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唾沫横飞,我这头赔着笑脸,直到我哥林强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插进来。
我妈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我正在跟客户扯皮。
电话那头唾沫横飞,我这头赔着笑脸,直到我哥林强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插进来。
“林静,赶紧来中心医院!妈摔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客户姓什么都忘了,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风风火火赶到急诊室,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走廊里挤满了人,哭的、喊的、沉默的,像一锅煮沸的、绝望的粥。
我哥林强,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领带扯得歪七扭八,一脸焦躁地踱步。大嫂刘莉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哥,妈怎么样?”我冲过去,声音都在抖。
“还在里头检查,说是从楼梯上滚下去了,万幸是二楼的拐角,不是从顶上。”林强捶了一下墙,一脸后怕。
我往里探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晃来晃去的白大褂。
“怎么会摔的?爸呢?”
“爸买菜去了。回来就看见妈倒在地上,吓得魂都没了,话都说不利索。”刘莉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埋怨,“都说了,那老房子楼梯又陡又滑,让他们早点换个电梯房,就是不听。”
这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说了多少次了。
我、我哥,还有我小妹林玥,三家都提过,要么接他们过来住,要么给他们换个房子。
可我爸妈,倔得像两头老牛。说住了一辈子的老邻居都在那儿,说新房子憋得慌,说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结果呢?最大的麻烦,还是来了。
没多久,小妹林玥和妹夫周峰也哭哭啼啼地赶到了。林玥一见我就抱住我,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二姐,妈不会有事吧?我害怕。”
我拍着她的背,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我们兄妹三个,加上各自的家属,六个成年人,像六尊焦灼的雕像,杵在急诊室门口,等着命运的宣判。
医生出来了,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
“右腿股骨颈骨折,万幸头部只是皮外伤。年纪大了,骨头脆,这一摔可不轻。”
“需要手术吗?医生?”林强一个箭步冲上去。
“必须手术。但是,”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老人家年纪大了,手术有风险,术后恢复更是个大问题。卧床是肯定的,至少三个月。而且以后,身边绝对不能离人。”
绝对不能离人。
这六个字,像六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们兄ěi三个人的肩膀上。
我爸已经快七十了,自己身体也不算硬朗,照顾一个卧床的老伴?想都不敢想。
手术费、住院费、康复费,这些都是钱。
更要命的,是人。
谁来照顾?
我哥开着个小公司,忙得脚不沾地;我做行政,说是八小时工作制,但谁的手机不是24小时待命?小妹是全职主妇,可她自己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要带。
请护工?
“现在护工市场乱得很,靠谱的不好找,而且把妈交给一个外人,我也不放心。”林强第一个否决。
他的眼神扫过我和林玥,意思不言而喻。
我们是女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来。
刘莉在旁边凉凉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好护工贵啊,一个月不得万儿八千的?这还只是在医院,回家了呢?”
一提到钱,气氛就更凝重了。
我老公张伟给我打来电话,我走到一边接。
“怎么样?”他的声音很沉稳。
我把情况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张伟叹了口气:“别急,先看病。钱的事,我们两家凑凑,总能解决。关键是人,你想好,这事儿一旦沾上,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懂他的意思。
我们都是普通家庭,每天为了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班费用奔波,谁的生活里,能凭空塞进去一个需要24小时照顾的老人?
不是不孝,是现实太骨感。
挂了电话,我看见他们三个还在那儿小声商量。或者说,是我哥在发表意见,刘莉在旁边敲边鼓,林玥低着头不说话。
“我觉得,不能光指望护工。”林强看着我们,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兄妹三个,总得拿出个章程来。”
“那能怎么办?轮流照顾吗?一天换一家?”刘莉"插"话,“那得把妈搬来搬去,她身体受得了吗?”
这话倒是事实。
“要不……”一直沉默的林玥,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光,“我们……我们三家一起住吧?”
空气瞬间安静了。
“一起住?”我哥皱眉。
“对啊!”林玥像是找到了绝妙的解决方案,声音都高了八度,“我们去租一个大点的房子,比如郊区的别墅,租金三家平摊。这样我们都能住在一起,爸妈也都在身边,谁有空谁就搭把手,大家都能看着,不是比请护工放心多了?而且孩子们也能一起玩,多热闹!”
我看着我小妹,像看一个外星人。
热闹?
