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巨兽在喘息。
周五下午四点五十九分。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巨兽在喘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埃、打印机墨粉和隔夜咖啡混合的、属于“奋斗”的味道。
我正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盘算着六点钟是去抢社区团购那批打折的冷链海鲜,还是直接点一份酸汤肥牛的外卖。
一封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HR-Lily。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点开。
“林未女士,您好。因公司业务调整及组织架构优化,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岗位已被取消。请您于今日下班前,至人力资源部办理离职手续。感谢您为公司做出的贡献。”
很官方,很冰冷,像一块淬了冰的铁。
我盯着“贡献”两个字,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
从它还是个十来平米、连窗户都没有的“梦想孵化器”开始。
那时候创始人张涛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光,说:“林未,我们是家人,是一起改变世界的兄弟姐妹。”
现在,家人把我踢出了家门。
我关掉邮件,屏幕上还留着我做到一半的项目排期表,密密麻麻,像一片无人认领的墓碑。
周围的键盘敲击声忽然变得很遥远,又很刺耳。
我能感觉到,那些平时和我一起点下午茶、吐槽老板的同事,此刻正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怜悯和庆幸,观察着我。
我成了那个“被优化”的样本。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全是那股熟悉的、让我奋斗了五年的空调味儿。
今天,它闻起来像散场的告别。
我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响动。
整个部门,瞬间安静了。
我环顾四周,那些熟悉的脸孔,此刻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的视频画面,表情僵硬而尴尬。
有人想对我笑一下,但嘴角抽了抽,失败了。
有人迅速低下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个已经解决了的BUG。
我最好的“闺蜜”小雅,昨天还和我一起薅羊毛拼单买咖啡,今天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仿佛上面开出了一朵花。
人性啊,真是个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水杯,平静地朝HR办公室走去。
背后,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HR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推开门,Lily正坐在她的升降桌前,涂着精致的豆沙色口红,看到我,她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林未姐,你来了。”
她桌上的香薰机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是甜腻的橙花味,闻得我有点反胃。
“嗯。”我拉开椅子坐下。
“你也知道,公司最近……嗯,战略转型嘛。”她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这件事情听起来更“高大上”一些。
“所以,裁掉最熟悉业务的老员工,就是你们的转型方式?”我问。
Lily的笑容僵了一下。
“林未姐,这不是裁员,是优化。”她纠正我,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优越感,“公司需要更有活力的血液,你知道的,互联网节奏快。”
我看着她那张不超过二十五岁的脸。
活力。
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正跟着张涛,为了一个紧急上线的项目,在办公室连睡了一个星期的行军床。
那时候,Lily可能还在上大学,纠结着选修课是该选《电影鉴赏》还是《西方哲学史》。
“我懂。”我点点头,不想跟她争辩这些词汇游戏,“流程吧。”
她似乎松了口气,递过来一沓文件。
“这是离职协议,你看一下。N+1的补偿,我们会足额支付。还有你的年假、调休,都会折算清楚。”
我接过那几张纸,A4纸的边缘有点锋利,像刀片。
我没细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字处。
“今天就得走?”我问。
“是的,流程上要求今天办完交接。”Lily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的项目怎么办?下周就要对接到最重要的渠道方。”
“这个你不用担心,公司已经安排了新人接手。”她轻描淡写地说。
新人?
我心里冷笑。
那个项目,从市场调研到产品原型,从底层架构到UI设计,每一个环节都是我带着团队啃下来的。里面的坑,里面的窍门,里面的各种人脉关系,是靠一个“新人”几天就能摸透的?
这不叫交接,这叫拆毁。
“行。”我吐出一个字,感觉喉咙里像堵了块棉花。
签完字,Lily收回文件,脸上的笑容终于真诚了一点。
“林未姐,以后常联系啊,大家还是朋友。”
朋友。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问问她,你知道我这五年,为公司垫付过的出租车费、请客户吃饭的钱,加起来有多少吗?
