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是什么?家是一口锅,锅里煮着柴米油盐,也炖着吞不下去的秘密。人心就像一口深井,你站在井边看,只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却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的是清泉,还是淤泥。
家是什么?家是一口锅,锅里煮着柴米油盐,也炖着吞不下去的秘密。人心就像一口深井,你站在井边看,只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却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的是清泉,还是淤泥。
有时候,你以为自己看清了枕边人,看透了身边事,到头来才发现,你看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面。猜忌是根针,能扎破最厚的茧,也能刺穿最暖的心。等针拔出来的时候,疼的,往往是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
01
月初,林晚的工资刚到账。她坐在餐桌前,拿着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划拉着这个月的家庭开销:房贷、车贷、水电煤气、人情往来……每一笔都像是生活给她划下的一道口子。就在她计算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门铃响了。
“叮咚——”
林晚不用从猫眼里看,也知道是谁。像一个设置好的闹钟,每月初一,准时响起。
她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果然是她的婆婆赵秀兰。
赵秀兰的身上,永远是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汗味还是尘土味的气息。她穿着一件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的蓝色旧外套,脚上那双黑色的布鞋,鞋帮处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口,露出了里面灰色的袜子。她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蔫头耷脑的茄子和几根小葱,像是刚从哪个菜市场的地上捡来的。
“妈,你来了。”林晚扯出一个不算热情的笑。
“哎,来了。”赵秀兰应了一声,进门后显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把那袋子菜放在厨房门口,局促不安地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屁股只沾了三分之一,背挺得笔直,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紧张地搓着膝盖。
林晚心里明白她的来意,但就是不想主动开口。她觉得自己要是开口了,就输了。她去给婆婆倒了杯热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老家天气怎么样,身体好不好。
赵秀...
兰的回答总是很简单:“还好。”“还行。”她的眼睛不看林晚,只是盯着自己那双开裂的鞋尖,好像那里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屋子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凝重。终于,在林晚转身假装去整理茶几的时候,赵秀兰用一种近乎蚊子哼哼的声音,艰难地开了口:“小晚……那个……这个月的……”
林晚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拉开电视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信封。她当着婆婆的面,把信封打开,从里面数出三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不多不少,正好三千。
她把钱递了过去。赵秀兰接过钱的那一刻,林晚看到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光,那是一种混杂着渴望和解脱的复杂光芒。她没有数,而是以一种近乎抢夺的速度,迅速地把那沓钱对折,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然后还用手在外面用力地按了按,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块救命的膏药。
这个动作,像一根小刺,扎在了林晚的心上。
送走婆婆后,林晚关上门,靠在门背上,胸口堵得难受。丈夫陈阳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妈又来了?”
“不然呢?”林晚没好气地说,“你看看她那样子,每次来都穿得破破烂爛,好像我们家虐待她一样。我不明白,爸走得早,她一个人在老家,有田有地,每个月给她寄一千了,为什么还要雷打不动地上门来拿这三千块?她到底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陈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走到沙发上坐下,闷闷地点了一支烟:“妈她一个人不容易,给她就是了,你就当孝敬了,别问那么多了。”
这又是这句。每次林晚一问,陈阳就用这句话来搪塞她。
“我怎么能不问?”林晚的火气上来了,“陈阳,这不是三百,是三千!我们也要还房贷,也要生活!你妈要是真有困难,你说出来,我们砸锅卖铁也帮。可她什么都不说,你也不说,你们母子俩到底瞒着我什么?”
陈阳被问得烦躁,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声音也大了起来:“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她还能拿去吃喝嫖赌不成?就当我欠她的,行了吧!”
说完,他摔门进了书房。林晚看着紧闭的房门,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这个家,仿佛有一块地方,是她永远也走不进去的。
02
心里的疙瘩一旦结下了,就像鞋里的一粒沙,走每一步都硌得慌。
日子照旧过着。又过了一个月,林晚的生日到了。她跟闺蜜约好了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商场逛街。两个女人从化妆品专柜逛到服装区,手上拎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下午四点多,逛得累了,她们准备去吃点东西。商场的后门连接着一条小巷,是专门用来处理垃圾和进货的。她们刚走到巷口,林晚的脚步就猛地停住了。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几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边,一个穿着蓝色旧外套的瘦小老人,正踮着脚,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垃圾桶里,费力地往外拖拽一个看起...
