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伴儿走了五年了,孩子们也都成了家。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守着存折上那串慢慢变长的数字,觉得这辈子,也就算这么回事了。
我叫林卫国,今年七十有二。
在水泥厂干了一辈子,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出头。
不多,但够我一个人活得挺舒坦。
老伴儿走了五年了,孩子们也都成了家。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守着存折上那串慢慢变长的数字,觉得这辈子,也就算这么回事了。
直到我摔了那一跤。
菜市场门口,地上一滩黑乎乎的油渍,不知道是哪家卖炸货的缺德鬼弄的。
我提着一兜子刚砍好价的青菜,一脚踩上去,整个人就像块被撇出去的抹布,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天旋地转。
耳朵里“嗡”的一声,然后就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闻到一股子铁锈和烂菜叶子混合的味儿,那是市场的味道,我闻了几十年。
但那天,这味儿里,好像多了一丝腐朽的气息。
我自己的气息。
腿,没知觉了。
我想喊,嗓子眼儿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周围围上来一圈人,模模糊糊的脸,叽叽喳喳的嘴。
“哎哟,这老爷子摔得不轻!”
“快打120啊!”
“谁家的老人啊这是?”
我看着那些晃动的脑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动我的兜。
那兜里,除了青菜,还有我这个月的退休金,刚取的,四千三百二十一块五。
我闭上眼,任由他们把我抬上担架。
白色,到处都是白色。
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儿子林建国和女儿林晓燕都来了,一左一右站在我病床前,脸上是同款的焦急。
“爸,您感觉怎么样?”晓燕的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动了动嘴唇,干得厉害。
“水。”
建国赶紧倒了杯水,用棉签蘸着,一点点润湿我的嘴唇。
他的手很稳,像我年轻的时候。
“医生怎么说?”我缓过一口气,问。
建国和晓燕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还是建国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股骨颈骨折。医生说,您这年纪,最好是做手术,换个人工关节。”
手术。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字,对我这种靠退休金过活的老头子来说,就约等于“烧钱”。
“不做呢?”我问。
“不做就得卧床,一直躺着。医生说,老人长期卧床,并发症多,肺炎、褥疮……很危险。”晓燕的声音更小了,几乎是在哀求,“爸,咱听医生的,做手术吧。”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淡黄色的水渍。
那水渍像一张模糊的地图,我看不到出路。
“钱呢?”我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爸,钱的事您别操心。”建国立刻接话,语气斩钉截铁,“我跟晓燕凑。”
我心里冷笑一声。
凑?
你怎么凑?你那点工资,还完房贷车贷,给你儿子交完补习班的费用,还剩几个子儿?
晓燕更别提了,她婆家那条件,她自己不往里贴钱就不错了。
我太了解我的这两个孩子了。
他们不是不孝顺,只是穷。
穷,会把人所有的棱角都磨平,包括那点可怜的孝心。
“我有钱。”我说。
两个人都愣住了。
建国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爸,您那点钱是养老本,动不得。”他嘴上这么说,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
“养老本,现在不用,等我死了带进棺材里?”我斜了他一眼。
讽刺,赤裸裸的讽刺。
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建国没接话,低头给我掖了掖被角。
住院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难熬。
每天躺在床上,唯一的活动就是从这边翻到那边。
护工一天两百,建国和晓燕商量了一下,决定他们俩轮流来。
建国白天来,坐在床边,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
“哎,王总,那个款……是是是,我知道您也难,可我这边……”
“老师您好,我是林子轩的爸爸,那个奥数班的费用,我们下周……一定一定。”
他打电话的时候会刻意走到走廊尽头,但我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
每一个电话,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拉。
他缺钱,缺得厉害。
晓燕晚上来,给我擦身,喂饭,陪我说话。
她总跟我说些开心的事。
“爸,您猜怎么着,我们家楼下那只流浪猫,生了一窝小猫,可好玩了。”
“我今天去买菜,那个卖豆腐的阿姨还问我您怎么没来呢,说您挑的豆腐最好。”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开心。
可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和眼底藏不住的疲惫,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听到她在病房门口跟她老公打电话。
“……我知道,我知道孩子要开学了,要交钱。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我爸这儿……他有钱,但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别逼我行不行!那是我亲爹!”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一点点透进来的、肮脏的城市光晕。
我的钱。
那是我和老伴儿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年轻时,我在水泥厂,每天一身灰,回家洗澡,水都是灰色的。
老伴儿在纺织厂,三班倒,一站就是八个小时。
