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生锈,也不是错位,就是那种,仿佛锁芯里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软绵绵地抵抗着你,让你每一次转动都心存疑虑。
家门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有一种陌生的阻滞感。
不是生锈,也不是错位,就是那种,仿佛锁芯里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软绵绵地抵抗着你,让你每一次转动都心存疑虑。
我推开门。
一股陌生的香气扑面而来。
不是我妈在世时,厨房里飘出的那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饭菜香,也不是阳台上那盆茉莉花吐露的清幽芬芳。
是一种很高级的香薰味,像是某种昂贵的木质调,混杂着柠檬草的清新,努力营造出一种温馨雅致的氛围。
但它太刻意了。
像一张崭新光滑的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老房子的脸上,遮住了它原本所有的皱纹和表情。
玄关的地毯换了,从我妈喜欢的、踩上去软得像云朵一样的长绒驼色地毯,变成了一块几何图案的剑麻地垫。
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植物纤维晒干后的生涩气味。
我的拖鞋不在原来的位置。
那双穿了两年,鞋底已经有点塌陷的粉色兔子拖鞋,消失了。取而代D之的,是一双崭新的灰色棉拖,和我爸脚上那双是情侣款。
旁边,还有一双小一号的男士拖鞋,安静地摆在那里。
客厅里传来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电视里新闻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我爸听见了开门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笑。
“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滑开,好像有点心虚。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
女人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头发挽成一个温柔的髻,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和善的笑意。
“这就是念念吧?长得真好看,快进来,外面冷。”
她就是我爸口中的“林阿姨”。
那个男生也站了起来,冲我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很高,很瘦,皮肤是那种冷白色,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起来很安静。
他应该就是林阿姨的儿子,林默。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换上那双陌生的灰色拖鞋。
鞋子是新的,里面是厚厚的绒毛,很暖和,却像踩在别人的领地里,每一步都让我脚底发麻。
我爸走过来,想接过我背上的画筒,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
“那个……林阿姨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妈做的糖醋排骨,会放一点点陈皮,酸甜中带着一丝清新的果香,那是她独有的秘方。
我敢肯定,这个家里的厨房,再也飘不出那种味道了。
“我不太饿。”我轻声说,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气氛瞬间凝固了。
林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没关系,我给你留着,待会儿饿了再吃。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了。”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任何可以发难的理由。
我穿过客厅,走向自己的房间。
客厅的墙上,原本挂着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照片里我妈笑得特别灿烂,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幅画。
现在,那面墙上挂了一幅山水画。
笔触很大气,意境也很深远,但我看不懂。
我只知道,我妈的笑容,从这个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消失了。
我走进房间,关上门,把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房间还是老样子,谢天谢地。
书桌上还摆着我妈送我的那盏旧台灯,灯罩的边缘已经有点磨损了。
我放下画筒,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像一滩融化的烂泥。
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把房间里的所有物体都切割成模糊的剪影。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爸发来的微信。
“念念,出来吃饭吧,别让你林阿姨难做。”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难做”。
他用了这个词。
好像从这个女人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对待的难题。
我才是这个家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我没有回消息,也没有出去。
我就那么坐着,直到黑暗把整个房间完全吞噬。
我能听到外面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他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还有电视里传来的、被调小了音量的广告声。
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模糊糊,飘飘忽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个空间里,所有的声音、气味、光线,都在提醒我一件事。
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至少,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家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敲响了。
“念念?”是我爸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疲惫。
我没应声。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被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走廊灯光,像一把钝刀,切开了房间的黑暗。
我爸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
托盘上有一碗米饭,一盘糖醋排骨,还有一碗汤。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多少吃一点,别饿坏了。”他把托盘放在我的书桌上,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排骨的颜色很漂亮,是那种诱人的酱红色,上面撒着白芝麻。
但我闻到的,只有一股浓郁的、属于陌生人的酱油和冰糖的味道。
“爸,”我开口,声音嘶哑,“墙上那张照片呢?”