你知道张涛创业初期,连服务器的钱都付不起,是谁二话不说,把准备买房的首付拿出来借给他的吗?
当然,她不会知道。
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被“优化”掉的、成本过高的“老员工”。
我站起身。
“Lily,祝你好运。”
祝你,永远年轻,永远有活力,永远不会成为下一个被“优化”的林未。
走出HR办公室,我自己的工位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一个行政小姑娘正拿着一个纸箱站在旁边,表情怯怯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林未姐……这是给你的。”
我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的。
大部分家当都在脑子里,可惜带不走。
一个用了五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公司初创时的LOGO,现在看,丑得很有年代感。
一盆半死不活的多肉,被我养得歪歪扭扭。
几本专业书,边角都翻卷了。
还有,抽屉最深处,一个旧相框。
相框里,是公司第一次拿到A轮融资时,我们几个创始团队成员的合影。
张涛站在中间,搂着我和另一个技术合伙人,笑得像个傻子,眼睛里全是星辰大海。
那时候的我们,真的相信,我们是在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把照片抽出来,看着上面年轻的自己,眼眶有点发酸。
小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低声说:“未未,对不起啊,我……”
“没事。”我打断她,“职场嘛,正常。”
她欲言又止,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护手霜,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冬天手容易干,记得涂。”
我捏着那支小小的护手霜,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有她的身不由己。
大家都是打工人,谁又能真的为谁两肋插刀呢?
“谢了。”我把护手霜放进纸箱。
收拾完东西,我抱着纸箱站起来。
办公室里的人,都装作在忙碌,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太大的声音。
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窒息。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五年的地方。
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它还会继续运转,会迎来更多“新鲜的血液”,会创造更多996的奇迹。
只是,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就在我准备推门离开的时候,张涛从他的独立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挺括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我记忆里那个穿着拖鞋、在白板前唾沫横飞的创业青年,判若两人。
“林未。”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要走了?”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饭了吗”。
“嗯。”
他走过来,目光落在我的纸箱上,在那张旧照片上停留了一秒。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项目的事,你别担心。”他说。
“我没担心。”我回答,“反正也轮不到我担心了。”
我的语气可能有点冲,他皱了皱眉。
“林未,公司做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投资人那边压力很大,我们需要更快的增长点,懂吗?”他开始解释,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画大饼的CEO模式。
“我懂。”我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些成语我还是认识的。”
张涛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他声音里带了点怒气,“我们一起奋斗过,我难道会亏待你吗?N+1,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我笑了。
“张总,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拉我入伙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愣住了。
“你说,公司是大家的,等公司上市了,我们就在麻袋里装钱。”我替他回忆,“你说,我不是员工,是合伙人。”
“林未,此一时彼一时。”他避开我的目光,“那时候公司小,现在规范了,一切都要按流程来。”
“流程?”我抱着纸箱,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把我这个最懂项目的人踢掉,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人来接手,导致项目延期甚至失败,这也是‘规范’的流程?”
“这是管理的艺术!”他被我逼得有些恼羞成怒,“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点点头,笑得更厉害了,“我花了五年,都没学会你这门‘艺术’,活该被淘汰。”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着这场前员工与CEO的对峙。
这大概是他们今天最刺激的“真人秀”节目。
张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可能没想到,一向以“顾全大局”著称的我,会在这最后时刻,撕破脸皮。
“林未!”他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对你没好处!”
“难看?”我反问,“还有比在周五下午四点五十九分收到解雇邮件更难看的事吗?”
“还有比我兢兢业业干了五年,最后被定义为‘没有活力的老员工’更难看的事吗?”
“张涛,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五年,我对得起你吗?对得起这家公司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这死寂的办公室。
张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看到他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很愤怒。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他的权威,受到了我这个“弃子”的挑战。
“好自为之。”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一声巨响,像一记耳光,扇在所有人的脸上。
我抱着纸箱,再也没有回头,推门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那些复杂的、窥探的目光,彻底隔绝。
镜面的电梯壁上,映出一个抱着纸箱、脸色苍白的女人。
是我,也不是我。
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明亮得有些刺眼。
傍晚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前台的女孩看到我抱着纸箱,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但还是礼貌地对我微笑着说:“林姐,慢走。”
我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一个急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姐!林姐,等一下!”