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要养两个孩子,要供他们上学,要应付人情往来。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为了省五分钱的公交车费,我从厂里走四十分钟回家。
也记不清有多少次,老伴儿把饭盒里唯一的那个鸡蛋,用筷子夹到我碗里,说她不爱吃。
我们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每一张粮票,每一尺布票,都计划着用。
钱,就像牙膏一样,得用力挤,才能挤出那么一点点。
那点钱,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存进银行,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往上涨,就像看着自己的命在一点点变厚实。
这笔钱,是我们俩的底气,是我们的安全感。
老伴儿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林,这钱,你千万收好了。别轻易给孩子。不是不信他们,是人心,靠不住。”
我当时还说她,想多了。
现在看来,她比我看得透。
手术的日子定下来了。
术前谈话,医生把建国和晓燕叫了进去。
我在病房里,听得不真切,但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
他们出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好看。
“怎么了?”我问。
“爸,医生说,这个人工关节,有进口的,有国产的。”建国搓着手,一脸为难。
“有什么区别?”
“进口的,材料好,耐用,能用二十多年。就是贵,全下来要八万多。”
“国产的,便宜点,三万多就能搞定。但是……医生说,用个十年左右,可能就需要二次翻修。”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选择题。
一个关于钱和未来生活质量的选择题。
“用国产的。”我几乎没有犹豫。
十年?
我都七十二了,还能有几个十年?
再说了,我不想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
“爸!”晓燕急了,“怎么能用国产的呢?要用就用最好的!”
“最好的?”我冷笑,“最好的要钱,你有吗?”
一句话,把晓燕噎得满脸通红。
建国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别说话。
他转向我,换上一副商量的口气:“爸,钱的事,您别担心。您不是有存款吗?先拿出来用了,以后我跟晓燕慢慢还给您。”
慢慢还?
说得真好听。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怎么还?用你那还不完的房贷,还是用你儿子那上不完的补习班?”
建国的脸,瞬间就白了。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戳穿的恼怒,“我是您儿子!我还能坑您不成?”
“你不是坑我,你是在剜我的心!”我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笔钱,是我跟你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我们的命根子!你现在张口就要,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在天上看着,她会怎么想?”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病房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晓燕吓得赶紧过来扶我:“爸,您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我甩开她的手,“怎么好好说?你们一个个都盯着我这点棺材本,我还能怎么好好说?”
“我告诉你们,这钱,谁也别想动!”
“我就用国产的!手术不做都行!我宁可躺死在床上,也不让你们动这笔钱!”
我吼完,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建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出。
“哥!”晓燕追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我不是心疼钱。
我是心疼我自己。
心疼我那已经走了的老伴儿。
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天晚上,晓燕一个人回来的。
她眼睛肿得像核桃,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爸,我给您熬了点粥,您喝点吧。”
她把小桌板支好,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张嘴,吞咽。
粥是热的,但我的心,是凉的。
“爸,您别生哥的气。”她小声说,“他也是压力大。子轩马上要上初中了,想去那个私立的,一年学费就好几万。他老婆又催着换个大点的房子……”
“所以,他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我打断她。
晓燕不说话了,低着头,默默地搅着碗里的粥。
“晓燕。”我看着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猛地抬起头,眼泪又下来了。
“爸,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哽咽着,“我就是觉得,您都这样了,身体最重要。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
“再挣?”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告诉我,你们拿什么挣?拿什么还?”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等我哪天眼睛一闭,这笔钱,不还是你们的吗?你们就这么等不及?”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知道,这很伤人。
但那一刻,我控制不住。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辛酸,几十年的压抑,在那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晓燕哭了很久。
最后,她擦干眼泪,看着我,认真地说:“爸,钱我们不要。您的手术,我们来想办法。我跟建国商量了,我们去借。”
借?
