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夏天,空气里全是躁动和不安分的味道。
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夏天,空气里全是躁动和不安分的味道。
我刚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掉下来,摔得不轻。
一头扎进了城郊一家电子厂的流水线,每天对着那些单调的零件,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零件。
唯一的喘息,就是下班后一头扎进网吧。
那家网吧叫“飞鱼”,老板老王是个半秃的中年人,总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看谁都像看贼。
但他的规矩松,只要给钱,通宵没人管你。
网吧里永远是那个味儿,劣质香烟、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有汗液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属于青春期末梢的颓废气息。
我喜欢那个味儿。
比工厂里机油和金属的冰冷味道有人情味儿多了。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角落找了个机子,熟练地打开OICQ,挂上那个闪烁的太阳头像,然后点开了《星际争霸》。
虫族,我的最爱。
铺天盖地的口水龙,淹没一切。
玩得正上头,旁边“啪”的一声,有人坐了下来。
我没在意,网吧里人来人往,太正常了。
显示器的反光里,我瞥见一头干净的、扎成马尾的黑发。
在“飞鱼”这种地方,算得上是稀有物种了。这里的姑娘,头发要么是黄的,要么是红的,很少有这么朴素的。
我继续操作着我的虫族大军,耳朵里却不由自主地灌进了她那边的动静。
很轻的键盘敲击声,不像玩游戏,倒像是在聊天。
OICQ的“滴滴滴”声,清脆,有规律。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我一盘打完,伸了个懒腰,浑身骨头都在响。
转头想去买瓶冰红茶,却发现旁边的姑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的脸埋在胳膊里,只能看到一小截白皙的脖颈,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
显示器还亮着,OICQ的聊天窗口开着,对方的头像是个戴墨镜的酷哥。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的:“我真的没钱了。”
时间停在半小时前。
对方再没回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有点同情,又有点戒备。
这年头,骗子多。
我拧开自己的那瓶绿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脑子清醒了点。
算了,关我屁事。
我又开了一局。
但这一局,怎么都打不进去。
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瞟。
她的肩膀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T恤的领口有点松了。
她就那么趴着,一动不动,像一艘搁浅的小船。
整个网吧的喧嚣,烟雾,污浊的空气,好像都跟她隔着一个世界。
“老板!来碗泡面!”
斜对面的吼声把我惊了一下。
她也动了动,慢慢抬起头,眼神还有点迷蒙。
她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又看到了自己黑掉的屏幕。
“超时了啊……”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我没说话。
她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小钱包里翻找,那钱包旧得都起了毛边。
最后,她只翻出了几个钢蹦儿,叮叮当当地摊在手心。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种红,是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垂,像晚霞,但是是尴尬的晚霞。
她咬着嘴唇,低着头,就那么僵在那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比星际里的枪炮声还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那碗泡面的香味刺激了我。
也可能是她泛红的眼圈刺痛了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过去。
“先用着吧。”
我的声音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潇洒。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很大,很亮,像被雨洗过的星星。
“我……”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没事,下回还我。”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转过头去,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我的屏幕。
其实屏幕上啥也没有,就是个桌面。
我听到她那边传来很轻的“谢谢”,然后是跟老板结账的声音。
我以为她会走。
但她没有。
她又坐了下来,对着黑掉的屏幕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哥。”
我转过头。
“我叫林薇。”
“哦,我叫李默。”
“我……我一定会还你钱的。”她很认真地说。
“行。”我点点头。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素描本,还有一支铅笔,低着头,沙沙地画了起来。
我很好奇,但又不好意思凑过去看。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把本子撕下一页,递给我。
“这个……也算利息。”
我接过来。
纸上画的是一只Q版的口水龙,就是我星际里用的那个兵种。
画得特别萌,圆滚滚的,一点也不狰狞,眼睛还亮晶晶的,旁边写着两个小字:谢谢。
我一下子就笑了。
心里的那点戒备,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你画得真好。”
“我喜欢画画。”她也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很可爱。
“你不上网了?”我问。
“不了,没钱了。”她坦然地说,好像那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请你。”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一个月工资才八百,自己通宵都得算计着来。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
林薇愣住了,眼睛里的光又亮了几分。
“真的?”
