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生了锈的铁龙,把我从皖北的黄土地上,吐在了南京城的站台上。
一九九六年,夏天。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生了锈的铁龙,把我从皖北的黄土地上,吐在了南京城的站台上。
空气是黏的,裹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工业废气和水腥气混合的味道。
我叫陈进,二十岁。
口袋里揣着我爹卖掉两头猪换来的三百块钱,还有一个地址。
地址是我那个出去了三年没回过家的堂哥给的,他说,来吧,南京遍地是黄金。
我攥着那张被汗浸得发软的纸条,站在人潮里,感觉自己像一棵被拔了根的葱,孤零零的,不知道该往哪个坑里栽。
头两天,黄金没见着,见着了水泥。
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扛水泥,一天十五块。
住的是工棚,几十个汗臭熏天的男人挤在一起,夜里鼾声和梦话织成一张网,把我裹得透不过气。
工头是个狠角色,叫黑炭,因为脸黑得像锅底。他克扣工钱,骂人比喝水还勤。
第三天,我跟黑炭干了一架。
原因是他嫌我慢,一脚踹在我屁股上。
我当时脑子一热,扔了手里的砖头,把他推了个趔趄。
结果就是,我被赶出了工地,两天的工钱,一分没拿到。
那天晚上,我揣着兜里剩下的二百多块钱,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宿。
蚊子把我当成了自助餐,咬得我浑身是包。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车来车往,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绝望。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我爹卖猪的钱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
我得找个地方住,一个便宜的,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
我在城南的老巷子里转悠,那些地方贴满了招租的小广告,像一块块牛皮癣。
“单间出租,月租三百。”
“一室户,带独立厨卫,五百。”
我摸了摸口袋,心凉了半截。
就在一个拐角,我看到一张与众不同的招租启事。
是手写的,用钢笔,字迹很娟秀。
“单间出租,价格面议,另有特殊要求。”
我盯着“特殊要求”四个字,心里犯嘀咕。
能有什么特殊要求?
但我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去试试。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挂着“剪子巷”牌子的老巷子。
巷子很窄,两边的二层小楼几乎要碰到一起,把天空挤成一条细缝。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我要找的是16号。
那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有个小小的院子,院墙上爬满了藤蔓。
木门是暗红色的,有些斑驳。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等了大概半分钟,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出头,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白。
眼睛很大,但没什么神采,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你找谁?”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我赶紧把那张招租启事递过去。
“你好,我……我看到这个,想来租房子。”
她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那眼神很平静,但又像能看穿你一样。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落魄。
“进来吧。”她说,侧身让我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角落里种着几盆花草。
她带我上了二楼。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作响。
二楼有三个房间,她指了指最靠里的一间。
“就是这间。”
房间不大,大概七八个平方,但很干净。
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一个旧衣柜。
窗户正对着巷子,能看到对面人家的屋顶和晾着的衣服。
“这……多少钱一个月?”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
“你今年多大?哪里人?”
“我二十,安徽来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来南京做什么?”
“打工。”
“找到工作了?”
我脸一红,摇了摇头,“之前在工地上,跟人吵了一架,不干了。”
她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我这房子,可以不收你房租。”
我愣住了。
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我立刻警惕起来,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城里人精明,便宜没好货。
“那……那特殊要求是?”
她看着我,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然很轻,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很简单。”
“我一个人住,晚上有点怕。”
“你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陪我在楼下看电视就行。”
陪她看电视?
就这么简单?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就这个?”
“就这个。”她点头,“七点准时下来,十点你就可以回房休息。其他时间,你是自由的。但是,不能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这听起来像个圈套,但又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
一个女人,一个人住,晚上害怕,找个男人在家里壮胆,似乎也说得过去。
而且她看起来不像坏人,只是……有点奇怪。
我当时实在是没别的选择了。
住工棚的滋味我受够了,身上的钱也撑不了几天。
“行!”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我答应。”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姓刘,你叫我刘姐就行。”
“刘姐。”我叫了一声。
“你叫什么?”
