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当面被人开涮,连厂里新来的小年轻,都敢拿我打趣,“李师傅,您这手艺,传儿不传女,可您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这可咋传啊?”
87年,我三十了。
在纺织厂里,我这年纪还没结婚,是天大的笑话。
背后被人戳脊梁骨,当面被人开涮,连厂里新来的小年轻,都敢拿我打趣,“李师傅,您这手艺,传儿不传女,可您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这可咋传啊?”
我能咋办?
只能嘿嘿一笑,把手里的扳手拧得更紧些,铁疙瘩不会笑话我。
我娘为这事,头发都快愁白了。
她一天能念叨八百遍,“卫国啊,你到底图个啥?咱家是穷,可你人老实,手艺好,怎么就没人看得上?”
我图啥?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我长得不行,一米七的个儿,黑瘦,搁人堆里找不着。
也可能是我嘴笨,见了姑娘脸就红,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总之,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那天,媒人王婶找上门来,一脸神秘。
我娘赶紧把她迎进屋,又是倒水又是拿瓜子。
“嫂子,我跟你说,这次这个,可是个好的。”王婶嗑着瓜子,压低了声音。
我娘眼睛一亮,“哪家的姑娘?”
“城东头,陈科长家的闺女。”
我娘的笑容僵在脸上,“陈科长?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闺女?”
我们这小地方,屁大点事都能传遍天。陈科长家的闺女陈淑,长得俊,文化高,但就是精神不正常,是人尽皆知的事。
听说她会半夜三更在院子里唱歌,会对着墙说一天的话,还会突然就发起脾气,把家里的东西砸个精光。
谁敢娶啊?
王婶像是没看见我娘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什么叫有点问题?就是想得多,心思重。人家可是高中毕业,长得跟画儿上的人一样。”
“再说了,”她凑得更近了,“陈家说了,只要肯娶,陪嫁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还有八百块钱的现金。”
我娘倒吸一口凉气。
电视机,缝纫机,八百块钱。
这在87年,对于我们这种工人家庭,简直就是一笔巨款。
我一个月工资才四十二块五,不吃不喝攒十年,也攒不出这么一份家当。
我娘动心了,她看看我,又看看王婶,嘴唇哆嗦着,“她那病……真的不要紧?”
“哎哟我的嫂子,这都什么年代了,有什么病治不好的?再说了,娶回家,生米做成熟饭,她还能翻了天不成?有了娃,心思就都在娃身上了,哪还有空胡思乱想?”
王婶说得轻描淡写。
我一直没说话,在里屋听着。
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娶一个精神病,这传出去,我李卫国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可那电视机,缝纫机,还有我娘那双充满渴望又带着点屈辱的眼睛,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晚上,我娘跟我摊牌了。
“卫国,娘知道委屈你。可你想想,你都三十了,再拖下去,别说精神有问题的,就是缺胳膊断腿的,人家都嫌你老。”
“咱家这条件,哪家好姑娘肯跟你?”
“有了这笔彩礼,咱家日子能好过多少?你弟弟上学,你妹妹嫁人,哪样不要钱?”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心里堵得慌。
“娘,你别说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对王婶说,“我去见见。”
见面的地方在陈家。
一进门,我就感觉那气氛不对劲,冷冰冰的,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陈科长和他爱人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像是在审犯人。
陈淑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确实很俊,皮肤白得像瓷器。
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焦点。
陈科长清了清嗓子,“小李是吧?情况……王婶都跟你说了吧?”
