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在单向玻璃后面,看到周慧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
十年了。
整整十年。
当我在单向玻璃后面,看到周慧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紧。
时间这把刻刀,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噘起嘴,眼角眉梢都带着娇纵的年轻女人。
她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廉价职业套装,肩膀的线条有些垮,头发规规矩矩地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几缕碎发疲惫地垂在耳边。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
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后,所剩无几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她旁边的那个少年,挺拔,清瘦,眉眼间有我的影子,但嘴角紧抿的倔强,又像极了她。
那是我的儿子,林晨阳。
我只在他五岁前抱过他。
现在,他快要比我高了。
“林总?”
旁边,人力资源的经理小李轻声叫我。
我回过神,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面玻璃。
“这个应聘者,周慧,简历上写是单亲妈妈,为了孩子十年没正式工作,都是打零工。这次是陪她儿子来面试我们公司的实习生岗位的。”
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同情。
“她看我们公司也招行政助理,就鼓起勇气投了份简历,想跟儿子在一个公司上班,方便照顾。”
“她儿子很优秀,叫林晨阳,A大计算机系的,专业课成绩全是顶尖,还拿过好几个编程大赛的奖。”
小李的语气里满是欣赏。
林晨阳。
我的儿子。
我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仿佛就在昨天。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窗外电闪雷鸣。
我刚为一个关键的算法熬了三天三夜,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身上一股隔夜泡面的味道。
周慧抱着枕头,站在我们那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中间,冷冷地看着我。
“林峰,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她的声音比窗外的雷声还要刺耳。
“你还要我跟你过多久这种日子?天天吃泡面,住这种破地方,连给儿子买个好点的玩具都得犹豫半天!”
“你说的创业呢?你的公司呢?我只看到你对着这破电脑,一天一天地耗着!”
我当时很累,累得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是哑着嗓子说:“慧慧,就快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们的核心技术马上就要突破了……”
“时间?时间!我给了你多少时间了?”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把枕头狠狠砸在我身上。
“我受够了!林峰,我真的受够了!”
“我明天就去我妈那,你自己好好对着你的代码过一辈子吧!”
我以为她只是在闹脾气,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她却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了。
“别碰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嫌恶。
“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我都觉得恶心。”
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僵在了原地。
第二天,她真的走了。
带着五岁的晨阳,走得干干净净。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那一栏,写得很清楚。
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财产。
那台我赖以为生的电脑,她没要。
儿子晨阳的抚养权,归她。
我打电话给她,声音都在抖。
“慧慧,别闹了,我们……”
“我没闹。”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林峰,我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过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穷日子了。我已经找好人了,张强,你还记得吧?追过我的那个,人家现在是科长了,有车有房。”
张强。
我当然记得。
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当初就是靠着家里有点关系,进了事业单位。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所以,你早就找好下家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
“是又怎么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林峰,承认吧,你就是个废物,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晨阳跟着你,只会受苦。以后,你别再来找我们了。”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万念俱灰。
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最痛的那一块,叫晨阳。
我签了字。
不是我不想争,是我没资格争。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给儿子一个未来?
离婚那天,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她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新买的裙子,站在法院门口,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大众。
张强靠在车门上,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
周慧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她拉着晨阳的手,晨阳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我对他笑了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
工作。
疯狂地工作。
我和合伙人老王,把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当成了战场。
我们吃最便宜的盒饭,睡在行军床上,每天睁开眼就是代码,闭上眼还是代码。
最难的时候,账上只剩下几百块钱,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
老王愁得满嘴起泡,问我:“峰子,要不……散了吧?”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代码,眼睛通红。
“不。”
我说。
“死,也要死在这儿。”
我不知道那股劲儿是哪来的。
或许是被周慧那句“你就是个废物”刺激的。
或许是每次午夜梦回,都会看到晨阳那双困惑的眼睛。
我得活下去。
我得证明,她错了。
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我们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们开发的第一款软件,被一家小公司看中了。
第一笔投资,二十万。
我和老王拿着那张支票,在银行门口,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傻子。
那是我们的救命钱。
也是我们“启明科技”的起点。
“启明”,启迪明天。
这是我给公司起的名字。
接下来的十年,就像一部快进的电影。
我们抓住了互联网发展的每一个风口。
从一个小小的软件外包团队,到拥有自己核心技术的行业新贵。
办公室从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换到了一百平米的写字楼,再到今天,这栋位于市中心CBD、整整三层的办公区。
我的称呼,从“小林”,变成了“林工”,最后定格在“林总”。
我有了车,有了房,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但我再也没有家了。
逢年过节,我都是一个人过。
看着窗外万家灯火,我会习惯性地打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里面是晨阳的照片。
从一岁到五岁,每一张都是我亲手拍的。
我不敢去打扰他们。
周慧说得对,张强能给他更好的生活。
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他的平静。
我只能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者,偶尔从朋友那里,打听一点关于他们的消息。
听说,张强升了处长。
听说,他们换了大房子。
听说,晨阳学习很好,很懂事。
每一次听到“听说”,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我这个父亲,活成了一个“听说”。
几年前,我听说张强因为贪腐被抓了,判了十五年。
家产全部被没收。
周慧带着晨阳,又搬回了她父母家那套老旧的筒子楼。
我曾有过一丝冲动,想去看看他们。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十年了。
她恨我,或许已经成了习惯。
我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今天。
“林总?林总?”
