你家里有事,但你看这个项目……”他指着桌上一堆文件,“下周就要交第一版方案了,你这一走,至少三四天吧?”
我点头:“老家规矩多,可能要四五天。”
“四五天?”他声音高了八度,“那这摊子事谁来弄?客户那边怎么交代?”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手心生疼。
“王总,是我亲叔叔,最后一面,我必须得回去。”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里有审视,有不耐烦,还有一丝“你别给我耍花样”的警告。
最后,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行吧,三天。最多三天。工作你自己想办法交接好,别出了岔子。”
我没再争辩。
三天就三天。
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斗败了的公鸡。
为了每个月那点薪水,为了所谓的职业发展,连亲人的丧事都要被讨价还价。
的可笑。
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我和林岚匆匆踏上了回家的路。
车窗外,高楼大厦飞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田野和低矮的村庄。
我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三叔叫张建军,是兄弟三人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我大伯在镇上当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一辈子顺风顺水,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官派作风。
我爸是个本分的老实人,在工厂干了一辈子,不好不坏。
只有三叔,年轻时学人下海经商,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又去开饭馆,不到一年又关门大吉。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只能靠打零工过活。
在亲戚们的眼里,他就是个失败的代名词。
大伯看不上他,觉得他丢了张家的脸。
我爸虽然时常接济他,但话里话外也总是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只有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往他家跑。
因为他会给我买别的小孩没有的玩具,会带我去河里摸鱼,会一边抽着劣质的香烟,一边给我讲那些他在外面闯荡时遇到的、真假难辨的奇闻异事。
他身上有股子江湖气,和我们这个循规蹈矩的家族格格不入。
“小驰,记住三叔的话,人这辈子,别活得太明白了,也别活得太窝囊了。”
这是他喝多了之后,拍着我的肩膀常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高铁到站,一股潮湿又混杂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爸来接我们,他的背好像比上次见又驼了一点,鬓角的白发也更显眼了。
“回来了。”他接过我们的行李,言语简单。
“爸。”我叫了一声。
林岚也跟着叫:“爸。”
一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爸开着他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偶尔说一句:“你大伯他们都在那边帮忙了。”
“嗯。”
“你三婶哭得快不行了,你堂弟还小,什么都不懂,唉。”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心里五味杂陈。
灵堂设在三叔家那个狭小的院子里。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间或夹杂着唢呐的悲鸣。
门口搭着蓝白色的雨棚,花圈从院门口一直摆到了路边,上面写着“沉痛悼念XXX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林岚走了进去。
院子正中,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那里。
棺材前,三叔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照片里的他咧着嘴笑,眼神里还是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
只是照片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像他的人生一样,黯淡收场。
三婶披麻戴孝地跪在蒲团上,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形容枯槁。旁边是我那个刚上初中的堂弟,张浩,穿着不合身的孝服,一脸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三婶。”我走过去,跪了下来。
三婶一看见我,积攒的悲伤瞬间决堤,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小驰啊!你三叔他……他就这么走了啊!一句话都没留下啊!”
她的哭声尖利而绝望,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人死不能复生,三婶,您要保重身体,浩浩还需要您。”林岚也跪过来,递上纸巾,轻声劝慰。
大伯走了过来,一脸肃穆。
“好了好了,别哭了,让建军安心走。小驰回来了,就赶紧去换孝服,过来帮忙招呼客人。”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三婶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站起身,跟着我爸去换上了那身粗糙的白色孝衣。
麻布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刺痛感。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三叔真的不在了。
所谓的帮忙,其实就是站在门口,给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递烟、点烟,然后说一句“有心了”。
来的人形形色色。
有真心悲伤的,红着眼眶,在我三叔的灵前磕个头,默默地坐一会儿。
有纯粹是来走个过场的,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戚,鞠个躬,寒暄两句,然后就钻进旁边的屋子里,和其他人高谈阔论起来。
甚至还有人,在灵堂不远处的麻将桌上,搓得哗哗作响。
“哎,糊了!清一色!”