来像是装了冰箱的巨大包装纸箱。因为用力,老人满是皱纹的脸憋得通红,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是婆婆赵秀兰。
林晚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愣在原地。闺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惊讶地“呀”了一声:“那不是你婆婆吗?她……她在干嘛?”
林晚下意识地拉着闺蜜,躲到了旁边一根粗大的水泥柱子后面。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
她看着婆婆终于把那个大纸箱拖了出来,然后用一种极其熟练的姿势,用脚把纸箱踩扁,折叠,再从腰间解下一根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尼龙绳,把纸箱捆得结结实实。做完这一切,她吃力地拖着那个比她人还高的纸箱,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显得既渺小,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固执。
闺蜜在一旁小声地嘀咕:“不是吧,你婆婆这么缺钱吗?你们不是每个月都给她钱吗?”
林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一个每月从儿子儿媳这里稳稳当当拿走三千块钱的老人,竟然还需要在垃圾堆里跟人抢纸箱子?
她图什么?
是为了攒钱上瘾,抠门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还是说,她有什么更大的窟窿要填,三千块钱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那个拖着巨大纸箱的背影,和每个月来拿钱时那种贪婪又急切的眼神,两个画面在林晚的脑海里交替出现,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晚上回到家,林晚把今天看到的一幕告诉了陈阳。她以为陈阳会和她一样震惊,一样愤怒。
陈阳听完,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过了很久,他才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说了句让林晚几乎气炸的话:
“她爱捡就让她捡吧,就当锻炼身体了。你以后别管她了。”
“别管她了?”林晚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陈阳,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那是你妈!她去捡垃圾,丢的是我们全家的脸!你就不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吗?”
陈阳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稍纵即逝。他站起身,又开始用回避来面对林晚的追问:“我说了,她不容易。你只要按时给她钱就行了,别的,别问。”
陈阳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点燃了林晚的好奇心和疑心。她觉得,这个家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直接关系到她辛辛苦苦赚来的每一分钱。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当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她决定,一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03
从那天起,林晚开始像个侦探一样,悄悄留意起了婆婆的行踪。
她发现了一个规律。婆婆赵秀兰每次从她这里拿到钱之后,并不会马上坐车回乡下老家,而是在这个城市里多待上一天一夜。
这个发现让林晚的心里更是疑云密布。她要留在城里干什么?见什么人?
机会很快就来了。又是一个月初,赵秀兰如期而至,拿走了那雷打不动的三千块钱。林晚看着婆婆把钱塞进内衣口袋,转身离开。她立刻跟公司请了半天假,换上一件不起眼的外套,戴上口罩和帽子,悄悄地跟了上去。
她看到婆婆没有去长途汽车站,而是先去了几个她平时踩好点的废品回收站,把这些天积攒的废品卖掉。几个站跑下来,换了几十块皱巴巴的零钱。赵秀兰把这些零钱一张一张地抚平,小心翼翼地放进另一个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公交站台,坐上了一辆极其拥挤的、车身上写着开往“红星农场”的城乡公交车。
林晚心里一紧,赶紧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师傅,跟上前面那辆绿色的公交车。”
出租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穿过繁华的市区,开向了林晚从未去过的郊区。窗外的景象越来越荒凉,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破败的平房。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公交车在一个叫“瓦窑村”的站台停下。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到处是私搭乱建的“握手楼”,狭窄的巷子里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地上满是污水。
赵秀兰下了车,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条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巷子。
林晚付了钱,也赶紧跟了进去。巷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她看到赵秀兰最终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红砖旧楼前停下,毫不犹豫地走上了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林晚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楼梯很陡,踩上去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看到婆婆在二楼一扇掉漆严重的绿色木门前停下,抬手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很快,门里传来了动静,门被拉开了一道缝。
林晚赶紧缩身躲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狂跳。她悄悄地探出半个头,借着楼道里那盏昏黄的、只有十几瓦的灯泡发出的微弱光芒,从那道半开的门缝里,往屋里看去。
屋里很暗,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凳子。她看到婆婆从怀里掏出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装了三千块钱的厚信封,递给了开门的人。
当她从门缝里看清楚,婆婆把那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画着精致妆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女人手里时,林晚彻底懵了,她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有颗炸弹在里面炸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荒唐感淹没!