“真的。”我硬着头皮,又掏出十块钱,拍在桌子上,“老板!这台机子,加十块!”
老王从柜台后面探出头,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有点意味深长。
“好嘞。”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玩游戏,也没再聊天。
她打开一个叫“画板”的程序,用鼠标,笨拙地,一点一点地画画。
我看着她画。
她画得很专注,侧脸的线条很柔和,长长的睫毛在显示器光芒的映照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突然觉得,这个烟雾缭绕的网吧,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从那天起,林薇成了“飞鱼”的常客。
我也是。
我把每天的晚饭钱省下来,一半买泡面,一半给她交网费。
她总说要还我,我说不急。
然后她就会在她的素描本上给我画一张画。
有时候是星际里的机枪兵,有时候是红警里的谭雅,有时候,是趴在键盘上打瞌睡的我。
每一张,都画得很像,很有神。
我们渐渐熟络起来。
我知道了她读高三,美术生,成绩不好,但画画是真有天分。
她想考南方的美院,但家里不同意。
“我爸妈觉得画画没出息,浪费钱。”
有一次,她一边用鼠标画着素,一边轻声说。
“那是你亲爸妈?”我随口问。
她的手顿了一下。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这是我继父。”
我“哦”了一声,没敢再问下去。
我看得出,她家里肯定有事。
她总是在网吧待到很晚,有时候干脆通宵。
她说家里太闷了,继父喝了酒就骂人,她不想待。
我也跟她说了我的事。
我说我高考差了十几分,不甘心复读,就出来打工了。
我说我在流水线上,每天拧八千次螺丝,感觉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问我。
我叼着烟,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不知道,混一天算一天呗。”
“你不能一直这样。”她说。
“那能怎么样?”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怎么样?”
她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在屏幕上画着。
过了很久,她把屏幕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个穿着工服的年轻人,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仰望着星空。
那个人,画的是我。
但眼神里,没有我的迷茫和颓废,全是光。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酸酸的,涨涨的。
我把那幅画存了下来,设成了我的桌面。
每天打开电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
我开始觉得,我不能真的就这么混下去了。
我和林薇的关系,有点微妙。
我们不像情侣,连手都没牵过。
但我们比普通朋友又亲近得多。
我会把我的冰红茶分她一半,她会把她唯一的一块面包撕给我一半。
我玩游戏,她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偶尔给我递一张纸巾擦汗。
她画画,我就在旁边给她讲流水线上的笑话,逗她笑。
胖子是我在厂里的工友,也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知道林薇的事后,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默子,你小心点。”他把我拉到工厂的角落,压低声音说,“你这是在养金丝雀啊。”
“放屁。”我骂他,“她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网吧里认识的姑娘,能有多清纯?说不定就是骗你这种傻小子的钱。”
“她没骗我钱,都是我自愿的。”
“你傻啊!”胖子恨铁不成钢,“你一个月挣几个钱?全砸她身上了!你图啥啊?”
我图啥?
我愣住了。
是啊,我图啥?
图她长得好看?
图她那点崇拜的眼神?
还是图一种虚幻的、被需要的满足感?
我说不清楚。
我只知道,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像个零件了。
我像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的事,你别管。”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她跟别人不一样。”
胖子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但他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留心观察林薇。
她确实需要钱。
她总是穿着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吃饭也总是最便宜的素面。
她的手机是很老旧的诺基亚,屏幕都裂了。
有一次,我看到她对着OICQ上一个叫“广州美院”的群聊发呆,眼睛里全是渴望。
我突然明白了。
她需要钱,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是为了她的梦想。
那个周末,我发了工资。
八百块,捏在手里,薄薄的一叠。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商场。
我给林薇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很普通,一百二十块,花掉了我半个月的饭钱。
但我觉得值。
我把裙子装在袋子里,带去了网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
我一个大男人,给一个姑娘送裙子,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我在网吧门口徘徊了半天,手心全是汗。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了几个不三不四的青年,簇拥着一个黄头发的家伙,走进了“飞鱼”。
我认识那个黄毛。
是这一带有名的混混,叫阿豹。
我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悄悄跟了进去。
网吧里烟雾缭绕,我一眼就看到了林薇。
她坐在老位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豹那伙人,径直朝着她走了过去。
“哟,薇薇,在这儿呢?”阿豹一巴掌拍在林薇的机箱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林薇吓得浑身一哆嗦,抬起头,脸色惨白。
“豹哥……”
“别叫那么亲热。”阿豹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我平时坐的位置上,“钱呢?说好今天给我的。”
“我……我还没凑够。”林薇的声音都在发抖。
“没凑够?”阿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林薇,你跟我玩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那个后爹把你卖给我了,五千块!你现在说没凑够?”