三个家庭,三种生活习惯,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再加上两个老人……这哪里是热闹,这分明是战场。
我下意识地想反对。
可我还没开口,我哥林强居然沉吟起来:“嗯……这个想法……倒也不是不可行。”
我愣住了。
刘莉的眼睛也亮了:“对啊!租个大别墅,环境好,空气也好,适合老人养病。而且三家平摊租金和生活费,算下来可能比我们各自过日子还省钱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省钱?她居然觉得这能省钱?
“哥,大嫂,你们没开玩笑吧?”我忍不住说,“三家住一起?生活习惯怎么办?孩子上学怎么办?每天买菜做饭谁来弄?这些都是问题!”
“问题总有办法解决嘛。”林强摆摆手,一副领导拍板的架势,“习惯可以磨合,学校远点就辛苦一下,早点起。做饭轮流来,或者请个钟点工,费用平摊。主要目的是为了照顾妈,这点辛苦算什么?”
他话说得大义凛然。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是我那个从小就爱对我们发号施令的哥哥,他习惯了做决定,习惯了我们听从。
林玥被我哥一支持,更来劲了:“是啊二姐,你想想,我们小时候不也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吗?多开心啊。现在为了爸妈,我们再回到那种时候,不好吗?”
小时候?
我心里冷笑。
她只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热闹,却忘了我妈为了我们三个的吃穿用度,跟奶奶斗了多少次心眼;忘了我爸为了多挣几块钱,跟工友喝得酩酊大醉;忘了我因为穿了她的旧衣服,被同学嘲笑了整个小学。
所谓“抱团取暖”,说得好听。
实际上,不过是把所有人的压力、矛盾和不堪,都捆绑在一起,用一根叫“亲情”的绳子勒紧,直到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但我看着林玥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林强不容置疑的表情,还有刘莉那副已经开始盘算怎么省钱的精明相,我把到了嘴边的“不行”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自私,说我不想牺牲自己的小家去成全大家?
在“孝顺”这顶大帽子面前,任何个人意愿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我得回去跟张伟商量一下。”我只能用这个当借口。
“商量什么?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张伟还能不同意?”林强眉头一皱,“这是我们林家的事,他一个女婿,还能有意见?”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哥,你这话什么意思?张伟是我丈夫,我们家的事当然要两个人商量!什么叫他一个女婿?那刘莉和周峰不也是外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刘莉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拉了拉林强的胳膊。
林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嘟囔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气氛僵到了极点。
最后还是小妹出来打圆场:“哎呀,姐,哥他也是着急。二姐夫通情达理,肯定会同意的。我们就这么定了好不好?为了妈!”
她又搬出了“为了妈”这三个字。
我还能说什么?
我沉默了。
沉默,就是默认。
那一天,在医院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里,我们三兄妹,草率地定下了一个听起来温情脉NDAY,实际上荒唐透顶的决定——抱团养老。
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哪里是抱团养老,这分明是抱团引爆。
而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根引线。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准得可怕。
行动力倒是很强。
我哥林强雷厉风行,很快就在郊区找到了一个五室两厅的联排别墅,带个小院子。
环境确实不错,鸟语花香的。
租金一个月一万二,三家平摊,一家四千。
“你看,比我们现在各自还房贷便宜吧?”刘莉参观房子的时候,喜滋滋地对我说。
我没吱声。
她只算了房租,却没算我们从市中心搬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每天通勤要多花两个小时,油费要多花多少钱。
我儿子乐乐的学校怎么办?我哥儿子彬彬明年就要中考了,怎么办?