我回头。
是财务部的王会计,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伙子,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王会计,有事?”我问。
“林姐,你……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他喘着气,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纸都快被他捏烂了。
“我离职手续都办完了。”
“不不不,不是那个。”他把手里的文件递给我,“这个,这个你得签一下。”
我接过来。
标题写着:《自愿离职与竞业限制补充协议》。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
里面的条款,比刚才HR给我的那份,要苛刻得多。
它不仅将我的离职性质从“公司优化”扭曲成了“个人原因主动辞职”,这意味着我连N+1的补偿都拿不到了。
更恶毒的是,它增加了一条极其宽泛的竞业限制条款。
禁止我在未来两年内,加入任何与公司有“潜在竞争关系”的互联网企业。
“潜在”两个字,用得真是绝妙。
这意味着,我未来两年,基本告别这个行业了。
而作为补偿,他们愿意象征性地,每月支付我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的30%。
我看着这份协议,气得手都开始发抖。
这是赶尽杀绝。
他们不仅要卸磨杀驴,还要把驴的皮都剥下来,做成阿胶。
“这是谁的意思?”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是……是张总和法务刚刚决定的。”王会计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他们说,你的岗位太核心了,为了公司的信息安全,必须签这个。”
“信息安全?”我被气笑了,“我所有的工作成果、人脉关系,不都留在公司了吗?你们还想要什么安全?”
“林姐,你别为难我,我就是个跑腿的。”王会计快哭了,“上面说了,你要是不签,最后这笔工资和报销,可能……可能就……”
“就扣着不发了,是吗?”我帮他说完。
他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真好。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张涛的管理艺术,果然是越来越精湛了。
我拿着那份协议,忽然不气了。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为了那个叫“梦想”的东西,我付出了五年青春,最后换来的是这么一份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卖身契”。
我抬起头,看着一脸为难的王会计。
然后,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释然的笑。
王会计被我笑得有点发毛。
“林姐,你……你笑什么?”
我把那份协议,轻轻地,撕成了两半。
然后,再撕成四半。
最后,我把那些纸屑,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你……你干什么!”王会计惊呆了。
“没什么。”我拍了拍手,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回去告诉张涛,想让我签这份协议,可以。”
“让他,以公司最大个人股东的身份,来求我。”
王会计愣住了,像个木雕。
“什么……什么最大个人股东?”
我没理会他的错愕,继续说:“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下周一上午九点,我会以投资方的名义,召集临时董事会。”
“会议议题是:罢免现任CEO张涛,并重新评估公司核心项目的战略方向。”
“你作为财务,最好提前准备一下近两年的财务报表和流水明细。”
“我特别想知道,我投进来的那些钱,到底是怎么被‘艺术’地花掉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大厅里炸开。
王会计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前台的女孩也惊得站了起来,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忘了自我介绍。”
“我,林未。”
“除了是你们的前项目总监,还是这家公司最早的天使投资人。”
“所以,这份协议,你觉得,我需要签吗?”
王会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我没再看他,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外面的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那积压了五年的沉闷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呼出。
张涛,游戏,才刚刚开始。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拿出来一看,是张涛发来的微信。
“林未,你什么意思?”