跟谁借?
这个年头,亲兄弟都明算账,谁会平白无故借钱给你?
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
或者说,在安慰她自己。
手术,最终还是做了。
用的国产关节。
建国没再提钱的事,只是每天来得更晚,走得更早。
他脸上的疲惫,又深了一层。
我看得出来,他去借钱了,而且,碰了不少钉子。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手机上的聊天记录。
是他一个发小。
“建国,不是哥们儿不帮你。我这儿也紧张,刚买了车,每个月车贷都压得喘不过气。三万五万的,我真拿不出来。”
下面是建国的一长串语音,我没点开听。
但我能想象出他那低声下气的语气。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好像也不全是。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只是,觉得悲哀。
为了钱,父子之间,竟然要算计到这个地步。
出院那天,建国和晓燕一起来接我。
建国租了辆车,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上去。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回到家,还是一样的陈设,只是落了层薄薄的灰。
晓燕忙着打扫卫生,做饭。
建国把我安顿在沙发上,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看着我。
“爸。”他终于开口了。
“嗯。”
“手术的钱,我借了五万。晓燕那边,她老公给了两万。”
我心里一沉。
“还差多少?”
“还差一万多。加上后期的康复、营养费,估计还得两三万。”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爸,我知道您不想动那笔钱。但是现在,情况特殊。您看这样行不行,您把存折给我,我先取三万出来,就当是……我跟您借的。我给您打借条。以后我每个月,从工资里扣一千块还您。行吗?”
他说得很诚恳。
借条,每月还一千。
听起来,合情合理。
如果是在我摔倒之前,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现在,我不会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这个曾经会奶声奶气地喊我“爸爸”,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的儿子。
他的眼睛里,有焦虑,有恳求,还有一丝我不想看懂的……算计。
他在算计我剩下的钱。
他在盘算着,这三万只是一个开始。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我那本薄薄的存折,被彻底掏空。
老伴儿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人心,靠不住。”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建国。”我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糊涂了?”
他愣了一下:“爸,您说什么呢?”
“你别装了。”我摆摆手,“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想借三万,你是想要我的全部。”
“你不是想给我养老,你是想让我把老本都吐出来,给你们的小家铺路。”
“你是不是还想着,等我死了,这套房子,也就顺理成章地归你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建国的心里。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
“爸!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他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我是您亲儿子啊!”
“亲儿子?”我冷笑,“亲儿子就是这么算计自己亲爹的?”
“我没算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是觉得,钱放在银行里也是死钱,不如拿出来,解决眼下的困难!这有什么错?”
“子轩上学,我们换房子,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吗?难道不是为了您的孙子好吗?”
“说得真好听。”我鼓了鼓掌,手上的伤口一阵刺痛,“为了孙子好,就得掏空你老子的棺材本?这是什么道理?”
“你小时候,我跟你妈,为了供你上学,连肉都舍不得吃一口。我们算计过你吗?”
“现在你出息了,有自己的家了,就回头来算计我了?”
“林建国,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建国被我骂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通红。
“爸,哥,你们别吵了!”晓燕端着一碗面从厨房出来,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吓得脸都白了。
她把面碗放在桌上,走到我们中间,想当个和事佬。
“爸,哥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嘴笨,不会说话。”
“晓燕,你别替他说话。”我指着建国,“你问问他,他敢不敢对着你妈的遗像发誓,他对我这笔钱,没有一点私心?”