“乐乐可以转学到附近的学校,彬彬嘛,辛苦一点,我或者你哥每天接送。”刘莉早就盘算好了。
她永远都这样,算盘打得噼啪响,但辛苦的永远是别人。
我心里不舒服,但看看坐在轮椅上,被推出医院时还有些茫然的母亲,我把话咽了回去。
搬家的那天,乱成一锅粥。
三家的东西堆在一起,锅碗瓢盆、衣物书籍,像个巨大的杂货市场。
我妈看着这阵仗,眼里有点泪光:“都怪我,害得你们这么折腾。”
“妈,说这干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林玥一边给她捶腿,一边安慰她。
这话说的,真好听。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确实像林玥幻想的那样,充满了一种虚假的温情。
我们给房间做了分配。我哥他们住最大的主卧,因为彬彬要中考,需要安静。我和张伟住南边的次卧。小妹他们住北边的次卧。爸妈住一楼,方便。
晚饭时,长长的餐桌上坐满了人。我爸喝着小酒,看着三个外孙外孙女嬉笑打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样好,这样好,像过年一样。”他感慨道。
我妈也笑着,虽然腿还不能动,但精神头看着不错。
那一刻,我几乎要以为,这个决定也许真的是对的。
我们建了个微信群,叫“相亲相爱一家人”,在群里排了值日表。
周一、周二我哥家负责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周三、周四轮到我们家。
周五、周六是小妹家。
周日大家一起动手,或者出去吃。
照顾妈的事,也做了粗略分工。白天主要是我这个“工作相对清闲”的,和小妹这个“全职主妇”。晚上则是我哥和我轮流守夜,因为妈晚上腿疼,需要人按摩翻身。
看起来,一切都井井有条,公平合理。
但“公平合理”这四个字,在柴米油盐的浸泡下,不出三天,就变了味。
第一个矛盾,爆发在厨房。
轮到大嫂刘莉做饭。她做菜,就一个特点:省。
买菜专挑打折的,一块肉能切得比纸还薄,炒个青菜,油水少得可怜,吃起来刮嗓子。
我儿子乐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妈,我吃不饱。”
我还没说话,刘莉e的脸就拉下来了:“怎么就吃不饱了?桌上这么多菜,你大伯家的彬彬哥哥怎么就吃得好好的?”
彬彬埋头吃饭,头都不抬。他从小被刘莉管惯了,不敢有意见。
张伟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低声说:“没事,回头我带乐乐去外面吃宵夜。”
这话声音不大,但饭桌上的人都听见了。
刘莉的脸色更难看了:“哟,这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啊?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家省钱吗?现在菜多贵啊,天天大鱼大肉的,谁家供得起?”
“大嫂,张伟没那个意思。”我赶紧打圆场,“乐乐他就是嘴刁。”
“嘴刁?都是惯的!”刘莉不依不饶。
小妹林玥赶紧出来和稀泥:“哎呀大嫂,你别生气,乐乐小孩子不懂事。你做的饭挺好吃的,多健康啊,少油少盐。”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妈开口了。
“莉莉啊,也不是我说你,这菜是有点太清淡了。我这刚做完手术,医生说要加强营养,你这……连点荤腥都见不着,怎么加强营养啊?”
我妈一发话,刘莉的眼圈“唰”地就红了。
“妈,我这辛辛苦苦买菜做饭,到头来还没落着好。我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彬彬明年就中考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小玥家周峰工资又不高,童童还小。林静你们家也要还房贷。不省着点花,以后怎么办?”
她这一通抢白,把自己放在了道德制高点上。
好像我们这些想吃口好点的人,都是不懂事、不顾大局的罪人。
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能滴出水来。
最后还是我哥林强黑着脸呵斥了一声:“行了!吃个饭都堵不上你的嘴!明天开始,生活费我多出一千!”
刘莉这才不作声了,但那委屈的表情,好像我们全家都欠了她的。
那顿饭,谁都没吃好。
晚上,我和张伟躺在床上,他叹了口气。
“这才几天啊,就因为一顿饭。我跟你说,这只是个开始。”
“我知道。”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我当然知道。
钱,是亲情的第一块试金石。
很快,第二块试金石也来了。
生活习惯。
我哥林强有看电视的习惯,而且喜欢把声音开得巨大,尤其爱看战争片,枪炮声轰隆隆的,整个别墅都在震。
彬彬要中考,需要安静。于是刘莉就让我哥戴耳机。
我哥不乐意:“我上了一天班,回来放松一下怎么了?我在自己家看个电视还不能有点声音了?”
“这是你自己家吗?这是三家人的家!”刘莉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两个人就在客厅里吵。
我儿子乐乐被吓得不敢出房间,小妹的女儿童童直接被吓哭了。
小妹夫周峰,永远都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抱着女儿在旁边哄:“不哭不哭,舅舅舅妈闹着玩呢ട്ട。”
闹着玩?
我看着他那副息事宁人的熊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是我爸拄着拐杖出来,吼了一嗓子:“都给我闭嘴!还嫌不够乱是不是?要吵出去吵!”
