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来自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是坐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颠簸着来到我们村的。
那张来自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是坐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一路颠簸着来到我们村的。
邮递员的嗓门跟村口的大喇叭有的一拼,隔着三户人家都能听见他喊我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块滚烫的烙铁,整个村子都“滋啦”一声,沸腾了。
我正在院子里喂鸡,手里攥着一把干瘪的玉米粒。
那声音传来的时候,我手一抖,玉米粒撒了一地,老母鸡们“咯咯咯”地扑上来,啄得尘土飞扬。
我妈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脸上的表情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她的眉头拧着,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把鞋底攥得紧紧的。
录取通知书是红色的,烫金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红色,不像过年贴的春联那么喜庆,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炭,烫手。
我爸从田里回来,黝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只是默默地接过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好像不认识上面的字一样。
其实他认识的字,比我妈多得多。
他把通知书递还给我,说了一句:“收好。”
然后就蹲在门槛上,卷了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把他的脸熏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弟,比我小两岁,正是在镇上高中混日子的年纪。
他从外面野回来,看见我手里的通知书,嗤笑一声。
“哟,真考上了?”
他凑过来,一股汗味和劣质冰棍的甜腻味儿扑面而来。
“北大啊,以后是不是要去当大官了?可别忘了你弟我。”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儿真心实意的祝贺,更像是在看一个即将上演的、与他无关的热闹。
我妈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很快,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比平时做饭的声音要重,要急,像是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全撒在了锅碗瓢盆上。
那天晚上,我们家饭桌上的气氛,比村西头的老槐树还要沉。
没有人提录取通知书的事,仿佛那张红色的纸,是一道催命符。
我扒拉着碗里的白饭,菜是寡淡的炒南瓜,南瓜是我自己种的,甜得有些发腻。
我妈给我弟夹了一筷子咸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读书费脑子。”
我弟在镇上高中,成绩是吊车尾,可在我妈眼里,他才是那个需要“补脑子”的读书人。
而我,这个即将踏入中国最高学府的人,碗里只有白饭和南瓜。
我习惯了。
从小到大,家里的鸡蛋是弟弟的,新衣服是弟弟的,连我爸从镇上带回来的糖块,我妈也会先塞到弟弟嘴里,然后才把剩下的、可能已经有些融化的,分给我一小块。
她说,女孩子家,吃那么多甜的,牙会坏。
她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她说,你弟是咱们家的根,是顶梁柱,你以后得帮衬他。
这些话,像院墙上爬满的潮湿的青苔,一点一点,覆盖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
我以为我考上北大,一切就会不一样。
我以为这张通知书,能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这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青苔,让我看到一点阳光。
我错了。
它没有劈开青苔,反而让青苔长得更疯了。
村里人来道贺,送来了几斤挂面,几瓶罐头。
我妈都笑着收下,转身就把东西锁进了柜子里。
她对着外人,会勉强挤出一点笑,说:“这孩子,就是死读书,运气好。”
等人一走,她的脸立刻就垮下来,像一块被雨淋湿的抹布。
她开始变得神神叨叨。
我好几次在夜里醒来,都听见她在院子里烧纸,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觉得那声音飘忽得像鬼火。
还有一次,我看见她从村东头的“神婆”王大娘家回来,怀里揣着一个黄色的纸包,神色慌张。
我问她是什么,她厉声呵斥我:“小孩子家别多问!”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儿,像是在看一个抢了她东西的仇人。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里。
那几天,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爸抽烟抽得更凶了,整天咳嗽。
我弟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每天拿着我考上北大的事,在同学面前吹牛。
只有我妈,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那里面有怨恨,有嫉妒,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恐惧。
是的,是恐惧。
她在怕什么?
怕我远走高飞,不再受她掌控?
还是怕我,这个她从来看不上的女儿,会夺走她宝贝儿子的“气运”?