那一声兴奋的叫喊,和这边的哀乐形成了极其讽刺的对比。
我捏着手里的烟,感觉无比荒诞。
这就是一场葬礼。
一场以死亡为名的社交活动。
我堂哥张伟拍了拍我的肩膀,递过来一根“华子”。
“小驰,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我接过烟,没点。
“哎,你说我爸这事儿,也太突然了。”他叹了口气,但眼神里并没有多少悲伤,更多的是一种烦躁。
“是啊。”
“你不知道,这几天都快忙死了。联系殡仪馆,定酒席,买这些花圈寿衣,全是我一个人在跑。”他开始诉苦,“你大伯就知道动动嘴皮子,我妈呢,就知道哭。这家没我真不行。”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知道,他铺垫了这么多,重点肯定在后面。
果然,他话锋一转:“这办后事,花钱跟流水一样。刚才我大概算了算,棺材、寿衣、酒席、请吹鼓手的钱……乱七八糟加起来,没个五六万下不来。”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我这几年做点小生意,也没攒下几个钱。你三婶那儿,你是知道的,更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你大伯那边……”他撇了撇嘴,“说是单位里能报销一部分,但谁知道猴年马月能下来。”
图穷匕见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
三叔尸骨未寒,他的亲儿子,就已经开始算计这笔丧葬费了。
“哥,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淡淡地说,“三叔的后事,我们做晚辈的,该出力的出力,该出钱的出钱,是应该的。”
他一听这话,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我就知道小驰你最懂事理。你在大城市混得好,不像我们,一年到头刨不出几个钢镚儿。这事儿,你可得多担待点。”
我没再接话,只是把那根没点的烟,又塞回了他的烟盒里。
“我去看看林岚。”
我转身离开,不想再看他那副嘴脸。
林岚正在厨房帮忙,几个婶子大娘围着她,问东问西。
“哎哟,这就是小驰的媳妇吧?长得真俊。”
“在哪儿上班啊?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准备什么时候要二胎啊?”
林ar脸上挂着得体但略显僵硬的微笑,一一应付着。
我走过去,把她拉了出来。
“累了吧?”我问。
她摇摇头,对我笑了笑:“还好。就是……不太习惯。”
我懂她的不习惯。
在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失去了边界感。你的收入、你的生活、你的隐私,都可以成为他们饭桌上的谈资。
“再忍忍,等三叔下葬了,我们就回去。”
“嗯。”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你别太难过了,我看你脸色一直不好。”
我搂住她,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香火味,只觉得一阵阵的疲惫和恶心。
难过?
为三叔的死,我当然难过。
但更让我难过的,是眼前这一切。
是这群以亲情为名,上演着一出出闹剧的所谓亲人。
守灵的夜晚漫长而难熬。
按照规矩,长子长孙要彻夜守在灵前,不能让香火断了。
堂哥张伟守到半夜十二点,就打着哈欠说自己扛不住了,要去眯一会儿。
这个重任,自然就落到了我这个“闲人”头上。
我跪在蒲团上,看着三叔的照片,一根接一根地烧着纸钱。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
我爸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递给我一瓶水。
“喝点水吧。”
“爸,您怎么还不去睡?”
“睡不着。”他叹了口气,“你三叔这一走,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我看得出来,我爸是真心难过。
他们兄弟三个,吵吵闹闹一辈子,但终究是血脉相连。
“爸,哥刚才跟我说钱的事了。”我决定把话挑明。
我爸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哥……他也是没办法。家里就那个条件,你三婶和你堂弟以后还要过日子。”
“没办法就可以这样吗?三叔还没入土为安,他就开始算计这个了?”我的火气有点压不住。
“小驰!”我爸压低了声音,“别这么说你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先把后事办好,让你三叔走得体面点。”
体面。
又是这个词。
为了这个所谓的“体面”,我们要花几万块钱,办一场大部分人都在演戏的葬礼。
为了这个所谓的“体面”,活人要被逼得焦头烂额。
我突然觉得很可悲。
为三叔可悲,也为我们这些活人可悲。
“我知道了,爸。”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起身回屋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我上小学,学校要交三十块钱的辅导材料费。
我回家跟我妈要,我妈那天刚好因为我爸喝酒的事心情不好,骂了我一顿,说家里没钱。
我委屈得不行,一个人跑到三叔家。
三叔正在院子里修他那辆破摩托车,满手油污。
他看我红着眼睛,就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一说,他二话没说,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
有一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个硬币。
他仔细地数了三遍,凑了三十块钱给我。
“拿着,去交了。别跟你爸妈说,省得他们又吵架。”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准备第二天买米下锅的钱。
那天晚上,三叔三婶吃的是白水煮挂面,连点青菜叶子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三叔,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用一辈子去维护的亲情。
这就是你宁愿自己吃挂面,也要帮衬的家人。
在你死后,他们关心的不是你,而是办你的后事要花多少钱,这个钱又该由谁来出。
第二天,是“破土”的日子。
按照风俗,要请一个风水先生,选一块“风水宝地”。
大伯一大早就把那个据说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半仙”请来了。
那“半仙”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道袍,山羊胡子,故作高深地在村子后山转悠了一上午。
最后,他指着一处山坡,说:“此地甚好,背山面水,藏风聚气,后人必将福泽绵延。”
大伯一听,龙颜大悦,当即拍板,就是这儿了。
然后就是谈价钱。
那块地是村里一个远房亲戚的,人家一看这架势,狮子大开口,要价两万。
大伯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两万?你怎么不去抢?就那么一小块破山地,值两万?”