世界这才清静下来。
但怨气,却像看不见的灰尘,弥漫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轮到我们家值日的时候,我特意多做了几个荤菜,炖了鸡汤。
我妈喝着汤,脸上乐开了花:“还是我女儿做的饭好吃。”
刘莉在旁边,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在想:真会花钱,败家。
到了晚上,该轮到我哥守夜了。
我十点多从我妈房间出来,准备回房睡觉,看见我哥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
我推了推他:“哥,该去妈那儿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哦……哦,知道了。”
说完,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又进去我妈房间。
我妈腿疼,哼哼唧唧地睡不着。我给她按摩了半天,又倒了水,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饭桌上,我没忍住,说了一句:“哥,你昨晚怎么没去守夜?”
林强正喝着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说:“啊?我去了啊,我看妈睡得挺熟的,就出来了。”
他说谎!
我看着他,眼睛里冒火。
刘莉在旁边帮腔:“你哥昨天谈了个大单子,喝了不少酒,累坏了。林静你多担待点嘛,你工作不是轻松吗?”
又来了。
又是这套“你清闲,你就该多干”的逻辑。
我“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
“我工作轻松?大嫂,要不你来上我的班试试?你以为我每天在办公室就是喝茶看报纸吗?我伺候完这个领导伺候那个客户,回家还要伺候一大家子,我活该的是吗?”
我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和愤怒,像洪水一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所有人都被我吓住了。
连我儿子乐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妈妈了。
张伟拉了拉我的手,低声说:“林静,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我哥,我妹,他们是我的亲人。
可是在这一刻,我只觉得他们是债主。
是来向我讨债的。
讨亲情的债,讨孝顺的债。
“二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嫂呢?”小妹林玥眼圈红了,“大家都不容易,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我冷笑:“体谅?谁来体谅我?我哥累,你带孩子也累,就我不累是吧?妈也是我一个人的妈吗?”
“林静!”我哥把碗重重一放,站了起来,指着我,“你闹够了没有!不就是让你多照顾一下妈吗?你至于吗?我是你哥!我从小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从小?
他从小只会抢我的玩具,只会对我呼来喝去。
他所谓的“对我好”,不过是偶尔在我被别人欺负时,不情不愿地替我出一次头而已。
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此刻却成了他绑架我的筹码。
“我没忘。”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那不代表,我就要理所当然地承受这一切。”
那天的争吵,最后在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哭泣中不欢而散。
从那天起,这个家,就彻底没有了“相亲相爱”的样子。
我们开始各吃各的。
刘莉买回来的菜,会用笔在袋子上写上一个“强”字。我买的水果,也会藏在自己房间的冰箱里。
公共区域的卫生,谁也懒得打扫。客厅的茶几上,堆满了果皮纸屑,谁也看不见。
我们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见面连点头都省了。
唯一的连接,是我妈。
但就连这份连接,也开始变得扭曲。
我妈开始学会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告状”。
她对我说:“你哥昨晚又没来,肯定是你大嫂不让他来。”
她对林强说:“林静今天给我脸色看了,是不是嫌我烦了?”
她对林玥说:“你二姐和你哥都忙,还是你最孝顺,天天陪着我。”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权谋家,在我们之间制造着裂痕,享受着被争夺、被关注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病痛让她变得敏感多疑。
但我只觉得,累。
心累。
张伟对我说:“搬出去吧,林静。再这样下去,你会疯的。”
我何尝不想?
可是我怎么开口?
是我先搬,还是等他们先受不了?谁先开口,谁就成了那个“不孝”、“自私”的罪人。
我们都在等,等一个爆发的契机。
等另一方,先撕破这层虚伪的和平。
导火索,是一张水电费账单。
那个月,别墅的水电燃气费,加起来快两千块。
刘莉把账单打印出来,贴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墙上,还用红笔在下面画了一行字:
“本月共计1986元,三家平摊,每家662元。请于三日内交至刘莉处。”
那口气,像极了物业催缴费的通知。
我看着那张纸,只觉得刺眼。
小妹夫周峰第一个有意见了。
“怎么会这么多?我们以前在家,一个月水电费加起来也就两百块。”他对着林玥抱怨。
他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客厅里的刘莉听见。
“两百块?”刘莉冷笑一声,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周峰,你这话说的可真有意思。你们家以前是三口人,现在这里住了多少人?十个人!十个人吃喝拉撒,两个老人一个病人,夏天24小时开着空调,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她翻开那个小本子:“我给你们算算。你们家,林玥不上班,天天在家,电视、电脑、空调,哪样停过?童童的衣服,一天要洗两三遍吧?你周峰,每天晚上打游戏到半夜,那电脑不耗电啊?”