我点点头,“说了。”
“我们家小淑,就是……就是受了点刺激,人很单纯,也很善良。你对她好,她都知道。”他话说得艰难。
我看着陈淑,她好像完全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嘴里轻轻地哼着一段我听不懂的调子。
她妈妈从头到尾没说话,就是拿眼角瞥我,那眼神里,有挑剔,有无奈,还有一种急于脱手的迫切。
我心里更凉了。
这哪是嫁女儿,这分明是甩包袱。
突然,陈淑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那一眼。
她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光,很亮,但稍纵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那不像是一个疯子的眼睛。
那里面,有东西。
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但就是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地做了决定。
我对陈科长说:“叔,我愿意娶她。”
陈科长明显松了口气,他爱人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只有陈淑,又低下头去,继续玩她的衣角,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娘知道我点了头,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儿有出息了,我儿有出息了……”
我不知道她是在夸我,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厂里很快就传遍了。
李卫国为了钱,要娶个疯子当老婆。
各种难听的话都有。
说我穷疯了。
说我不是个男人。
说我以后回家就得挨打。
我在车间里,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连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几个工友,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谁也不理,埋头干活。
下班了,就去拾掇我们家那间准备当婚房的小屋。
屋子是分的,十几平米,水泥地,掉了墙皮的墙,一个灯泡吊在中间,拉一下,亮了,再拉一下,灭了。
这就是我的婚房。
婚礼办得很简单。
陈家那边,除了她父母,一个亲戚都没来。
我们家这边,我娘把亲戚都请了,但好多人找借口没来,来了的,脸上也都挂着勉强的笑。
席面上,大家都在喝酒划拳,高声谈笑,但那热闹是假的,像一层薄冰,底下是尴尬的暗流。
陈淑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服,是我扯了布,我娘给做的。
她还是那副样子,安安静静地坐着,谁跟她说话她也不理,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有人逗她,“新娘子,给大伙笑一个啊!”
她没反应。
那人觉得没面子,又大声说了一遍。
我火了,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喝你的酒!”
那人讪讪地闭了嘴。
整场婚宴,我就像一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谁敢碰我的新娘子一下,我就跟谁拼命。
闹洞房的人倒是想来,被我娘和我几个堂兄弟给拦在了门外。
“新娘子身子不舒服,大家多担待。”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套,红色的双喜字剪纸贴在窗户上。
她坐在床边,还是低着头。
我心里紧张得要命,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给她倒了杯水,“渴不渴?”
她没动。
我把水杯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累了一天了,早点睡吧。”
我脱了外衣,在床的另一头躺下,离她远远的。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
很干净。
一夜无话。
我几乎没睡着。
我不知道我娶回家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来了。
她居然在扫地。
拿着一把破扫帚,一下一下,扫得很认真,只是扫了半天,垃圾还在原地打转。
我心里一动。
“我来吧。”
我拿过扫帚,三两下就把地扫干净了。
她站在一边看着,眼睛里还是那种空洞。
我给她盛了碗粥,是早上我娘送来的。
“吃饭。”
她看了看粥,又看了看我,然后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慢,很秀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我每天去上班,她就待在家里。
我下班回来,屋子总是被她收拾过。
虽然说不上多干净利落,但至少东西都摆放整齐了。
她也学着做饭。
第一次,盐放多了,咸得发苦。
我一声没吭,把一盘菜都吃完了。
第二次,火开大了,菜炒糊了。
我也一声没吭,就着糊菜吃了一碗米饭。
她就在旁边看着我吃,不说话。
后来,她做的菜,味道慢慢正常了。
她还是不跟我说话。
但她不再半夜唱歌了,也不再对着墙自言自语。
她只是安静。
极度的安静。
像个漂亮的瓷娃娃,没有灵魂。
我娘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
每次来,都要拉着我到屋外,悄悄问我:“她……没犯病吧?没打你吧?”
“娘,她好着呢。”
“好着呢?好着呢怎么不说话?”我娘一脸不信。
“她就是性子内向。”我只能这么解释。
我娘叹口气,“你啊,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厂里的人见我每天都好好地去上班,身上也没缺胳膊少腿,玩笑就开得更放肆了。
“卫国,你家那口子,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了?看你还挺乐呵。”
“就是,是不是晚上特别带劲啊?”