建国梗着脖子,眼神躲闪,就是不说话。
那一刻,我彻底心寒了。
“行了。”我摆摆手,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不想再跟你们废话了。”
“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们。”
“你们欠的债,自己想办法还。”
“从今天起,我的事,也用不着你们管了。”
“你们走吧。”
我闭上眼,靠在沙发上,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爸!”晓燕哭了。
建国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好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好。林卫国,算你狠。”
“我不管你了!以后你的死活,都跟我没关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砰”的一声巨响,那扇老旧的防盗门,仿佛都在颤抖。
晓燕呆呆地站着,看看我,又看看门口,不知所措。
“你也走吧。”我说。
“爸……”
“走。”
晓燕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拿起自己的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那碗,已经开始凉了的面。
我看着那碗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是晓燕特意为我做的。
我伸出手,想去拿筷子。
可那只动过手术的腿,稍微一动,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我够不着。
我坐在沙发上,离那碗热气腾腾的面,不过一米的距离。
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像我和我的孩子们。
我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林卫国啊林卫国,你攒了一辈子的钱,自以为攒下了安全感,攒下了晚年的依靠。
到头来,你攒下的,不过是一场笑话。
一场父子反目,亲情淡漠的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一个人的康复。
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来两个小时,帮我做饭,打扫卫生。
剩下的时间,我就扶着助行器,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
从客厅到卧室,二十三步。
从卧室到厨房,十五步。
从厨房到厕所,八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汗水湿透了我的背心,但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不能倒下。
我倒下了,就真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建国和晓燕,真的没再来过。
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
仿佛我这个父亲,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也会觉得孤单。
我会想起老伴儿。
如果她还在,看到我们家闹成这样,该有多伤心。
我也会想起建国和晓燕小时候的样子。
建国调皮,喜欢捅马蜂窝,每次被蜇了,都哭着跑回来找我。
晓燕文静,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
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我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还是,这个只认钱的世道,错了?
我想不明白。
一个月后,我能拄着拐杖,自己下楼了。
那天,阳光很好。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挪到楼下的小花园。
花园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晒太阳,聊天。
“哎,老林,出院了?”隔壁的王大妈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
“是啊。”我找了个石凳坐下。
“恢复得怎么样啊?看你这精神头,还不错。”
“就那样吧,一把老骨头了。”
“你家建国和晓燕呢?怎么没陪着你?”
我心里一刺,脸上却不动声色:“他们忙,都忙。”
王大妈“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但那眼神里的了然,比什么都伤人。
我知道,我们家吵架的事,肯定已经传遍了整个小区。
我成了那个“为老不尊”、“一毛不拔”的孤寡老人。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去了银行。
那是我出院后,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
我拄着拐杖,走了半个小时。
到了银行,我的后背已经全湿了。
大堂经理认识我,看到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林大爷,您这是怎么了?要办什么业务?我扶您去VIP室。”
“不用。”我摆摆手,“我就取点钱。”
我把存折和身份证递给她。
“取多少?”
我看着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数字。
“全……部。”
大堂经理愣住了。
她看着存折上那串长长的数字,又看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爷,您说……全部?”
“对,全部。一分不留。”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大爷,您这么多钱,取现金不安全。您是要转账吗?”
“不转账,就要现金。”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她,“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取,就怎么取。你只管办就行了。”
经理看我态度坚决,只好叫来了保安,把我请进了里面的一个小房间。
点钞机的声音,哗啦啦地响了很久。
最后,二十六捆用牛皮纸扎好的,崭新的人民币,堆在了我面前。
一共是,两百六十三万四千八百块。
这是我和老伴儿,一辈子的心血。
我看着那堆钱,心里没有激动,也没有不舍。
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让银行给我找了两个最大的黑色塑料袋,把钱装了进去。
然后,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两大袋子钱,走出了银行。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站在银行门口,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像一个揣着巨款的流浪汉,茫然,又可笑。
我打了一辆车。
“师傅,去本市最好的商场。”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脚边那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好奇。
他没多问,一脚油门,把我拉到了市中心的万象城。
我这辈子,从没进过这么高级的地方。
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影。
空气里飘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从我身边走过,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我拄着拐D,提着两个黑色塑料袋,像一个误入藕花深处的渔人,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我走进一家看起来最贵的男装店。
门口穿着西装的导购小姐,看到我,愣了一下,但还是职业地迎了上来。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她的笑容很标准,但眼神里的疏离,我看得一清二楚。
她肯定在想,这老头子是来干嘛的?捡瓶子的?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在店里逛了起来。
这里的衣服,真贵。
一件薄薄的羊绒衫,标签上写着“12800”。
一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裤子,要八千多。
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人家一个袖子。
我走到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大衣前,停下了脚步。
料子很好,摸上去又软又滑。
款式也大方,是我喜欢的样子。
“先生,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今年的最新款,意大利进口面料,纯手工缝制的。”导购小姐跟了过来,热情地介绍。
“多少钱?”我问。
“这件是三万六千八。”
我点点头。
“给我包起来。”
导句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先生,您说……什么?”
