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对着一张建筑结构图,CAD的蓝光映在眼镜片上,脑子里全是梁和柱。
电话是第七年的秋天打来的。
物业,说我家厨房反水,淹了楼下。
声音听起来很急,让我赶紧回去。
我正对着一张建筑结构图,CAD的蓝光映在眼镜片上,脑子里全是梁和柱。
“知道了,马上。”
我挂了电话,一种熟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又是这种事。
一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
房子,车子,工作,还有时不时冒出来的、必须由你亲自处理的烂摊子。
我叫陈凯,今年三十八,一个上海的建筑设计师。
听起来还行,对吧?
体面,稳定,有房。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套位于市中心老公寓里的“房”,更像一个巨大的、安静的容器。
装着我,和一个名叫林晚的女人的七年缺席。
林晚是我老婆。
或者说,法律意义上的老婆。
七年前,她是中学语文老师,温柔,得体,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粉笔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然后,她接到了一个去云南山区支教的长期项目。
她说,陈凯,这是我的一个梦想。
我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我说,去吧。
我得支持她。
一个男人,不支持自己老婆的理想,那算什么男人?
于是,她走了。
第一年,我们每天都视频。
她给我看那里的蓝天,那里的孩子,还有她日渐粗糙但依旧带笑的脸。
第二年,她说信号不好,我们开始打电话。
第三年,电话变成了一周一次。
再后来,是微信。
她说那边忙,带毕业班,压力大。
我信了。
有什么理由不信呢?
她是林晚啊。
我这七年,就像一个尽职的留守丈夫。
上班,下班,自己做饭,自己跟自己说话。
偶尔跟朋友赵鹏出去喝顿酒,他总拍着我的肩膀,说,凯哥,你牛逼,当代王宝钏。
我笑笑,不说话。
我守着的,不只是一段婚姻,更像是一种惯性。
我怕变。
回到家,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消毒水味的潮气扑面而来。
厨房果然一片狼藉。
水槽堵了,污水漫了一地,黑乎乎的,还飘着些烂菜叶。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卷起袖子。
先是给楼下邻居赔礼道歉,答应负责全部维修。
然后是找疏通公司。
等师傅上门的时候,我开始自己收拾。
垃圾,污水,一点点清理。
这套房子,我们结婚时买的,不大,两室一厅。
她走后,她的房间,我几乎没动过。
那是她的书房,兼卧室。
里面都是她的书,她的衣服,她的气息。
我怕一动,那点念想就散了。
可今天,污水甚至渗进了她房间的门缝。
我不得不进去。
推开门,七年未曾通风的房间,空气是凝固的。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
我看着那张她用过的书桌,那个她坐过的藤椅,心里一阵发酸。
我开始搬东西,把被水浸湿的书和杂物挪出来。
她的东西真多。
书,教学笔记,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画册。
墙角立着一个巨大的老式木衣柜,又高又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水渍已经蔓延到了衣柜底下。
我必须把它挪开。
我使出吃奶的劲,一个人,嘿咻嘿咻地推着。
衣柜底部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终于,挪开了大概半米。
我弯下腰,准备擦干地板。
就在那时,我愣住了。
衣柜后面的墙壁上,有一道非常不自然的、细微的缝隙。
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我对线条、结构、缝隙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道缝,绝对不是墙体自然的开裂。
它太直了。
太规整了。
像……一扇门的轮廓。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
搞什么?
我伸出手,指尖贴着冰冷的墙壁,沿着那道缝隙触摸。
触感是真实的。
平整的墙纸下面,有凹陷。
一个完整的,长方形的轮廓。
没有把手,没有锁孔。
一扇被完美伪装起来的门。
怎么可能?
我在这房子里住了快十年。
我亲手画过这房子的改造图。
这里,明明是一堵承重墙。
我站起来,后退几步,死死盯着那面墙。
脑子里“嗡”的一声。
七年的平静生活,仿佛被这道突然出现的缝隙,劈开了一道深渊。
疏通管道的师傅在外面喊:“陈先生,弄好了啊!”
“哦,好,谢谢师傅!”
我胡乱应着,眼睛却一秒都没离开那面墙。
送走师傅,我关上大门,反锁。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扇诡异的门。
我回到墙边,像个疯子一样,用手在墙上四处敲打、按压。
实心的声音。
都是实心的。
难道是我看错了?是幻觉?