一阵哄笑。
我攥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打过去。
但我忍住了。
我跟他们吵,他们只会更来劲。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日子,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但也没有我说的那么好。
很平淡。
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累得不想说话,就坐在桌子边抽烟。
她会给我端来一杯水。
然后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有时候还是空的。
但有时候,我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东西在慢慢融化。
像冬天的河,冰面底下,有水在流动。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午。
那天我下班早,路过菜市场,看见有卖烤红薯的。
很香。
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个,用纸包着,揣在怀里,还是热乎的。
回到家,我把红薯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她捧着那个红薯,看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剥开皮,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一滴眼泪,掉在了红薯上。
我当时就慌了,“怎么了?不好吃吗?”
她摇摇头,又咬了一口。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了话。
我躺在床上,她突然用手指捅了捅我。
我转过身。
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她自己,然后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又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我看了半天才明白。
她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我心里一阵狂跳。
我点了点头。
她的嘴角,好像往上翘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有“笑”的表情。
虽然很轻微,但我看见了。
从那天起,她好像变了。
她开始尝试着跟我交流。
虽然还是用手势,但比以前主动多了。
她会指着电视机,问我那是什么。
我会告诉她,“电视。”
她会跟着我念,“电……视……”
发音很含糊,像刚学说话的孩子。
但她在学。
她也开始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
她会把我从厂里带回来的碎布头,小心翼翼地缝在她的旧衣服上,当成装饰。
她会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
她不再是那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了。
她活过来了。
邻居们都看傻了眼。
“哎,李卫国,你家那口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啊。”
“是啊,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在门口跟人点头了呢。”
我嘴上说:“她本来就好好的。”
心里却乐开了花。
我感觉自己像个园丁,种下了一颗快要枯死的种子,然后用我的耐心和笨拙的善意,把它浇活了。
我娘再来的时候,陈淑居然对着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但我娘听见了。
我娘当场就愣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拉着陈淑的手,不停地说:“哎,哎,好孩子,好孩子……”
从那天起,我娘看陈淑的眼神,彻底变了。
她不再当她是个病人,而是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
她会拉着陈淑的手,教她怎么和面,怎么纳鞋底。
陈淑学得很认真。
她们俩在一起,叽里呱啦的,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我娘在说,陈淑在听,但那画面,特别温暖。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好下去。
平淡,但温暖。
直到那天,陈淑的娘家人来了。
是她的哥哥和嫂子。
他们提着两包点心,一脸假笑地进了门。
“妹夫啊,我们来看看小淑。”
我把他们让进屋。
陈淑一看见他们,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刚刚才有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
她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
她哥看见陈淑变得“正常”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说:“小淑啊,你看你,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气色好多了。”
他嫂子则拉着陈淑的手,上下打量,“哎哟,这衣服也太旧了,妹夫也太小气了,改天嫂子给你扯块新布料。”
话里话外,都是对我的轻视。
我没理他们,我只看着陈淑。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哥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低着头,一个字也不回答。
她哥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小淑,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我一把将陈淑拉到我身后,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想说,就别逼她。”
她哥愣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李卫国,你别忘了,她是我妹妹。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她现在是我媳妇!”我一字一句地说,“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她嫂子赶紧打圆场,“哎呀,都是一家人,干嘛呢?我们也是关心小淑。”
他们坐了一会儿,没讨到什么好,就悻悻地走了。
他们走后,陈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又回到了以前那种状态。
我心里又急又疼。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阿淑,别怕,有我呢。”
我学着我娘的样子,去拉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那天晚上,她做噩梦了。
在梦里又哭又叫。
我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醒过来,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在我怀里慢慢平静下来。