小李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您看……周慧的这个岗位,我们招人其实不急。她的履历确实……不太匹配。”
小李说得很委婉。
一个脱离社会十年的家庭主妇,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技能,年龄也快四十了。
在任何一家公司,她的简历都会被第一时间刷掉。
“但是她儿子,林晨阳,真的很不错。几个面试官都给了高分,建议直接录取。”
我看着玻璃另一边的儿子。
他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
面试官问他问题,他回答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甚至在一些专业问题上,展现出了超越他年龄的见解。
那是我林峰的儿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一阵尖锐的酸楚,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他本该有更好的平台,更光明的未来。
如果当年……
没有如果。
“让周慧进来。”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
小李愣了一下。
“啊?林总,您的意思是……让她来您这儿面试?”
行政助理这种岗位,根本不需要我这个CEO亲自面试。
“不。”
我摇了摇头。
“让她来我办公室。”
然后,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让她一个人来。”
小李虽然满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这间办公室很大,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繁华。
桌上摆着我和老王还有公司核心团队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西装革履,笑容得体,但眼神里,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我按下了桌上的一个按钮。
我对面的墙上,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缓缓升起,露出了后面的单向玻璃。
这是我当初设计办公室时,特意留下的。
我喜欢观察人。
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
他们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现在,这面玻璃,让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
看到那个我曾爱过,也曾恨过的女人。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
周慧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显得很局促,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已经有些掉皮的包包。
“您……您好。”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我没有说话。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
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
看着她那双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有些粗糙的手。
十年。
岁月对谁,都不曾宽容。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声响。
她似乎感觉到了这异样的沉默,终于鼓起勇气,缓缓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和我对上的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剧烈地收缩。
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张脸上,先是极致的震惊,然后是不可思议,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慌乱和羞耻。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
“林……林峰?”
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像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落叶。
我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我用一种审视的、陌生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目光看着她。
“周慧。”
我叫了她的名字。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十年了。”
我淡淡地说。
“别来无恙啊。”
这四个字,我说得轻描淡写。
却让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想象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来求职的公司。
这家在业界声名鹊起,无数毕业生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启明科技”。
老板,竟然是她十年前抛弃的、被她骂作“废物”的前夫。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坐吧。”
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硬地挪动脚步,坐了下来。
坐姿拘谨,背挺得笔一,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简历我看了。”
我拿起桌上那份属于她的简历,薄薄的一张纸。
我在指尖轻轻敲了敲。
“十年,都在打零工?”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是……”
声音细若蚊蚋。
“为什么不找个正式的工作?”我继续问。
“要……要照顾孩子……”
“张强呢?”我明知故问,“他不是科长吗?后来升处长了吧?养不起你和孩子?”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插在她的尊严上。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充满了屈辱和哀求。
“林峰,你别说了……”
“别说?”
我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为什么不说?十年前,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你就是个废物,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我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她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这话,我记了十年。”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她那廉价的套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对不起……林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
“我当年……是鬼迷了心窍……我……”
“鬼迷了心窍?”
