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卡车撞飞的瞬间,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世界变成一个慢放的黑白默片。
我以为我死了。
被卡车撞飞的瞬间,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世界变成一个慢放的黑白默片。
我最后看到的,是徐峰那张惊愕的脸。
他大概没想到,我真的会冲出马路。
也好。
死了一了百了。
不用再看他和他那个叫江月的女助理眉来眼去,不用再忍受午夜梦回时,他手机屏幕亮起时我心脏的骤停。
不用再当那个被圈养在精装两百平米房子里,逐渐失去自我的林微。
意识消散前,我甚至有点恶毒地想,我的死,会不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噩梦?
他会不会在某个深夜,被我的脸惊醒,然后抱着枕边的新人,感到一丝愧疚?
大概不会。
他那种人,利己主义是刻在骨子里的。
……
再次有知觉,是被一阵浓郁的咖啡香气唤醒的。
不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又无比陌生的天花板。米白色的吸音板,嵌着方形的格栅灯。
这不是我家,也不是医院。
这是……我十年前待过的设计公司,“奇点”。
我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张设计图纸上,嘴角甚至还留着一小滩可耻的口水印。
周围是同事们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压低声音讨论方案的嗡嗡声。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空气中投射出细小的尘埃光柱。
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荒谬。
我掐了自己一把。
疼。
钻心的疼。
不是做梦。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纤细,光滑,没有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指节,指甲上涂着时髦的深蓝色甲油。
这是我二十五岁时的手。
我颤抖着摸向口袋,掏出一部苹果4S。
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我和徐峰在海边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像傻子。
日期显示:2014年5月20日。
十年前。
整整十年前。
我真的……重生了。
心脏狂跳起来,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血液冲上头顶,让我一阵眩晕。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包裹了我。
我没死!我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悲剧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2014年5月20日。
我记得这个日子。
刻骨铭心。
就是这一天,下午三点,我的部门总监李姐会找我谈话,问我关于晋升主管的意向。
而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徐峰会拿着一份他刚刚起步的建筑事务所的资料,和一枚戒指,向我求婚。
他会说:“微微,我的事业刚开始,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你嫁给我,先回归家庭两年,等我稳定了,你再出来做你想做的。我养你。”
上一世的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被他描绘的蓝图迷住了眼。
我拒绝了李姐的晋升,递交了辞呈。
然后,一头扎进了婚姻的坟墓。
“两年”变成了“三年”,“三年”变成了“五年”,最后变成了遥遥无期的“等孩子上小学再说”。
我的才华,我的专业,我的职业理想,全都在柴米油盐、孩子哭闹和丈夫越来越晚的归家里,被消磨殆尽。
我成了一个只会算计菜价,盯着丈夫手机,疑神疑鬼的怨妇。
最后,像个笑话一样,死在了一场卑微的追问里。
重来一次……
我凭什么还要过那样的人生?!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自己,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徐峰。
这一世,我不会再给你机会毁掉我了。
“林微?林微!发什么呆呢?”
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是我的同事兼好友,张琪。
她一脸八卦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哎,听说了吗?李姐下午要找你谈话,估计是主管的位置定了!”
我看着她年轻又充满活力的脸,恍如隔世。
上一世,我辞职后,我们渐渐断了联系。后来听说,她一路做到了设计总监,在上海买了房,活成了我曾经最羡慕的样子。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对她挤出一个笑:“是吗?那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呀!那位置本来就是你的!谁不知道你为了城西那个项目熬了多少通宵?”张琪替我打抱不平。
是啊。
我曾经也是这么拼,这么有冲劲的一个人。
怎么就活成了后来那副鬼样子?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张琪戳了戳我的胳膊,“是不是跟你家徐峰闹别扭了?”