黑暗中,我听见她用一种极轻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卫国,我不是疯子。”
我浑身一震。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疯子。”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打开了床头的小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空洞,没有迷茫,只有无尽的悲伤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
“那……那你为什么……”我问得结结巴结巴巴。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心里去。
“你真的想知道?”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她把那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一点一点地,告诉了我。
原来,陈淑根本没有精神病。
她的“疯”,是装的。
她家虽然是干部家庭,但她父亲陈科长是个极度重男轻女又趋炎附势的人。
陈淑高中毕业,成绩很好,本来可以考大学。
但她父亲不让,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后来,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林辉,是下放到我们这边农场的知青,后来回城考上了大学,是个大学生。
他们俩是真心相爱。
林辉说,等他一毕业,就回来娶她。
但这件事,被她父亲知道了。
她父亲暴跳如雷。
他觉得林辉家里穷,又是个外地人,配不上他陈科长的女儿。
更重要的是,他早就盘算好了,要把陈淑作为筹码,嫁给他的一个顶头上司的儿子。
那个上司的儿子,是个出了名的二流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陈淑当然不肯。
她抗争,她绝食。
换来的是她父亲的一顿毒打。
她父亲把她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出门,断了她和林辉的一切联系。
“我那时候,真的想死。”陈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在发抖。
“有一天,我从门缝里,听到我爸跟我妈说,就算把我打死,也要把我嫁过去,不然他这个科长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我当时就明白了,在他眼里,我根本不是他女儿,我就是个东西,一个可以用来交换前途的东西。”
“我好恨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跑?我能跑到哪儿去?这个世界这么大,我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一个远房姑婆。”
“她就是有点精神不正常,家里人都躲着她,但也没人敢把她怎么样。因为大家觉得,跟一个疯子,是没道理可讲的。”
“那天晚上,我突然就想通了。”
“我不能死。我死了,就正合了他们的意。”
“我要活着。但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于是,我开始装疯。”
她开始学那个姑婆的样子,半夜唱歌,自言自语,摔东西。
一开始,她父母以为她是受了刺激,还找医生来看。
但她演得太像了。
她不吃药,偷偷把药都扔了。
医生也束手无策。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相信了,陈科长家的闺女,疯了。
那个上司的儿子,自然也不敢娶一个疯子。
她父亲的美梦,就这么破灭了。
“我成功了。”陈淑的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
“我用‘疯’,换来了自由。他们不再逼我嫁人,但他们也把我当成了一个巨大的耻辱。”
“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觉得我丢人。”
“林辉后来回来找过我。我哥把他堵在门口,告诉他,我已经疯了,让他死了这条心。”
“我隔着窗户,看着他失魂落魄地离开。我好想冲出去告诉他真相,但是我不敢。”
“我怕我一出去,就又会被我爸抓回去,逼我嫁给那个混蛋。”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
“后来,听说他去了南方。”
“再后来,我爸妈就开始着急了。他们觉得家里养着我这么一个疯子,太晦气,也怕我哪天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就想赶紧把我嫁出去,不管嫁给谁,只要能把我这个包袱甩掉就行。”
“所以,就有了你。”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我。
我整个人都傻了。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我娶的,不是一个疯子。
我娶的,是一个为了反抗命运,不惜把自己伪装成疯子的,一个勇敢到让人心疼的女人。
我的心里,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
滔天的愤怒。
我气她那个混蛋父亲,气她那个冷漠的家庭。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然后,是无尽的心疼。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在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疯子,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的孤独和绝望。
她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演出这么一场天衣无缝的戏。
我看着她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看着她那双劫后余生的眼睛,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淑……”我的声音都变了调,“苦了你了。”
她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湿了。
她哭了。
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
我没想她骗了我,没想她是不是还爱着那个叫林辉的男人。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保护她。
这辈子,我都要保护这个女人,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把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伪装,都告诉了我。
我像个听故事的孩子,听得入了迷。
我这才知道,她哼的那个听不懂的调子,是林辉教她的歌。
她对着墙说话,是在背她喜欢的诗。
她突然发脾气摔东西,是因为她听见她父亲又在电话里跟人卑躬屈膝,她恨。
她不是疯子。
她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在守护她最后的尊严。