我打断了她。
“不,你不是鬼迷了心窍。你只是很清醒。”
“你清醒地知道,跟着我林峰,要过苦日子。而跟着张强,可以马上住进大房子,开上小汽车。”
“你做了一个最有利于你自己的选择,这没什么错。”
我的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错就错在,你看走眼了。”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
“你以为的潜力股,其实是垃圾股。你以为的垃圾股,现在,成了你高攀不起的绩优股。”
我指着窗外那片繁华的街景。
“看到那栋最高的楼了吗?我们公司明年,就要搬到那里去。我们买下了顶上三层。”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空洞。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向你炫耀什么。”
我转过身,重新看向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莫欺少年穷。”
她彻底崩溃了。
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我静静地看着她哭。
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空茫的荒芜。
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幻想过重逢的场景。
我想象着自己开着豪车,穿着名牌,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看她震惊、后悔、悔不当初的表情。
可真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恨,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炫耀,也无法抚平曾经的伤痕。
那个被她抛弃在雨夜里的、孤独无助的林峰,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启明科技”的林总。
一个习惯了用理智和数据思考,把所有情感都深深掩埋起来的男人。
我等她哭声渐歇。
“你儿子的面试,我看过了。”
我回到座位上,换了个话题。
提到儿子,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满眼通红地看着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晨阳……晨阳他……”
“他很优秀。”
我客观地评价。
“比当年的我,强多了。”
这句话,让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混杂着骄傲和苦涩的复杂神情。
“我们会录取他。”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实习期六个月,薪资按公司标准。转正后,看他个人能力,我不会给他任何优待,也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对他有任何偏见。”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至于你……”
我的目光,落回到她那份简历上。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我们公司的行政助理岗位,要求本科以上学历,至少三年相关工作经验,熟练使用各种办公软件,最好……还懂点英语。”
我每说一个字,她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周慧,你觉得,你符合哪一条?”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哪一条都不符合。
她来投简历,或许只是抱着一丝侥G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抱歉。”
我把她的简历,轻轻推到桌子边。
“你的岗位申请,我们不能通过。”
她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下去。
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像个提线木偶。
“谢谢你,林总……谢谢你给晨阳机会……”
她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的手,将要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我叫住了她。
“周慧。”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句最俗套的话。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不好。”
她说。
“一点都不好。”
说完,她拉开门,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我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是小李。
“林总,林晨阳的offer,现在就发吗?”
“发吧。”
“好的。那……他妈妈那边……”
“我跟她谈过了。”我说,“她不合适。”
“哦……好的,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乱成一团。
是周慧那张苍老疲惫的脸。
是晨阳那张酷似我却又充满倔强的脸。
还有十年前,她抱着枕头,站在出租屋里,对我尖叫的模样。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加班。
让司机送我回了家。
那是一套位于顶层的复式公寓,装修得冷硬而奢华,像个高级酒店,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河。
我曾经以为,站在这里,拥有这一切,我就会快乐。
可我没有。
我只是更孤独了。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
“……是我。”
是周慧。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下午要平静一些,但依然带着疲惫。
“晨阳收到offer了,谢谢你。”
“不用谢他,是他自己凭本事拿到的。”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林峰。”她又开口了,“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跟你提任何要求。但是……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说。”
“你……你能不能暂时……别告诉晨阳,你和他……的关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
“他一直以为,他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就生病去世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生病去世了?
呵呵。
在她心里,我这个前夫,早就“死”了。
“他很崇拜你。”
周慧继续说。
“不,应该说,所有A大计算机系的学生,都崇拜你。你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奋斗的目标。”
“我怕……我怕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自己的偶像,就是那个……他‘去世’了的爸爸。”
“更何况,还是被他妈妈……抛弃的爸爸。”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我能想象她此刻的屈辱和无助。
“他知道了,会恨我的。”
“他恨你,不是应该的吗?”我冷冷地反问。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是……是应该的……可是林峰,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了……我不能失去他……”
“你当年抛弃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起来。
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带着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十年!整整十年!你连一张照片都没给我寄过!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做父亲的,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你跟我说,怕他恨你?周慧!你凭什么?”