提到徐峰,我的胃里又是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我摇摇头,把手机揣回兜里:“没有。就是在想,如果真的升主管,以后怕是更没时间了。”
“切,得了便宜还卖乖!”张琪白了我一眼,“赶紧的,把手头这个方案收个尾,别让李姐挑出毛病来。”
“嗯。”
我低下头,看着面前那张画了一半的商业综合体外立面设计图。
熟悉的绘图软件界面,熟悉的线条和色块。
我的手放在鼠标上,十年没碰这东西,竟然还有些许生疏。
但很快,肌肉记忆就回来了。
那些被琐碎生活掩埋的专业知识,那些对建筑美学的独特理解,像尘封的宝藏被重新打开,在我的脑海里闪闪发光。
我开始修改方案。
这个转角可以更大胆一些,用曲面玻璃代替实体墙,增加通透感。
那个灯光设计太保守了,可以加入互动光影,成为夜间的视觉焦点。
还有材质,为什么不用更环保的再生材料?这既是亮点,也符合未来的设计趋势。
这些想法,在十年后的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但在2014年,却是相当超前和大胆的。
我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重生带来的冲击,只剩下一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快感。
这才是真正的我。
这才是林微。
下午三点,李姐的内线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林微,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李姐正坐在她的真皮大班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她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欣赏。
“坐。”
“城西的项目,你做得很好。方案很大胆,甲方很满意。”李姐开门见山。
“谢谢李姐。”
“公司研究决定,想让你来带新成立的B组,担任设计主管。你个人有什么想法?”
来了。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意。谢谢李姐和公司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我的声音清晰,坚定。
李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原本准备好的一套“劝进”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得力干将的欣赏。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任命合同:“具体待遇和要求都在这里,你看看。没问题的话,下周一就正式上任。”
我接过那份薄薄几页纸,却感觉重逾千斤。
这是我亲手赢回来的,属于我的未来。
“没问题。”我迅速浏览了一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微。
这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走出李姐办公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脚下踩着云。
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张琪立刻凑了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成了吧!”
我扬了扬手里的合同,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哇!我就知道!林微你太牛了!晚上必须请客!”她激动地抱着我,比我还高兴。
“请!必须请!地方你随便挑!”我豪气干云。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晚上七点,徐峰的电话打了过来。
“微微,在哪呢?我来接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心里一片冰冷。
“不了,我跟同事庆祝呢,刚升职。”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升职?升什么职?”
“设计主管啊。”我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中的女人眉眼飞扬,神采奕奕,“之前没跟你说吗?忘了。”
“……挺好的。那,你们在哪儿?我过去找你,正好也替你庆祝一下。”他的语气有点变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
上一世,我就是被他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掌控,一步步蚕食掉所有个人空间的。
“不用了,我们都是女同事,你一个大男人来不方便。你先回家吧,我晚点自己打车回去。”
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我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我可以想象出徐峰此刻脸上错愕的表情。
我冷笑一声。
这才只是个开始。
我和张琪她们在一家日料店喝到微醺。
大家都在恭喜我,羡慕我。
“林微,你真是人生赢家啊!事业爱情双丰收!”
“是啊是啊,男朋友又帅又有才,自己工作又这么出色!”
我笑着举杯,把清酒一饮而尽。
人生赢家?
他们不知道,我口中这个“又帅又有才”的男朋友,未来会变成一个让我恶心透顶的男人。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用钥匙打开门,客厅的灯亮着。
徐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丝绒戒指盒,和一叠厚厚的资料。
和我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强装的微笑。
“回来了?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想来扶我,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有些难看。
“今天高兴,多喝了点。”我把包扔在玄关柜上,自顾自地换鞋。
“微微,”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调整情绪,“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说吧,什么事?”
我的态度,显然让他很不适应。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把戒指盒往我面前推了推。
“微微,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我的事务所也终于步入正轨,拿到了天使轮投资。我想……给你一个家。”
他拿起那枚钻戒,单膝跪地。
“嫁给我,好吗?”
深情的眼神,温柔的语气,闪亮的钻石。
如果是上一世的林微,此刻恐怕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过去了。
可我看着他,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看着他这张年轻英俊的脸,脑子里却全是他十年后,因为纵欲和熬夜而变得臃肿、油腻的样子。
我看着他举着戒指的手,想到的是这只手曾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游走。
一阵反胃。
“徐峰。”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们分手吧。”
空气仿佛凝固了。
徐峰脸上的表情,从深情款款,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分手。”我又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茶几,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为什么?!林微,你到底在发什么疯?!”他失控地低吼。
“我发疯?”我笑了,“我清醒得很。”
“就因为你升了个什么破主管?”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我,“林微,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支持你做设计的!现在你翅膀硬了,就要把我甩了?”
这逻辑真是可笑。
“徐峰,你搞清楚,我的工作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跟你没关系。而且,我不是要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
我站起身,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废话。
“这房子是我租的,你明天就搬出去。”
“林微!”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你外面有人了?”