“我说,给我包起来。我不要试。”我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捆钱,扔在柜台上,“喏,这是四万,不用找了。”
整个店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那捆红色的钞票上。
导购小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她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我们这里可以刷卡……”
“我没有卡。”我把剩下的钱,又往柜台上一放,“这些,够不够把你们店里,我这个尺码的衣服,都给我来一件?”
那天,我成了整个商场的传奇。
一个拄着拐D,提着两大袋子现金来扫货的神秘老头。
我买了大衣,买了西装,买了羊绒衫,买了皮鞋。
我甚至还买了一块我根本看不懂牌子的手表,花了十二万。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场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站在路边,看着城市的霓虹,突然觉得很恍惚。
我花了将近五十万。
这笔钱,搁在以前,够我活十年了。
但现在,它就变成了一堆我可能一辈子都穿不完的衣服。
我后悔吗?
不。
我只觉得,痛快。
一种报复的痛快。
你们不是想要我的钱吗?
我偏不给你们。
我宁可把它烧了,花了,扔了,也不留给你们这帮白眼狼。
我打车回家。
把那些昂贵的衣服,胡乱地堆在沙发上。
标签都没拆。
然后,我给自己叫了一份外卖。
本市最贵的日料店,一份套餐,一千八。
送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精致的木盒子里,放着几片薄如蝉翼的生鱼片,几个小巧玲珑的寿司。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金枪鱼腩,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带着一丝油脂的甜香。
好吃吗?
好像,也就那样。
还不如我楼下那家小饭馆的红烧肉盖饭。
我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
把剩下的大半盒,连同那个精致的木盒,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就像我扔掉的那五十万一样。
眼皮都不眨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我不再自己做饭,顿顿都叫外卖,哪家贵就点哪家。
我不再穿那些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每天换上一身崭新的名牌。
我甚至雇了一个专职司机,开着一辆黑色的奥迪A6,每天在楼下等我。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去西湖边上,最好的那个茶馆,喝了一下午的龙井,花了两千块。
我去城郊的温泉山庄,包了一个最贵的私汤,泡了一天,花了一万块。
我去了市里新开的那个音乐厅,听了一场交响乐,坐在第一排,票价八千八。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中途还睡着了。
我像一个暴发户一样,肆意地挥霍着我的钱。
我把这辈子的亏欠,都补了回来。
我把那些我曾经舍不得,不敢想的东西,都体验了一遍。
我以为我会很快乐。
但实际上,我没有。
每一次消费,每一次挥霍,带给我的,都只是一种短暂的麻木。
麻木过后,是更深的空虚。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那辆宽敞的奥迪后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到一阵阵的茫然。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是在报复我的孩子?
还是在惩罚我自己?
我的反常举动,很快就传到了建国和晓燕的耳朵里。
有一天,司机送我回家,刚到楼下,就看到他们俩站在单元门口。
像两尊门神。
看到我从奥迪车上下来,穿着一身笔挺的羊毛大衣,他们俩都愣住了。
“爸……”晓燕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困惑。
建国的表情,则要复杂得多。
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慌。
“你们来干什么?”我面无表情地问。
“爸,我们……我们听说您……”晓燕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说。
“听说我把钱都取出来了?”我替她说了下去,“还听说我最近花钱如流水?”
晓燕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那又怎么样?”我看着他们,“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轮得到你们管吗?”