“我没卖给他!是他赌博输了钱,拿我抵债!”林薇激动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全是泪水。
“那他妈有区别吗?”阿豹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反正你现在就是我的人!要么给钱,要么……跟我走。”
他身后的几个小弟发出一阵哄笑。
网吧里的人都朝这边看,但没人敢出声。
老王在柜台后面,皱着眉头,手悄悄伸向了电话。
我站在人群后面,手脚冰凉。
我手里的那条白色连衣裙,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胖子的话,阿豹的话,林薇的眼泪,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骗子?
金丝雀?
被卖掉的女孩?
我看到林薇的身体在发抖,绝望地看着周围。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冷漠或好奇的脸,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理智,什么权衡,什么后果,全都被我扔到了九霄云外。
我操。
我不能看着她被这帮带走。
我把手里的袋子往旁边一扔,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她欠你多少钱?”我站在林薇面前,挡住了阿豹的视线。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豹眯着眼睛打量我,像在看一个不知死活的。
“哟?英雄救美啊?”他嘲讽地笑了,“小子,你谁啊?”
“别管我是谁,她欠你多少,我还。”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林薇在我身后,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她的手很凉,还在抖。
“你还?”阿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五千块!你有吗?”
五千块。
1999年的五千块。
对于我这个月薪八百的厂狗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到两千。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阿豹笑得更开心了。
“没钱就滚蛋!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他伸手就要来推我。
我没动。
“我现在没有,但你可以给我点时间。”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阿豹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行啊。一个星期后,连本带利,六千。拿不出钱,我他妈连你一块儿收拾。”
“好。”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有种。”阿豹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轻,“我等着。”
说完,他带着他那帮小弟,大摇大摆地走了。
网吧里恢复了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老王从柜台后面走出来,递给我一根烟。
“小子,你惹上麻烦了。”
我没接烟,我不会抽。平时叼着,都是装的。
“我知道。”
林薇还抓着我的衣角,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衣服撕裂。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烫在我的后背上。
我转过身,看着她。
“别哭了。”我说。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全是愧疚和恐惧。
“对不起……对不起……李默,我不该连累你的……”
“现在说这些没用。”我拉起她的手腕,“走。”
我拉着她走出了“飞鱼”。
门口,那个装着白色连衣裙的袋子,被人踩了一脚,脏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捡了起来,塞到她手里。
“送你的。”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袋子,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哽咽着问。
我看着灯火阑珊的街道,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怎么办?
我他妈也不知道怎么办。
一个星期,六千块。
我去哪儿弄?去抢银行吗?
但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出慌乱。
我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了。
“有办法的。”我深吸一口气,城市的废气呛得我直咳嗽,“天无绝人之路。”
我带她回了我的出租屋。
那是我第一次带姑娘回家。
一个十几平米的单间,乱七八ag九游会j9登录入口-ag九游会j9登录入口糟,空气里全是单身男人的味道。
她很局促,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你……你住这儿?”
“嗯。”我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清理干净,“坐吧。”
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捧着杯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那个继父……”我犹豫着开口。
“他就是个!”她突然激动起来,“他偷我妈的钱去赌,输光了就打我妈!这次,他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报过警,没用。警察说这是家务事,他们管不了。”
“我想跑,我想去广州,我想去考美院……我攒了快一年的钱,就快够路费了,结果全被他搜走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坐在床边,默默地递给她纸巾。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如果我有钱,如果我有势,是不是就能轻易地解决这一切?