他的猜忌和多疑,十年如一日。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一片红痕。
“徐峰,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不想嫁给你,不想为了你放弃我的事业,不想变成一个围着你转的家庭主妇。这个理由,够不够清楚?”
他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好……好……林微,你行。”他指着我,气得发抖,“你别后悔!”
“我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你。”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反锁了门。
靠在门板上,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害怕,是兴奋。
是一种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战栗。
门外传来徐峰砸东西和咒骂的声音,我充耳不闻。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徐峰已经走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像是被洗劫过一样。
茶几上的戒指和资料都不见了。
也好,省得我处理。
我花了一个上午,把屋子打扫干净,把他留下的所有东西,打包成一个箱子,放在了门口。
然后,我去商场,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剪了一个利落的短发。
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我感觉那个在婚姻里枯萎的林微,已经彻底死掉了。
周一,我正式上任设计主管。
我成了公司最年轻的中层。
我开始带团队,接项目,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加班,开会,出差。
累,但是充实。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事业像坐了火箭一样飞升。
凭借着领先十年的眼光和经验,我总能提出最亮眼,最切中要害的方案。
我带的B组,成了公司的王牌团队,拿奖拿到手软。
一年后,我被破格提拔为设计副总监。
两年后,我拿到了公司的股权激励,在市中心贷款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把父母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看着他们脸上骄傲的笑容,我感觉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期间,徐峰来找过我几次。
第一次,是在我们分手一个月后。
他喝得醉醺醺地堵在我公司楼下,拉着我说他错了,求我原谅。
我叫了保安,把他架走了。
第二次,是在半年后,他听说我升了副总监。
他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开着一辆新买的宝马,想约我吃饭。
他说他的事务所发展得很好,已经不需要我牺牲什么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当然是假的。
但足以让他死心。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甘,有嫉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悔意。
“林微,你变了。”他说。
“是吗?”我笑了,“我只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再也没来找过我。
后来,我从一些行业新闻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他的消息。
他的事务所确实发展得不错,在业内小有名气。
他也结婚了。
新娘不是江月。
是一个家境优渥的富家女,给他带来了不少资源。
婚礼办得很盛大。
我看到照片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江月呢?
上一世那个毁了我家庭的女人。
这一世,我根本没给她出现在徐峰生命里的机会。
在我升任主管后不久,我就以扩充团队的名义,提前进行了招聘。
我亲自面试,刷掉了那个刚毕业,一脸青涩的江月。
然后,我拜托猎头朋友,给她推荐了一家南方的设计公司。
我的人生,就像一张被我重新绘制的蓝图。
我避开了所有的坑,抹掉了所有的污点,把它变成了一件完美的作品。
我事业有成,财务自由,有房有车,单身,但并不孤独。
我有张琪这样能一起喝酒吐槽的朋友,有彼此尊重的同事,有爱我的家人。
我活成了上一世,我最羡慕的模样。
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想起那个叫“多多”的孩子。
那个我没来得及生下的孩子。
心里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刺痛。
但我很快会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梦。
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开出的错误的花。
没有他,我的人生才得以完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直到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
也就是我“死去”的那一天。
那天,公司给我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派生。
我喝了很多酒,收到了很多礼物和祝福。
张琪已经成了我的副手,她举着酒杯,感慨万千。
“微微,十年前,我真没想到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我笑着和她碰杯:“别光说我,你不也一样?爱情事业双丰收。”
张琪嫁给了一个程序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学区房。
她过着一种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派对结束后,我一个人开车回家。
开到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我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冲出马路,被卡车撞死。
我看着绿灯亮起,车辆穿行,恍如隔世。
十年了。
我改变了一切。
我赢了。
我勾起嘴角,发动了车子。
就在车子驶过路口中央的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我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奄一息的画面。
徐峰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他在说:“微微,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画面如此真实,如此清晰。
真实到我能闻到医院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心脏猛地一抽。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记忆吗?
可我明明重生了!
我明明没有经历过这些!
我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停在了马路中央。
后面的车开始疯狂地按喇叭。
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开始疯狂地涌入各种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看到我躺在ICU里,医生一次又一次地进行抢救。
我看到我父母一夜白头,哭倒在医院的走廊里。
我看到徐峰卖掉了公司股份,倾家荡产地为我支付高昂的医疗费。
我看到江月来医院找他,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让她“滚”。
我看到他每天守在我的病床前,给我擦身,按摩,跟我说话。
他说他有多后悔,多爱我。
他说只要我能醒过来,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冲击着我的认知。
不……
这不是真的……
这都是假的!