她又转向我:“还有你们家,林静。你倒是上班,可你老公张伟,最近不是在家办公吗?那电脑也是整天开着。乐乐那个游戏机,一天充几次电?还有,你最爱煲汤,一煲就是一下午,那燃气不要钱啊?”
她像个审查官,把我们每家每户的“罪状”都数落了一遍。
轮到她自己家,她话锋一转:“我们家,我跟你哥都是早出晚归,彬彬上学,白天家里基本没人。我们是最省电的!”
她的意思很明显:费用平摊,她亏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想到,一个人可以精明算计到这种地步。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居然拿着个小本子,天天记录谁家用了多少电,谁家用了多少水。
这日子,还怎么过?
“大嫂,”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们多交钱吗?”
“我可没这么说。”刘莉撇撇嘴,“我就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以后都节约一点。毕竟这钱,不是我一个人的。”
“节约?怎么节约?夏天不开空调?晚上不开灯?妈的手术服每天都要换洗消毒,要不以后用手洗?”我一句句地顶回去。
林玥也忍不住了,抱着女儿站起来:“大嫂,你太过分了!我们住在一起,是为了照顾妈,不是为了让你来当管家婆算账的!你要是觉得亏了,那你就算算,你家彬彬吃的饭,是不是比我家童童多?是不是应该多交伙食费?”
“你!”刘莉被戳到了痛处,脸涨得通红,“林玥你别不识好歹!我管着这个家,我还管错了?要不是我精打细算,这个家早让你们败光了!”
“谁要你管了?!”
“你以为我愿意管啊?!”
两个女人,像斗鸡一样吵了起来。
我哥林强从房间里冲出来,吼道:“吵什么吵!不就是两千块钱吗?我出了!”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狠狠地拍在茶几上。
“够不够?!”
刘莉看着那沓钱,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林强你凶我!我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你还凶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嫁到你们林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
我妈在房间里听见动静,也开始哭喊:“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让我死了算了!我死了你们就清静了!”
我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喊:“别吵了,别吵了!”
孩子们的哭声,女人的吵闹声,老人的哭喊声……
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把尖刀,捅进我的耳朵,搅烂我的神经。
我感觉我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直沉默的张伟,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张刺眼的账单前,把它“唰”地一下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他。
张伟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林静,我们搬走。”
他说得不容置疑。
“明天就搬。”
那一瞬间,我感觉压在我身上几个月的大山,终于被人搬开了一角。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我点了点头。
“好。”
张伟的决定,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最后的涟漪。
我哥林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搬走?张伟,你什么意思?当初说好的一起照顾妈,现在遇到点事你就要撂挑子?”
张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林强,我只问你一句,这半年,是‘一起’照顾吗?”
他加重了“一起”两个字。
林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张伟继续说:“林静每天下班回来,还要买菜做饭,晚上还要守夜。你呢?你守过几个晚上?你别跟我说你工作忙,谁不忙?你忙着谈生意的时候,林静在给妈擦身子。你忙着喝酒应酬的时候,林静在给妈按摩。你半夜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时候,林静在一次次地起来,给妈倒水喂药。”
“你以为我们不说,就是我们傻,我们看不见吗?”
张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林强的脸上。
他又转向刘莉。
刘莉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
“大嫂,你很会算账。你算水电费,算伙食费,那你有没有算过,这半年来,林静和小妹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值多少钱?她们的睡眠,她们的健康,又值多少钱?这些,是不是也该折算成人民币,让你那个小本子记上?”
刘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张伟的目光落在林玥和周峰身上。
“小妹,妹夫,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但是,亲情不是用来道德绑架的。这个家,已经不是家了,是个互相折磨的牢笼。我们再不走,所有人都会被逼疯。”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妈在房间里隐隐约aho的哭声。
“我们走,不是不管妈了。”张伟放缓了语气,“我们可以三家凑钱,请一个专业的、住家的护工。白天有护工照顾,晚上我们可以排班轮流过去看。这样谁也不用绑在一起,各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妈也能得到更专业的照顾。这难道不比现在这样,天天吵得鸡飞狗跳要好吗?”
我看着张伟,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话,也是我想说,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
他替我说了。
“我不同意!”林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把妈交给外人,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张伟冷笑,“你不放心,那你自己24小时贴身照顾啊。你辞职,你来。你做得到吗?”