但没有如果。
我只是一个刚出社会,连自己都养不活的毛头小子。
“你先在这儿住下。”我说,“这几天别去网吧了,也别回家。阿豹那帮人,找不到你,应该不会乱来。”
“那你怎么办?”她抬起哭红的眼睛看着我。
“我?”我笑了笑,想让她安心一点,“我一个大男人,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我怕得要死。
阿豹那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天晚上,我让她睡床,我打地铺。
房间很小,我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很轻,带着一点点抽泣。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剥落的墙皮,一夜没睡。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钱。
第二天,我跟厂里请了假,去找胖子。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胖子听完,半天没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默子,你疯了。”他最后说,“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妞,你把命都搭上了?”
“她不是妞,她叫林薇。”我纠正他。
“行,林薇。”胖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六千块!你当是六十块啊!我把我老婆本都给你,也凑不齐啊!”
我知道。
我们都是一样的穷光蛋。
“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我说,“你路子广,认不认识能快速搞到钱的办法?”
胖子的脸色变了。
“默子,你别想不开,犯法的事可不能干!”
“我没想犯法。”我盯着他,“我是说,正经的,但来钱快的那种。”
胖Zuo想了很久。
“有倒是有个。”他犹豫着说,“码头那边,最近缺扛包的。通宵干一晚上,给三百。但是……那不是人干的活儿,会死人的。”
“我去。”我没有丝毫犹豫。
一个通宵三百。
一个星期,七个通宵,就是两千一。
加上我自己的积蓄,还有一千八。
还差两千一。
“剩下的钱,我再想办法。”
胖子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你图啥呢?”他又问了那个问题。
我笑了。
“可能,就图她画的那张画吧。”
那晚,我去了码头。
午夜的码头,灯火通明,像个不夜城。
空气里全是鱼腥味和柴油味。
巨大的货轮像怪兽一样停靠在岸边。
所谓的扛包,就是把一袋袋一百多斤重的水泥,从货车上扛下来,再搬上船。
我第一趟,扛起麻袋的瞬间,感觉腰都要断了。
汗水“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从货车到船舷,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我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把麻袋扔在甲板上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看了我一眼,骂道:“软脚虾!不想干就滚蛋!”
我咬着牙,没说话,转身又走向了货车。
一夜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扛了多少袋。
只知道天亮的时候,我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
两条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手掌上全是血泡。
工头发了钱,三百块,三张崭新的大团结。
我捏着那三百块钱,感觉比我扛过的任何一袋水泥都重。
我拖着残废一样的身体回到出租屋。
林薇已经醒了。
她把我的狗窝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用我那个唯一的电饭锅,煮了粥。
看到我一身臭汗,满脸疲惫地回来,她吓了一跳。
“李默,你……你去做什么了?”
“没事,挣了点外快。”我把三百块钱拍在桌子上,冲她笑了笑。
笑容肯定比哭还难看。
她看着那三百块钱,又看了看我肩膀上被麻袋磨破的衣服和血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默默地去给我打了盆热水,拿来毛巾。
她给我擦脸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温热的毛巾拂过我的脸,很舒服。
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不是网吧里那种廉价的香水味,是一种很干净的、像阳光晒过的被子一样的味道。
“疼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疼。”我说,“跟拧螺丝比起来,这活儿带劲多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给我擦得很慢,很仔细。
那天,我喝了她煮的粥,感觉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睡了一整天。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林薇不在房间里。
我心里一慌,以为她走了。
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
“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粥在锅里,记得喝。”
字迹很娟秀,跟她的人一样。
我松了口气。
我热了粥,喝完,感觉力气恢复了一些。
肩膀依然疼,但已经可以忍受了。
我看着桌子上那三百块钱,开始盘算剩下的钱怎么办。
就在这时,门开了。
林薇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
“李默。”她走到我面前,把信封递给我,“这里面是三千块钱。”
我愣住了。
“你哪儿来的钱?”