我的人生,是我亲手改写的!
我事业有成,我光芒万丈!
我没有躺在病床上,我没有变成一个植物人!
“砰!”
一声巨响。
我的车被后面的车追尾了。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猛地向前一冲,额头狠狠地磕在了方向盘上。
血流了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我跟徐峰大吵一架,哭着冲出家门。
我没有看路。
一辆失控的卡车,朝我疾驰而来。
刺眼的车灯,绝望的尖叫。
……
“病人恢复自主呼吸了!”
“血压心率开始回升!”
“快!通知家属!”
嘈杂的声音,将我从无边的黑暗中拉扯出来。
我费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和一袋正在滴落的透明液体。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
一个护士惊喜地叫了起来:“醒了!醒了!32床的病人醒了!”
很快,病房门被推开。
一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乱得像鸟窝。
可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是徐峰。
是三十五岁的,我记忆中那个油腻又可恨的徐峰。
他看到我睁着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秒,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床边。
他握住我的手,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
“微微……微微你终于醒了……”
他泣不成声,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整整一年……”
一年?
我不是……重生了十年吗?
我不是成了设计总监,买了房,走上了人生巅峰吗?
那些鲜活的,真实的十年,难道……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得像要冒火,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转动眼球,看向四周。
陌生的病房,跳动的仪器,还有床头柜上,那张我和徐峰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穿着学士服,在大学的校门口,笑得一脸青涩。
那不是我手机里那张海边的合影。
所以……
我没有重生。
我没有改变一切。
那精彩纷呈,扬眉吐气的十年,不过是我躺在病床上,做的一场南柯大梦。
我在梦里,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完美的世界。
一个没有背叛,没有妥协,只有成功和自由的世界。
我在梦里,报复了徐峰,活成了女王。
可现实是,我依然是那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为了家庭放弃自我,最后被撞成植物人的可怜虫。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像海啸一样将我淹没。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
梦里,我对他恨之入骨,弃之如敝履。
可现实里,他却守了我一年,为我倾家荡产。
我该恨他吗?
还是该……感谢他?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我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
那滴泪,是为了我那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也为了这操蛋的,无法重来的人生。
我在医院又躺了三个月。
进行各种康复训练。
从重新学会说话,到重新学会走路。
过程很痛苦,很漫长。
徐峰一直陪着我。
他瘦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建筑师徐峰了。
他变得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讨好。
他会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哪怕我已经可以自己拿勺子。
他会半夜起来好几次,给我盖被子。
他会推着轮椅,带我去医院楼下的小花园晒太阳,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事务所的琐事。
讲他为了给我治病,把股份卖给了合伙人,现在只拿一份死工资。
讲江月早就被他辞退了,再也没有联系过。
讲他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说得越多,我心里的那堵墙,就筑得越高。
我很少回应他。
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沉默地听着,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我在想我的那场梦。
梦里的我,是多么的杀伐果断,光芒万丈。
可现实中的我,却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的虚弱,让我不得不依赖他。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窒息。
出院那天,我父母也来了。
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容和鬓角的白发,我心如刀绞。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微微,你受苦了……都怪妈,当初就不该同意你辞职……”
我爸在一旁,一个劲地叹气。
徐峰站在他们身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爸,妈,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微微。”
我妈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一年,他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一切都和车祸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们的家,还是那个精装的两百平米。
只是,原本挂在墙上的,我的那些设计作品,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温馨的家庭合影。
客厅里,多了一整套专业的康复器材。
徐峰说:“医生说回家也要继续做康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累。
“徐峰。”我开口,声音沙哑。
“嗯?怎么了?是不是累了?我扶你回房休息。”
“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如止水。
就好像,在梦里已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
徐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微微……你……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离婚。”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等你照顾我到能生活自理,我们就去办手续。”
“为什么?!”他失控地抓住我的肩膀,“微微,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可我已经改了!我这一年怎么对你的,你都看不到吗?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他的质问,声嘶力竭。
若是以前,我可能会心软,可能会动摇。
可现在,我不会了。
那场长达十年的梦,虽然是假的,但它带给我的东西,却是真的。
它让我看清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也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个江月那么简单。
“徐峰,你没有错。”我平静地说,“你只是不爱我了。”
或者说,你爱你自己,胜过爱我。
“我爱你!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他激动地反驳,“要是不爱你,我守着你这个植物人一年干什么?!我早就跟别人跑了!”