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问号,像一排气急败坏的子弹。
我笑了笑,没有回复。
我能想象到,此刻他办公室里的情景。
王会计连滚带爬地回去报信,他听到消息后那张震惊、愤怒、或许还有一丝恐惧的脸。
他一定在疯狂地翻找着当年的文件,试图找到可以反驳我的证据。
可惜,他找不到。
那份《可转债投资协议》,一式两份,我这份,锁在我家的保险柜里。
而他那份,我猜,早被他当成一张记录着“黑历史”的废纸,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当初,公司濒临破产,发不出工资,服务器都要被停掉。
他到处借钱,碰了一鼻子灰。
是我,把准备用来结婚买房的五十万,一分不少地打给了他。
我们签了协议。
那不是借款,是可转-债。
我可以在未来五年内的任何时间,选择将这笔钱,连同利息,转换成公司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这是一个赌博。
我赌的是他的梦想,也是我自己的眼光。
这五年来,我从没提过这件事。
我像所有普通员工一样,拿工资,做项目,加班,奋斗。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还有另一个身份。
我以为,只要公司好了,大家都会好。
张涛会记得当年的情分,会兑现“家人”的承诺。
现在看来,我真是天真得可笑。
在资本和利益面前,所有的情怀和承诺,都不过是一张可以随时撕毁的草稿纸。
他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却忘了,这盘棋的棋盘,当初是我帮他买的。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南山公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哟,住那儿的都是富贵太太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富贵太太?
我更喜欢另一个称呼:债主。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保险柜里拿出那份协议,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每一个条款,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如昨。
然后,我给我的律师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周毅,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林大总监,怎么有空临幸我这个小律师啊?”周毅的声音带着调侃。
“别贫了。”我说,“我被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什么?!”周毅的声音瞬间拔高,“张涛那小子疯了?他敢炒你?”
“他不仅敢,还想让我签一份‘卖身契’,净身出户。”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周毅在电话那头气得直骂。
“这孙子!简直是现代版陈世美!不,陈世美都没他这么不要脸!”
“我当年就跟你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让你把协议做好公证,你还说信得过他!”
“行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我打断他的愤慨,“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准备行权了。”
“行权?”周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份可转债协议?”
“对。”
“你想好了?现在公司虽然没上市,但估值也不低了,你这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旦行权,你跟张涛就彻底撕破脸了。”
“他已经先把脸皮撕下来扔地上了,我再不捡起来踩两脚,都对不起他这份‘厚礼’。”
周毅在电话那头笑了。
“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林未!”他语气变得兴奋起来,“够辣!我喜欢!”
“你那边需要准备什么,列个单子给我。下周一,我要开董事会。”
“没问题!保证办得妥妥帖帖!”周毅说,“不过,你确定要罢免他?这样动静太大了,会不会影响公司稳定?”
“一个会为了省点赔偿金,就随意砍掉核心项目、逼走创始员工的CEO,留着他,才是对公司最大的不稳定。”
“我不是为了报复,我是为了止损。”
“为了我那五十万,也为了这家公司,不被他带到沟里去。”
挂了电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我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爽快。
更多的是一种疲惫和荒诞感。
就像你精心养育了五年的孩子,忽然有一天,他指着你的鼻子说:“你这个保姆,可以滚了。”
而你,却不得不拿出出生证明来告诉他:“对不起,我是你妈。”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心酸。
手机又开始疯狂震动。
是公司的微信群,炸了。
虽然我已经被Lily移出了大部分工作群,但还有一个“元老吃喝玩乐群”她忘了。
里面都是最早跟着张涛一起创业的几个人,虽然大部分也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
一个已经离职的前技术总监,老黄,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
是我刚刚在一楼大厅里,对王会计说的那番话的文字版。
不知道是谁,手速那么快,现场就给记录了下来,还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卧槽!真的假的?林未是我们的天使投资人?”
“我就说嘛!当年公司快倒闭了,张涛哪来那么一大笔钱续命的?原来是林未!”
“牛逼!这反转,比我看过的所有爽文都爽!”
“张涛这事办得也太不地道了!吃相太难看!”
“@张涛,出来走两步?”
群里@张涛的,排起了长队。
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知道,他现在肯定焦头烂-额,没空理会这些“噪音”。
小雅私聊我了。
“未未,群里说的,是真的吗?”
我回了一个“嗯”。
她发来一个“震惊”的表情包。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段长长的文字。
“未未,对不起,我今天……我不是人!我当时就该站出来替你说话的!可是我……我怕被连累,我下个月的房贷还没还……我真是个懦夫!”