天快亮的时候,她问我:“卫国,你……会不会觉得我骗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我捧着她的脸,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阿淑,我以前,是可怜你。”
“但是现在,我敬你。”
“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我李卫国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说的是真心话。
以前,我觉得我娶她,是我做了件好事,是我拯救了她。
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不是在拯救她。
我只是幸运地,捡到了一个被世人丢弃的宝贝。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笑。
像冰雪初融,像春暖花开。
好看得让我心慌。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不再是我单方面的照顾和同情,而是两个灵魂的彼此靠近。
她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影子。
她会跟我说话,跟我开玩笑。
她会问我厂里的事,问我今天累不累。
我下班回来,她会迎到门口,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饭桌上,她会给我夹菜。
晚上,她会帮我按摩酸痛的肩膀。
她聪明,学什么都快。
我娘教她做饭,她很快就青出于蓝。
她做的红烧肉,比我娘做的还好吃。
她把我那些破旧的衣服,都缝补得整整齐齐。
她还用我带回来的布头,给我们俩做了新的枕套。
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她说:“书上说,鸳鸯是一辈子的。”
我们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屋,因为她,开始有了家的味道。
温暖,踏实。
我每天上班都像打了鸡血。
车间的工友都说我变了。
“卫国,你小子最近是不是捡到宝了?走路都带风。”
我只是笑。
我捡到的,何止是宝。
我捡到的是整个世界。
有一天,我休息,带她去逛县城。
我们俩并排走在街上。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花。
很多人都在看我们。
他们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嫉妒。
我挺直了腰杆,第一次,为走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感到无比的骄傲。
路过一家书店,她停住了脚步,看着里面,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我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进去了。
“喜欢什么,自己挑。”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翻了几页,又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太贵了。”她说。
我拿起那本书,又挑了几本小说,一起拿到柜台。
“同志,结账。”
花了将近我半个月的工资。
但我一点都不心疼。
回家的路上,她抱着那几本书,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靠在我的背上,轻声说:“卫国,你真好。”
我的心,一下子就满了。
我觉得,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她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那种空洞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光。
是对生活的希望和热爱。
只有一件事,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就是她的娘家。
自从她告诉我真相,我就再也没让他们登过我们家的门。
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都被我冷冷地挂断了。
阿淑也从来不提他们。
我知道,她心里有恨。
但我也知道,那是她的父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这道坎,如果过不去,她心里永远会有一个疙瘩。
我决定,要为她,把这个结解开。
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告别。
为了让她能真正地,从过去走出来。
那天,我对她说:“阿淑,我们回一趟你娘家吧。”
她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回去干什么?”
“回去,把你的东西都拿回来。”我说,“还有,把话说清楚。”
她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我们去的那天,是个周末。
我特意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白衬衫,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阿淑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们俩站在陈家门口,我能感觉到,阿淑的手在抖。
我握紧了她的手,“别怕,有我。”
开门的是她妈。
她看到我们,一脸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我没理她,拉着阿淑就进了屋。
陈科长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看到我们,他把报纸一放,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谁让你们来的?”
“我带我媳妇,回家拿点东西。”我看着他,不卑不亢。
陈科长冷笑一声,“你媳妇?李卫国,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们家发善心,你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是吗?”我笑了,“我倒觉得,是我发善心,帮你们陈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陈科长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叔你心里最清楚。”我盯着他的眼睛,“阿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比谁都清楚。”
“你为了你的前途,逼她嫁给你上司的儿子,把她往火坑里推。”
“她不从,你就打她,骂她,把她当成一个可以交换的货物。”
“她被你们逼得,只能装疯卖傻来保护自己!”
“你们呢?你们不反省,反而觉得她丢了你们的脸,把她当成包袱一样甩给我!”
“陈科长,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配当一个父亲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了陈科长和他爱人的心上。
他们俩都傻了。
他们没想到,我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陈科长指着我,嘴唇哆嗦着,“你……你……你胡说八道!她就是个疯子!”
“我是不是疯子,你心里最清楚!”