“那不是爱。”我摇了摇头,“那是愧疚,是责任,是感动了你自己的自我牺牲。”
“真正的爱,是尊重。是不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折断我的翅膀,把我圈养成一只金丝雀。”
“真正的爱,是当我跟你说,我不想再当家庭主妇,我想回职场的时候,你会支持我,而不是敷衍我,欺骗我。”
“真正的爱,是在我变得疑神疑鬼,面目可憎的时候,你会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行为让我没有了安全感,而不是指责我‘无理取闹’。”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脸色惨白如纸。
“徐峰,我们回不去了。”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车祸之前,我们的感情,就已经死了。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那场车祸,还有我躺在床上的这一年,不过是给了这段死亡的婚姻,一个看似体面的葬礼。”
“现在,葬礼结束了,我们都该往前走了。”
我说完,推着轮椅,自己回了房间。
留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厅中央。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
我每天都在做康复训练,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徐峰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只是,他话变得更少了。
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我们都像在执行一个程序。
等待着终点的到来。
半年后,我已经可以自己独立行走,生活完全能够自理。
我找他谈了一次。
“我们去办手续吧。”
他坐在我对面,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失控。
但他没有。
他只是很疲惫地,点了点头。
“好。”
他哑着嗓子说:“财产都给你,房子,车子,存款,都给你。我净身出户。”
“我不需要。”我摇头,“我们婚后没什么共同财产。房子是你婚前买的,车子在你名下。至于存款,你为了给我治病,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只要我自己的东西。”
我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一些衣服,书,还有我那些被他收起来的设计图纸。
他沉默了很久,说:“微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回我的专业。”我说,“从头开始。”
“你都……十年没碰了。”他欲言又止。
十年。
是啊。
现实里,我荒废了十年。
梦里,我辉煌了十年。
“没关系。”我笑了笑,“我有信心。”
那场梦,给了我最宝贵的财富。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
而是领先十年的眼光,和从头再来的勇气。
办离婚手续那天,天气很好。
我们从民政局出来,站在门口,一时相对无言。
“我送你吧。”他说。
“不用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徐峰,谢谢你这一年半的照顾。”
“也祝你,以后都好。”
说完,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阳光把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属于林微的新生,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我没有回父母家。
我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在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三十五岁,已婚离异,履历上有十年空白期。
我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都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个面试机会,对方看到我本人,都会露出或同情,或轻视的眼神。
“林小姐,您这十年……都是家庭主妇?”
“您觉得,您还能适应现在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吗?”
“设计软件更新换代很快,您现在……还跟得上吗?”
这些问题,尖锐而现实。
换做以前的我,可能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但现在,我只会坦然地回答:
“是的,我做了十年家庭主妇。但这不代表我与社会脱节。”
“我一直在关注行业动态,自学最新的软件和设计理念。”
“我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到这个行业,我愿意从最基础的助理做起,用我的能力证明我的价值。”
我的不卑不亢,为我赢得了一家小型设计事务所的实习机会。
薪水很低,工作很杂。
画图,建模,做PPT,甚至还要负责订外卖,打扫卫生。
同事都是比我小近十岁的年轻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背后会议论我,叫我“林阿姨”。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了动力。
我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别人不愿意做的杂活,我抢着做。
任何一个可以学习的机会,我都不放过。
我的脑子里,有那场梦里积累的,无数超前的设计理念和方案。
我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一点点地,变成现实。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公司接了一个竞标项目,一个社区改造计划。
项目很小,利润很薄,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我主动请缨,向老板申请,让我来负责这个方案。
老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同意了。
我把自己关在公司,整整一个星期。
我画了无数张草图,建了无数个模型。
我把我对未来社区生活的理解,把我对人与环境关系的思考,全都融入了设计里。
我提出了“共享空间”、“垂直绿化”、“智能化管理”等一系列在当时还很新颖的概念。
最终,我的方案,在一个星期后的竞标会上,惊艳了所有人。
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事务所,打败了好几家业内知名的大公司,成功中标。
那一刻,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甲方代表们赞许的目光,听着同事们不可思议的惊呼。
我感觉自己,好像又变回了梦里那个,光芒万丈的林微。
这个项目,成了我的翻身仗。
我一战成名。
从实习生,破格转正为正式设计师。
我的才华,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不断有新的项目找到我。
我的职位,也一路攀升。
设计师,主案设计师,设计组长……
我只用了三年时间,就走完了别人可能需要十年才能走完的路。
我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我把父母接到身边,给了他们更好的生活。
我重新联系上了张琪。
她见到我的时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林微!你……你简直是涅槃重生啊!”