不可能。
我对自己专业上的判断力,有绝对的自信。
一定有机关。
我跪下来,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检查。
墙角,踢脚线的位置。
我摸到了一块略微松动的木头。
我试着按了一下。
没反应。
我又试着往外拉。
还是没反应。
往里推呢?
我用尽力气往里一按。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
我猛地抬头。
那道门缝,其中一边,微微向内弹开了一点点。
真的……是一扇门。
我的手在抖。
不是害怕,是某种混杂着愤怒、好奇和恐惧的剧烈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指插进弹开的缝隙里,用力向外一拉。
门,无声地,平滑地,向内打开了。
一股浓烈的、陌生的气味,从门后的黑暗里涌了出来。
不是霉味。
是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还有……尘封已久的,另一个世界的味道。
我没有开灯。
或者说,我忘了。
我就那么站着,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
门后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大概只有四五平米。
没有窗。
借着外面房间透进来的光,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个画架。
画架上,是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我颤抖着,摸到墙上的开关。
“啪。”
灯亮了。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瞎了。
不是因为光太亮,而是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我过去七年,甚至十几年的全部认知。
这里不是储藏室。
这是一个画室。
一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疯狂的,秘密的画室。
四面墙上,挂满了画。
地上,也堆满了画。
大的,小的,装裱好的,还绷在画框上的。
风格……我看不懂。
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强烈情绪,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我胸口。
压抑,痛苦,呐喊,撕裂。
色彩浓烈得像是要从画布上流淌下来。
这他妈是谁?
这是谁的画?
我一步步走进去,脚下差点被一个颜料罐绊倒。
我扶住墙,墙上挂着一幅。
画的是一个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身体被无数根扭曲的线条缠绕。
那张脸,模糊不清。
但我认得出来。
那是林晚。
我疯了吗?
林晚?
那个教语文的,说话温声细语的,看到学生打架都会皱眉头的林晚?
她会画画?
还画这种……这种让人看了喘不过气的画?
我扭过头,看向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作品。
画的是一片枯萎的向日葵。
梵高式的,但比梵高更绝望。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在哀嚎。
画架旁边,是一张小桌子。
桌子上,放着几本厚厚的速写本。
我走过去,几乎是夺过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第一页,是一行字。
“如果语言是牢笼,我只能用色彩越狱。”
日期,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三个月。
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全是素描。
一开始,是风景,是静物。
画得很好,很专业。
然后,开始出现人。
一个男人的背影。
穿着白衬衫,坐在书桌前,画着图纸。
那个背影,我认识。
那是我。
画里的我,专注,安静,但背影透着一种不容打扰的疏离。
再往后翻。
画风突变。
开始出现各种扭曲的人体,破碎的脸,尖叫的嘴。
本子的一角,写着小字。
“他说,你安安稳稳当个老师,就很好。”
“他说,画画能当饭吃吗?别搞这些不切实际的。”
“他说,我们过点安稳日子,不好吗?”
“他说……”
“他说……”
他说。
我说的?
我说过这些话吗?
我努力回忆。
好像……是说过。
刚结婚那会儿,她提过,想去报个班,重新捡起画画。
我当时怎么说的?
“你工作那么累,别折腾了。画画又不能当饭吃,业余爱好玩玩就行了。”
我他妈的……我说过。
我当时觉得,我是在为她好。
我觉得,一个家庭,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虚无缥缈的“艺术”。
我以为,她听进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
她没有放弃。
她只是……把她的世界,藏到了这扇门后。
我瘫坐在地上,速写本从我手中滑落。
冷。
刺骨的冷。
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环顾四周。
这些画,就是她这几年,不,是十几年来,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话。
是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呐喊。
我看着墙上的一幅画。
画的是一个鸟笼。
笼子里,关着一支粉笔。
笼子外面,是星空,是燃烧的向日葵田。
我懂了。
我他妈的现在才懂。
支教。
什么狗屁支教。
那不是她的梦想。
那是她的逃亡。
她不是去给孩子们上课。
她是去给自己,寻找一条活路。
七年。
整整七年。
我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一个由我最信任的妻子,亲手为我编织的,温柔的谎言。
而我,像个一样,还每天算着她回来的日子。
还在为自己“支持她的理想”而沾沾自喜。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猛地站起来,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块巨石。
愤怒,羞耻,心痛,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的屈辱。
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现在,立刻,马上,就需要一个解释!