“陈进。”
“好,陈进。”她点了点头,“今天就可以搬进来。被子褥子都有,你自己去收拾一下吧。”
就这样,我住进了剪子巷16号。
我把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扔在床上,感觉像做梦一样。
不用花钱的房子,条件只是陪一个女人看电视。
我坐在床沿,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个刘姐,到底是什么人?
傍晚,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洗了个脸。
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乱糟糟、一脸疲惫的年轻人,我使劲拍了拍脸。
陈进,既来之则安之。
离七点还有十分钟,我听见楼下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
是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
我深吸一口气,走下了咯吱作响的楼梯。
刘姐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客厅不大,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台二十一寸的彩电放在一个木制电视柜上,在当时,这算是相当不错的家电了。
沙发是布艺的,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罩单。
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吧。”
我有些拘谨地坐了过去,屁股只沾了沙发的一半。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谁也没说话。
电视里,主持人在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家大事。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上。
她看得很认真,仿佛电视里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她的侧脸在电视屏幕的光影下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垂着,嘴唇紧紧抿着。
我闻到她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露水,也不是雪花膏,是一种很干净的、像肥皂一样的味道。
新闻联播结束了,天气预报也结束了。
接下来是电视剧,一部古装剧,打打杀杀的。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客厅里只有电视剧的声音,我们俩像是两尊雕像。
我浑身僵硬,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种感觉,比在工地上扛一天水泥还累。
终于,墙上的石英钟“当当当”地敲了十下。
她像是被按了开关一样,立刻转过头来看着我。
“好了,十点了。”
“你可以上去了。”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弹起来的。
“哦,好,刘姐晚安。”
我逃也似的跑上了楼。
回到房间,我一头栽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三个小时,简直是煎熬。
这就是我的“工作”?
也太他妈的诡异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出去找工作。
南京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走在马路上,感觉脚底都要被烤化了。
我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只能找些体力活。
跑了一天,最后在一家物流仓库找到了活儿。
装车卸货,一天二十块,管一顿午饭。
比工地强点,至少不用被黑炭那样的工头骂。
带我的师傅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油条,南京本地人。
他见我干活实在,话不多,挺喜欢我。
“小陈,哪儿人啊?”休息的时候,他递给我一根大前门。
我摆摆手,“谢谢王师傅,我不会。”
“哟,现在年轻人不抽烟的少见。”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眯着眼睛看我,“住哪儿啊?”
“剪子巷。”
“剪子巷?”他愣了一下,“那可是好地方,老城南,闹中取静。房租不便宜吧?”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房租免了,代价是陪房东看电视。
说出去,他肯定以为我脑子有病,或者遇上骗子了。
晚上六点半,我拖着一身臭汗回到剪子t巷。
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七点整,我准时下楼。
刘姐已经坐在那里了。
今天的流程和昨天一模一样。
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电视剧。
我们俩,一左一右,隔着安全的距离,沉默地看着电视。
我累了一天,眼皮直打架。
有好几次,我差点就睡着了,又硬生生把自己掐醒。
我不敢睡。
我怕我一睡着,这个奇怪的协议就作废了,我就得滚回马路牙子上去。
十点钟声一响,她准时说:“好了,上去吧。”
我机械地道了晚安,上楼,倒头就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
每天,我白天在仓库挥汗如雨,晚上在客厅正襟危坐。
我和刘姐的交流,仅限于早上一句“走了”,和晚上一句“晚安”。
我开始慢慢习惯这种诡异的宁静。
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三个小时的静坐,是对我白天辛苦劳作的一种……奖赏?
至少,这里有柔软的沙发,有凉爽的电风扇,没有蚊子,也没有几十个男人的汗臭味。
只是,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刘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好像从来不出门。
我每天早上走的时候,她都在家。晚上下班回来,她也都在家。
家里的米和菜,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擦桌子,洗衣服,或者坐在窗边发呆。
她很爱干净,整个屋子,连楼梯扶手都擦得一尘不染。
她做的饭,我没吃过,但偶尔能闻到从厨房飘来的香味,很家常的味道。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声音有点大。
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
“困了?”