我几乎是在咆哮。
电话那头,只剩下她的哭声。
哭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骂完了,吼完了,心里却更加空虚。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声音。
“对不起……林峰……真的……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晨阳……”
“你要是想认他……你就认吧……我……我没脸再拦着你了……”
“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万念俱灰的疲惫。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窗外的夜景,依旧繁华。
可我的世界,却只剩下一片黑暗。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公司。
小李告诉我,新来的实习生,今天报到。
我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
那面单向玻璃,今天对我来说,像是有无穷的魔力。
我看到晨阳了。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一群新入职的员工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别人都在兴奋地交谈,他却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他即将工作的地方。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像极了当年的我。
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整天,我的目光,都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我看着他被分配到技术部,跟着一个老员工熟悉环境。
看着他第一次领到自己的工位,笨拙地整理着桌面。
看着他中午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扒着饭。
看着他遇到技术难题,紧锁着眉头,在草稿纸上不停地演算。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多想走出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那个难题的节点在哪里。
我多想坐到他对面,跟他说说话,问问他大学的生活,问问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但我不能。
周慧的电话,像一个魔咒。
“他一直以为,他爸爸生病去世了。”
我该怎么开口?
嗨,儿子,我没死,我就是那个被你妈甩了的穷光蛋?
我怕看到他震惊、鄙夷、甚至憎恨的眼神。
我这个十年间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父亲,有什么资格,去打破他已经认定了二十年的人生?
下班的时候,我看到他背着包,走出了公司大门。
我鬼使神差地,让司机跟了上去。
公司的车,是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司机老陈技术很好,不远不近地缀着。
晨阳没有坐公交,而是一路走到了地铁站。
正是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人挤人。
我看到他被挤在人群中,瘦削的身体随着车厢晃动,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我住在城市最贵的豪宅里。
我的儿子,却每天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地铁上下班。
我算什么父亲?
地铁到了一站,他下车了。
我让老陈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跟了下去。
他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老旧的家属院。
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这里,我认得。
这是周慧父母家。
是她当年离开我之后,去投奔的地方。
没想到,十年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我看到他上了五楼。
其中一户的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我看到了周慧的身影。
她接过晨阳的书包,递给他一双拖鞋,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
晨阳脸上露出了笑容,是那种在公司里从未见过的、放松的笑容。
他跟妈妈说着话,走进了屋里。
门,关上了。
把我和他们的世界,隔绝开来。
我站在楼下,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
直到楼上那扇窗户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
我才转身离开。
回到车上,我跟老陈说:“明天开始,你不用来接我了。”
老陈愣了一下:“林总,那我……”
“明天早上八点,你去A大南门,接一个叫林晨阳的实习生上班。晚上,再送他回去。”
我顿了顿,补充道。
“别告诉他是我安排的。就说,是公司给优秀实习生的福利。”
“还有,找个由头,给他办一张食堂的VIP卡,让他去楼上的小餐厅吃。”
那里的饭菜,比楼下的大食堂要好得多。
“另外,查一下周慧……他妈妈,最近在找什么工作。想办法,在她常去的招聘网站上,推一个合适她的岗位。”
我一口气说完。
老陈跟了我很多年,什么都懂。
他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林总。”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我像一个胆小的、笨拙的父亲,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去弥补我缺失了十年的爱。
我不敢靠近,怕吓到他。
我只能远远地,笨拙地,对他好。
第二天,我从单向玻璃里,看到晨阳坐在我的专属司机开的车里,来到了公司楼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
小李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跟他解释了这是公司对“A大精英人才”的特殊关怀。
他半信半疑地接受了。
中午,他拿着那张VIP卡,走进了楼上的小餐厅。
看着他终于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有营养的午饭,我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满足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偷窥”我的儿子。
我发现,他真的很像我。
对技术,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他会为了一个bug,跟同事争得面红耳赤。
也会在攻克一个难题后,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举一反三。
技术部的负责人老张好几次在我面前夸他,说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将来不可限量。
我听着,比谈成几千万的合同还高兴。
我也在默默地关注着周慧。
我让猎头公司,给她匹配了一份工作。
在一家不大但很正规的公司,做文员。
工作不累,离家也近,薪水足够她和晨阳过上还算体面的生活。
我听说,她去面试了,很顺利。
我以为,生活会就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
我当我的霸道总裁。
他当他的天才实习生。
她当她的中年女文员。
我们三个人,像三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直到那天。
公司的一个核心项目,遇到了一个巨大的技术瓶颈。
这个项目,是我亲自带队的。
我们整个技术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都没有找到解决方案。
公司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如果这个项目失败,我们将损失惨重,甚至会影响到公司未来的战略布局。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通宵。
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头痛欲裂。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邮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林晨阳。
邮件标题是:关于“星辰计划”底层架构优化的一个不成熟建议。
“星辰计划”,就是我们这个项目的代号。
我心里一动,点了开来。
邮件里,是一份长达十几页的文档。
他从一个我从未想过的角度,对我们现有的架构,提出了颠覆性的修改意见。
并且,附上了一段他自己写的测试代码。
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大胆,甚至有些疯狂。
但逻辑,却异常严谨。
我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日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
我立刻把他的代码,放到我们的测试环境里去跑。
结果……
成功了!