我冲出这个秘密画室,冲到客厅,抓起手机。
我找到林晚的微信。
手指悬在视频通话的按钮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要怎么问?
“喂?老婆?你不是在云南支教吗?我怎么在你书房里发现一个密室和几百幅画?”
这听起来,像个精神病。
我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不行。
我不能这么冲动。
七年的谎言,她能瞒得这么好,就说明她心思缜密到了极点。
我直接去问,她只会编出另一个谎言。
我需要证据。
无法辩驳的,铁一样的证据。
我转身,又回到了那个画室。
这一次,我的目光变得锐利,像一个侦探。
我开始系统地,一幅一幅地看。
这些画,是有时间顺序的。
从角落里堆积的、布满灰尘的那些开始。
早期的画,大多是静物和风景,技法纯熟,但情绪克制。
然后,是我们婚后的作品。
画面开始变得压抑,色彩越来越暗。
很多画里,都出现了“我”的元素。
我的背影,我的书桌,我的那套用了十年的茶具。
但在她的画里,这些熟悉的东西,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质感。
我像一个幽灵,存在于她的世界,却从未真正进入。
我在一堆画框后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
上了锁。
我没犹豫,跑到厨房拿了把螺丝刀,直接把锁撬了。
箱子里,不是画。
是日记。
十几本,不同封面的硬壳笔记本。
我的呼吸,再一次停滞了。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2016年9月10日。教师节。陈凯送了我一束康乃馨,他说,老师辛苦了。我笑了,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辛苦,只感觉到麻木。讲台下的四十双眼睛,像四十个黑洞,要把我吸进去。我不是老师,我是一个演员。”
“2017年3月5日。我又偷偷画了一幅。画室里的味道越来越重了,我买了最强的空气清新剂。陈凯鼻子很灵,我怕他发现。每次从那扇门里出来,我都像一个刚从另一个世界偷渡回来的罪犯,心跳得厉害。既刺激,又悲哀。”
“2018年1月22日。大吵了一架。为了什么?忘了。好像是我说想辞职,他立刻就炸了。他说我疯了,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他说,林晚,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实?我的现实,就是每天站在讲台上,念着那些我自己都快不信了的课文,然后回到家,对着一个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男人,扮演一个温柔的妻子。这他妈就是我的现实。”
日记里,出现了脏话。
这在我认识的林晚身上,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
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婚姻,就算没有激情,至少也是温和平静的。
我以为,我们是合适的。
可我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娶回家的,是她扮演的那个“林晚”。
而真正的她,一直活在这扇门后。
我继续往下翻。
日期,跳到了七年前。
“2019年6月28日。我跟他说,我要去支教了。我编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充满‘理想主义光环’的理由。他果然信了。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赞许和骄傲。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卑鄙到了极点。陈凯,对不起。但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我需要逃跑。哪怕是骗你。”
“2019年7月15日。我走了。我没有去云南。我去了景德镇。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闻到了空气里泥土和窑火的味道。我哭了。我终于自由了。”
景德镇。
不是云南。
我死死攥着日记本,指甲嵌进了手心。
原来,连地点都是假的。
我这七年牵挂的那个“彩云之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
我拿起手机,几乎是出于本能,打开了赵鹏的微信。
“在吗?”
“在,怎么了凯哥?又想你家仙女了?”他回得很快,带着一贯的调侃。
我盯着屏幕,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我该怎么说?
我的婚姻是个骗局?我老婆根本不在云南?
这太丢人了。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被骗了七年。
说出去,赵鹏不笑死我才怪。
“没事,就问问。”我回了过去。
“切,没劲。”
我关掉手机,把它扔到一边。
我不能找任何人。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解决。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日记还没看完。
真相,应该就在后面。
我拿起下一本,时间已经进入了她在“景德镇”的生活。
字里行间,开始透出一种久违的、鲜活的气息。
“2019年8月1日。我租下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我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买了颜料和画布。我每天从早画到晚,饿了就吃泡面。但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2019年12月20日。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江川,也是个画画的。他看了我的画,他说,你的画里有火焰。他是第一个,看懂我画的人。”
江川。
看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是个男人。
我继续读下去,像一个自虐的囚犯,渴望看到最让自己痛苦的判决书。
“2020年5月4日。江川带我去了他的工作室。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里面全是他的雕塑。那些雕塑,充满了力量和生命感。我们聊了一整夜。从塞尚聊到基弗,从颜料的化学构成聊到艺术的本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跟一个人交流,可以这么酣畅淋漓。”
“2021年2月14日。情人节。江川送了我一套德国产的顶级画笔。他说,你的手,天生就该握着这个。我没出息地哭了。陈凯也送过我礼物,包,首饰,化妆品。他觉得女人就该喜欢这些。他从来没想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嫉妒。
疯狂的嫉妒。
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腑。
原来,在我一个人守着空房,靠着回忆度日的时候,她,我的妻子,正在另一个城市,和另一个男人,谈论着艺术和人生,过着我从未给过她的、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算什么?