是刘姐的声音。
这是我们一个星期以来,除了“早安晚安”之外的第一句对话。
我有点紧张,“没,没有。”
她没看我,眼睛还盯着电视。
“累了就靠着睡会儿,没关系。”
我愣住了。
她这是……在关心我?
我没敢真的靠着睡,只是身体放松了一些。
那天晚上,电视剧演的是《新白娘子传奇》。
看到白素贞被压在雷峰塔下的时候,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抽泣声。
我偷偷转过头。
刘姐在哭。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无声无息。
电视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那张总是很平静的脸上,写满了悲伤。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揪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只能假装没看见,把头转了回去。
那晚,十点钟声响了很久,她都没有说话。
客厅里只有电视的片尾曲在响。
“刘姐?”我小声地叫了她一句。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哦,十点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上去吧。”
我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
“刘姐,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没有看我。
“没事,电视剧太感人了。”
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不信。
但我没有再问。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该问的。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虽然还是沉默,但那种僵硬的、令人窒息的感觉,淡了很多。
有时候,她会在茶几上放一盘切好的西瓜。
“天热,吃点解解暑。”她会这么说。
有时候,看到电视里搞笑的片段,她会轻轻地笑一下。
那笑声很浅,像羽毛一样,但却让整个屋子都生动了起来。
我也渐渐地不再那么拘束。
我会在看电视的时候,跟她聊几句仓库里的事。
“王师傅今天又跟我吹牛,说他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能扛三百斤的麻袋。”
她会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问一句:“那你呢?你能扛多少?”
“我?我一百五就顶天了。”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她说:“别硬撑,注意身体。”
这些简单的对话,像是一点一点的星光,照亮了我们之间那片沉寂的黑暗。
我开始觉得,这个剪子巷16号,有点像一个“家”了。
一个临时的,奇怪的,但却能让我感到安稳的家。
一个月后,我发了第一笔工资。
六百块钱。
我捏着那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钞票,心里激动得不行。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给家里寄回去三百。
剩下的三百,我盘算着,可以买几件新衣服,再吃一顿好的。
那天晚上,我揣着钱回到巷子口,看到一个卖丝巾的小摊。
各种颜色的丝巾在晚风里飘着,很好看。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我想起了刘姐。
她总是穿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素净得像一杯白开水。
如果她围上一条漂亮的丝巾,会是什么样子?
我挑了一条天蓝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小碎花。
花了二十块钱。
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但我买的时候,一点都没心疼。
回到家,我把丝巾藏在身后,像个做了坏事的小孩。
下楼看电视的时候,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直到十点,准备上楼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把丝巾拿了出来。
“刘姐,这个……送给你。”
我把丝巾递过去,脸烫得厉害。
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丝巾,又看看我,眼睛里全是惊讶。
“送给我?”
“嗯,我今天发工资了。谢谢你……收留我。”
我把丝d巾塞到她手里,转身就往楼上跑。
我没敢看她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看到那条丝巾,就搭在客厅的沙发靠背上。
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停在那里。
刘姐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看到我,第一次主动对我笑了。
“陈进,过来吃早饭。”
我愣在原地。
餐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稀饭,一碟咸菜,还有两个白煮蛋。
“快吃吧,一会儿上班要迟到了。”
我坐下来,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稀饭。
很烫,但一直暖到了胃里。
那是我来南京一个多月,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早饭。
我吃得很快,差点噎着。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怜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多了一顿早饭。
我们看电视的时候,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讨论剧情。
“这个郭靖,怎么这么笨啊!”我会抱怨。
“他不是笨,是忠厚。”她会反驳。
我们会聊新闻。
“听说南方发大水了,淹了好多地方。”
“是啊,当兵的真辛苦。”
我发现,刘姐其实懂很多东西。
她知道哪个国家的首都是哪里,也知道历史上的很多典故。
我问她:“刘姐,你读过很多书吧?”
她笑了笑,“以前当过老师。”
“老师?”我肃然起敬,“那怎么……”
我没问下去。
我意识到,我又快要触碰到那个禁区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主动岔开了话题。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辈子在仓库扛包吧?”
