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男朋友张伟,是个项目经理,天天在工地上吃灰,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上海外环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两居室。
我叫林瑶,今年二十七,在上海做室内设计。
更准确地说,是室内设计助理。
画图画到头秃,甲方是永远的爹。
我男朋友张伟,是个项目经理,天天在工地上吃灰,最大的梦想,就是在上海外环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两居室。
首付还差三十万。
我俩,就是那种在大城市里拼了命想扎根,却被房价反复抽打的,最普通的一对。
生活本来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直到我爸一个电话打过来,弦,断了。
“瑶瑶,你爷爷,不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叫不行了?!”
“人还在,脑子没了。”
我爸在电话那头叹气,声音疲惫得像漏风的鼓,“医生说是阿尔茨海mer,老年痴呆。你妈照顾不了,我也要上班。你那边……方便不?”
方便不?
他怎么问得出口。
我在上海租了个四十平的一居室,每天通勤一小时四十分钟。张伟为了省钱,大多数时候都跟我挤在一起。
方便?拿什么方便?
“我……”
“你小时候,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的?你爸妈出去打工,是谁半夜背着发烧的你去镇上看医生?是谁攒了一辈子的钱,给你凑了大学的学费?”
我爸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
是爷爷。
我没话说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黄浦江上慢吞吞驶过的货轮,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那艘船一样,沉重,缓慢,不知去向。
张伟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他脱下沾满灰尘的外套,露出里面被汗浸透的衬衫,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累死我了。今天甲方又提了个傻X要求,非要把承重墙砸了,我真是……”
他话没说完,看见我严肃的脸,愣了一下。
“怎么了?谁惹我们林设计师了?”
我深吸一口气,“张伟,我得把我爷爷接过来。”
沙发上那个疲惫的男人,瞬间坐直了,眼睛里全是警惕。
“哪个爷爷?”
“我亲爷爷。”
“你老家的爷爷?他不是……身体挺好的吗?”
“痴呆了。”我言简意赅。
空气凝固了三秒钟。
张伟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了下来。
“接过来?接到哪儿?我们这儿?”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硌得我心慌。
“不然呢?我爸妈照顾不了。”
“林瑶,你别开玩笑。”他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客厅里踱步,“我们这个房子多大?四十平!我们俩住都嫌挤,再来个老人?还是个……病人?”
“他是我爷爷。”我重复道,声音有点发抖。
“我知道他 molé你爷爷!”张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了下"去,“可"你"也"得"看"现实"啊!"我"们"在"攒"钱"买"房!"你"忘"了?"首"付"还"差"三"十"万!"我"天天"在"工"地"上"跟"孙"子"一"样"伺"候"人,"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家。”我低声说。
“对!我们的家!那你现在要把一个……一个麻烦,一个无底洞,拉进我们还没成型的家里?”
“张伟!”我吼了出来,“那是我爷爷!不是麻烦!不是无底洞!”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最后都变成了深深的疲惫。
“林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理智一点。送养老院不行吗?专业的护理,比我们自己照顾强多了。”
“我爷爷没钱。”
“那就让你爸妈出啊!”
“他们也没钱。”
张偉彻底不说话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吐出一句话。
“你决定了?”
我点了点头。
“行。”他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我今晚去公司宿舍住,你……你冷静冷静。”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太现实了,太害怕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会因为一个“意外”而崩塌。
可我,没办法。
一周后,我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五年没回来的小镇,还是老样子。低矮的房子,狭窄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苔味。
我爸在车站接我,头发白了一半,背也驼了。
“回来了。”
“嗯。”
一路无话。
家里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樟脑丸和陈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爷爷就坐在堂屋那张掉漆的藤椅上。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枯瘦的老树。
他看着门口,眼神空洞,茫然。
“爷爷。”我轻声喊他。
他没反应。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那双布满老年斑和褶皱的手。
干枯,冰凉。
“爷爷,我是瑶瑶啊。”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慢慢地,慢慢地聚焦在我的脸上。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永远也认不出我了。
然后,他嘴角咧开一个孩子般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丫……丫头……”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把他接到上海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折腾。
他不愿意离开老房子,死死抱着藤椅的扶手,嘴里念叨着:“你奶奶……你奶奶会回来的……”
我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
最后是我爸和我硬把他塞进车里的。
一路上,他像个受惊的孩子,蜷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到了上海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他更是局促不安。
不敢坐沙发,不敢开电视,甚至不敢去厕所。
张伟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塞进了衣柜最角落的地方,给爷爷腾出了一块空间。
晚上,我给他打地铺,他就睡在我床边。
张伟睡沙发。
四十平米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拥挤、压抑,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最初的几天,爷爷还算安靜。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他不说餓,不说渴,不说想上厕所。
我必须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定时喂他吃饭,喂他喝水,带他去洗手间。
他吃饭很慢,一粒米一粒米地啄,常常一碗饭要吃一个小时。
有时候吃着吃着,他就睡着了,嘴里的饭含着,流出口水,滴在胸前的衣服上。
张伟aggressiveness的不满,从沉默变成了抱怨。
“林瑶,你闻闻这屋里什么味儿?”
