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拆迁的红头文件贴在楼道口,像一张巨大的创可贴,盖住了我们这栋老破楼最后的体面。
拆迁的红头文件贴在楼道口,像一张巨大的创可贴,盖住了我们这栋老破楼最后的体面。
那个鲜红的“拆”字,外面画了个圈,在我眼里,却像个句号。
一个终结我前半辈子苦哈哈日子的句号。
我叫张兰,今年五十五。
邻居们都在狂欢,盘算着能分多少钱,分几套房。
我也高兴,但我心里有根弦,悄悄绷紧了。
这根弦,叫王斌。
是我的儿子。
果然,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斌子”两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
“喂,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斌子啊。”我应着,声音很平。
“妈,我听说咱们那儿定下来了?分几套?”
来了。
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关心,没有问我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去街道办跑手续。
就是“分几套”。
而且,他用的是“咱们”。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针扎了。
“三套。”我说,不想多绕弯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吸气声,然后是王斌和旁边人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我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女声,尖细又兴奋。
“三套!老公!三套!”
是我的儿媳妇,林静。
王斌清了清嗓子,重新拿起电话,口气都变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和亲昵。
“妈,那太好了!你看,我和小静住的这套太小了,孩子以后出来也挤得慌。你一个人住,也用不了那么多。要不,你和小静先商量下,把那套大户型过到我名下?我们也好去办贷款装修。”
我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窗外,老邻居李婶正眉飞色舞地跟人比划着什么,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世界那么热闹。
我的心却在一寸寸变冷。
“斌子。”
我打断他,“这房子,是我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那种,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错愕的沉默。
“妈,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硬了起来,“什么你的我的?我不是你儿子吗?”
“是。”
我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个头发花白,眼角下垂的女人。
“但房子,是我拿命换来的。”
说完,我挂了电话。
手机立刻又疯狂地响了起来,我不看,调成静音,扔到一边的旧沙发上。
沙发是王斌小时候,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总在上面蹦,把弹簧都蹦出来好几根。
我坐过去,摸着被磨得发亮的扶手,好像还能感受到那小子当年留下的余温。
可现在,这余温,凉了。
没过一个小时,门被敲响了。
不是敲,是砸。
“妈!开门!你开门啊!”
王斌的声音,隔着薄薄的木门,听起来气急败坏。
我没动。
“张兰!我知道你在家!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房子是你的?我是你儿子,你的东西不就是我的吗?你凭什么不给我!”
张兰。
他叫我张兰。
上一次他连名带姓地叫我,还是他初中叛逆期,我发现他偷钱去网吧,打了他一顿。
他当时就是这么吼的。
“张兰!我恨你!”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看。
王斌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涨得通红。
他旁边,林静抱着胳膊,一脸的刻薄和鄙夷,嘴里还在不停地拱火。
“跟她废什么话,直接撞开!她还能报警抓自己儿子不成?”
“王斌,你再砸一下,我就报警。”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传了出去。
门外的声音停了。
猫眼里,王斌的脸从愤怒变成了不可置信。
林静的嘴巴张成了O型,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王斌的声音都在抖。
“我说,这是我家,你再闹,我就让警察来请你走。”
“你疯了!张兰你疯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骂,骂我自私,骂我冷血,骂我老糊涂了。
林静在旁边添油加醋,说我肯定是想把房子留着自己找老伴,说我根本没把他们当一家人。
我靠在门上,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像刀子一样扎进耳朵里。
心,疼得麻木了。
我这辈子,究竟是为谁活的?