后面跟着一连串哭泣的表情。
我看着她的信息,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她。
成年人的世界,谁不是背着一屁股的责任在匍匐前进呢?
“没事,不怪你。”我回她,“好好工作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真的要罢免张总吗?”
“看他表现。”
我关掉手机,不想再理会这些纷扰。
我需要休息。
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为下周一的“战斗”养精蓄锐。
可是,我失眠了。
整个周末,我几乎都没怎么合眼。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着这五年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租下办公室,我们几个人兴奋地刷墙。
油漆味呛得人流眼泪,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第一次产品上线,服务器崩了。
我们通宵修复,天亮的时候,张涛买来豆浆油条,说:“兄弟们,辛苦了!等咱们有钱了,顿顿吃海鲜!”
第一次拿到融资,我们去KTV通宵。
张涛喝多了,抱着我哭,说:“林未,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
那些画面,曾经有多温暖,现在就有多讽刺。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它可以把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一个精于算计的商人。
也可以把一段并肩作战的革命情谊,变成一场赤裸裸的利益博弈。
周一早上八点。
我站在了公司楼下。
我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化了一个精致干练的妆。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战鼓。
走进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敬畏,有幸灾乐祸,也有掩饰不住的尴尬。
前台的女孩看到我,紧张得连“早上好”都忘了说。
我冲她笑了笑,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里,遇到了几个其他部门的同事。
他们看到我,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叫了声“林总”。
这个称呼,真是新鲜。
以前,他们都叫我“林未姐”。
电梯门打开,我走进了那个熟悉的办公室。
气氛,比我周五离开时,还要诡异。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很忙。
但空气里那种紧绷的、八卦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小雅看到我,眼睛一亮,想说什么,但又不敢。
我朝她点点头,直接走向张涛的办公室。
门关着。
我抬手,敲了敲。
“进。”里面传来张涛沙哑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
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看来,这个周末,他过得也不怎么样。
看到我,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你来干什么?”他问。
“开会。”我说,“周五通知过了。”
“林未,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他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试图给我施加压力。
“绝?”我笑了,“张总,到底是谁做得绝?”
“我给了你整个周末的时间,我以为,你会给我一个电话,一句道歉,一个像样的解释。”
“但是我等来的,只有沉默。”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讨个说法了。”
“说法?你想要什么说法?”他提高了音量,“你要钱?可以!N+1,不,我给你2N!只要你把那份狗屁协议收回去,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
“狗屁协议?”我眉毛一挑,“张总,你忘了?当初签这份协议的时候,你可是叫我‘林姐’,求我救救你的梦想呢?”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又怎么样?我承认,你帮过我!但这五年,我给你的工资、奖金,还不够还你那点恩情吗?”
“你把它当恩情,我把它当投资。”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姿态从容,“既然是投资,就要讲回报。现在,是你该支付回报的时候了。”
“你!”他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张涛,别演了。”我收起笑容,目光变得锐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第一,立刻撤销那份荒唐的《补充协议》,恢复我的名誉。”
“第二,按照公司章程,向我这个股东,详细解释这次‘组织架构优化’的决策过程,以及为什么要在核心项目即将上线的关键节点,裁掉项目负责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要看公司近两年的完整财报,包括你的个人支出和公司账务的关联明细。”
我每说一条,张涛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听到第三条时,他的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惊恐。
我心里,顿时了然。
看来,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这是在滥用股东权利!你这是在窃取公司机密!”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是吗?”我从包里拿出周毅连夜准备好的文件,拍在桌上,“我的律师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如果公司管理层涉嫌损害股东利益,股东有权启动内部调查。如果你拒绝配合,我们不排除申请法院进行财务审计。”
“法院”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最后的气球。
张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眼神,从愤怒,到怨毒,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林未,你赢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没想赢谁。”我说,“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包括钱,和尊严。”
“你要罢免我?”