那个困扰了我们整个团队半个多月的瓶颈,被他用一种近乎天才的方式,轻而易举地突破了!
我看着屏幕上“测试通过”的绿色字样,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立刻把技术负责人老张从床上叫了起来。
老张在电话那头,听完我的话,激动得语无伦次。
“天才!这小子真是个天才!”
“林总,你是从哪儿挖来这么个宝贝的?”
我挂了电话,看着那封邮件的发件人。
林晨阳。
我的儿子。
这一刻,我心中的骄傲,压倒了一切。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我只打过一次的、周慧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是晨阳的声音。
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我找周慧。”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妈睡了,您是哪位?”
“我是……启明科技的。”
“哦,是公司的领导吗?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警觉和礼貌。
“不是急事。”我说,“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跟我聊?”他很意外。
“对。”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林晨阳,你写的那个优化方案,我看到了。”
“非常出色。”
“啊……那个……我只是随便写写,可能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你写得很好。”我打断他,“好到……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认识我爸爸吗?”
他突然问。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出汗。
“你妈妈……她是怎么跟你说你爸爸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她说……我爸爸是个很厉害的程序员,跟你一样厉害。”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但是,他身体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
“她说,我长得很像他。尤其是写代码的时候。”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原来,在儿子心里,我不是那个被抛弃的“废物”。
而是一个“很厉害的程序员”。
原来,她没有跟儿子说我的坏话。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把我从他们的人生中,“抹去”了。
“那……如果……”
我的声音,有些艰涩。
“如果我告诉你,你爸爸……没有死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你……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在发抖。
“明天早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说。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说完,不等他回答,我就挂了电话。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把我加密的那个文件夹,打开了。
里面,是我和晨阳所有的合影。
我把他抱在怀里,笑得像个傻子。
他骑在我的脖子上,挥舞着小手。
我们在公园的草地上,追逐打闹。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第二天早上,晨阳来了。
他眼圈发黑,显然也一夜没睡。
他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困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期待。
我没有废话。
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转了过去。
屏幕上,是我们父子俩的合影,一张张地,自动播放着。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这是……”
他的声音,像是在梦呓。
“这是你一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你买的第一个蛋糕。”
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这是我们去海洋馆,你第一次看到海豚,高兴得又叫又跳。”
“这是……你发高烧,我抱着你,在医院里守了一夜。”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当屏幕上,出现一张我和周慧抱着刚出生的他的合影时。
那张照片上的周慧,笑得一脸幸福。
而我,则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眼神里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笨拙。
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为什么……”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这十年,你都不来找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被抛弃的愤怒和委屈。
“回答我!”
他几乎是在对我嘶吼。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没有解释。
我只是伸出手,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
他却猛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我的手。
那个动作,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对不起。”
我收回手,声音沙哑。
“晨阳,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他吼道,“我要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十年前,你妈妈,嫌我穷,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带着你,跟我离了婚。”
“然后,她告诉你,我死了。”
晨阳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
我冷笑一声。
“那你去问问她。”
“问问她,当年那个叫张强的男人,是谁。”
“问问她,我们离婚后,她是不是马上就嫁给了那个有车有房的科长。”
“问问她,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后来出事了,她会不会带着你,来我这里求职!”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拳,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他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自己敬爱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不……你在撒谎……”
他摇着头,一步步地后退。
“你是在骗我……你就是个骗子!”
说完,他猛地转身,冲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没有去追。
我只是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知道,我搞砸了。
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撕开了他二十年来的人生。
把他所有关于“父亲”的美好想象,和关于“母亲”的完美滤镜,都打得粉碎。
他会恨我。
就像他妈妈一样。
那天下午,我接到了周慧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你毁了他!你把他给毁了!”