二十五岁,王斌他爸跟一个牌桌上认识的女人跑了,扔下我和刚满周岁的王斌,还有一屁股赌债。
我一个人,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去大排档端盘子,周末还要去给人做钟点工。
一天睡不了四个小时。
有一次,王斌半夜发高烧,烧到四十度,说胡话。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根本打不到车。
我用塑料布把他裹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到三公里外的医院。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到了医院,我全身都湿透了,像个水鬼,怀里的王斌却干干爽爽。
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孩子就烧成傻子了。
我抱着他,瘫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喘不上气。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这辈子,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让王斌过上好日子。
他要什么,我给什么。
别人家孩子有的,他必须有。
别人家孩子没有的,只要我能给,也一定给。
我省吃俭用,供他上大学,给他交了首付买了婚房,给他带孩子。
我以为,我掏心掏肺,总能换来一颗真心。
我错了。
我养大的,不是一个儿子。
是一个被惯坏了的,理直气壮的吸血鬼。
门外的咒骂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林静尖酸的嘀咕。
“算了老公,跟个老顽固有什么好说的,她就是见不得我们好。走,我们回去再想办法。”
脚步声远了。
我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屋子里很静,只有墙上老掉牙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为我这失败的一生,倒数计时。
我没去街道办签协议。
我拖着。
街道办的小张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语气从客气变得不耐烦。
“张阿姨,就差您一家了。您到底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我们帮您解决。”
我能有什么困难?
我最大的困难,是我那个好儿子。
果然,没过两天,王斌和林静又来了。
这次,他们换了策略。
手里提着一堆水果和营养品,脸上堆着笑。
那笑,比哭还难看。
“妈,开门呀,我跟小静来看您了。”
王斌的声音,腻得发齁。
我开了门。
林静立刻挤了进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
“妈,您看您,上次跟斌子置什么气啊。他就是那个臭脾气,说话不过脑子,您别往心里去。”
她一边说,一边把东西往桌上放。
“这海参是托人从大连带的,这燕窝……”
“行了。”
我抽出胳膊,“有事说事。”
林静的笑僵在脸上。
王斌赶紧打圆场,“妈,我们能有什么事,就是想您了。”
他给我捏着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上次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体,我得心疼死。”
我闭着眼,感受着他手上的力道。
这双手,小时候我天天牵着。
教他写字,教他用筷子。
现在,它按在我的肩膀上,我却只觉得沉重。
“房子,没得商量。”我说。
王斌手上的动作停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静脸上的假笑也彻底消失了,她叉着腰,露出了本来面目。
“妈,你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们好声好气地跟你商量,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小静!”王斌呵斥她。
但那呵斥,软绵绵的,毫无力道。
林静根本不怕他,反而声音更大了。
“我说错了吗?王斌是她独生子,她的东西不给儿子给谁?难不成真要便宜外人?我可听说了,楼下那个王寡妇,最近天天往她这儿跑,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气得发抖。
王寡妇,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老伴走了十几年了,一个人也挺不容易。
拆迁的事下来,她不懂那些条款,过来问我几句,怎么到了林静嘴里,就变得这么龌龊不堪?
“你给我滚出去!”
我指着门,对林静吼道。
“这里不欢迎你!”
“嘿!你个老东西,还来劲了!”
林静一撸袖子,就要上来跟我理论。
王斌总算还有点良心,一把拉住了她。
“你少说两句!”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满是失望和不解。
“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什么都向着我,什么都给我最好的。”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养了三十年的男人。
他的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
可那眼神,已经完全陌生了。
充满了被剥夺了应得之物的怨恨。
“是啊。”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以前我什么都给你,所以我现在一无所有。”
“你怎么一无所有了?你不是有三套房吗!”他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我点点头。
“对,我有三套房。但那是我拿我这辈子的血汗换的,跟你,跟你爸,没有半点关系。”
“我爸?”王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提他干什么!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王斌他爸,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我从来没跟王斌说过他爸是怎么走的,只告诉他,他爸出车祸死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有一个那么不堪的父亲。
我以为,这是对他的保护。
现在看来,我只是把他保护成了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巨婴。
“王斌,”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三套房,一套都不会给你。一套,我留着自己住。一套,我租出去,当我的养老金。还有一套,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死了,就捐出去。”
“捐出去?!”
王斌和林静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那表情,仿佛我捐的不是房子,是他们的命。
“你疯了!你宁愿捐给外人,都不给你亲生儿子?!”王斌冲到我面前,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对。”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看着我,眼神从愤怒,到震惊,再到一丝……恐惧。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母亲,会变得如此坚决,如此……陌生。
“好,好,好。”
王斌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就走。
“张兰,你等着,你别后悔!”