“他今天又把尿洒在地上了,你能不能看着点?”
“我昨晚一宿没睡好,他一直在哼哼。”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我 většinou沉默。
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
我说你忍忍,会好的?
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
我只能更卖力地打扫卫生,喷空气清新剂,半夜悄悄起来给爷爷盖被子,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我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
白天在公司被甲方蹂躏,晚上回家伺候一个“老小孩”。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陀螺,被两股力量抽打着,疯狂旋转,停不下来。
直到那天,我发现了他和那张地图。
那是我为了熟悉上海,买的一张详细的城市地图,一直贴在书桌前的墙上。
那天我下班回来,发现爷爷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疯了似的满屋子找。
最后在书桌底下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手里拿着我画图用的红色马克笔,正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费力地画着什么。
“爷爷,你干嘛呢?”我把他拉出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笔,献宝似的把地图指给我看。
地图上,被他用歪歪扭扭的红线,圈出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址。
沪西区,光复路,133弄。
一个听起来就充满年代感的地方。
“这是哪儿?”我问他。
他指着那个红圈,嘴巴张了张,发出“啊……啊……”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急切,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想去这儿?”
他用力地点头,眼睛里竟然闪着光。
那是我在他脸上,第一次看到除了茫然和困惑之外的表情。
是渴望。
我把地图重新贴好,把那个地址记在了心里。
张伟回来后,我跟他说了这件事。
他嗤之以鼻。
“一个痴呆老人的胡言乱语,你也信?”
“可他看起来很认真。”
“他昨天还对着电视机喊‘开饭’呢!你觉得他认真吗?”张伟一脸不耐烦,“林瑶,你能不能把精力放在正事上?你的设计稿画完了吗?我们房子的事你还上心吗?”
“我……”
“别我了。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拾收拾,一股味儿。”
他皱着眉,打开窗户,仿佛想把爷爷存在过的一切气息都吹散。
那天晚上,我们又吵了一架。
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训斥。
“林瑶,我理解你的孝心,但凡事都有个度。我们是普通人,我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不能为了你爷爷,把我们俩的人生都搭进去!”
“我没有!”
“你还没有?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憔悴、暴躁,工作频频出错,你多久没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了?我们多久没出去吃过饭看过电影了?这个家现在就像个养老院,不,比养老院还压抑!”
他的话像刀子,一句一句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但我无法反驳。
“张伟,给我点时间。”我 almost哀求地说。
他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
“时间,时间,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房价一天一个价,再拖下去,首付都不够了。”
他摔门进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在客厅的黑暗里。
爷爷的“地图事件”并没有结束。
从那天起,他像是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标。
每天,他都会颤颤巍巍地走到地图前,指着那个红圈,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如果我假装没看见,他就会变得焦躁,开始在屋里乱转,甚至用手拍门,想要出去。
有一次,我上班前忘了锁门,回来时发现他不见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报了警,发动了所有朋友在朋友圈转发。
两个小时后,警察在楼下的小公园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手里攥着一张被他从地图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小纸片。
纸片上,就是那个地址。
沪西区,光复路,133弄。
我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
他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我。
从那天起,我不敢再掉以轻心。
但那个地址,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
他到底想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有什么?
我决定去看看。
我跟公司请了一天假,理由是家里有事。
张伟知道后,跟我大吵一架。
“林瑶你疯了吧!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址,你居然请假?你这个季度的奖金不想要了?”