那个女人是谁?婆婆拿着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外面养了什么人?
04
从那个阴暗的城中村回来,林晚一路上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头重脚轻。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幕,像电影画面一样,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地、疯狂地循环播放。
婆婆卑微地递上信封,那个年轻女人一脸理所当然地接过。
这个画面,足以摧毁林晚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信任。她得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既荒唐又恶心的结论:婆婆,拿着从他们这里“骗”走的钱,在外面养了一个年轻女人!或者,她被什么人给骗了,卷入了一个她无法想象的骗局里!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回到家,就怒气冲冲地把正在书房打游戏的陈阳给拽了出来。
“陈阳!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她把今天跟踪婆婆,看到的一切,全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她描绘着那个女人的时髦穿着,描绘着婆婆的卑躬屈膝,每一个字都带着火。
她以为陈阳听完,会和她一样愤怒,甚至会立刻冲出去找他妈问个究竟。
陈阳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听完,脸色瞬间大变,但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合了惊慌、痛苦和绝望的复杂神情。他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就在林晚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别胡思乱想!这事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陈阳的反应像一桶油,浇在了林晚的火上,“我每个月辛辛苦苦赚的钱,被你妈拿去给了别的女人,你跟我说不关我的事?陈阳,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你妈在外面被人骗了,你还在这里包庇她?你们母子俩,到底联合起来在骗我什么?”
多年的委屈、猜忌和不满,在这一刻全面爆发。林晚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质问着。
陈阳被她逼得无路可退,也终于爆发了。他站起来,冲着林晚吼道:“我说了让你别问!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够了!”
这是他们结婚五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冷战开始了。家里安静得可怕,两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陌生人。林晚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她下定了决心。她觉得必须用最强硬的手段,才能撕开这个家庭伪善的面纱。
她决定,下个月,婆婆再来,她一分钱都不会给。她要当着陈阳的面,和婆婆当面对质。她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真相,更有责任,去“拯救”这个可能正在被欺骗、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
05
日子在冰冷的沉默中,一天一天地挨到了下个月的初一。
赵秀兰又来了。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是那双开胶的黑布鞋。她似乎感觉到了家里气氛的不对劲,进门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局促不安。
林晚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倒水,她就那么直直地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臂,表情冰冷地看着婆婆。
赵秀兰在她审视的目光下,如坐针毡。她搓着手,嘴唇动了好几次,才小声地开了口:“小晚……”
“妈,今天没有钱给你。”
林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这句话像一把冰刀,让屋子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赵秀兰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林晚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婆婆,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想问问你,你每个月拿走这三千块钱,到底是拿去干什么了?上个月,我在瓦窑村都看见了。你把钱给的那个年轻女人,她又是谁?”
“瓦窑村”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赵秀兰的头上。她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惊慌地看向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的陈阳,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她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小晚……你别问了……算妈求你了……这钱……这钱是救命的钱啊!”她哭着哀求道。
“救命的钱?”林晚听到这句,发出了一声冷笑。她觉得这是婆婆情急之下编造的最拙劣的借口,“给那个年轻女人买时髦的连衣裙是救命吗?还是给她买高级化妆品是救命?”
“够了!”
一直沉默的陈阳终于忍无可忍,他冲着林晚发出了一声怒吼。然后,他又转头,对着已经哭得浑身发抖的母亲,吼出了更伤人的一句话:
“你快走!走啊!”