林静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追了出去。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
挂在墙上的相框,都震得晃了晃。
相框里,是二十年前的我,和十岁的王斌。
我抱着他,笑得一脸幸福。
他靠在我怀里,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咧着嘴,缺了两颗门牙。
那是我用加了三个夜班的钱,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我觉得,拥有他,就拥有了全世界。
我走到相框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笑得没心没肺的男孩。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斌子,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之后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王斌没有再来闹。
也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仿佛我这个妈,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林静的微信朋友圈,就是我的战场。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每一条都像是在说我。
今天发一张别人家婆婆给儿媳买的名牌包,配文:“唉,都是婆婆,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明天发一个新闻,讲的是老人把财产都给了子女,子女如何孝顺,配文:“人心换人心,你真我就真。”
后天,她发了一张B超单。
配文:“宝宝,为了你,妈妈什么都能忍。就算有人心狠,妈妈也会为你争取到最好的。”
我看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我要有孙子了。
或者,孙女。
搁在以前,我肯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会立刻把准备好的小衣服,小鞋子,拿出来再洗一遍,晒一遍。
会把最大那套房子的钥匙,亲自送到他们手上。
但是现在……
我只是觉得累。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这天,我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门又被敲响了。
我以为又是王斌他们,心里烦得不行。
打开门,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五十多岁,头发有点花白,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看起来很局促。
“你……找谁?”我警惕地问。
男人搓着手,一脸的讨好和谄媚。
“那个……是张兰吧?我是……我是王富贵啊。”
王富贵。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死死地盯着他。
眼前这张脸,和二十多年前那个扔下我和孩子,卷走家里所有钱的男人,慢慢重合。
是他。
王斌的爹。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你来干什么?!”
我的声音,像淬了冰。
“兰……兰啊,”王富贵一脸的讨好,“我听说,咱家拆迁了?分了三套房?”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冷笑。
“怎么没关系呢!咱俩……咱俩虽然分开了,但没办离婚手续啊!按法律,这房子,有我一半!”
他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还有脸回来?王富贵,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走的了?你忘了你儿子发高烧,我跪着求你拿钱看病,你是怎么说的了?”
王富贵脸色变了变。
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
“钱?老子哪有钱!输光了!那个小,死就死了,正好省了老子一笔奶粉钱!”
这是他留给我和王斌的最后一句话。
从那天起,王富-贵这个人,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王富贵眼神躲闪,强行辩解,“我那不是……年轻不懂事嘛。这些年,我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娘俩。”
惦记?
惦记我们怎么还没死吗?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
“滚。”
我指着门外。
“再不滚,我报警了。”
王富贵没想到我这么不给面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张兰!你别不识抬举!我告诉你,这房子,我拿定了!你要是不给我,我就去找我儿子!我就不信,我儿子会向着你一个外人!”
他气冲冲地走了。
我靠在门上,浑身发冷。
他要去找王斌。
以王斌现在对我恨之入骨的样子,他们父子俩,怕是会一拍即合。
到时候,一个要房,一个要钱。
我该怎么办?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连我自己都害怕的决定。
我翻箱倒柜,找到了王斌小时候用过的一把旧梳子。
上面,还缠着几根他掉落的头发。
我又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我把这两样东西,放进一个密封袋里。
然后,我去了市里最大的一家基因鉴定中心。
“你好,我想做个亲子鉴定。”
接待我的小姑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
“好的阿姨,请问是做个人隐私鉴定,还是司法鉴定?”
“隐私的。”
“好的,请跟我来。”
采集样本,缴费。
整个过程,我的手都在抖。
走出鉴定中心,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说,我不敢去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可怕的念头。
王斌的性格,既不像我,也不像王富-贵。
我坚韧,隐忍。
王富-贵虽然混蛋,但为人精明,懂得看人下菜。
而王斌,他只有被宠坏后的自私和愚蠢。
这些年,我一直把这归结于我的溺爱。
但现在,当王富-贵重新出现,当王斌为了房子跟我反目成仇。
一个深埋心底二十多年的怀疑,像毒蛇一样,探出了头。
当年,我生王斌的时候,是在一家小医院。
接生的医生,是个老眼昏花的老头。
产房里,乱哄哄的,同时有好几个产妇。
会不会……
会不会抱错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可能。
太荒唐了。
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别人的?