林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做不到。
他所谓的“不放心”,不过是想让我们,主要是想让我和林玥,继续当这个免费的保姆。
“我……我同意二姐夫的说法。”一直沉默的林玥,突然小声说了一句。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很坚定。
“这半年,我也受够了。我天天在家,看起来最闲,可我不仅要带童童,还要随时听候差遣。大嫂嫌我做的饭费油,我哥嫌我打扫卫生不干净。我感觉自己就像这个家里的下人。我也想有自己的生活。”
她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周峰。
周峰这个一向没主见的男人,这次居然也挺直了腰板,点了点头:“我支持林玥。”
二比一。
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林强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他或许也早就撑不住了。
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摆了擺手。
“随你们吧。”
散伙,就这么定了下来。
说散伙容易,真要散,又是一地鸡毛。
找房子,搬家,又是一通天翻地覆的折腾。
我们三家,像逃离一样,迅速地搬离了那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别墅。
搬家的那天,我们谁也没跟谁说话。
工人们进进出出,把属于各家的东西一件件搬上车。
那些曾经混在一起的锅碗瓢盆,此刻被分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墙上还留着贴过账单的胶带痕迹,心里五味杂陈。
我妈坐在轮椅上,由我爸推着,沉默地看着我们忙碌。
她的眼神,我看不懂。
有失落,有难过,好像还有一丝……茫然。
或许她也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团圆”,就变成了“散伙”。
我们很快就通过中介,找到了一个口碑不错的住家保姆,姓王,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看起来很干练,也很老实。
费用一个月九千,我们三家一人三千。
我们把爸妈送回了他们的老房子,王阿姨也跟着住了进去。
房子不大,但经过王阿姨的收拾,干净整洁。
她给我妈擦身、喂饭、按摩,动作娴熟,比我们这些亲生子女专业多了。
我妈一开始还有点排斥,但王阿姨很会说话,一口一个“老姐姐”,把我妈哄得很高兴。
我们三兄妹,也按照张伟的提议,排了班。
每人每周过去两次,看看爸妈,陪他们说说话。
没有了24小时捆绑在一起的压力,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我们不再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自然也就没有了关于饭菜的争吵。
我们不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也就没有了关于水电费的计较。
我们有了各自的空间,有了喘息的余地。
有一天,我去看我妈。
王阿姨正在给她读报纸,阳光从窗户洒进来,照在她们身上,画面 strangely peaceful.
我妈看见我,朝我笑了笑。
“静静来了啊。”
“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王阿姨把我照顾得很好。”她顿了顿,说,“就是……有点冷清。”
我心里一酸。
我知道,她还是怀念那段“热闹”的日子。
哪怕那份热闹的背后,是无休止的争吵和算计。
“妈,等周末,我带乐乐来看你。哥和林玥也会来的。”
“好,好。”她点点头。
我陪她坐了一会儿,给她削了个苹果。
临走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低声说:“静静,别怪你哥和你妹。他们……也都不容易。”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妈。”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哥的公司,最近资金链紧张,他焦头烂额。
小妹的女儿童童,前阵子得了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有自己的战场。
我们都是被生活追着跑的普通人,身上都背着沉重的壳。
当这些背着壳的蜗牛,硬要挤进同一个狭小的空间时,互相碰撞,互相伤害,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从我妈那儿出来,我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碰到了刘莉。
她带着彬彬,应该是刚从补习班回来。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
“来看妈啊?”她先开了口。
“嗯。”我点点头。
“彬彬,叫二姑。”她推了推儿子。
“二姑好。”彬彬乖巧地叫了一声。
“你好。”我摸了摸他的头。
一阵沉默。
“那个……”刘莉犹豫了一下,说,“之前的事,对不起啊。我那个人,就是嘴碎,心直口快,其实没什么坏心。”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女人,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歉意。
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了。
她有她的算计,有她的不易。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那就好。”她好像松了口气,“那……我先带彬彬回去了。”
“好。”
看着他们母子俩离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张伟说的话。
亲人之间,再亲,也要保持距离。
这个距离,不是指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边界。
我们爱我们的父母,我们关心我们的兄弟姐妹。
但这不代表,我们就要毫无保留地牺牲自己的生活,去满足他们所有的需求。
不代表,我们就要把所有人的命运,都拧成一股绳。
那根绳子,勒得太紧,会断的。
绳子断了,亲情也就散了。
半年后,我哥的公司度过了难关,接了个大项目。
他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们全家吃饭,就在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别墅附近的一家饭店。
我答应了。
那天,我们三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饭桌上,大家都有点拘谨。
还是我哥先举起酒杯。
“这杯酒,我敬大家。也算是我……给大家赔罪了。”他看着我们,眼神很诚恳,“之前那半年,是我不对。我太想当然了,总觉得我是老大,就该我说了算,没考虑到你们的感受。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说完,他一饮而尽。
刘莉也端起果汁,对我和林玥说:“林静,林玥,我也对不起你们。我那人小家子气,爱算计,让你们受委屈了。”
林玥眼圈一红,摇了摇头:“哥,嫂子,别这么说,我们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张伟坐在我身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平静。
我们聊工作,聊孩子,聊最近看的电视剧。
我们绝口不提那栋别墅,不提那张水电费账单,不提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
就好像,那不堪的半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它发生过。
它像一道疤,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亲情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脆弱。
它需要尊重,需要边界,需要距离。
吃完饭,我们各自开车回家。
路上,张伟问我:“后悔吗?那半年。”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想了很久。
“谈不上后悔。”我说。
“那段日子虽然很难熬,但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比如?”