赵秀兰被儿子这一吼,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绝望地看了一眼像仇人一样的儿子和儿媳,颤抖着站起身,捂着脸,哭着跑出了这个让她难堪的家。
门“砰”的一声关上。林晚虽然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后的快意。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逼出真相。
她以为,这场战争她赢了。
当天下午,林晚正在公司上班。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她皱着眉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听起来很年轻的女人声音:
“是……是大嫂吗?我是刘燕……妈今天……妈今天没拿到钱……妞妞……妞妞的透析停了……医院催着缴费……大嫂,求求你,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我给你打欠条,我以后做牛做马还你……”
林晚听得一头雾水:“刘燕是谁?什么妞妞?你打错了吧?”
电话那头的刘燕哭得更厉害了,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我……我是陈凯的媳妇……妞妞是你的侄女啊……大嫂,我不知道妈跟你们是怎么说的……我给你发个东西看……求求你了……”
不等林晚再问,电话就挂断了。
很快,她的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一条彩信。林晚疑惑地点开。
那是一张用手机翻拍的、有些模糊的医院诊断证明书。
当她费力地辨认着,看清诊断证明书上那个孩子的姓名叫“陈乐怡”,小名妞妞;疾病诊断那一栏,赫然写着“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以及,在监护人关系那一栏里,用黑色水笔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患者与陈阳关系:侄女”这几个字时,林晚感觉天旋地转,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震惊了!
06
林晚花了整整一分钟,才从那几个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侄女?陈阳什么时候有个侄女?陈凯又是谁?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把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她想起来了,陈阳是有个弟弟,叫陈凯,一直在乡下。但陈阳几乎从不提他,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起包,冲出办公室。她按照刚才那个电话号码回拨过去,从泣不成声的刘燕口中问到了医院的地址——市儿童医院。
她打车赶到医院。在住院部肾病内科的走廊尽头,她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时髦女人”——弟媳刘燕。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点“时髦”的样子。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因为长期熬夜和焦虑而蜡黄憔悴的脸。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看到林晚,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仇人,眼神复杂,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晚没有理会她,她的目光,被病房里那个小小的身影牢牢吸住了。
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她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妞妞。一个才六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透明的纸。她的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青紫色针眼。因为疼痛,她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睡得极不安稳。
这个画面,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晚的心上。
刘燕站在她身后,终于控制不住,捂着嘴,压抑地哭了起来。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个家隐藏了十年的秘密,全部都说了出来。
十年前,公公陈德生还在世的时候,家里因为盖新房,欠了些债。有一天,公公爬上屋顶去修补漏雨的瓦片,当时只有十几岁的陈凯在下面给他递工具。结果,公公脚下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不行了。
当时在外地读大学的陈阳赶回来,看到的就是父亲冰冷的尸体。悲痛之下,他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在场的弟弟身上,他吼着,是陈凯害死了父亲。从那天起,兄弟俩就决裂了,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陈凯高中没读完,就出去打工,后来娶了同村的刘燕,生下了女儿妞妞。他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这个家,所以从不敢回来,也不敢跟哥哥联系。
三年前,才三岁的妞妞突然全身浮肿,高烧不退。送到县医院一查,晴天霹雳——慢性肾病。为了给孩子治病,这个本就贫困的家,掏空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赵秀兰不忍心看着唯一的孙女就这么没了,可她又不敢跟性情大变的大儿子陈阳开口。她怕陈阳不给,更怕提起往事,会彻底撕裂这个家。
于是,这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农村妇女,想出了一个最笨拙、最卑微的办法。她以“生活费”的名义,每月从大儿子和大儿媳这里“骗”走三千块钱。这三千块钱,就是妞妞每个月做透析、买续命药的钱。
这三千块,对于巨额的医疗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剩下的巨大缺口,就靠老太太白天黑夜地在城里捡废品,和陈凯刘燕夫妻俩在老家拼了命地打零工来补。