可是,那个念头,一旦生了根,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我度日如年。
我吃不下,睡不着。
整个人迅速地瘦了一圈。
我一遍遍地回忆王斌从小到大的样子。
他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
那些清晰的,温暖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不,他就是我的儿子。
一定是我疯了。
是我被他们逼疯了。
取结果那天,我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我告诉自己,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看完结果,我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然后,我去街道办签字,把那套最大的房子,给王斌。
就当是,为我这荒唐的怀疑,赎罪。
我颤抖着手,撕开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数据。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结论。
只有一行字。
“根据DNA分析结果,排除张兰为王斌生物学母亲的可能性。”
排除……
可能性。
我盯着那几个字,反反复复地看。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
可是连在一起,我却看不懂了。
什么意思?
什么叫,排除生物学母亲的可能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报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要拿不住。
我不是王斌的亲生母亲。
我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不是我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巨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站不稳。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鉴定中心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破旧的家里的。
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哭我这荒唐的,可笑的,一败涂地的一生。
我以为我失去了儿子。
原来,我根本就没有过儿子。
我哭累了,就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是高兴吗?
好像有一点。
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把那三套房子,都攥在自己手里。
我不用再背负“狠心母亲”的骂名。
我不用再对他有任何愧疚。
可更多的,是茫然。
是空。
是心脏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的,那种空洞的疼。
三十年啊。
我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养成一个三十岁的男人。
我为他付出了我的全部青春,我的全部心血。
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我是谁?
我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手机在旁边震动个不停。
我拿起来一看,全是王斌和林静的未接来电。
还有几十条微信。
“妈,你怎么不接电话?”
“妈,我爸来找我了。”
“他说你把房子都独吞了,不给我也不给他。”
“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非要逼死我吗?”
“张兰我告诉你,我跟爸商量好了,你要是不把房子交出来,我们就去法院告你!告你遗弃和非法侵占财产!”
我看着那些信息,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啊。
真好啊。
真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好丈夫”。
还没怎么样呢,就已经联合起来,要置我于死地了。
我慢慢地坐起来,擦干眼泪。
心里的那个窟窿,还在疼。
但有一种东西,从那片废墟里,重新长了出来。
是恨吗?
不。
是平静。
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我拿起手机,给王斌回了一条信息。
“明天上午十点,到新家来。我们当面谈。”
我的新家,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
三套房里最大的一套,一百五十平,四室两厅。
我用拆迁款,做了简单的装修。
家具还没来得及买,屋子里空荡荡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洗了个澡,化了个淡妆。
从衣柜里,找出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酒红色的羊绒连衣裙,是我五十岁生日时,咬牙给自己买的。
一次都没舍得穿过。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依然憔悴,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那份亲子鉴定报告,被我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用一个茶杯,压着。
十点整,门铃响了。
我通过可视门铃,看到门外站着三个人。
王斌,林静。
还有王富贵。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倒真像是一家人。
我按了开门键。
三个人鱼贯而入。
王富-贵一进门,就四处打量,眼睛里放着光。
“啧啧啧,这地段,这房子,兰啊,你可真会选。”
林静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和嫉妒。
她摸着光滑的地板,看着巨大的落地窗,酸溜溜地说:“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住,晚上不害怕吗?”
只有王斌,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你叫我们来干什么?想通了?”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都坐吧。”
我的平静,让他们有些意外。
三个人对视一眼,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形成了一个,三堂会审的架势。
“张兰,我也不跟你废话。”王斌率先开口,语气生硬,“今天我爸也来了,我们把话说清楚。这三套房,我和我爸,一人一套。剩下那套小的,留给你养老。这是我们最大的让步。”
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
“你的让步?你凭什么让步?”
“凭我是你儿子!”王斌拍着桌子吼道。
“凭我是他老子,是你的合法丈夫!”王富-贵也跟着敲边鼓。
林静抱着胳膊,冷笑一声,“妈,别挣扎了,没用的。斌子咨询过律师了,你现在不肯分,我们就起诉。到时候闹上法庭,丢人的是你。”
我点点头。
“说完了?”
三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跟他们据理力争。
没想到,我这么平静。
“说完了,就该我说了。”
我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然后,我看向王富贵。
“王富贵,我们先算算你的账。二十六年前,你从这个家,拿走了一万三千块钱。那是我们当时全部的积蓄。按照当年的物价,那一万三,能在我们市里,买一套小两居。这笔账,我们是不是该算算了?”