我爸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我收起来了。”他低声说,“放在你妈……放在咱们以前那个卧室的抽屉里了。”
“为什么?”我追问,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伤感。
“念念,生活……总要往前看。”
往前看。
说得真轻松。
好像我妈的存在,就是一本可以随时翻过去的旧日历。
“我吃不下。”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在那盘颜色鲜亮的排骨上,“你拿走吧。”
我爸站在原地,没动。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最后,他叹了口气,端起托盘,默默地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又恢复了黑暗和死寂。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里,都透出温暖而明亮的光。
那些光,看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客厅里静悄悄的。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去看我妈留下的那盆茉莉花。
那是我妈最喜欢的一盆花,她总说茉莉花的香气,是干净的,清透的,像少女的心事。
她还在的时候,每天都会亲自给它浇水,修剪枝叶,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精心。
花盆还是那个旧的陶土盆,但花盆下的托盘,换成了一个崭新的、白色的陶瓷托盘。
我伸手摸了摸土壤,是湿润的。
有人替我浇过水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像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擅自触碰了。
我转过身,看到林阿姨正站在客厅里,手里端着一杯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醒了?我早上看它有点干,就顺手浇了点水。”
“谢谢。”我挤出两个字,声音听起来有点僵硬。
“不用客气,以后这个家里的花花草草,就都交给我吧。”她笑着说,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一直都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没再说话,转身回了房间。
早餐已经摆在桌上了。
小米粥,煎蛋,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
不是我爸常做的豆浆油条。
我爸坐在餐桌旁,一边看手机,一边喝着粥。林默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地吃着,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拉开椅子坐下,林阿姨立刻给我盛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
“快尝尝,我特意多熬了一会儿,很糯的。”
我拿起勺子,默默地喝了一口。
粥很香,很稠,火候恰到好处。
但我还是想念我爸熬的、偶尔会有点糊底的、带着一点点焦香味的白米粥。
一顿早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和客气中结束了。
我去学校的时候,林阿姨追到门口,递给我一个保温杯。
“外面冷,带杯热水喝。”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对上她那双充满善意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接过保温杯,很沉。
“谢谢。”
“路上小心。”她笑着说,帮我理了理围巾的领子。
她的手指很温暖,带着一股护手霜的香气。
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她是我妈。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画室里,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古典主义的构图与光影,那些曾经让我着迷的线条和色彩,此刻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我满脑子都是家里那个崭新的陶瓷托盘,那杯温热的水,还有林阿姨那双温暖的手。
她很好,真的很好。
好到让我觉得,我的排斥和冷漠,都显得那么小家子气,那么不懂事。
可我就是没办法接受。
我没办法看着另一个女人,取代我妈的位置,用她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我妈在这个家里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抹去。
晚上回到家,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味道不重,但很清晰。
林阿姨正戴着手套,拿着抹布,在擦拭客厅的角角落落。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亮得能照出人影。
“回来了?”她看到我,直起身子,摘下手套,“今天大扫除,把家里彻底清理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也被打扫过了,书本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窗帘也拉开了,阳光洒在地板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清爽明亮。
但我书桌上,那个我妈用过、已经有点掉漆的旧笔筒,不见了。
还有我床头柜上,那个我妈亲手给我做的、用贝壳串起来的风铃,也不见了。
我冲出房间,声音都在发抖。
“我的东西呢?我桌上的笔筒,还有床头的风铃呢?”
林阿姨愣了一下,好像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
“那个笔筒太旧了,掉了很多漆,我就给你换了个新的。”她指了指书桌上一个白色的陶瓷笔筒,“那个风铃……上面的绳子都快断了,我怕掉下来砸到你,就……就先收起来了。”
“收哪儿了?”我死死地盯着她。
“在……在阳台的储物柜里。”她的声音有点发虚。
我跑到阳台,拉开储物柜的门。
柜子的最底层,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装着我的笔筒,我的风铃,还有一些我妈以前用过的小东西。
它们像一堆垃圾一样,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抓起那个塑料袋,冲到林阿姨面前,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谁给你的权力?”我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这个家的伪装。
“念念!”我爸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脸色铁青,“你怎么跟你林阿姨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我红着眼睛,指着地上的东西,冲他吼道,“你问问她,她凭什么动我的东西?凭什么把它们当垃圾一样扔掉?”