“林卫国!”建国终于忍不住了,他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你疯了吗?!”
“那可是两百多万!是你跟妈一辈子的心血!你就这么糟蹋?”
“我糟蹋?”我笑了,“我花我自己的钱,叫糟蹋?那你们张口就要,算什么?抢劫吗?”
“那不一样!”建国急赤白脸地争辩,“我们是要用在正地方!是为了这个家!”
“这个家?”我环顾四周,“哪个家?你的家,还是我的家?”
“我告诉你,林建国,从你摔门而去的那天起,我这个家,就跟你没关系了!”
“你……”建国气得浑身发抖。
“爸,您别说了。”晓燕拉住我,眼泪汪汪地哀求,“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跟您吵架,不该惹您生气。”
“您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不好?您这样花钱,我们看着心疼啊。”
“心疼?”我看着她,觉得无比讽刺,“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我的钱?”
晓燕的脸,一下子白了。
“如果我今天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分钱都舍不得花的糟老头子,你们会来看我吗?”
“如果我没有这两百多万,你们还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吗?”
我一连串的质问,让他们哑口无言。
“爸,我们知道您在气头上。”建国缓和了一下语气,试图跟我讲道理,“您把钱取出来,放在家里,多不安全。要不这样,您把钱还是存回银行,存折……您自己拿着,我们保证不动。行吗?”
他说得倒是好听。
让我把钱存回去?
然后呢?
等着我哪天老糊涂了,再把存折骗到手?
我太了解他了。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钱,我已经花了差不多了。”
“什么?!”建国和晓燕,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怎么?不信?”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个花十二万买的手表,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看到没?这块表,就够你们还清欠的债了。”
“还有这身衣服,这辆车。你们以为,都是大风刮来的?”
建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表,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才几天……怎么会……”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钱这个东西,来得慢,去得快。”
“我攒了一辈子,花了,也就一个星期。”
“现在,你们满意了?”
“钱没了,你们也就不用再惦记了。我这个老头子,对你们来说,也没什么价值了。”
“你们,可以彻底不管我了。”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拄着拐杖,径直走进了单元门。
身后,传来晓燕撕心裂肺的哭声。
还有建国那夹杂着愤怒和绝望的咆哮。
我没有回头。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那些昂贵的衣服,硌得我生疼。
我看着天花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演砸了的小丑。
我以为,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可以报复他们,可以让他们后悔。
但到头来,我折磨的,只是我自己。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比在医院里,跟他们吵架的那天,还要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老伴儿。
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对我笑。
“老林。”她说,“你糊涂啊。”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攒着它,是为了活得更好,不是为了让它变成一道墙,把你跟孩子们隔开。”
“他们是有不对,但你,就没有错吗?”
“你把钱看得比亲情还重,你用最伤人的话,把他们推开。你以为这是在保护自己,其实,你是在把自己关进笼子里。”
“老林,去看看他们吧。”
“钱没了,可以再挣。家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从梦中惊醒,满脸是泪。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坐起来,呆呆地坐了很久。
老伴儿的话,像一把锤子,敲醒了我。
是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用一种自残的方式,去惩罚我最亲的人。
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输掉了我的孩子,输掉了我的家。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建国的号码上,悬了很久。
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我该怎么说?
说我错了?
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决定,先去找晓燕。
她心软,总归好说话一些。
我没有让司机送我。
我换上了一身旧衣服,拄着拐杖,自己坐公交车,去了晓燕家。
她家住在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
我扶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爬到五楼的时候,我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我站在她家门口,平复了好久,才抬手敲门。
开门的是晓燕的老公,李伟。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爸,您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晓燕。”
“哦,快,快请进。”
他把我让进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晓燕不在家。
“她去买菜了。”李伟给我倒了杯水,“爸,您坐。”
我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
“李伟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前几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了你们的心。”
李伟叹了口气:“爸,您别这么说。我们也有不对。建国他……他就是压力太大了,说话不过脑子。”
“我知道。”我点点头,“他借的钱,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呗。前两天,还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催债。”李伟的脸上,满是愁容。
我心里一揪。
“晓燕呢?”