“大伯,现在行情就是这样。再说了,这是给建军叔找安身的地方,一辈子的事,不能含糊啊。”那亲戚寸步不让。
两边就在山坡上吵了起来。
一个说为了死者,一个嫌价格太贵。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对着我们张家指指点点。
我看着大伯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他很滑稽。
他一辈子最好面子,总想把一切都办得风风光光。
可到头来,连给弟弟买块墓地的钱,都要在这里跟人掰扯半天,把脸都丢尽了。
最后,还是我爸出面,好说歹说,把价格讲到了一万五。
大伯黑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一万五出来,几乎是摔在那人手上的。
“拿着!真是养了群白眼狼!”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这笔钱,最后肯定还是要算到总账里,由我们几家来分摊。
而大伯出的这笔钱,不过是暂时替我们垫付,顺便维护一下他作为“长兄”的权威罢了。
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午,负责酒席的饭店老板找上门来,说预定的桌数不够,来的客人太多,要加桌。
加一桌,就是五百块。
这下,我堂哥张伟不干了。
“加什么桌?来那么多人干嘛?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情况,都是来蹭吃蹭喝的吗?”他对着饭店老板吼。
老板一脸为难:“伟哥,这我可做不了主。人来了,总不能往外赶吧?你不大伯说了,要办得风光,不能让人家说闲话。”
“我管他什么风光不风光!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了!”张伟几乎是在咆哮。
他的妻子,我的堂嫂,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办个丧事,把我们家底都快掏空了!他自己倒是走了,一了百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们!”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三婶本来就因为悲伤和劳累摇摇欲坠,听到这话,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妈!”堂弟张浩惊叫一声,扑了过去。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掐人中的,喊叫的,找车的……
我冲过去,和我爸一起把三婶抬进屋里。
林岚拿了条湿毛巾,给她擦脸。
过了好一会儿,三婶才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看着屋顶,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她喃喃自语。
我走出房间,看到堂哥和堂嫂被大伯叫到角落里,劈头盖脸地训斥。
“混账东西!你们说的是人话吗?啊?你爸还在那儿躺着呢!你们就这么戳你妈的心窝子?”大伯气得浑身发抖。
“大伯,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啊……这不是被逼急了吗?”堂嫂还在辩解。
“逼急了?我看你们就是没良心!白眼狼!”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
我走到张伟面前。
他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
“小驰……”
我没理他,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大概有五千多块。
然后,我又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你微信多少?我再转你两万。”
张伟愣住了。
“小驰,你这是……”
“别废话,收钱。”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报了微信号。
我把钱转了过去。
“两万五,应该够了吧?”我问。
“够了,够了……小驰,真是太谢谢你了,我……”
“你不用谢我。”我打断他,“这钱,不是给你们的。”
“这钱,是我给我三叔的。是我还他的。跟他这辈子对我的好比起来,这点钱,什么都不算。”
“你们拿了钱,就把这场戏给我演好。别再出什么幺蛾子,让我三叔走都走得不安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耳朵里。
张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堂嫂想说什么,被他一把拉住了。
我没再看他们,转身回了灵堂。
我重新跪在三叔的灵前,给他上了三炷香。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那张带着一丝痞气的笑脸。
三叔,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最疼爱的侄子,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用你最看不起的钱,为你买一个最后的清净和体面。
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悲哀。
出了钱之后,世界果然清净了不少。
堂哥张伟不再抱怨钱的事,堂嫂也闭上了她那张刻薄的嘴。
酒席加了桌,来吊唁的客人吃好喝好,个个都夸我们张家办事敞亮。
大伯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得意神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只有我知道,这份“敞亮”和“风光”背后,是什么样的交易。
林岚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晚上,她给我端来一碗热汤。
“喝点吧,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我接过碗,却没有喝。
“林岚,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突然问。
她愣了一下,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我说,“你看院子里这些人,有几个是真心为我三叔难过的?他们来的目的,要么是为了应付人情,要么是为了蹭顿饭,要么……就是为了看我们家的笑话。”
“三叔活着的时候,他们看不起他,躲着他。现在他死了,他们倒是一个个都凑上来了,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然后转头就在麻将桌上大声喧哗。”
“我大伯,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打肿脸充胖子。”
“我堂哥,只想着怎么从这场丧事里少出点钱,甚至多捞点钱。”
“你说,这算什么?这他妈的算什么啊?”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林岚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日子总要过下去。”
“他们怎么样,我们管不了。我们只要做好我们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就行了吗?”