“就一天。”
“一天?你知道我请一天假要损失多少钱吗?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张伟,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好,好,你自己的事。”他气得直笑,“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那个鬼地方能找出朵花来!”
我没理他,在手机地图上输入了那个地址。
导航显示,坐地铁转公交,需要两个半小时。
那是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上海的角落。
第二天一早,我把爷爷托付给一个相熟的邻居阿姨, promised to give her two hundred yuan for her trouble.
然后,我踏上了这段未知的旅程。
地铁里人挤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生人勿近”的疲惫。
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只是我的疲惫,多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重量。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低矮的旧式楼房。
墙皮斑驳,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一起。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被时间遗忘的味道。
光复路。
我下了车。
这里和我熟悉的上海,完全是两个世界。
没有光鲜亮丽的商场,没有精致的咖啡店。
只有一些卖着廉价商品的杂货铺,和几个坐在门口藤椅上曬太阳的老人。
他们的眼神,和我爷爷一样,有些空洞,又有些安详。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133弄。
那是一条极窄的巷子,两边的房子几乎要碰到一起,只留下一線天。
阳光被切割成碎片,稀稀疏疏地洒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巷子很深,也很安静,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
两边的门都紧闭着,红色的木门上,油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我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时间的琥珀。
走到巷子深處,我终于看到了一个敞着门的院子。
院子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正在择菜。
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阿婆,您好。”
老奶奶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她的眼睛很亮,不像我爷爷那样浑浊。
“小姑娘,你找谁啊?”她的上海话说得很慢,带着糯糯的口音。
“我……我想打听个事。”我拿出手机,翻出一张我偷拍的爷爷年轻时的照片。
那是他当兵时的照片,穿着军装,英姿飒fà,眼神锐利。
“您认识这个人吗?”
老奶奶接过手机,凑到眼前,仔細看了看。
“哦哟……”她忽然叫了一声,“这不是……这不是阿申吗?”
阿申?
是我爷爷的名字。沈卫国。
我心里一紧,“您认识他?”
“认识的呀!怎么不认识!”老奶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他以前就住在这里呀!”
住在这里?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他住在哪一间?”
“喏,就隔壁。”老奶奶指了指旁边那扇紧闭的红色木门,“我们是老邻居了。他刚退伍回来,就分到这里。后来……后来娶了阿芳,也住在这里。”
阿芳。
是我奶奶的名字,李芳。
我的心跳得飞快。
“那他们……后来怎么不住了?”
“哎……”老奶奶叹了口气,“后来他厂里盖了新的宿舍楼,条件好嘛,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他们就搬走啦。阿芳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怀上你爸爸了。”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
爷爷,奶奶,他们结婚后,第一站,就是这里。
这个被遗忘的,破旧的小巷。
“阿婆,”我声音有些颤抖,“您能……跟我说说他们那时候的事吗?”
“好呀。”老奶奶很健谈,她把我让进屋里,给我倒了杯热茶。
“那时候我们这里可热闹啦。阿申人很好的,虽然话不多,但谁家有事,他都肯帮忙。修个水管啊,扛个煤气罐啊,从来不说二话。”
“阿芳呢셔,是个老师,文化人,长得又漂亮,是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小姑娘。他们俩感情好得不得了。我们都羡慕。”
“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阿芳特别喜欢他们家那个窗户。朝南的,一到早上,太阳光就照进来,亮堂堂的。阿芳总说,等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个大房子,也要有这么一个朝南的大窗户,种满花。”
朝南的窗户。
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老家的房子,爷爷奶奶住的那间房,窗户就是朝南的。
窗台上,永远摆着几盆奶奶养的兰花。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啊……后来他们就搬走了。再后来,就很少联系了。只听说,阿芳身体一直不太好,生你爸爸的时候伤了元气。再后来……就听说人没了。”
老奶奶的语气里满是惋惜。
“阿申是个癡情的人啊。我听回来的老街坊说,阿芳走了以后,他整个人都垮了。好多年才缓过来。”
我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听着一个陌生人,讲述着我从未听过的,关于我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
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爷爷和奶奶。
他穿着军装,沉默而可靠。
她梳着麻花辫,笑容温柔。
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只有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憧憬着未来。
她跟他说,她想要一个带大窗户的房子。
他一定点头说,好。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拼了命也想回到这里。
他的脑子坏了,他忘记了我是谁,忘记了怎么吃饭,怎么上厕所。
但他没有忘记这个地方。
没有忘记他的阿芳。
没有忘记他对她的承诺。
他不是要回到这个破旧的巷子。
他是要回到他爱情开始的地方。
他是在用他仅剩的,最后一点清明,去寻找他丢失了一辈子的爱人。
我跟老奶奶道了谢,失魂落魄地走出了1ottong。
站在阳光下,我仰起头,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爸。”
“怎么了瑶瑶?哭什么?”