我不敢想。
终于,在我临走的前一天,我妈说,要给我包饺子。
她说:“明天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吃顿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老规矩。”
太阳还没落山,她就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摆开了阵势。
白花花的面粉,剁得细碎的猪肉白菜馅,散发着一股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我心里,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走过去,想帮她擀皮。
她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去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你一个读书人,干这些粗活干嘛。”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客气”,客气得让我脊背发凉。
我只好默默地坐回屋里,隔着窗户看她。
她低着头,手指在面皮和馅料之间翻飞,动作麻利。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像个慈祥的母亲。
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
就在这时,我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棕色的玻璃瓶。
那个瓶子,我认得。
是我爸之前用来装“百草枯”的瓶子,给地里的杂草除根用的。
后来药用完了,瓶子就一直扔在墙角。
我看见她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往其中一个饺子里,倒进了一些绿色的粉末。
那粉末,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
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屋里。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书。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响,仿佛要从我的喉咙里跳出来。
百草枯。
没有解药的剧毒。
她要把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
全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看着她,把那个包了“料”的饺子,特意在边缘捏出了一道不一样的褶子,然后混在一堆白白胖胖的饺子里。
她做完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只是往馅里多加了一点盐那么自然。
原来,她不是怕我抢走弟弟的气运。
她是想让我,永远都不要离开这个家,永远都不要去那个叫“北大”的地方。
用最决绝的方式。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像一块巨大的黑布,要把整个世界都吞噬掉。
饺子下锅了。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的声音。
这些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人间烟火声,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地狱的背景音。
我爸回来了,我弟也回来了。
饭桌上,摆着三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醋,酱油,还有我爸最爱的蒜泥。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除了我。
我妈端着饺子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她把其中一盘,特意放在我面前。
“闺女,吃吧,多吃点。这是妈特意给你包的。”
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像两只蓄势待发的鹰。
我拿起筷子,手抖得厉害。
我看见了。
就在我面前的这盘饺子里,有一个,边缘的褶子,和别的不一样。
就是那个。
我爸和我弟已经开始狼吞虎咽。
“妈,你今天这饺子,味道不错啊!”我弟含糊不清地说。
我爸没说话,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
只有我妈,她没动筷子,就那么看着我。
等着我,把那个“特别”的饺子,吃下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办?
当场揭穿她?
大喊着说“你想毒死我”?
不。
我不能。
如果我这么做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我爸会怎么样?我弟会怎么样?
而她,我的亲生母亲,会因为“故意杀人未遂”而坐牢。
我不能这么做。
可是,不这么做,死的就是我。
我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我好不容易才挣来的未来,我马上就要看到的天光……
就要在这一刻,被一个饺子,画上句号吗?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哭,哭了,就露馅了。
我必须冷静。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了一个普通的饺子,蘸了点醋,慢慢地放进嘴里。
味道很好。
猪肉白菜,我最喜欢的馅。
我妈的眼神,愈发地灼热。
像是在催促我。
快吃啊,快吃那个。
我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个“死亡饺子”。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白色的坟包。
就在这时,我弟的筷子伸了过来。
“姐,你那个看起来好大,给我尝尝!”
他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霸道。
从小到大,他抢我的东西,已经成了习惯。
玩具,零食,新书包……
只要是我有的,他看上了,就会毫不客气地抢走。
而我妈,总是在一旁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这一次,他要抢的,是我的命。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无比平静。
我没有阻止他。
我甚至,还用筷子,轻轻地,把那个饺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我说:“好啊,给你。”
我的声音,很轻,很稳,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妈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弟的筷子,又快又准,一下子就夹住了那个饺子,然后,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见我妈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她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我爸也停下了筷子,不解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
我弟嚼了两下,突然,“噗”的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呸!呸!呸!”
他吐得满桌子都是。
“妈!你往饺子里放了什么玩意儿?苦死我了!!”
他一边吐,一边用手扇着嘴巴,脸都皱成了一团。
苦?
只是苦?
我愣住了。
不是剧毒吗?
我妈也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弟,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我爸皱着眉头,夹起我弟吐出来的饺子馅,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草药味儿啊。”
他看向我妈,脸色沉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去找王神婆了?”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眼泪,从她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哭了。
不是装的,是真真切切的,崩溃的大哭。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害他……”
她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说。
“神婆说……神婆说我们家就这么点气运,都被闺女一个人占了……她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把家里的文曲星都带走了,你弟以后……以后就没出息了……”
“神婆给我这个……说是‘断根草’,让闺女吃了,就能把她的根留下来一点,分给你弟……”
“我不知道他会抢着吃啊……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断根草?
不是百草枯?
我猛地看向墙角那个棕色的玻璃瓶。
瓶身上,确实贴着“百草枯”的标签,但标签已经很旧了,字迹模糊。
我爸走过去,拿起那个瓶子,倒了倒。
里面,还有一点点残留的绿色粉末。
他捻了一点,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这不是农药,就是普通的清火的苦草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就信那些神婆的话!”