“你为三叔做的一切,他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的烦躁和怒火,渐渐平息了一些。
是啊。
我管不了别人。
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我能做的,就是让我自己,不要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出殡那天,天阴沉沉的。
长长的送葬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走向后山。
我作为长孙之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堂弟张浩一起,捧着三叔的遗像。
照片里的三叔,依旧在笑。
我不知道,如果他能看到这盛大而虚伪的送葬场面,是会笑,还是会哭。
下葬的过程很顺利。
风水先生念了一大通听不懂的咒语,然后指挥着几个壮汉,把棺材稳稳地放进了挖好的墓穴里。
填土,垒坟。
当最后一铲土盖上去的时候,三婶又一次哭昏了过去。
这场持续了三天的漫长告别,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三叔,入土为安了。
回到家,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这种安静,比之前的喧闹更让人窒息。
因为,真正的重头戏,要上演了。
晚饭后,大伯把我们几个核心成员叫到了一起。
我爸,我,堂哥张伟,还有三婶。
“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把建军后事的账,理一理。”大伯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我这儿都记着呢。”
他开始一项一项地念。
“棺材,八千。”
“寿衣,三千。”
“请道士、风水先生,五千。”
“墓地,一万五。”
“三天酒席,一共二十桌,一万。”
“还有烟酒、花圈、孝服、给帮忙的人的红包……零零总总,一共是五万八千六百块。”
他念完,把本子往桌上一拍。
“这是总数。然后,收的份子钱,一共是两万一千三百块。”
“也就是说,我们家自己,要出三万七千三百块。”
他说完,看着我们。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三婶低着头,不说话。她本来就没有钱,自然也没有发言权。
我爸抽着烟,眉头紧锁。
堂哥张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这个钱,该怎么分,大家说说吧。”大伯开口打破了沉默。
“按理说,我们三兄弟,应该一家承担一份。”
他这话一出,堂哥张伟立刻就接了腔。
“大伯,话不能这么说。我爸这儿,现在就这个情况,我妈一个女人家,小浩还在上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们家这份,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再说了,收的份子钱,不也应该先紧着他们孤儿寡母用吗?”
大伯脸色一沉:“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我爸妈这份,就从份子钱里出。剩下的亏空,由我们两家来分。”张伟说得理直气壮。
“我们两家?”大伯冷笑一声,“怎么个分法?”
“大伯您是老大,又是干部,家里条件比我们好。二叔家呢,小驰在大城市,挣得多。我们家的情况,你们是知道的,我那点小生意,今年还亏着本呢。”
“所以,我觉得,这个钱,你们两家应该多出点。我们家,最多……最多能再拿五千块钱。”
他说完,屋子里更安静了。
我差点被气笑了。
三万七的窟窿,他家只肯出五千。
剩下的三万二,要我和我大伯家分。
而且听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家出大头。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我爸掐灭了烟,刚想说话,大伯先开口了。
“张伟,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条件好?我那点死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弟弟上大学不要钱?你妹妹嫁人不要嫁妆?”
“小驰挣得多?人家在大城市,吃穿用度哪样不花钱?人家还有孩子要养!”
“就你精!就你算得清楚!你爸死了,你当儿子的,就想出五千块钱把他打发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大伯是真的动了怒,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张伟的脸上。
张伟被骂得狗血淋头,脖子一梗,也火了。
“大伯,您别冲我嚷!我怎么没良心了?这几天跑前跑后的是谁?守灵守夜的是谁?最后还不是我?”
“您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您是出了钱,可您那钱,单位里能报销!我们呢?我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再说了,我爸活着的时候,你们谁管过他?现在他死了,你们倒是一个个都来充好人了!”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
大伯一巴掌扇在了张伟的脸上。
“你个混账东西!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张伟捂着脸,眼睛都红了。
“我怎么不敢!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大伯吗?我告诉你,时代变了!”
眼看两个人就要扭打在一起,我爸赶紧冲上去,拉住了大伯。
“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堂嫂也尖叫着跑过来,护在张伟身前。
“你凭什么打人啊!以大欺小啊!没天理了啊!”