“你知不知道光复路133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爸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爷爷带我来的。”我说了一个谎。
“他……他还记得那里?”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爸,那是爷爷和奶奶第一个家,对吗?”
“……是。”
“奶奶是不是很喜欢那里的窗户?”
“……是。”
“爷爷是不是答应她,要给她买一个有大窗户的房子?”
电话那头,传来了我爸压抑的抽泣声。
“你奶奶……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还在念叨。她说,你爷爷答应我的大房子,还没住上呢。”
“你爷爷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奶奶。”
“他总说自己没本事,没让你奶奶过上一天好日子。”
“你奶奶走了以后,他有好几年,天天晚上都去那个巷子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夜。”
“我们都以为他忘了。没想到……他什么都忘了,就这件事,还刻在骨头里。”
挂了电话,我蹲在马路边,哭得像个傻子。
我以前总觉得,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古板的老头。
我从来不知道,他的心里,藏着这么深沉,这么卑微,又这么滚烫的爱。
他的一生,都在为了一个没能实现的承诺而懊悔。
现在,他老了,痴呆了,却还在用他最后的气力,去寻找那个承诺的起点。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张伟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
他没问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他只是把一份文件摔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看看吧。”
是一份购房意向书。
上海外环外,一个新开的楼盘,两居室,总价三百八十万。
“首付一百一十万。我们俩的存款加上我爸妈给的,还差三十万。我跟经理申请了,可以给我们三个月时间。”
张伟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林瑶,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看着那份意向书,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
“张伟,”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今天去了那个地方。”
他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那是我爷爷奶奶结婚后第一个家。”
“他们在那儿,许下了一辈子的承诺。”
“我爷爷他……他谁都不记得了,就只记得那个承诺。”
我试图让他明白,那不仅仅是一个地址,那是一个人一生的执念。
张伟的脸上,却露出了我最不想看到的表情。
不耐烦。
“所以呢?”他说,“林瑶,我承认,这很感人。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但故事不能当饭吃!”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我们的未来!是房子!是结婚!不是你爷爷几十年前的爱情故事!”
“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爷爷已经这样了,你就算带他找到那个地方,他能怎么样?他能好起来吗?不能!”
“我们要做的是往前看!是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准备托付一生的男人。
我忽然觉得,他好陌生。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条很深很深的鸿沟。
他站在那头,理性,现实,目标明确。
我站在这头,看着我那在记忆的废墟里,艰难跋涉的爷爷。
我过不去。
他也过不来。
“张伟,"我"轻"声"说,“我们……可能不合适。”
他愣住了。
mungkin他以为我会像往常一样,妥协,道歉,然后继续为了我们那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但他没有。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我说,我们分手吧。”
这句话说出口,我竟然 cảm thấy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重壳的蜗牛,终于决定把壳卸下来。
“林瑶!”他猛地站起来,脸色涨红,“你为了一个痴呆的老头,要跟我分手?”