我是那个提供“稳定生活”的背景板?是那个被她鄙夷的“现实”的代表?
我拿起最后一本日记。
封面是深蓝色的,像夜空。
翻开。
第一页,是一张B超单。
被小心翼翼地粘在纸上。
日期,是三年前。
我的脑子,彻底炸了。
B超单下面,是一行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个意外。但,也是个礼物。”
再往后翻。
日记的内容,开始围绕着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她的恐惧,她的喜悦,她和江川的争吵与和解。
“江川说,生下来。我们一起养。他说,我们不能再活在谎言里了。你应该跟陈凯坦白。”
“我不敢。我怎么说?说我不仅骗了他七年,还怀了别人的孩子?他会杀了我的。不,他不会。他只会用那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我。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是一个懦夫。我是一个自私透顶的混蛋。”
我看不下去了。
我把日记本狠狠地摔在地上。
孩子。
她和别的男人,有了一个孩子。
现在,应该已经两岁多了。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个,还在每个月按时给她卡里打钱。
我以为那是她的生活费。
现在看来,那他妈是给她和她的奸夫,养孩子去了!
“操!”
我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拳头上传来钻心的疼。
但我感觉不到。
所有的感官,都被一种巨大的、毁灭性的愤怒所占据。
我被骗了。
我被绿了。
我的人生,我引以为傲的理性和稳定,在这一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小小的画室里疯狂地转圈。
我要毁了这一切。
我要把这些画,这些日记,全都烧了!
我冲到厨房,拿来了打火机。
回到画室,我拿起一本速写本,颤抖着手,按下了打火机。
“噗。”
蓝色的火苗,跳跃着,舔舐着纸张的边缘。
纸开始卷曲,变黑。
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我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林晚那张带笑的脸,在火中扭曲,破碎。
烧吧。
都烧掉吧。
烧掉了,这一切就都没发生过。
我还是那个体面的建筑设计师陈凯。
我没有一个出轨的、骗了我七年的老婆。
可就在火苗即将吞噬整页纸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未完成的向日葵上。
那片枯萎的花田,在灯光下,透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
那是她的痛苦。
也是她的救赎。
我如果烧了这一切,那我和那个逼她撒谎、逼她逃跑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我松开手,打火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速写本还在燃烧。
我用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火灭了。
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焦黑的印记。
我不能毁了它们。
这些,是证据。
也是……她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
那个真实的,我不认识的林晚。
我重新坐下来,身体还在发抖,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愤怒过后,是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悲哀。
我爱过她吗?
我爱的是那个温顺的、符合我所有期待的语文老师林晚。
还是这个在画布上呐喊的、陌生的艺术家林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了。
死在了七年前,她提着行李箱,对我说“等我回来”的那一刻。
不。
死得更早。
死在我轻描淡写地说出“画画能当饭吃吗”的那一刻。
我站起来,走出画室,轻轻地关上那扇暗门。
“咔哒。”
仿佛一个世界,被重新关上了。
但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天从亮到黑,又从黑到亮。
手机响了。
是赵鹏。
“凯哥,你没事吧?昨天给你发微信怎么奇奇怪怪的?”
我拿起手机,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赵鹏,我可能……要离婚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你跟林晚联系上了?她提的?”
“不,我提。”
“为什么啊?哥们儿,七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她是不是快回来了?”
快回来了?
我惨笑一声。
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别问了。出来喝一杯吧。”
“行。老地方。”
晚上,在常去的那家小酒馆,我见到了赵鹏。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胡茬,吓了一跳。
“我操,你这是怎么了?被人煮了?”