“我没有!”林阿姨的眼圈也红了,声音里带着委屈,“我只是看它们太旧了,想帮你收拾一下……我没想扔掉,我真的只是想收起来……”
“收起来?收起来跟扔掉有什么区别?”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是不是就想把这个家里,所有跟我妈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得一干二净?这样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吗?”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客厅。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从小到大,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
他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哆嗦,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还有一丝……后悔。
“给你林阿姨道歉。”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冷得像冰。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惊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林阿姨,还有站在不远处,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像个局外人一样的林默。
我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一个拼命想守护自己领地,却被所有人当成无理取闹的小丑。
“我没错。”
我扔下这三个字,捡起地上的塑料袋,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我在房间里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出过房门,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我爸来敲过几次门,隔着门板,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念念,开门,我们谈谈。”
“念念,出来吃点东西。”
“念念,你别这样,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不该打你。”
我都没有理他。
林阿姨也来过,她把饭菜放在我门口,然后轻轻地敲门。
“念念,阿姨知道你生气,但饭还是要吃的。阿姨给你做了你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
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才敢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口的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还有一盘小菜。
我把托盘端进来,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我不是在绝食,我只是真的,没有胃口。
我的胃,好像也跟着我的心一起,死掉了。
第四天,我发烧了。
烧得迷迷糊糊,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像是塞满了冰碴子,又冷又疼。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丝新鲜空气。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进了我的房间。
一双冰凉的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好烫。”
是一个很轻,很陌生的声音。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模糊的脸。
是林默。
他正皱着眉,看着我。
“你发烧了。”他说,语气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他转身出去了,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支温度计。
他把我从被子里扶起来,动作有些笨拙,但很轻。
他把温度计塞进我的腋下,然后又给我掖了掖被角。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房间里很安静,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
他的存在,没有让我觉得不适,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感。
他不像他妈妈那样,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也不像我爸那样,带着沉重的愧疚。
他就像一杯白开水,无色无味,却能解渴。
五分钟后,他拿出温度计。
“三十九度二。”他看着上面的数字,眉头皱得更紧了,“得去医院。”
他说着,就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打电话。
“不要。”我拉住他的衣角,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两个字。
我不想去医院,我讨厌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那会让我想到我妈。
他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收起了手机。
他出去了。
我以为他走了,心里竟然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
手里端着一杯温水,还有几片药。
“退烧药。”他言简意赅地说,“先吃药,如果晚上还不退烧,必须去医院。”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我乖乖地把药吃了。
他坐在我的床边,没有走。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烧得迷迷糊糊,开始说胡话。
我好像看到了我妈。
她就坐在我床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白色的连衣裙,微笑着看着我。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念念,不怕,妈妈在。”
她的手好温暖,好舒服。
“妈……”我哭着喊了出来,“我好想你……你别走……”
“我不走。”
我听到一个声音回答我,但那不是我妈的声音。
那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点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
我努力睁开眼睛,视线聚焦了很久,才看清眼前的人。
还是林默。
他正拿着一条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我的额头。
他的动作很轻柔,眼神很专注。