“不是为了他。”我摇摇头,“是为了我自己。”
“我发现,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你想要的是一个目标明确,可以并肩作战,一起供房贷,一起规划未来的伴侣。”
“而我……”我顿了顿,看着房间里,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瘦小身影。
“而我,现在只想陪着他,走完最后这段路。”
“哪怕这段路,又黑又长,没有尽头。”
张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丝……解脱。
他拿起那份购房意向书,撕成了两半。
“林瑶,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房间,开始收拾他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走了。
拖着那个我们一起买的情侣行李箱。
没有回头。
四十平米的出租屋,瞬间变得空旷起来。
我走到爷爷身边,蹲下来。
他还在看着窗外。
窗外是上海璀璨的夜景,霓虹闪烁,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爷爷,”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以后,就我们俩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渾浊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灯火。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在我头上,轻轻地,笨拙地,抚摸了一下。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和张伟分手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糟。
反而有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不再需要每天看他的脸色,不再需要因为爷爷弄脏了地毯而提心吊胆,不再需要在照顾爷爷和维系感情之间左右为难。
我辞掉了那份画图画到吐的设计助理工作。
用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创意园区,租了个小小的工位。
我开始接一些私活。
给小咖啡馆做logo,给新开的服装店画墙绘,给朋友的朋友设计婚房。
賺得不多,但时间自由。
我可以每天中午回家,给爷爷做一顿热乎乎的午饭。
我可以下午带着他,去楼下的小公园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我把那个朝南的窗台,摆满了花。
有绿萝,有吊兰,有长寿花。
爷爷最喜欢坐在窗台边,用他那双颤抖的手,去摸那些绿色的叶子。
有时候,他会指着一盆开得正艳的红色长寿花,含糊不清地说:“芳……芳……喜欢……”
我知道,他在说奶奶。
我买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机,调到那个专门播放老歌的频道。
每天下午,屋子里就回荡着邓丽君、周璇的歌声。
爷爷会跟着收音机,轻轻地哼唱。
调子不准,歌词也记不清。
但他哼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舒展的,安详的。
我没有再带他去光复路。
我知道,那个地方,只是他记忆里的一个坐标。
他要找的,不是那条巷子,那间屋子。
他要找的,是和奶奶在一起时,那种温暖、安定的感觉。
是我永远也无法给他的。
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为他营造一个,像那个家一样的地方。
有阳光,有花香,有他熟悉的歌声。
有爱。
我开始记录我和爷爷的生活。
用手机拍下他吃饭的样子,睡觉的样子,晒太阳的样子。
我把这些片段剪辑成短视频,配上我写的文案,发到网上。
“我的‘老小孩’今天又把饭吃到了鼻子上。”
“带爷爷晒太阳,他对着一只蝴蝶笑了十分钟。”
“今天收音机里放《甜蜜蜜》,爷爷跟着哼了一下午。他说,这是奶奶最喜欢的歌。”
我没想过要火,只是想找个地方,倾诉一下。
没想到,我的视频,竟然慢慢有了点击量。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up主加油,你很棒!”
“看哭了。想起了我的外婆。”
“楼主,你让你爷爷的晚年,有了光。”
“这才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我看着那些温暖的留言,常常会看哭。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和我一样,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不再感到孤单。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一个公益组织打来的。
他们说,看到了我的视频,很受感动。
他们正在做一个关于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纪录片项目,想邀请我和爷爷参加。
我犹豫了。
我不想让爷爷的生活,被过多的镜头打扰。
对方很诚恳。
“林小姐,我们知道您的顾虑。我们只想真实地记录,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个群体,关注这个群体。您的故事,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
“我们希望,通过您的故事告诉大家,遗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爱的人遗忘。”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答应了他们。
拍摄团队很专业,也很尊重我们。
他们只是在角落里,安静地架起机器,记录我们最日常的生活。
我喂爷爷吃饭。
我给他读报纸(虽然他听不懂)。
我推着轮椅带他在公园里散步。
他坐在窗边,抚摸着花草,静静地听着老歌。
有一个镜头,我印象特别深。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爷爷身上,给他鍍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暈。
收音机里,正放着周璇的《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爷爷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打着拍子。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光复路的小屋里。
窗外春光正好,他年轻的妻子,正坐在窗下,哼着歌,绣着一对不存在的鸳鸯。
导演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眼睛红了。
他对我说:“林小姐,谢谢你。你让我们看到了,爱可以战胜遗忘。”
纪录片播出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我的社交账号,一夜之间涨了十几万粉丝。
很多人私信我,给我讲他们和家里老人的故事。
有 heartwarming 的,有 heartbreaking 的。
我才发现,原来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可能有一个像我爷爷这样的“老小孩”,和像我一样,在挣扎、在坚持的家人。
我的小生意,也因为纪录片,好了起来。
很多人慕名而来,找我做设计。
他们说,喜欢我设计里的“人情味”。
我用赚来的第一笔“巨款”,给爷爷换了一张更舒服的 Funktionssofa。
他可以躺在上面,调整自己喜欢的角度,晒着太阳,听着歌。
那天,我正给他剪指甲,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林瑶吗?”