我们抱着又哭又笑。
她说,我辞职后,她一直觉得很可惜。
后来听说我出车祸,她还去医院看过我,只是我一直在昏迷。
再后来,就断了联系。
“徐峰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离了。”
“离得好!”她一拍大腿,“那种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我们聊了很多,从工作到生活,好像要把这错过的十年,都补回来。
我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那场梦的轨道上。
甚至,比梦里更精彩。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亲手打拼出来的,真实不虚。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徐峰。
我听说,他离开了我之后,又重新开始创业了。
没有了家庭的拖累,他比以前更拼,更狠。
他的新公司,发展得比上一世更快。
短短几年,就在业内声名鹊起,甚至成了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
我们不可避免地,在一些公开场合,再次相遇了。
比如,行业峰会,颁奖典礼。
他比以前更瘦,也更冷峻了。
西装革履,人模狗样,身边总是跟着不同的,年轻漂亮的女伴。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复杂。
有审视,有探究,有不甘,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楚。
我们从不交谈。
只是在擦肩而过时,礼貌性地点点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有一次,我们两家公司,为了争夺一个地标性的商业综合体项目,成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这个项目,对我,对他,都至关重要。
我们都投入了全部的心血。
在最终的竞标会上,我们狭路相逢。
我作为主讲人,站在台上,阐述我的设计理念。
“我的设计,主题是‘重生’。”
我看着台下,第一排正中央,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我希望这个建筑,能像一个生命的有机体。它能与城市共呼吸,与光影共舞动。它能在白昼展现它的力量,在黑夜治愈它的疲惫。”
“它会是一个地标,但更是一个港湾。”
“它会见证这座城市的变迁,也会见证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找到重新出发的勇气。”
我的演讲结束,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到,很多人眼里都闪着光。
包括那些最挑剔的评委。
我走下台,经过徐峰身边。
他突然开口,叫住了我。
“林微。”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的方案,很好。”他说,“比我的好。”
“你会赢的。”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自负又好胜的徐峰。
我转过头,看向他。
他正仰着头,看着台上的大屏幕。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我方案的效果图。
那流光溢彩的曲面,那生机勃勃的空中花园,那充满未来感的互动光影……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你知道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你说……你升了主管,当了总监,买了房,成了人生赢家……”
“你说,你不要我了,你让我滚……”
“你还说……你梦见了一个叫多多的孩子……你问他,为什么不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丝哽咽。
“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如果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自私,那么混蛋……”
“我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原来,我的那场梦,他都知道。
原来,在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候,他也在用他的方式,陪我做着那场盛大的梦。
原来,我所以为的报复和胜利,对他来说,却是最残忍的凌迟。
最终的竞标结果,毫无悬念。
我赢了。
庆功宴上,我被所有人包围,一杯又一杯地被灌酒。
我笑着,闹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提前离场,一个人走到黄浦江边。
晚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徐峰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刚哭过。
“是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祝贺你。”他终于开口。
“徐峰。”我打断他,“你现在在哪儿?”
他又沉默了。
“在你公司楼下。”
我愣住了。
我回头,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熟悉的宝马。
车窗降下,露出徐峰那张憔悴的脸。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你等我一下。”
我说完,挂了电话,朝他走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向他。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了。
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错过,太多的伤害。
我们回不去了。
永远都回不去了。
但是,那场长达十年的梦,那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梦,像一条无形的线,把我们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它让我们看清了彼此,也看清了自己。
它让我们在现实的废墟之上,开出了一朵……也许并不美丽,但却无比真实的花。
我走到他车前,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场流动的盛宴。
“那就……一直往前开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是我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释然,那么……干净。
就像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对我微笑的少年。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了无尽的车流。
我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
也许,我们最终还是会分道扬镳,各自安好。
也许,我们会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开始。
谁知道呢?
人生,本就不是一张可以随意修改的蓝图。
它充满了意外,充满了遗憾,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我以为我重生了,可以改变一切。
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场南柯一梦。
但现在,我无比感谢那场梦。
因为它,让我真正地,活了过来。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