我没说话,直接吹了一瓶啤酒。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里的火。
“林晚,她有别人了。”我看着酒杯里的泡沫,平静地说。
赵鹏愣住了。
“不是吧?你听谁说的?云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能有谁啊?”
“她根本不在云南。”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发现暗门,到画室,到日记,再到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孩子。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赵鹏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同情。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酒杯都跳了起来。
“妈的!这个女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把你当猴耍啊!”
“陈凯,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找她去!告她!告她重婚罪!让她净身出户!”
我摇了摇头。
“算了。”
“算了?”赵鹏的嗓门更大了,“凭什么算了?你这七年算什么?活该戴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那不然呢?去景德镇找她?当着她那个艺术家情人和孩子的面,跟她大闹一场?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凯,是个被老婆骗了七年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先扎了自己,再扎向别人。
赵鹏不说话了。
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对于一个我这样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来说,把伤口撕开给别人看,比伤口本身更疼。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离了?”
“嗯。”我点了点头,“明天,我就找律师。”
“钱呢?房子呢?你每个月给她打的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钱……就当是我这七年,买的一个教训吧。”我苦笑。
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金钱上的纠缠。
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像做手术一样,长痛不如短痛。
把烂掉的部分,连根切除。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赵鹏陪着我。
他没再劝我,只是不停地给我倒酒。
最后,我喝趴下了。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
赵鹏给我盖了条毯子,桌上放着一杯水。
宿醉的头疼,像要裂开一样。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奇怪地) 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最坏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剩下的,就是处理后事。
我找了上海最好的离婚律师。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精明,干练。
我把情况跟她说了,隐去了画室和日记的细节,只说我们分居七年,感情破裂,对方在外面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
律师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了然。
“陈先生,这种情况,证据是关键。你有她出轨和生育的直接证据吗?”
我摇了摇头。
“没有。但我确定。”
“那就有点难办了。”律师说,“如果对方不承认,我们这边很难在财产分割上占到优势。特别是这套房子,是婚内财产。”
“房子我无所谓。”我说,“我只想尽快离婚。越快越好。”
律师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你确定?这套房子现在市值不低。”
“我确定。”
我不想再住在这里了。
这个充满了谎言和秘密的房子,多待一秒,我都觉得窒息。
律师开始草拟离婚协议。
我需要林晚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她的电话。
这七年,我们所有的联系,都通过微信。
而她的微信,最近一次回复我,是在上周。
我说,“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她回,“嗯,你也是。”
现在看来,多么讽刺。
我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通过微信,向她摊牌。
我坐在书桌前,对着那个熟悉的头像,那个笑靥如花的林晚,酝酿了很久。
我该怎么开口?
“林晚,我们离婚吧。”
太突兀了。
“林晚,我知道所有事了。”
太像抓奸了。
最后,我只发过去一句话。
“你在景德镇,过得好吗?”
没有加任何标点。
像一句平淡的问候。
但我和她都清楚,这句话背后的雷霆万钧。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一分钟。
十分钟。
一个小时。
她没有回。
我猜,她一定也懵了。
她在想,我怎么会知道。
她在想,该怎么回复我,编造下一个谎言。
我没有催。
我等着。
我有的是耐心。
七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直到晚上,手机才“叮”地响了一声。
是她。
只有一个字。
“你……”
后面,是一个省略号。
我看着那个省略号,仿佛能看到她在那头,咬着嘴唇,手指颤抖的样子。
“我都知道了。”我回。
“暗门,画室,日记,还有……江川和孩子。”
我把一个个关键词,像钉子一样,敲了过去。
这一次,她回得很快。
“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
日记里出现过的,毫无诚意的三个字。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又上来了。
“对不起?林晚,你他妈除了会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傻子?一个取款机?一个给你提供后路,让你在外面安心风流快活的冤大头?”