“我妈呢?”我迷迷糊糊地问。
他的手顿了一下。
“她……”他看着我,过了几秒,才轻声说,“她会回来的。”
我知道他在骗我。
但我愿意相信这个谎言。
那一晚,我睡得很沉。
后半夜,我出了一身汗,烧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身体清爽了很多。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还有一张纸条。
字迹很清秀,是林默的。
“醒了喝点水,粥在厨房锅里温着。”
我坐起来,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是温的。
我走出房间,家里很安静。
我爸和林阿姨应该都去上班了。
厨房的锅里,果然温着一锅小米粥。
我盛了一碗,坐在空无一人的餐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
粥熬得很好,软糯香甜。
吃完粥,我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走到阳台。
那盆茉莉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一个阳光最好的角落。
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喷壶。
我走过去,看到花盆的土壤里,插着一个小小的牌子。
上面写着:茉莉,喜阳,喜湿,忌暴晒,忌积水。
字迹和纸条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有点酸,有点软。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默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似乎又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他会帮我把温好的粥端到房间门口。
我会在他打游戏打到半夜的时候,给他泡一杯热牛奶。
他会默默地帮阳台那盆茉莉花浇水,施肥。
我会把他忘在客厅的课本,悄悄地放在他的房门口。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互不打扰的平行线。
但偶尔,这两条线也会有短暂的交汇。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画速写,画的就是那盆茉莉花。
林默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他没有去客厅,而是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我旁边。
我们就那样,一个画画,一个看书,谁也没有打扰谁。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岁月静好”的感觉。
“你画得很好。”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差点掉下去。
“谢谢。”我有点不自然地回答。
“我妈妈……她以前也喜欢画画。”他看着手里的书,声音很轻,“不过她画的是国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他的家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哦”了一声。
“她说,画画可以让人心里变安静。”他又说。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看我,视线依然落在书页上,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
“是啊。”我轻声说,“画画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可以不用想,墙上消失的照片。
可以不用想,厨房里陌生的饭菜香。
可以不用想,这个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话,似乎多了一点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
大多时候,我们还是沉默的。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入侵我生活的“外人”。
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室友。
一个安静的,体贴的,偶尔会让我觉得有点暖心的室友。
我爸和林阿姨,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变化。
他们脸上的表情,轻松了很多。
家里的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掉的弦。
林阿姨依然每天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好吃的。
我爸也开始试着,在饭桌上跟我聊一些学校里的事情。
我虽然还是话不多,但至少,我愿意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慢慢过下去。
直到我爸的生日那天。
那是我妈去世后,我爸的第一个生日。
往年,我妈都会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张罗。
她会亲手给他烤一个蛋糕,虽然样子不怎么好看,但用料十足。
她会做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然后把我爸那些狐朋狗友都叫来,热热闹闹地喝一顿。
我妈总说,男人的生日,就得过得有排面。
但今年,林阿姨说,就在家简单吃一顿吧。
“你爸爸年纪也大了,不喜欢太闹腾。”她说。
那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丰盛。
每一道菜,都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像饭店里做出来的一样。
她还买了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是城里最有名的那家蛋糕店订做的,上面用水果拼出了“生日快乐”的字样。
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林阿姨那边的亲戚。
他们把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他们围着我爸,说着各种祝福的话,劝他喝酒。
我爸的脸喝得通红,笑得很开心。
是那种,我很久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发自内心的开心。
我,林默,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小孩,被挤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
我看着客厅里那热闹的、其乐融融的景象,感觉自己像一个闯错了片场的观众。
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笑声,都和我无关。
我只是一个寄居在这里的,沉默的道具。
唱生日歌,吹蜡烛,切蛋糕。
一切流程,都进行得那么完美。
林-阿姨把第一块蛋糕,切给了我爸。
然后,她又切了一块,端到我面前。
“念念,来,吃蛋糕。”
我看着那块装饰精美的奶油蛋糕。
上面有我最讨厌的,芒果。