“我说了,看你表现。”我站起身,“九点半,会议室,我等各位董事给我一个解释。”
说完,我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狼藉的办公室里,像一头困兽。
走出办公室,我看到Lily正站在不远处,一脸惊惶地看着我。
我冲她微微一笑。
她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咖啡洒了。
我感觉有点好笑。
这就是所谓的“职场食物链”吗?
原来,决定你地位的,不是你的工牌,而是你的底牌。
九点半,会议室。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坐着公司的几位核心管理层。
除了我和张涛,还有技术总监,市场总监,以及后来引进的机构投资方的代表。
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所有人都假装在看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但眼角的余光,都在我和张涛之间来回扫射。
张涛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暴雨。
我坐在他对面,神色平静。
“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我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想讨论一下关于公司近期‘组织架构优化’的问题。”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据我所知,这次‘优化’,裁掉了一位在公司工作了五年的核心项目负责人。而这个项目,下周就要进行关键的渠道对接。”
“我想请问张总,做出这个决策,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有没有评估过项目延期甚至失败的风险?”
我把问题,直接抛给了张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张涛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林未,这是公司的内部管理事务,我认为,没有必要在董事会上讨论。”他试图回避。
“是吗?”我笑了,“一个可能导致公司蒙受巨大损失的决策,是内部管理事务?”
“我作为股东,我的投资,可能因为这个决策而打水漂,我没有权利过问吗?”
我的话,让机构投资方的代表,李总,皱起了眉头。
李总是A轮融资时进来的,为人精明,最看重回报率。
“张总,”李总开口了,声音不紧不慢,“我觉得,林小姐的疑问,很有道理。我们作为投资方,确实需要一个解释。”
张涛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想到,李总会站到我这边。
“李总,这只是一个正常的人事变动。”他辩解道,“那个项目,我已经安排了新人接手,不会有问题的。”
“是吗?”我追问,“那个新人,叫什么名字,什么履历,对项目了解多少?你敢不敢现在把他叫进来,让他当着大家的面,讲一讲项目的核心逻辑和未来的风险点?”
张涛被我噎住了。
他当然不敢。
那个所谓的“新人”,不过是个刚毕业两年的毛头小子,除了便宜,一无是处。
让他来接手这个复杂的项目,无异于让一个刚学会开卡丁车的人,去驾驶F1赛车。
会议室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技术总监和市场总监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们心里清楚,我的质疑,句句在理。
但是,张涛是CEO,他们不敢得罪。
“张总,既然你解释不清楚,那我来替你解释吧。”我看着他,眼神冰冷。
“裁掉我,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业务调整’,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活力’。”
“真正的原因是,这个项目,太成功了。”
“它一旦上线,必然会成为公司最主要的利润增长点。而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我将获得巨额的项目奖金。”
“你,张总,舍不得这笔钱。”
“所以,你选择在项目成功的前夜,把我一脚踢开。换一个便宜的新人,把这份功劳和奖金,都据为己有。”
“我说的,对吗?”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光鲜外衣下,最肮脏的内里。
张涛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他咆哮道,“你这是污蔑!”
“我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我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污蔑,那我们就查账。看看公司账上那笔预留的项目奖金,现在还在不在。”
“看看你最近,有没有以各种名目,从公司账上,划走了大笔的资金。”
这句话,是我的杀手锏。
也是我最大的猜测。
一个连N+1都不愿意给的人,很难相信他会不动用公司的资金。
果然,听到“查账”两个字,张涛的眼神,彻底慌了。
他就像一个被戳穿了所有谎言的赌徒,脸上只剩下绝望。
李总的脸色,也彻底变了。
他是个聪明人,从张涛的反应里,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张总!”李总的声音严厉了起来,“关于林小姐提出的查账要求,我个人,表示同意。作为投资方,我们有权知道公司的每一笔资金流向。”
技术总监和市场总监对视了一眼,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势已去。
张涛看着众叛亲离的场面,身体晃了晃,跌坐回椅子上。
他知道,他完了。
“林未……”他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们……我们私下谈,好吗?”