王富-贵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你提这个干什么!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是吗?”我笑了笑,“那你抛妻弃子,二十六年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我……”王富贵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没再看他,目光转向林静。
“林静,你嫁给王斌三年,没叫过我一声妈,没给我洗过一次碗。我给你们带孩子,你嫌我身上有老人味。我给孩子买的衣服,你嫌土,转手就扔了。我每个月给你们五千块钱生活费,你还嫌少,在外面跟人说我虐待你们。”
“我说的,对不对?”
林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要不要我把帮你带孩子的李阿姨叫来,跟你当面对质?”
林静不说话了,把头扭到一边。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王斌身上。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
“斌子,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说想学钢琴,我借钱给你买了一台八千块的。结果你学了不到一个月,就再也不碰了。那台钢琴,现在还在老房子的角落里,落满了灰。”
“你上大学,嫌食堂的饭不好吃,我每天下班,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去学校给你送饭。风雨无阻,送了四年。”
“你结婚,女方要十八万八的彩礼,要一套全款的婚房。我把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又找亲戚朋友借了一圈,才给你凑齐。”
“我为你做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王斌的头,垂得很低。
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他是在羞愧,还是在压抑着愤怒。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我以为,我养的是儿子。我错了。”
“我养的是一个债主。一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现在,你们三个人,一起来找我讨债了。”
我笑了。
“一个是我法律上的丈夫,一个是我儿子的老婆,还有一个……我养了三十年的,所谓的儿子。”
我说到“所谓”两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王斌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瞪着我。
“你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他。
我只是慢慢地,把压着那份报告的茶杯,拿开。
然后,把那张纸,推到了茶几中央。
“你自己看吧。”
王斌狐疑地看着我,又看看那张纸。
他没有动。
是林静,眼疾手快,一把将报告抓了过去。
她看得很快,或者说,她只看了最后那行结论。
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从震惊,到错愕,到狂喜,再到一种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猛地把报告拍在王斌面前。
“王斌!你自己看!你好好看看!”
她的声音,尖锐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王斌愣愣地拿起那张纸。
他看得很慢,很慢。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我看到他的手,开始抖。
然后,是整个身体。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像那张纸一样,惨白。
“不……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梦话。
“这不可能……是假的!是你伪造的!”
他猛地抬起头,冲我嘶吼。
那眼神,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王富贵也凑了过去,看了一眼报告,整个人都傻了。
“不……不是亲生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静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沙发上的王斌,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和轻蔑。
“怎么回事?就是你,王斌,你不是你妈亲生的!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你闭嘴!”
王斌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想要去捂她的嘴。
林静灵活地躲开了。
“我闭嘴?王斌,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让我闭嘴?你不是张兰的儿子,那这三套房子,就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当初嫁给你,图什么?不就是图你妈有钱,图你能让我过上好日子吗?”
“现在好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个穷光蛋!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废物!”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在王斌的心上。
王斌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他扶着茶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无尽的绝望和……乞求。
“妈……”
他叫我。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妈……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
三十年的母子情分,不是假的。
那些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不是假的。
他躺在我怀里,叫我“妈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可是,我能说什么?
我说这是假的,然后继续被他们一家子吸血,直到我油尽灯枯吗?
我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真的。”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王斌,我养了你三十年,仁至义尽。”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再无关系。”
王斌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跪倒在地上。
“不……”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
林静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她把目光转向我,脸上又堆起了那种虚假的笑。
“阿姨……不,妈!您看,我跟王斌,已经准备离婚了。这个男人,根本就配不上我。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不打算要了。”
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说出的话,却无比狠毒。
“妈,您看,您一个人也挺孤单的。要不,我留下来陪您?我给您当亲女儿,给您养老送终。这房子……”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前一秒还对王斌恶语相向,后一秒就能为了房子,管我叫妈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很恶心。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林静的笑,僵在脸上。
“妈,您……”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我比她矮了半个头,但我的气势,却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带着你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种,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还有你。”
我转向已经吓傻了的王-富贵。
“王富-贵,我明天就去法院起诉离婚。顺便,会把你当年遗弃罪和赌博欠债的证据,一并交给法官。你这辈子,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王富贵的腿一软,瘫倒在沙发上。
“不……兰,张兰,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是夫妻啊!”