“她……她把她结婚时的首饰,都拿去当了。”李伟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那些首饰,是当年我和老伴儿,凑了很久的钱,给她买的嫁妆。
她一直宝贝得不行。
“这个傻孩子……”我喃喃自语,眼圈红了。
正说着,门开了。
晓燕提着菜,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我,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爸……”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过很久。
“晓燕。”我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还有点钱。你先拿去,把首饰赎回来,剩下的,帮你哥把债还了。”
晓燕看着那张卡,没有接,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爸,我不要您的钱。”她哽咽着,“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惦记您的钱。您把钱收好,那是您的养老钱。”
“什么养老钱。”我把卡硬塞到她手里,“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你妈说得对,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攒了一辈子钱,不是为了跟你们置气,是为了让你们过得好。”
“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
“爸,您别这么说……”晓燕哭得更凶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好了,别哭了。去,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晚上带上老婆孩子,都过来。我下厨,给你们做顿好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坐到了一起。
建国来了,看到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还是他的儿子,我的孙子子轩,打破了尴尬。
“爷爷!”他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一阵发酸。
我差点,就为了那些冰冷的钱,失去了这一切。
饭桌上,我把我那番“败家”的经历,当成笑话讲给了他们听。
当然,我隐瞒了那张银行卡里,其实还剩下一百多万的真相。
我只说,我把钱花光了,现在又变回了那个穷老头。
建国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爸,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红了,“是我混蛋,是我不孝。”
说完,他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也端起了酒杯。
“都过去了。”我说。
一杯酒,泯了所有的恩仇。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老伴儿还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
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是我摔倒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把那辆租来的奥迪退了。
把那些名牌衣服,都打包送去了二手店。
那块十二万的手表,我也让晓燕拿去退了。虽然被扣了不少折旧费,但总比砸在手里强。
我又变回了那个穿着旧夹克,挤公交车,去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的林卫国。
只是,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每天盯着存折上的数字。
我开始学着,真正地“生活”。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每天去练字,交了一群老朋友。
我开始养花,把阳台弄得生机勃勃。
周末的时候,建国和晓燕会轮流来看我。
有时候带我出去吃饭,有时候就在家,陪我聊聊天。
建国的工作,好像也顺了些。听说他那个被拖了很久的项目,终于有了进展。
他不再跟我提钱的事,只是每次来,都会给我塞几百块钱,说是给我的零花钱。
我不要,他就硬塞到我口袋里。
就像我小时候,给他塞糖一样。
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楼下散步。
他突然问我:“爸,您说,您把钱都花光了,是真的吗?”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猜呢?”
他挠了挠头,也笑了:“我猜,您肯定还留了一手。”
“臭小子。”我笑骂了一句,“知道就行了,别说出来。”
他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阳光下,他的笑容,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我突然就明白了。
人老了,攒太多的钱,真的没什么意义。
钱,是为人服务的,不是让人变成它的奴隶。
它可以是晚年的保障,但绝不能成为亲情的障碍。
当你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能给你端茶倒水的,不是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你的孩子。
当你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能陪你说话解闷的,不是那些冰冷的金条,而是你的家人。
我花了两百多万,摔了一跤,跟孩子们闹翻,又和好。
兜兜转转一大圈,才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值吗?
也许不值。
但对我来说,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简单又平静。
写写字,养养花,跟老朋友们下下棋,吹吹牛。
等着孩子们来看我,给我讲讲他们工作上的事,生活中的烦恼。
听着孙子在我面前,炫耀他又考了第一名。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晚年。
这才是钱,买不来的幸福。
至于那笔剩下的钱,我早就想好了。
我立了份遗嘱,一部分,留给建国和晓燕,让他们改善生活。
另一部分,我打算以我和老伴儿的名义,捐给那些需要帮助的山区孩子。
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能用它,为这个世界,为我爱的人,多做一点点事。
我想,这才是它,最大的意义。
来源:小欢课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