她歇斯底里地控诉我。
我没有反驳。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周慧。”
等她骂累了,我才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
“你把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到让他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他长大了,他有权知道真相。无论这个真相,有多么残酷。”
“他是我儿子。”
我说。
“我不会让他活在一个谎言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
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
“林峰。”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算我求你,你再给他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的。”
从那天起,晨阳没有再来公司。
他办了离职。
我批准了。
我的办公室,又恢复了往常的死寂。
只是,那面单向玻璃,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每天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工位,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一个星期后,老王来找我。
他是我唯一的合伙人,也是我最好的兄弟。
当年,是我连累他,跟着我一起吃糠咽菜。
也是他,在我最难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峰子,没事,大不了从头再来。”
他知道我所有的过去。
“去看他一眼吧。”
老王把一杯热咖啡放到我桌上。
“你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
“他不会想见我的。”我说。
“你不去,怎么知道?”
老王看着我。
“峰子,你现在不是十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你是个父亲。”
“你欠他的,不是钱,是陪伴。”
“现在,是你该去弥补的时候了。”
老王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
我一直在用我的方式,去“补偿”他。
给他优渥的工作机会,给他便利的交通,给他更好的伙食。
但我却忘了,他最需要的,可能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活生生的、会陪他说话、会跟他吵架的父亲。
那天晚上,我没有让司机送。
我自己开车,去了那个老旧的家属院。
我不知道该怎么上去,也不知道上去之后该说什么。
我就把车停在楼下,熄了火,静静地等着。
像一个等待戈多的傻瓜。
晚上十点多,楼道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晨阳。
他好像是下楼扔垃圾。
穿着拖鞋,套着一件旧T恤。
他看到了我的车。
也看到了坐在车里的我。
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们隔着一层车窗玻璃,遥遥相望。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晨阳。”
我叫了他的名字。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怨恨,有困惑,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东西。
“我们……能聊聊吗?”
我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问。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转身就走。
他却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去咖啡馆,也没有去什么高级餐厅。
就在楼下的花坛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夏天的夜晚,有风,有蝉鸣,还有远处广场舞的音乐声。
充满了市井的、鲜活的气息。
“我妈……都跟我说了。”
他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沙哑。
“她说,是她对不起你。”
“她说,当年她太年轻,太虚荣,被猪油蒙了心。”
“她说……她后悔了。”
我没有说话。
后悔?
如果我今天,还是那个住在出租屋里的穷光蛋,她会后悔吗?
“她说,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好。”
晨阳继续说。
“那个姓张的男人,一开始对她还行。后来……后来他升了官,就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回家就拿我妈撒气。”
“他被抓了之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妈只能去打零工,去超市当收银员,去餐厅洗盘子……”
“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大学。”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所以,不管她做错了什么,她都是我妈。”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恨你。”
他说。
“我恨你为什么这十年,对我们不闻不问。”
“如果你早点出现,我妈就不用受那么多苦!我也不用……不用活得像个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他的控诉,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鲜血淋漓。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周慧?
她再不堪,也独自一人,把儿子拉扯大了。
而我呢?
我这个所谓的父亲,除了躲在暗处,用钱来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补偿心理,还做过什么?
“我知道,我说这些,你可能不信。”
我看着他,艰难地开口。
“我不是不想找你们。”
“我刚离婚那几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怕我那个样子,会吓到你。”
“后来,公司有了起色,我……我更不敢了。”
“你妈妈说,张强对你很好。我怕我的出现,会打破你的幸福生活。”
“我就是个胆小鬼。”
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赢了全世界,却输给了自己的怯懦。”
“我每天看着你的照片,从一岁,到五岁。我想象着你长大的样子,想象着你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去上学……”
“晨阳,爸爸……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一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从不流露半分软弱的男人,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晨阳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眼中的恨意,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化不开的悲伤。
我们又坐了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他站起身。
“我……我该上去了。”
“嗯。”
我点了点头。
看着他转身的背影,我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了他。
“晨阳!”
他回头。
“这个周末……有空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犹豫了一下。
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周末,我带他去了海洋馆。
就是当年,我带他去过的那个。
我们站在巨大的水族箱前,看着成群的鱼儿,从我们面前游过。
“你还记得吗?”