我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物业保安的电话。
“喂,保安室吗?我家里来了几个闹事的,麻烦你们上来处理一下。”
很快,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上来了。
我指着瘫在地上的三个人。
“把他们,都给我扔出去。”
保安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场面,有些为难。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房产证。
三本。
鲜红的,崭新的。
“我是这里的业主。这三个人,私闯民宅,骚扰我。我要求你们,立刻把他们赶出去。否则,我就投诉你们。”
保安看到房产证,态度立刻变了。
“好的,女士,我们马上处理。”
他们一左一右,架起还在哭嚎的王斌。
林静见势不妙,自己灰溜溜地跑了。
王富-贵也被另一个保安,半拖半拽地弄了出去。
王斌在门口,还在挣扎。
他回头,隔着人群,看着我。
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
我看不清。
也听不见。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被保安拖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一地的狼藉。
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亲子鉴定报告,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像一个巨大的,荒谬的感叹号。
我走过去,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然后,走到厨房,打开了煤气灶。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白色的纸张。
很快,那张决定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纸,就化为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我打开抽油烟机,看着那些灰烬,被一点点吸走,消失不见。
就像我那三十年的,荒唐的母爱。
也该,烟消云散了。
之后的一个月,我办理了所有手续。
和王富-贵离了婚,他净身出户,还背上了一笔当年赌博的旧债。
我把他当年写的欠条,都交给了法院。
听说,他被几个债主追得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很惨。
林静,也和王斌离了婚。
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还是没留住。
她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至于王斌……
他来找过我一次。
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
我正在厨房做饭,听到了门铃声。
我以为是送水的。
打开门,却看到了他。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站在门口,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悔恨,有迷茫,有怨恨,还有一丝……依赖。
我们对视了很久。
久到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有事吗?”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找不到工作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房东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了……”
“我……我不知道该去找谁……”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
我几乎要忍不住,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他拉进怀里,跟他说:“别怕,有妈在。”
可是,我不能。
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所以呢?”我问。
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你……能不能……先收留我几天?”
“就几天,等我找到工作,马上就搬走。”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我看了三十年的脸。
我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每次犯了错,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每次,我都会心软。
但这一次,不会了。
我慢慢地,关上了门。
在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他绝望的哭喊声。
“妈——!”
那一声“妈”,像一把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靠在门后,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眼泪,无声地流淌。
斌子,对不起。
不是我心狠。
是我这颗心,已经被你伤得,千疮百孔。
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我卖掉了另外两套房子。
一套小户型,一套中户型。
加上拆迁款的剩余部分,我的银行卡里,有了一笔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旅行团。
欧洲十五日游。
出发那天,我去老房子看了最后一眼。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推土机正在轰鸣着,清理着最后的残垣断壁。
我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坚强的女人。
抱着一个孩子,站在这片土地上,幻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那些幻影。
我转过身,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机场。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那片我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突然想起了王斌。
想起了那张亲子鉴定报告。
其实,有一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那天,我去鉴定中心,不仅仅是带了王斌和我的头发。
我还带了另一份样本。
那是我从王富-贵扔掉的烟头上,小心翼翼提取的唾液。
我做了两份鉴定。
一份,是我和王斌的。
另一份,是王斌和王富贵的。
结果出来那天,我拿到了两个信封。
我先拆开了我和王斌的。
“排除生物学母亲的可能性。”
然后,我拆开了第二个信封。
王斌和王富贵的。
最后一页的结论,同样是一行字。
“支持王富贵为王斌生物学父亲的可能性。”
所以,王斌,确实是王富-贵的亲生儿子。
而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当年,在那间混乱的产房里,被抱错的。
是我的孩子。
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的亲生骨肉。
我才是那个,真正失去了孩子的人。
这个秘密,我将带进坟墓。
我不会去找我的亲生孩子。
我不想去打扰他(她)本该平静的生活。
也不想让他(她)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把他(她)弄丢了的,不负责任的母亲。
至于王斌……
我养了他三十年。
我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
我不欠他什么。
从今往后,我只想为自己活。
飞机穿过云层,飞向一个崭新的,未知的世界。
我的下半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家庭育儿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