我妈知道我芒果过敏,所以她从来不会在家里买这种水果。
我看着林阿姨那张带笑的脸,突然觉得很讽刺。
她努力地想做一个好后妈,努力地想讨好我,却连我最基本的喜好和禁忌,都不知道。
“我不吃。”我推开那盘蛋糕,声音很冷。
客厅里的喧闹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有不解,有责备。
林阿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一个我不认识的亲戚,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念念!”我爸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酒气的脸上,满是愠怒,“别闹了,快给你林阿姨道歉。”
又是道歉。
好像在这个家里,我永远都是犯错的那一个。
我站起来,看着满屋子的人。
看着我爸那张失望又愤怒的脸。
看着林阿姨那张委屈又无辜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我没有闹。”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楚,“我只是,芒果过敏。”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的表情,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我爸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和林阿姨低低的啜泣声。
我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没有去上学。
我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妈留给我的那个旧笔筒。
我给我爸留了一张纸条。
“我出去住几天,冷静一下。别找我。”
然后,我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我没有地方可去。
外婆家在很远的乡下,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朋友家,住一两天可以,但时间长了,总归不方便。
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天。
天黑的时候,我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了进去。
房间很小,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
手机一直在震动,是我爸打来的电话。
我一个都没接。
后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我在那家小旅馆里,住了三天。
每天就是睡觉,发呆。
饿了,就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一桶泡面。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
第四天下午,房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旅馆老板催房费,就没理。
但敲门声,一直执着地响着。
我烦躁地爬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人,是林默。
他风尘仆仆的样子,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显然是跑过来的。
看到我,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他说。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有点惊讶。
“我猜的。”他言简意赅,“这附近就这一家旅馆。”
他走进房间,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头又皱了起来。
“跟我回去。”他说,语气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式。
“我不回。”我靠在墙上,看着他,“那个家,我待不下去。”
“我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那我去哪儿?”我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连个家都没有了。”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很低。
“我也没有。”
我愣住了。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他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后来,我妈带着我,搬了很多次家。每次刚熟悉一个地方,就要离开。”
“我没有朋友,因为我知道,反正很快就要说再见。”
“对我来说,‘家’这个词,很陌生。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只是一个……我和我妈,暂时落脚的壳。”
“直到……来到这里。”
他转过头,看着我。
“这里有你的痕迹,有你妈妈的痕迹。它是一个有记忆,有温度的地方。我知道,我们是外来者,是入侵者。”
“我妈她……她只是太想,太想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所以她很努力,努力到……有点笨拙。”
“她不知道你芒果过敏,她也不知道那个笔筒对你有多重要。她只是想对你好,用她以为正确的方式。”
“你叔叔……他也很爱你。那天你走后,他喝醉了,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
林默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却又准确地,投进了我心里那片死水。
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哭我逝去的妈妈,还是在哭我那个笨拙的爸爸,或者是在哭这个,和我一样,没有家的少年。
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递纸巾。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我哭完。
“跟我回去吧。”等我哭声渐歇,他又说了一遍。
“回去,不是妥协。”
“是让你,换一种方式,守护你的家。”
那天,我跟着林默,回去了。
推开家门的时候,我爸和林阿姨正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
看到我,我爸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眼圈先红了。
林阿姨也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我回来了。”我轻声说。
我爸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宽阔,温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哽咽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进行了一次长谈。