“那个瓶子,是几年前的了,里面的药早就用完了!我看瓶子结实,就洗干净了给你装草药粉,你……你怎么就……”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真相大白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由愚昧和偏爱导演的,荒唐的闹剧。
她不是想毒死我。
她只是想用一种她自以为是的方式,“锁住”我的“气运”,好分给她的宝贝儿子。
那个小瓶子,那个“百草枯”的标签,那诡异的绿色粉末,那不一样的饺子褶……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想象和恐惧,给我编织的一场噩梦。
而我,差一点就亲手把这个“噩梦”,送给了我的弟弟。
我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看着一脸懵懂的弟弟,看着满眼失望的父亲。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庆幸?是后怕?还是……悲哀?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很累。
比我熬夜刷过的任何一套题,都要累。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再吃饭。
一桌子的饺子,慢慢地凉了,就像我们这个家的人心。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就压在我的枕头下面。
我把它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地看。
“北京大学”。
这四个字,曾经是我所有的希望和光。
可现在,它却像一个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为了它,付出了那么多。
可到头来,在我的母亲眼里,我的成功,竟然是一种“罪过”,一种需要用“断根草”来压制的“煞气”。
这是多么的可笑,又多么的可悲。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爸送我到村口。
他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钱,我攒了半辈子了,本来是想给你弟娶媳妇用的。现在,你比他更需要。”
“到了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别省着。家里……你别怪你妈,她就是……就是脑子糊涂。”
我捏着那个布包,布料很粗糙,磨得我手心生疼。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我妈没有来送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家的院子,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
我知道,她醒着。
她就躲在窗户后面,看着我。
就像昨天晚上,她看着我,等着我吃下那个饺子一样。
只是,此刻她的心情,一定比昨天,还要复杂千百倍。
去往县城的拖拉机上,天边的鱼肚白一点点亮起来。
我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沓沓用红线捆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五毛的。
纸币的边缘,都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
我知道,这是我爸一滴汗一滴汗,从土里刨出来的。
在钱的最底下,压着一本很旧的《新华字典》。
字典的扉页上,是我爸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一行话:
“闺女,走出大山,别回头。”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那行字上,把墨迹晕开。
我以为,我和那个家的故事,会随着拖拉机的远去,画上一个句号。
我以为,我会像我爸说的那样,走出大山,再也不回头。
可是,血缘这种东西,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无论你走多远,它都牢牢地牵着你。
在北大的日子,像做梦一样。
高大的教学楼,绿草如茵的操场,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籍,还有来自天南海北、说着各种口音的同学。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我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村里只有一部公用电话,在村委会。
每次打电话,都要扯着嗓子喊,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见。
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家的那些事。
偶尔,我会收到我爸的信。
信是他找村里的会计代写的,字迹工整,但内容很短。
无非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读书,注意身体。
信里,他从来不提我妈和我弟。
我知道,他是怕我心里有疙瘩。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给一个初中的孩子补习英语。
我想攒点钱,我想经济独立,我想离那个家,越远越好。
除夕夜,万家灯火。
我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租的小房间里,煮了一锅速冻饺子。
烟雾缭aws,我想起了那个夏天的晚上,那盘“加了料”的饺子。
心里,依然会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爸。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喂?是闺女啊!你在那边……还好吧?钱够不够用?”
我嗯了一声,说:“挺好的,爸,我找到工作了,能自己挣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爸压低了声音说:“你妈……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紧。
电话被转接了。
听筒里,传来我妈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闺女啊……”
她只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就哽咽了。
我握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你过年怎么不回来啊?”她带着哭腔问。
“学校忙。”我撒了个谎。
“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生妈的气?”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不生气了?那是假的。
说我还生气?那只会让她更难过。
电话两端,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电流的“滋滋”声,在无声地诉说着我们的隔阂。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弟……他退学了。”
我愣住了。
“什么?为什么?”
“他说他不是读书的料,不想读了。跟着村里人,去南边的工地上打工了。”
“他说……他说他要挣大钱,以后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
我妈的声音,充满了无力和悲伤。
我能想象到,她那个被她寄予了所有希望的“顶梁柱”,在说出“不想读书了”的时候,她的世界,是怎样地崩塌了。
“他走的时候,让我跟你说……说对不起。”
“他说,他以前不懂事,抢了你好多东西。以后,他会加倍还给你。”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那个从小霸道惯了的弟弟,那个抢走我“死亡饺子”的弟弟,竟然也会说“对不起”。
原来,人,是真的会变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绚烂的烟花,泪流满面。
那个家,那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家,好像,也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努力地向我靠近。
接下来的几年,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学习,拿奖学金,参加各种社会实践。
我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强大。
强大到,足以摆脱原生家庭带给我的所有阴影。
我很少回家,即使是暑假,也大多以实习和项目为由,留在北京。
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
我爸在信里说,家里盖了新房子,是弟弟在外面打工挣的钱盖的。
他说,弟弟很能吃苦,在工地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手上的茧子,比他还厚。
他说,我妈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头发白了一大半,总是念叨着我。
大四那年,我拿到了保研的资格。
同时,也收到了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offer。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是继续在象牙塔里深造,还是踏入社会,去实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慌乱和恐惧。
“闺女,你快回来吧!你妈……你妈不行了!”