我打字的手在抖。
“陈凯,你听我解释。”
“解释?好啊,我听你解释!我给你机会解释!你告诉我,七年前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告诉我,你跟那个江川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你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最后那个问题,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我就想这么问。
我想羞辱她。
就像我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样。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了。
然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文字。
是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我盯着屏幕,犹豫了几秒钟。
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七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真实的声音。
不是通过微信那些压缩过的语音条。
是清晰的,带着电流声的,真实的声音。
“陈凯。”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声音。
但又那么陌生。
我没有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就是咆哮。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想听这个。”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也没资格请求你原谅。”
“你确实没资格。”
“暗门……你是怎么发现的?”她问。
“厨房漏水了。”我冷笑一声,“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也许吧。”
“陈凯,我知道我做的很过分。我骗了你,我伤害了你。我没有任何借口。”
“但,我那时候……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跟你结婚,当一个老师,过安稳的日子。这是我爸妈的期望,也是……我曾经以为我自己的期望。我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地去扮演那个角色。一个好妻子,一个好老师。”
“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些色彩,那些线条。它们在我脑子里尖叫,冲撞。我快疯了。”
“我不敢告诉你。我跟你提过一次,你说我不切实际。我知道,你不是坏意,你是为我好。但在我听来,那就像是给我判了死刑。”
“所以,我就建了那个画室。那是我唯一的呼吸口。我每天把自己关在里面几个小时,就像一个瘾君子。出来之后,再变回那个正常的林晚。”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梦想。但……我越来越痛苦。两个世界在撕裂我。我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对你,对学生,对我自己,都是。”
“所以,我必须走。”
“支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让你放我走,并且不会怀疑的理由。”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心里,一片麻木。
原来,在那些我以为平静的日子里,我的妻子,正在经历着这样一场惨烈的内心战争。
而我,一无所知。
“那江川呢?那个孩子呢?”我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到景德镇之后,才认识的他。”她说,“他是个……很纯粹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艺术。他看懂了我的画,也看懂了我。”
“我们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情。像两块磁铁,身不由己。”
“孩子是个意外。但我们决定生下来。”
“所以,这就是你的解释?”我问,“你为了追求你的艺术,你的爱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欺骗我七年?”
“不是心安理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每天都活在愧疚里!我无数次想跟你坦白,但我不敢!我怕你来找我,我怕看到你的眼神!我懦弱,我自私,我承认!”
“陈凯,我从没想过要你的钱。你每个月打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我存着,想着有一天,连本带利地还给你。我这几年,靠卖画,还有在画室打工,养活自己和孩子。”
我愣住了。
一分没动?
“卡在我这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可以随时去查。”她说。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我们离婚吧。”我说。
“……好。”她回答得很快,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协议,我的律师会发给你。房子,归你。你给我的钱,我也一分不要。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尽快签字。”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极轻的哭声。
“陈凯……谢谢你。”
谢谢我?
她居然跟我说谢谢?
谢谢我成全了她和她的奸夫?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挂断了电话。
我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请了假,没去上班。
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
律师很快把离婚协议发给了林晚的邮箱。
她没有回复。
我也没有催。
我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房子,我一天也不想待了。
我把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图纸,一件件装进箱子里。
然后,我走进了那个画室。
我看着满屋子的画。
这些,曾经是让我愤怒和屈辱的源泉。
但现在,我看着它们,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我仿佛能看到,林晚,在无数个深夜,站在这里,用画笔,一笔一笔地,和自己的命运搏斗。
她是个懦夫。
但她也是个勇士。
我在画室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被我踩焦的速写本。
我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翻开。
里面,是我熟悉的那个背影。
在画纸上,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固执。
我忽然觉得,这个背持,很可悲。
我,陈凯,一个自诩理性的建筑设计师。
我用钢筋水泥,构建起一座座大楼。
却用所谓的“现实”和“稳定”,给我最爱的人,造了一座牢笼。
到底是谁错了?
是她,还是我?
或者,我们都没错。
我们只是……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一周后,我接到了律师的电话。
“陈先生,林女士那边,把签好字的协议寄回来了。”
“这么快?”我有些意外。
“是的。她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房子她不要。她说,房子是你买的,应该归你。她只希望,她那个房间里的东西,能帮她保留一段时间。她以后会回来取。”
我沉默了。
她那个房间。
她指的是那个画室。
她还想回来?
回来取走这些,她反抗命运的证据?
“陈先生?”律师在电话那头问。
“就按她说的办吧。”我说。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上海下着小雨。
我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红色的本子换成了绿色的。
心里,空落落的。
七年的婚姻,七年的等待,七年的谎言。
就这么,画上了一个句号。
赵鹏开车来接我。
“结束了?”
“嗯。”
“晚上喝点?”