“晚了。”我说,“从你让财务追着我签那份协议开始,就晚了。”
“有些底线,一旦越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天的董事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终的结果是,暂停张涛的一切职务,由李总牵头,组成一个临时监管委员会,对我提出的财务问题,进行彻查。
而我,被重新任命为那个核心项目的总负责人。
并且,应李总的要求,我正式行使了我的可转债权利,成为了公司名副-其实的董事会成员。
当我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外面,已经华灯初上。
办公室里的人,大部分都还没走。
他们都在等一个结果。
看到我出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的眼神,和早上,又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对强者的,最原始的敬畏。
小雅跑到我面前,眼睛红红的。
“未未,太好了!你赢了!”
我摇摇头。
“我没有赢,只是拿回了公道。”
张涛被几个我不认识的、穿着西装的男人“请”出了办公室。
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一种我听不懂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只是……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我看着他落魄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感慨。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怕了。
他怕回到那个吃不上饭、交不起房租、为了几万块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
所以,他变得贪婪,变得不择手段。
他以为,抓住了钱,就抓住了安全感。
但他忘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比如,信任。比如,初心。
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忙。
公司像经历了一场大地震,需要重建。
李总请来了专业的审计团队,把公司的账目,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张涛不仅挪用了原本属于我的项目奖金,还用各种虚假发票,套取了公司大量的资金,用来购买豪车、奢侈品,甚至……在外面养着一个“外室”。
那个“外室”,就是HR总监,Lily。
这个发现,让整个公司都炸了锅。
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Lily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姑娘,能坐上总监的位置,开着保时捷上班。
原来,她刷的,是所有员工的“血汗卡”。
Lily被开除了,并且,公司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她走的那天,比我狼狈得多。
没有告别,没有挽留,只有无数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看着她抱着纸箱,失魂落魄地走出公司大门,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是觉得,可悲。
一个把青春和尊严,都当成筹码的女孩,最终,输得一无所有。
而张涛,因为涉嫌职务侵占,金额巨大,被正式立案调查。
他彻底地,从一个“创业明星”,沦为了“阶下囚”。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只是偶尔,会从老同事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零星消息。
据说,他的家人为了给他凑钱退赔,卖掉了房子。
据说,他在看守所里,一夜白头。
我不知道,在那些冰冷的铁窗后面,他是否会偶尔想起,那个在十平米的小黑屋里,陪他一起刷墙、一起吃泡面、一起梦想着改变世界的,傻姑娘。
公司,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阵痛后,慢慢回到了正轨。
李总成了代理CEO。
他是个很有能力的职业经理人,在他的带领下,公司的管理变得越来越规范。
我的那个项目,也终于成功上线了。
上线那天,数据好到爆炸。
庆功宴上,大家把我围在中间,一杯接一杯地敬我。
他们叫我“林总”,叫我“女王”,叫我“逆袭的偶像”。
我笑着,一一喝下。
酒很烈,也很甜。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宴会结束,我一个人走到公司的露台上。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远处璀璨的万家灯火,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成为张涛那样的“富贵太太”。
但我用自己的方式,捍卫了我的劳动、我的智慧和我的尊严。
我证明了,善良,不等于软弱。
隐忍,不代表可以被随意欺辱。
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们都可能遇到背叛和伤害。
但只要你的底牌足够硬,你的内心足够强大,你就永远有翻盘的机会。
手机响了,是周毅。
“喂,林董,庆功宴结束了?”他笑着问。
“刚结束。”
“怎么样,当女王的感觉,爽不爽?”
“还行吧。”我靠在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是有点高处不胜寒。”
“得了吧你!”周毅笑骂,“少在我面前装深沉。说真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许,我会继续留在这里,把这家公司,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也许,我会选择离开,去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谁知道呢?
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林未了。
我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那股熟悉的空调味。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城市,最真实、最自由的,晚风的味道。
真好。
有些人总把别人的善良,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草稿。
他们忘了,有些草稿纸的背面,写着的是契约。
来源:大气晚风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