一直沉默的阿淑,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她看着她的父亲,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灰。
“爸,我最后再叫你一声爸。”
“从我决定装疯的那天起,在你心里,我这个女儿,就已经死了。”
“今天,我回来,不是为了别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陈淑,现在过得很好。”
“李卫国,他是我丈夫。他虽然穷,但他把我当人看,他心疼我,尊重我,保护我。”
“这就够了。”
“以后,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们,两清了。”
说完,她拉着我,转身就往她以前的房间走。
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几本书,都装进了一个包里。
我们俩出来的时候,陈科长还坐在沙发上,像一尊石像。
他爱人则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走到门口,阿淑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着她妈,轻轻地说了一句:“妈,你自己……保重。”
然后,我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那扇门,阿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看到,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但她的嘴角,却在上扬。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是真的自由了。
那段不堪的过去,终于被她亲手埋葬。
回家后,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默默地做饭。
她默默地帮我收拾屋子。
晚上,我们俩躺在床上。
她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
抱得很紧很紧。
“卫国,谢谢你。”
“傻瓜,跟我还客气什么。”我拍着她的背。
“卫国,”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浑身一僵。
然后,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我。
“好。”我用力地点头,“我们要个孩子。”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胖乎乎的,很健康,哭声特别响亮。
我给他取名叫李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我希望他能记住他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也希望他和他母亲,这辈子都能平平安un安。
有了孩子,我们的家,更像一个家了。
每天下班,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推开家门,看到阿淑抱着孩子,在等我。
她会笑着对我说:“回来了?”
孩子会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对我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
厂里的人,再也没人拿我开玩笑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从嘲笑,变成了羡慕。
“李卫国,你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是啊,娶了这么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还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只是笑。
他们不知道,我的福气,不是傻来的。
是我用我全部的真心,换来的。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几年就过去了。
改革的浪潮,席卷了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所在的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倒闭了。
我下岗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就没了工作,没了收入。
我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我娘急得直掉眼泪。
只有阿淑,跟没事人一样。
她还像以前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饭菜做得香喷喷的。
她对我说:“卫国,别愁。天无绝人之路。”
“你有一手好手艺,还怕没饭吃?”
她拿出我们俩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对我说:
“卫国,我们自己干吧。”
“我们去租个小门面,开个家电维修铺。”
“你会修,我懂点文化,可以记账,看店。”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睛,我心里那团快要熄灭的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好!”我说,“我们自己干!”
我们的维修铺,很快就开张了。
就在我们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我的阿淑,有我的儿子。
我凭着自己过硬的手艺,还有实在的收费,慢慢地,积累起了口碑。
回头客越来越多。
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几年后,我们的小铺子,换成了一个大店面。
我们从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屋,搬进了一套宽敞明亮的三居室。
我们的儿子,也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很懂事。
生活,就像阿淑做的菜一样,越来越有滋味。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坐在阳台上看月亮。
儿子已经睡了。
阿淑靠在我的肩膀上,突然说:“卫国,你还记得那个林辉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实话,这个名字,像一根很细很细的刺,偶尔还是会扎我一下。
“记得。”我说。
“前段时间,我一个同学来看我,说起他了。”
“他说,林辉后来在南方发了财,成了大老板。也结婚了,老婆很漂亮。”
“他还说,林辉当年回来找我,在我家门口等了三天三夜。后来,是淋了雨,大病了一场,才死了心走的。”
我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阿淑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又轻轻地说:“我听到这些,心里……有点难受。”
“但不是因为我还爱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欠他一句对不起。”
“如果当年,我勇敢一点,冲出去告诉他真相,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我也知道,没有如果。”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卫国,我不后悔。”
“如果时间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装疯。”
“因为我知道,在路的尽头,有一个你,在等我。”
“是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拉了出来。”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帮她擦掉眼泪,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傻瓜。”我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如果不是你,我李卫国,现在可能还是那个在厂里被人笑话的老光棍。”
“是你,让我的人生,变得完整。”
“是你,让我知道,活着,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我们俩就这么抱着,谁也没再说话。
月光如水,洒在我们身上。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它不是你拥有了多少钱,多大的房子。
而是有一个人,她懂你所有的故作坚强,心疼你所有的颠沛流离。
她见过你最不堪的样子,却依然愿意,用她的一生,来温暖你。
我这一生,没什么大出息。
但我做对了一件事。
就是在87年那个夏天,娶了一个所有人都说是疯子的女人。
而她,用她的一生,给了我一个最清醒,也最温暖的,人间。
来源:美好的生活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