“我把我的画卖了。”
“卖了?”我更惊讶了,“卖给谁了?”
“我之前在网上认识的一个人,他一直很喜欢我的画,说要买。我今天联系了他,把这几年攒的画,都卖给他了。”
她说着,打开了她的那个宝贝素描本。
里面空空如也。
只剩下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画的是我。
就是她第一次给我画的那张,趴在键盘上睡觉的我。
“为什么不把这张也卖了?”我问。
“这是送给你的。”她说,“不能卖。”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些画,是她的心血,是她的梦。
现在,为了我,她把它们都卖了。
“你傻不傻?”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你不也挺傻的吗?”她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们俩,两个傻子。
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互相取暖。
我把她的三千块,加上我自己的积蓄一千八,再加上我扛包挣的三百,一共是五千一百块。
还差九百。
还有五天时间。
“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说。
接下来的四天,我每天晚上都去码头扛包。
一天三百,四天就是一千二。
钱,够了。
但我的人,也快废了。
每天回到出租屋,都像死过一次。
林薇会默默地给我准备好热水和食物。
我们俩话不多,但彼此都懂。
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战友,过着一种朝不保夕,但又彼此依赖的生活。
她会给我讲她画里的世界,讲高更,讲梵高。
我会给她讲流水线上的众生百态,讲那个爱吹牛逼的线长,讲那个总被欺负的小个子。
有时候,她会拿出那张画着我的素描,给我看。
“李默,你看,你睡觉的样子好傻。”
“有吗?”
“有啊,嘴还张着。”
然后我们俩就一起笑。
那几天,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累,但也最踏实的日子。
我感觉自己活着。
一个星期很快就到了。
那天下午,我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六千块钱,现金。
有我扛包挣来的血汗钱,有她卖掉梦想换来的钱,还有我那点可怜的积蓄。
我跟林薇说:“你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来。”
她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担心。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
“那你把钱给他,他要是不放过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拍了拍她的手,“一手交钱,一手了事。道上有道上的规矩。”
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一个人去了“飞鱼”网吧。
还是那个时间,阿豹带着他那帮小弟,准时出现了。
“哟,小子,还真来了。”阿豹坐在老位置上,翘着二郎腿。
我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扔在桌子上。
“钱,六千,一分不少。你点点。”
阿豹的一个小弟把钱拿过去,当场数了起来。
阿豹一直盯着我,眼神像刀子。
“小子,可以啊。一个星期,真让你凑够了。”
“钱货两清。”我说,“从今天起,林薇的事,跟你再没关系。”
“没关系?”阿豹笑了,“那得看我心情。”
我心里一沉。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用手拍着我的脸,“我就是觉得,你这小子挺有意思。为了个马子,命都不要了。我突然对那个叫林薇的,更感兴趣了。”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你他妈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阿豹的脸凑得很近,嘴里的烟臭味熏得我直恶心,“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这片儿,我说了算。”
“钱你已经拿了!”我怒吼道。
“钱我拿了,人,我也要。”阿豹笑得无比猖狂,“小子,你还是太嫩了。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我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遵守什么狗屁规矩。
他就是在耍我。
耍我这个自以为是的。
愤怒,屈辱,还有巨大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拳就朝着阿豹的脸砸了过去。
“我操你妈!”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豹没料到我敢动手,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鼻子当场就见了红。
整个网吧都炸了。
阿豹的小弟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我被踹倒在地。
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疼。
的疼。
骨头好像都断了。
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我听到老王的吼声:“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我已经报警了!”
混乱中,我感觉有人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是老王。
“快走!后门!”他冲我吼道。
我满脸是血,脑子嗡嗡作响。
我只有一个念头:林薇。
我不能让她落到这帮手里。
我踉踉跄跄地朝着后门跑去。
阿豹捂着流血的鼻子,在后面疯狂地叫嚣:“给我抓住他!弄死他!”