林晚那天看到的“时髦连衣裙”,是刘燕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还是她结婚时买的。她怕给婆婆丢人,怕被城里人看不起,才特意穿上出来见婆婆的。
07
刘燕的哭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林晚的心上。
她站在原地,手脚一片冰凉。
她想起婆婆每次来拿钱时,那躲闪又卑微的眼神,那不是贪婪,是乞求。
她想起婆婆在垃圾桶里费力翻找纸箱时,那涨红的脸和爆出的青筋,那不是吝啬,是拼命。
她想起自己当众质问时,婆婆那绝望的眼泪和那句“是救命的钱啊”,那不是谎言,是她听不懂的呼救。
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闪过,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良心。
她什么都没说。她转身,快步走到一楼的缴费处,拿出自己的银行卡,把妞妞欠下的所有医药费,一万两千三百块,全部交清了。然后,她又咬着牙,给住院账户里,预存了十万块钱。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楼,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没有回家。她凭着记忆,打了一辆车,又去了那个叫瓦窑村的城中村,那个她曾经自以为抓住了婆婆“把柄”的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走到那栋破败的红砖楼下,走上那段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二楼那扇掉漆的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她推开一道缝,看到了屋里的景象。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和对面楼房的杂乱光线。赵秀兰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小小的塑料板凳上。她的面前,堆着白天捡来的一大堆废品。
她就着这点微弱的光,在默默地整理着那些东西。她把一个个塑料瓶踩扁,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把一张张硬纸板仔细地撕开,叠放得整整齐齐。
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那个佝偻的、孤独的背影,被拉长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那无声的、巨大的悲伤,让这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林晚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背影,想到自己下午还在为自己的“胜利”而沾沾自喜,想到自己那些刻薄的质问和冷酷的猜忌。一种排山倒海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愧疚和自我厌恶,猛地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赵秀兰被这声响惊动了。她猛地回过头,看到了站在门口,泪流满面的林晚。
林晚再也控制不住。她冲了进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婆婆的面前,抱住了婆婆那瘦弱的、满是尘土味的身体,哭得泣不成声。
“妈……对不起……妈……我对不起你……”
08
那一夜,林晚没有回家。她就陪着婆婆,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简陋出租屋里,坐了一整夜。
赵秀兰像是要把积压了十年的痛苦都说出来一样,她断断续续地,给林晚讲完了那场家庭变故的全部经过。
原来,公公是在屋顶上,为了去够一片被风吹远的瓦,自己没站稳,才失足摔下来的。当时在下面的陈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掉下来,吓得魂都没了。可这一切,在因为悲痛而失去理智的陈阳眼里,就变成了弟弟的“见死不救”。
“他爸走的时候,陈阳还没毕业,家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他心里苦,我知道。”赵秀兰流着泪说,“可陈凯也苦啊,他觉得是他害死了他爸,这十年,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林晚带着眼睛红肿的赵秀兰回了家。
陈阳一夜没睡,正坐在客厅里抽烟。看到林晚和他妈一起回来,他愣住了。
林晚没有说话。她把自己昨天去医院缴费的单据,和妞妞那张薄薄的诊断证明书,一起放在了陈阳面前的茶几上。
陈阳拿起那张诊断书,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当他看到“尿毒症期”那几个字时,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个在家里从来都是一副坚硬外壳的男人,终于在沉默中崩溃了。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多年的心结、对父亲的思念、对弟弟的怨恨、对母亲的误解,还有那份作为长子长兄却缺席了十年之久的愧疚,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那个周末,陈阳在林晚的陪伴下,买了许多水果和营养品,第一次走进了那家他本该早就来的医院。
他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病床上那个因为化疗而头发稀疏的侄女。他又看到了站在床边,正笨拙地给女儿喂水的弟弟陈凯。十年不见,当年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一脸沧桑、两鬓斑白的男人。
陈凯也看到了他。兄弟俩的目光,隔着一层玻璃,在空中相遇。
没有想象中的指责,也没有电影里的拥抱痛哭。
陈阳只是沉默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他走到陈凯的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了弟弟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里。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先给孩子治病。”
来源:清风唏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