我问他。
“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海豚表演。”
他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
他说。
“太久了。”
是啊,太久了。
久到,足以让一个孩子,忘记父亲的模样。
久到,足以让一份爱,蒙上厚厚的尘埃。
那天,我们逛了很久。
我给他讲,他小时候的趣事。
讲他第一次看到鲨鱼,吓得躲在我怀里。
讲他非要买一个海豚气球,结果没拿稳,飞走了,哭得惊天动地。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我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泛红。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是李宗盛的《给自己的歌》。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
唱到这里,我看到,晨阳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他迅速地,用手背擦掉了。
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坚冰,开始融化了。
从那以后,我每个周末,都会去找他。
有时候,我们去钓鱼。
有时候,我们去爬山。
有时候,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我家,一人一台电脑,各写各的代码。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
但那种尴尬的沉默,渐渐地,被一种默契所取代。
有一次,我们俩为了一个算法的最优解,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最后,我们各自写了一版代码,跑分。
结果,他赢了。
零点零一秒的优势。
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得意的、挑衅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阳光,瞬间照亮了我整个世界。
我愣住了。
然后,我哈哈大笑起来。
发自内心地,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开心地大笑。
我走过去,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臭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他只是,有些笨拙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那一刻,我知道。
我找回我的儿子了。
我和周慧,也见过一次。
是在一家咖啡馆。
是她约的我。
她看起来,比上次在公司见到时,精神了一些。
穿了一件得体的连衣裙,化了淡妆。
“谢谢你。”
她一坐下,就对我说道。
“谢谢你……还认晨阳这个儿子。”
“他是我儿子,我为什么不认?”我淡淡地说。
“我听说……你给他找了份新工作?”
“是猎头推荐的,跟我没关系。”
我不想跟她在这件事上,有任何纠缠。
她苦笑了一下。
“林峰,你还是老样子。”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我今天来,不是求你原谅的。”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钱。”
她说。
“当年……我们离婚的时候,你一分钱都没要。这套房子,是张强出事后,我爸妈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把它卖了。”
“我知道,这点钱,对你现在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这是我欠你的。”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银行卡的密码。
还有一行字:对不起。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要。”
我说。
“周慧,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你欠我的,不是钱。”
她愣住了,看着我。
“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站起身。
“我只想让我儿子,过得好一点。”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好好过你的生活吧。”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我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她在我身后,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想知道。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我和她之间,那段充满了争吵、贫穷、背叛和怨恨的婚姻,早就该画上句号了。
现在,我只想和我儿子,开始新的生活。
晨阳最终,还是回到了“启明科技”。
不是我要求的。
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说:“全中国,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我的地方了。”
他没有再叫我“林总”。
也没有叫我“爸”。
他叫我“老林”。
带着一点戏谑,一点亲昵。
我挺喜欢这个称呼。
我们依然会为了技术问题争吵。
他依然会对我的一些“老派”管理方法,嗤之以鼻。
我依然会觉得他有时候,太过理想主义。
但我们,是父子。
是血脉相连的、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这天,公司举办年会。
晨阳作为年度最佳新人,上台领奖。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西装,身姿挺拔,意气风发。
主持人让他说几句获奖感言。
他拿着奖杯,看了一眼台下的我。
然后,他举起了奖杯。
“我想把这个奖,送给一个人。”
他说。
“我的父亲。”
全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知道,我林峰,离异,单身,没有子女。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启明科技的创始人,我的老板,林峰先生,就是我的父亲。”
聚光灯,瞬间打到了我的脸上。
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混蛋。”
晨阳看着我,笑了。
“他创造了这家伟大的公司,却错过了自己儿子十年的成长。”
“他教会了我什么是代码,却没有教会我,什么是父爱。”
“但是今天,我想跟他说……”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老林,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梦想,让我今天,能以你为荣。”
“也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重新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爸。”
他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个我等了十年的字。
“以后,换我来,陪着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在全公司员工的注视下,汹涌而出。
我站起身,走上台。
在所有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我给了我儿子,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用尽全力的拥抱。
我的人生,曾经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陷入黑暗。
如今,又因为一个男孩的回归,而重获光明。
我抬头,看着舞台上闪亮的灯光。
我知道。
我的“启明”,才刚刚开始。
来源:心动之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