我冲出后门,是一条又脏又窄的小巷。
我拼了命地往前跑。
肺像要炸开一样。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我再也跑不动了,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但我心里,却异常地清醒。
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我必须带林薇走。
立刻,马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出租屋走。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上刑。
当我终于摸到出租屋门口的时候,我几乎要虚脱了。
我掏出钥匙,手抖得半天都插不进锁孔。
门开了。
林薇站在屋里,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吓得脸都白了。
“李默!”
她冲过来扶住我。
“别说话。”我推开她,反手锁上门,“快,收拾东西,我们得马上走。”
“走?去哪儿?”
“去广州。”我说,“现在就走。”
她愣住了,但看到我满身的伤和决绝的眼神,她什么都没问。
我们俩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我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那个装着我全部家当的信封。
林薇的东西更少,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
她把那本只剩下一页的素描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包里。
我们俩,像两个亡命之徒。
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巷子里没人。
“走。”
我拉着她的手,打开门,闪了出去。
我们没有走大路,专挑那些犄角旮旯的小巷子穿。
我怕阿豹的人在外面堵我。
我的身体很痛,但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反而感觉不到那么疼了。
林薇紧紧地跟着我,一声不吭。
我能感觉到,她很害怕,但她没有哭。
我们一路跑到了火车站。
已经是深夜了。
火车站的广场上,聚集着各色各样的人。
扛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满脸倦容的旅人,还有一些像我们一样,眼神里带着迷茫和不安的年轻人。
售票大厅里人山人G海。
我让林薇在外面等我,我挤进去买票。
“两张去广州的,最快的。”
“只有明天早上的绿皮车了,硬座。”售票员头也不抬地说。
“就要这个。”
我用身上剩下的一点钱,买了两张车票。
当我拿着那两张薄薄的、红色的车票,挤出人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拿到了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我找到林薇。
她蹲在广场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我把车票递给她看。
“明天早上,我们就能离开这儿了。”
她看着车票,又看看我,眼睛里慢慢地,重新聚起了光。
我们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坐了一夜。
我不敢睡,怕阿豹的人找来。
林薇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很沉。
她太累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嘟起的嘴唇。
心里突然很平静。
我不知道去广州会怎么样。
我身无分文,还带着一个她。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想象不到。
也许会更糟。
也许我们会在那个巨大的城市里,饿死街头。
但我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上去,给阿豹那孙子一拳。
有些事,做了,可能会死。
但不做,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天快亮的时候,火车开始检票了。
我叫醒林薇。
我们随着人流,走上了站台。
老旧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停靠在那里。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
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是靠窗的。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城市,在晨光中慢慢后退。
那些熟悉的街道,我工作过的工厂,我们相遇的“飞鱼”网吧,都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再见了。
我在心里说。
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却从未给过我归属感的城市。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单调,但却让人心安。
林薇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
“李默。”她突然开口。
“嗯?”
“谢谢你。”
“谢啥。”我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
“都谢谢。”她说,“谢谢你替我还钱,谢谢你为我打架,谢谢你……带我走。”
“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说,“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也笑了。
“那……我们到了广州,怎么办?”她问,眼神里有一丝不安。
“不知道。”我很诚实地说,“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找活儿干。我有力气,饿不死。你……你会画画,肯定也能找到事做。”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细小的绒毛。
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素描本,和那支铅笔。
她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张画着我的画,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李默,我再给你画一张吧。”
“画什么?”
“就画现在的你。”
她开始动笔。
沙沙的,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去看她画了什么。
我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阳光在她头发上跳跃。
火车一路向南。
窗外的景物,从灰蒙蒙的北方平原,逐渐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南方丘陵。
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
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风吹起的蒲公英,不知道会飘向何方。
但我的身边,有另一颗蒲公英陪着我。
我们俩,一起,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突然觉得,未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我靠在椅背上,旅途的疲惫和身上的伤痛一起袭来。
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肩膀一沉。
是林薇。
她画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和我们在网吧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了迷茫和无助。
睡得很安稳,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低头,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宁。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载着我们,载着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奔向那个传说中遍地是机会的南方。
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第一次觉得,我不是在逃离,而是在奔赴。
来源:六甲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