“不了。”我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没有回家。
我让赵鹏把我放在了外滩。
我撑着伞,在江边走了很久。
雨水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黄浦江的水,浑浊而平静,载着来往的船只,奔流不息。
我忽然想起了林晚日记里的一句话。
“如果语言是牢笼,我只能用色彩越狱。”
那我的牢笼,又是什么?
是这座城市?是这份工作?还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那些所谓的“规则”和“体面”?
我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
然后,我打车,去了虹桥机场。
我买了一张去景德镇的机票。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
不是去找她。
不是去对质。
我只是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让她不惜一切,也要奔赴的地方。
飞机在夜色中降落。
走出机场,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她说的,自由的味道吗?
我在景德-镇住下,一家很小的客栈。
我没有去打听林晚和江川。
我像一个普通的游客,在古镇的巷子里闲逛。
这里,到处都是陶瓷作坊。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窑火味。
我看到很多年轻人,穿着沾满泥点的衣服,在拉坯,在画画。
他们的眼神,专注而明亮。
和我在上海写字楼里看到的那些眼神,完全不同。
我在一个画廊里,停下了脚步。
门口的海报上,是一幅画。
一片燃烧的,金色的麦田。
风格很熟悉。
我走了进去。
画廊不大,墙上挂满了画。
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画的角落里,有一个签名。
不是“林晚”。
是一个我陌生的名字——“晚江”。
晚江。
林晚的晚。
江川的江吗?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一幅一幅地看过去。
这些画,和我在那个秘密画室里看到的,完全不同。
色彩依旧浓烈,但不再是压抑和痛苦。
而是一种……喷薄而出的,旺盛的生命力。
画里有阳光,有流水,有刚发芽的绿叶。
还有……一个孩子。
一个在麦田里奔跑的,扎着小辫子的女孩。
画里的她,笑得那么开心。
在画廊的尽头,我看到了作者的介绍。
一张照片。
是林晚。
比七年前瘦了,黑了。
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照片里的她,站在一堆巨大的雕塑前,手里拿着画笔,笑得灿烂。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瘦削,留着长发,眼神锐利。
应该就是江川。
他们的脚边,坐着一个小女孩,正在玩泥巴。
一家三口。
很刺眼。
但又……很和谐。
我站在那张照片前,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画廊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轻声问我:“先生,您喜欢晚江老师的画吗?”
我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喜欢。”
“晚江老师是近几年很有才华的青年画家,她的画,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我转过头,看着墙上那幅画着小女孩的画。
“这幅,卖吗?”
“不好意思先生,这幅是‘非卖品’。是晚江老师最珍视的作品。”
我笑了笑。
是啊。
那当然。
那是她的新生。
我在景德镇待了三天。
三天后,我回了上海。
回到那个已经不属于我的家。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老式衣柜,搬回了原位。
严丝合缝地,堵住了那扇门。
然后,我给赵鹏打了电话。
“帮我个忙,把这房子卖了吧。”
“想好了?”
“嗯。”
房子卖得很顺利。
拿到钱的那天,我从公司辞职了。
老板很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想换一种活法。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开始旅行。
我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西藏,看了纳木错的星空。
去了新疆,看了喀纳斯的秋色。
我不再画那些冰冷的建筑图纸。
我开始学着摄影。
用镜头,去记录那些我曾经忽略的风景和人。
我还是一个人。
但我不再觉得孤独。
一年后,我在大理古城,开了一家小小的客栈。
带一个院子,种满了花。
我给客栈取名叫“门”。
有时候,会有客人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
门后,藏着一个真实的,或者说,渴望成为的自己。
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勇气打开它。
有的人,打开了,却被里面的景象吓退了。
还有的人,像林晚一样,撞开那扇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而我呢?
我打开了那扇门,看到了一个破碎的谎言,和一个陌生的爱人。
然后,我亲手关上了它。
并且,为自己,造了一扇新的门。
一扇通往自由的门。
我的手机里,还存着林晚的微信。
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她的朋友圈,依旧是一片空白。
但我知道,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她的画笔,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这就够了。
至于我和她,那七年的时光,那一场盛大的骗局……
就让它,和那个秘密画室一起,被永远地,封存在那栋上海的老公寓里吧。
有一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院子里喝茶。
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背着画板,走了进来。
“老板,请问还有房间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种熟悉的、对世界充满好奇和热忱的光。
我笑了。
“有。欢迎光临。”
也许,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来源:星子说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