是我爸提出来的。
他说,有些话,再不说开,这个家,就真的要散了。
我把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害怕,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害怕,害怕我妈在这个家里留下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
我说我害怕,害怕有一天,连我爸,都会忘了她。
我说我接受不了,另一个女人,睡在我妈的房间,用我妈的厨房,照顾我妈的丈夫和孩子。
我爸一直沉默地听着,眼泪从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不断地滑落。
等我说完,他从卧室里,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箱子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樟木箱。
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装的全是我妈的东西。
她最喜欢穿的那件旗袍,她用过的梳子,她亲手织的、织到一半的毛衣,还有……我们一家三口,那张被从墙上取下来的合影。
照片被放在一个很精致的相框里,擦得一尘不染。
“我不是想把她收起来。”我爸抚摸着那张照片,声音沙哑,“我是怕……怕看到这些东西,你林阿姨会不自在。更怕……我自己看了会难受。”
“你妈刚走那两年,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她的影子。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我有时候觉得,她根本就没走,她只是出门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她不会回来了。”
“念念,爸爸也是人,爸爸也会老,会孤单。我需要有个人陪着,说说话,搭个伴儿。你林阿姨她……她是个好人。我对她,可能没有对你妈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有亲情,有依赖。”
“我娶她,不是为了忘了你妈。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妈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一起,把剩下的路,走完。”
林阿姨坐在旁边,也一直在掉眼泪。
“念念,对不起。”她哽咽着说,“阿姨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你这么重要。阿姨以后,再也不会乱动你的东西了。”
“这个家,是你和你爸爸,还有你妈妈,一点一点建起来的。我只是后来才加入的。我没想过要破坏它,我只是想……让它变得更温暖一点。”
“以后,你想吃什么,你告诉阿姨,阿姨学着做。你妈妈的照片,你想挂在哪里,我们就挂在哪里。阳台那盆茉莉花,我们一起照顾它,好不好?”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大人。
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终于开始融化了。
我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真的变了。
林阿姨不再小心翼翼地讨好我,我也不再浑身是刺地防备她。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试着去了解对方,磨合彼此。
她会笨拙地,学着我妈的样子,在糖醋排骨里放陈皮。虽然味道总是不对,但我每次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我会教她,怎么用手机支付,怎么在网上买东西。
我爸把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重新挂回了客厅的墙上。
就在那幅山水画的旁边。
他说,一张是过去,一张是现在。过去和现在,并不冲突。
我和林默,还是和以前一样,话不多。
但我们之间的那条平行线,似乎,正在慢慢地靠近。
我们会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去美术馆看展。
他会听我讲那些晦涩的艺术史,我也会听他聊那些我听不懂的编程代码。
我们成了这个重组家庭里,最坚实的同盟。
阳台上的那盆茉莉花,在我们四个人的共同照料下,长得越来越好。
有一年夏天,它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
风一吹,满屋子都是清幽的香气。
我摘下几朵,泡了一壶茉莉花茶。
我给我爸,林阿姨,还有林默,一人倒了一杯。
茶香袅袅,飘散在午后的阳光里。
我爸喝了一口,眼睛有点湿润。
“跟你妈泡的一个味道。”他说。
我笑了笑。
我知道,味道其实不一样。
我妈泡的茶,带着她独有的、温柔的味道。
我泡的茶,是属于我自己的,带着一点点青涩,一点点成长的味道。
味道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我们还坐在一起,喝着同一壶茶。
重要的是,这个曾经让我感到寄人篱下的地方,又重新变回了我的家。
它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家了。
它变成了一个新的,有点拥挤,有点吵闹,但充满了新的气味,新的声音,新的温度的家。
我妈的痕迹,没有消失。
它们融进了这个新的家里,变成了我们共同记忆的一部分。
就像这杯茉莉花茶。
茶还是那杯茶,但喝茶的人,和心境,都不一样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成长,就是学会接受,学会和解。
学会跟不完美的过去和解,跟不完美的现在和解,也跟那个,曾经不完美的自己,和解。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们一家四口,也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摩擦和矛盾。
林阿姨做的菜,有时候还是会不合我的胃口。
我爸还是会因为我熬夜画画,而跟我唠叨个没完。
我和林默,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好几天。
但我们谁也没有再想过要离开。
因为我们都知道,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地方。
它是一个,就算你浑身是伤,就算你被全世界抛弃,也依然会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
它是一个,充满了争吵,也充满了爱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插画师。
林默去了很远的北方,读了研究生,后来成了一名优秀的程序员。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但每年过年,我们都会雷打不动地,回到那个家。
那个家里,有我爸越来越花白的头发,有林阿姨越来越深的皱纹。
有阳台上,那盆年复一年,盛开的茉莉花。
还有,墙上那两幅,并排挂着的,一张过去,一张现在的照片。
它们静静地,见证着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所有悲欢离合,和岁月流转。
来源:热情的豆花A4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