“比如,永远不要高估亲情在柴米油盐面前的抵抗力。也永远不要低估,距离产生的美。”
我转过头,看着张伟。
“还有,我发现,我嫁了个好老公。”
他笑了,腾出一只手,捏了捏我的脸。
“现在才发现?晚了。”
我也笑了。
车子駛入我们小区的地下车库,停在我们自己的车位上。
下车,开门,走进属于我们三口之家的小房子。
乐乐已经睡了,房间里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
客厅里,只有一盏温暖的落地灯亮着。
我扔掉包,把自己陷进沙发里,闻着空气中熟悉的、属于我们家的味道。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大家庭的热闹,或许很诱人。
但对我来说,我更想要的,是这份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的,安宁和自由。
后来,我妈的腿恢复得不错,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
王阿姨我们还是继续雇着,主要负责做饭和打扫,帮着我妈搭把手。
我们三兄妹,依然保持着每周去看望他们的频率。
有时候我们会约好一起去,大家庭聚餐,但吃完饭,就各回各家。
有时候我们会分开去,带着各自的孩子,享受一下单独和父母相处的时光。
我们不再干涉彼此的生活,不再评价对方的消费习惯,不再计较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
我们只是,作为子女,尽着我们应尽的本分。
作为兄弟姐妹,维持着我们血脉里的那份联系。
我们的关系,没有回到“抱团养老”之前的亲密无间。
但它变得更健康,也更持久了。
就像两棵树,靠得太近,会争抢阳光和水分,最终两败俱伤。
只有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各自枝繁叶茂,又能遥遥相望,彼此慰藉。
去年冬天,我爸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又想我们了,让我们周末都回去吃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周末,我们三家人忐忑不安地回到了爸妈的老房子。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
王阿姨在厨房忙碌,我妈指挥着我爸,在桌子上摆满了碗筷。
长长的餐桌,又一次坐满了人。
我妈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
“今天,是我和你们爸的金婚纪念日。”她说,“也没想大办,就想把你们都叫回来,一起吃顿饭。”
我们都愣住了,然后纷纷拿出手机,开始埋怨他们怎么不早说,我们都没准备礼物。
“最好的礼物,就是你们都能来。”我爸端起酒杯,眼圈有点红,“看到你们现在这样,各自都好好的,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来,大家一起喝一杯。”
我们纷纷举起杯子。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看着我哥脸上放松的笑容,看着我妹眼里幸福的光芒,看着我爸妈满足的神情。
我突然明白了。
亲情,不是物理空间上的聚合,而是心灵上的牵挂。
它不是一张需要用“付出”和“回报”来计算的账单,而是一份无论我们身在何方,都永远存在的底气。
那段失败的“抱团养老”经历,像一场高烧。
它烧掉了我们对亲情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烧掉了我们之间多年的隔阂与伪装。
病愈之后,我们都学会了如何更好地去爱。
爱自己,也爱家人。
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给彼此留出那段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距离。
那段距离,不代表疏远,而是代表尊重。
那段距离,不代表自私,而是代表清醒。
那段距离,能让我们在亲情的羁绊和个人的独立之间,找到那个最舒服的平衡点。
就像此刻,我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美食和欢笑。
但我们都知道,饭后,我们都会回到各自的轨道上,继续我们平凡而琐碎的人生。
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来源:分秒必争远山VDX5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