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哭的,喊的,骂的。
我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亲人。
这就是血脉。
为了一点钱,可以瞬间撕破所有伪装,露出最丑陋、最贪婪的嘴脸。
三婶一直在旁边默默地流泪,此刻,她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桌子前,把那个记账的本子拿了过来,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别吵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都别吵了……”
“建军他……不喜欢吵。”
“这个钱,我们家自己想办法。砸锅卖铁,出去要饭,我们都认了。不麻烦你们了。”
“你们……都走吧。”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大伯的脸,红得像猪肝。
张伟和堂嫂,也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站了起来。
我走到张伟面前,看着他。
“哥。”我平静地叫了一声。
他瑟缩了一下,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之前转给你的两万,加上我钱包里的五千,一共是两万五。”
“我爸妈这边,会再拿一万。”
“一共是三万五。”
“剩下的两千三百块,就算在你那五千块里,你再补两千七给三婶。”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你,有意见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点了点头。
我没再看他,转向大伯。
“大伯,您是长辈,今天这事,我不评论。”
“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三叔已经走了,别再让他地底下都不得安宁。”
大伯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也最终没说。
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上,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我拉着我爸,走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屋子。
“爸,我们回家吧。”
我爸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他点了点头。
我和林岚没有再多待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收拾行李,去了车站。
我爸送我们。
临上车前,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你拿着。”
“爸,这钱我不能要。你们留着自己用吧。”我推了回去。
“拿着!”他把信封硬塞进我的包里,“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你在外面不容易。”
“小驰,”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家里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你大伯,你哥……他们……唉,就那么回事。”
我鼻子一酸。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辈子活在这个人情社会里,很多事情,他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
“爸,我知道。您和妈多保重身体。”
“嗯。有空多带林岚和孩子回来看看。”
“会的。”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我拉着林岚上了车。
隔着车窗,我看到我爸站在站台上,瘦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孤单。
火车缓缓开动,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
林岚把我的头揽进她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窗外的景色再次变成了飞速后退的城市剪影。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银行的短信提醒。
我妈给我转了两万块钱。
后面附着一条微信消息:“小驰,那两万五,不能让你一个人出。我和你爸出一半。你三叔疼你,我们知道。但你也有自己的家要养。”
我看着那条短信,心里最后的一点壁垒,也轰然倒塌。
我把脸埋在林岚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回到我们那个位于城市一角的小家,已经是深夜。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的儿子已经被外婆接回去了,家里空荡荡的,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我脱掉鞋,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
这几天,像做了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
林岚默默地收拾着行李,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去洗个澡吧,解解乏。”
我点点头,走进浴室。
热水从头顶淋下,冲刷着身体的疲惫,也仿佛在冲刷着心里的那些污秽。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一脸的憔悴和沧桑。
这几天,我好像老了十岁。
洗完澡出来,林岚已经铺好了床。
她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等我。
“睡吧。”她说。
我躺下,她从背后抱住我。
“别再想了,好吗?”
我转过身,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林岚。”
“嗯?”
“谢谢你。”
“傻瓜,我们是夫妻。”
是啊,夫妻。
在那个混乱、自私、冷漠的人情旋涡里,只有她,是坚定地站在我身边的。
在我愤怒时,她给我安慰。
在我迷茫时,她给我方向。
在我崩溃时,她给我拥抱。
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
三叔那句话,“人这辈子,别活得太明白了,也别活得太窝囊了。”
太明白,会像我一样,看透了人性的凉薄,活得痛苦。
太窝囊,会像我爸一样,被所谓的人情世故绑架,活得憋屈。
或许,最好的活法,就是守住自己的一方天地,护好自己身边的人。
至于天地之外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所谓的亲情和体面……
就让他们随风去吧。
他们关心的是利益,是面子,是算计。
他们不会在你生病时给你递上一杯热水。
他们不会在你失意时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们更不会在你死后,为你流一滴真心的眼泪。
这场丧事,像一场残酷的洗礼,让我把人性看了个通透。
这个世界上,除了生你养你的父母,和你同床共枕的爱人,以及你血脉相传的孩子,真的,没人在乎你的死活。
你的风光,他们会嫉妒。
你的落魄,他们会嘲笑。
你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需要随份子钱的社交,一桌可以大快朵颐的酒席,以及一场可以用来攀比和算计的表演。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执念,也烟消云散了。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亲了亲林岚的额头。
“明天,我们去把儿子接回来吧。”
“好。”
“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野餐。”
“好。”
“下个月,我们年假,带上我爸妈,一起去海边玩。”
“好。”
她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坚定。
窗外的夜色深沉,但我们的小屋里,亮着一盏温暖的灯。
我知道,这盏灯,就是我的全世界。
三叔,谢谢你。
你用你的死亡,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放心吧。
我不会活得太明白,也不会活得太窝囊。
我会守着我的家,守着我爱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活得比谁都好。
来源:率真海风XPeI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