我妈病了。
是癌。
当我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她已经瘦得脱了相。
曾经那个在我看来,像山一样强悍的女人,此刻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连呼吸,都显得那么费力。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她想对我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我弟守在床边,几天没合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沙哑地叫了一声:“姐。”
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弯了腰。
医生说,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退掉了租的房子,办了休学。
我回到了那个,我逃离了四年的家。
我每天陪着我妈,给她喂饭,擦身,讲我在北京的故事。
我讲未名湖的塔,博雅塔的影,讲那些有趣的教授和可爱的同学。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只银手镯。
样式很老旧,上面还有些发黑。
“这是……我出嫁的时候,你外婆给我的。现在,我给你。”
她颤抖着手,把手镯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闺女,妈对不起你。”
“妈这辈子,做了好多糊涂事……最糊涂的,就是那天……那个饺子……”
“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了……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我怕你弟弟,真的被你把好运气都带走了……”
“我不是人……我不是个好妈……”
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身体,在被子里不停地颤抖。
我握住她那只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妈,都过去了。”
“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怪过你。”
是的,我没有。
当我真正理解了她的恐惧和愚昧之后,我剩下的,就只有心疼。
心疼她的无知,心疼她的偏执,心疼她那份被扭曲了的、沉重如山的母爱。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
她的世界里,只有那一亩三分地,只有传宗接代的儿子。
我的出现,我的优秀,打破了她固有的认知,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用了一种最愚蠢、最可怕的方式,来试图挽留她那摇摇欲坠的世界。
她错了,错得离谱。
但那份爱的初衷,却是真的。
我妈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和我弟,我爸,都守在她身边。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
我凑过去,听见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一句:
“我的闺女……是我的骄傲……”
办完我妈的丧事,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我弟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姐,这里面是我这几年攒的钱,还有妈的赔偿款。你拿着,回北京去,继续读书。”
“我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不能就这么算了。”
“妈……妈在天上看着呢。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你有出息。”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小两岁的男人,他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抢糖吃的小屁孩了。
他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我没有回北京。
我留了下来。
我用那些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书店的名字,叫“远方”。
我希望,从我们这个小镇走出去的孩子,都能去到他们想去的远方。
我也在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我想把我学到的知识,教给更多的孩子。
我想告诉他们,读书,是为了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不是为了抢走谁的“气运”。
我爸,还是每天下地,种他的庄稼。
只是,他不再抽旱烟了。
他说,我妈闻不惯那个味儿。
我弟,还在工地上。
他会定期给我打电话,问我书店的生意怎么样,问我爸的身体怎么样。
每次,他都会在电话的最后,笨拙地说一句:“姐,你自己也多注意身体。”
我们这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家,好像用一种很慢,很笨拙的方式,在重新愈合。
有时候,我会在书店里,看到一个和我当年很像的女孩。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角落里,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会给她倒一杯热水,送她一本她看了很久却舍不得买的辅导书。
她会抬起头,对我羞涩地笑。
那笑容,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在油灯下,用一本翻烂的字典,一点一点,敲开通往世界大门的自己。
那个夏天,那个“加了料”的饺子,像一道深深的烙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曾经让我痛苦,让我绝望,让我怨恨。
但现在,当我回头再看,我发现,它也教会了我一些东西。
它教会我,爱,有很多种形式。
有些爱,是温暖的阳光,有些爱,却是沉重的枷锁,甚至是尖锐的利刃。
它也教会我,原谅。
原谅别人的无知,也原谅自己的执念。
更是与那个曾经遍体鳞伤的自己,和解。
我的根,在这里。
在这个贫瘠、落后,充满了愚昧和偏爱的小山村。
我曾经拼了命地想把它拔出来,移植到别处去。
但现在我明白了。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我可以去到任何我想去的远方,但我的根,永远都在这里。
它是我出发的地方,也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不再试图逃离,而是选择,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改变这片土地。
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
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风把它带到哪里,它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
然后,再把新的种子,播撒向更远的远方。
我的人生,或许不会像在世界五百强公司里那样,光鲜亮丽。
但在这里,在每一个看到孩子们求知若渴的眼神的瞬间,在每一次我爸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的瞬间,在我弟打来电话,絮絮叨叨地让我注意身体的瞬间……
我都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心安。
那碗被我误解的“毒饺子”,最终没有毒死我,反而让我涅槃重生。
它让我看清了亲情的复杂,人性的幽深,也让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生活,就像那碗饺子。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味道。
可能是咸的,可能是甜的,也可能,是苦的。
但没关系。
只要吃下去,咽下去,它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然后,你就能,更有力气地,走下去。
走向,那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远方。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