那个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我愣了一下。
“张伟?”
“是我。”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我看到那个纪录片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啞。
“你……你把你爷爷照顾得很好。”
“谢谢。”我的语气很平静。
“那套房子……我没买。”他说。
“嗯。”
“房价又涨了。”
“嗯。”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聽到他那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应该是在马路边。
“林瑶,”他忽然说,“那天……是我不对。”
“我太急了,太……自私了。”
我没有说话。
“我后来想了很久。如果躺在那里的,是我的父母,我會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可能……做不到你那么好。”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他迟到了半年。
但我听着,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
就像看一部很久以前的电影,记得情节,却忘了当时的心情。
“都过去了。”我说。
“你……现在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我说的是实话,“很忙,但很踏实。”
“那就好。”
电话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我挂了。”他说。
“好。”
“林瑶。”在挂断前,他又喊了我一声。
“嗯?”
“好好生活。”
“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继续给爷爷剪指甲。
他的指甲又厚又硬,我剪得很小心。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爷爷忽然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竟然无比清澈。
他咧开嘴,笑了。
“丫头……辛苦了。”
他说得很清晰。
我的手一抖,剪刀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眼泪汹涌而出。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么清晰地叫我“丫头”了?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完整地说一句话了?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他像小时候一样,用他那双干枯的手,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那是一个奇迹般的下午。
他好像忽然清醒了。
他记得我是谁。
他记得我爸爸的名字。
他甚至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吃他做的糖醋排骨。
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他看我手机里的照片,告诉他我现在在做什么。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点点头。
当他看到我设计的那些房子的照片时,眼睛亮了一下。
“好看。”他说。
“爷爷,等我赚够了钱,就给你买个大房子。”我握着他的手说,“要有很大很大的窗户,朝南的,种满你和奶奶喜欢的花。”
他看着我,笑了。
“傻丫头。”
“爷爷……已经住上了。”
我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向那片洒满阳光的窗台。
“这里……有光。”
“有花。”
“有你。”
“这里……就是家。”
那天之后,爷爷的清醒,没有再出现过。
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茫然的“老小孩”。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留给我的那句话,像一颗种子,种在了我心里。
让我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徒劳。
他知道。
他都懂。
第二年春天,爷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躺在他最喜歡的那张沙发上,听着收音机里的《甜蜜蜜》。
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给他穿上了那身,他最喜欢的,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在他的口袋里,我放了一张照片。
是奶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我想,他一定是去找她了。
去赴那个,迟到了大半辈子的约。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
我把他带回了老家,和奶奶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我只刻了一行字。
“阳光暖,花儿香,我们回家了。”
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我回到了上海。
那个四十平米的出dzu屋,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蕩。
我坐在那张爷爷躺过的沙发上,看着窗台上的花。
阳光依旧很好。
但那个看风景的人,不在了。
我忽然觉得,这个我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城市,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个月后,我退掉了上海的房子和工位。
我回到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江南小镇。
我在镇上,租下了一个带着小院子的老房子。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把爷爷窗台上的那些花,都搬到了院子里。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
名字就叫,“朝南的窗”。
我不再画那些冰冷的效果图,不再应付那些挑剔的甲方。
我开始给镇上的邻居们,改造他们的老房子。
给李奶奶家的厨房加一扇窗,让她做饭时能看到院子里的风景。
给张大爷家的楼梯装上扶手,让他上下楼能更安全。
给刚结婚的小夫妻,设计一个可以放婴儿床的温馨卧室。
我的生活,慢了下来。
但我感觉,我的心,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丰盈。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开车去光复路133弄。
那个巷子,已经被拆掉了。
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创意园区。
咖啡馆,买手店,画廊。
我找不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
但我知道,那个关于爱的承诺,那个 atravessou了时间,战胜了遗忘的承诺,一直都在。
它在爷爷最后的微笑里。
在奶奶泛黄的照片里。
也在我此刻的生活里。
我,就是那个承诺的延续。
来源:埃及社K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