我沉默了。
是啊,我有什么打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来南京,只是为了挣钱,为了不再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至于以后,太遥远了。
“不知道。”我老实说。
“你还年轻,可以学点东西。”她说,“学个手艺,总比卖力气强。”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学个手艺。
我开始在下班后,留意街边的那些店铺。
修家电的,开锁的,做木工的。
我发现自己对那些电器维修特别感兴趣。
我从小就喜欢拆东西,收音机,闹钟,都被我拆得七零八落。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王师傅。
王师傅嘬着牙花子,说:“学那个好啊,饿不死。我有个表弟就是搞这个的,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店,生意好得不得了。”
“就是拜师学艺,得花钱,还得有门路。”
我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我哪有钱,又哪有门路。
晚上,我把这事跟刘姐说了。
她听完,沉思了很久。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她说,“我可以先借给你。”
我急了,“那怎么行!我已经白住你这儿了,不能再要你的钱。”
“这不是要,是借。”她看着我,眼神很坚定,“等你以后挣了钱,再还给我。”
“至于门路……”她顿了顿,“我帮你问问。”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门路。
她一个几乎不出门的女人,能有什么人脉?
我以为她只是安慰我。
但三天后,她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这个人姓钱,以前是我……一个朋友。他在电器城那边开了个维修铺子,你去找他,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我拿着那张纸条,手都在抖。
“刘姐,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说“谢谢”。
她摆了摆手,“别谢我。路要靠你自己走,我只能帮你到这儿。”
“还有,”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里是两千块钱,你拜师总要交学费,平时也要花销。”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眼眶一热。
两千块钱,在1996年,不是个小数目。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跟她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刘姐,我不能要。”我把信封推回去。
“陈进,”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语气很严肃,“你听着。我不是在施舍你,我是在投资你。我相信你以后能有出息,能把钱还给我。”
“如果你现在拒绝,就是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
她的话,让我无法反驳。
我收下了那笔钱,感觉沉甸甸的。
那不仅是钱,更是一份信任,一份期望。
我去找了那个钱师傅。
钱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
我一说是刘姐介绍来的,他立刻就热情了起来。
“哦!是小刘让你来的啊!”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好好,小伙子看起来就机灵。”
他没收我的学费,只是让我跟着他干活,管我一顿午饭。
他说:“你刘姐的面子,比什么学费都值钱。”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白天,在钱师傅的铺子里当学徒,学着认识各种电路板,学着用电烙铁。
晚上,我还是雷打不动地回家,陪刘姐看电视。
钱师傅的铺子离剪子巷不近,我每天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
虽然辛苦,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我有了目标。
我学得很用心,钱师傅也愿意教。
他说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我和刘姐的关系,也越来越像亲人。
她会给我留晚饭,会提醒我天冷了加衣服。
我的衣服破了,她会帮我补好。
有时候我修东西回来晚了,会看到她坐在客厅里,开着一盏小灯等我。
那昏黄的灯光,是我见过最温暖的景色。
但那个关于她过去的谜团,始终像一团迷雾,笼罩在这个家里。
我不敢问,她也从来不说。
我只知道,她有一个锁着的房间。
就是二楼我隔壁的那一间。
我从来没见她打开过。
有时候夜里,我会听到从那个房间里,传来很轻微的、压抑的哭声。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我多想推开那扇门,告诉她,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我不能。
我没有那个资格。
平静的日子,在秋天的一个下午被打破了。
那天我提前下班,想给刘姐一个惊喜。
我买了一只烤鸭,是南京最有名的那家店的。
我哼着小曲,推开院门。
然后,我听到了争吵声。
是从客厅里传出来的。
有一个陌生的、粗暴的男人的声音。
“刘素芬!我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大哥死了,你就是我们家的人!这房子是我们张家的,你凭什么一个人占着?”
“我再说一遍,这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跟你们张家没关系!请你出去!”是刘姐的声音,带着颤抖,但很坚决。
“婚前财产?放屁!你嫁给我们大哥,就是我们张家的人!我今天来,就是要钱!大哥的抚恤金,你一分没给我们,现在还想独吞房子?没门!”
“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砸了。
我脑子一热,把烤鸭往地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客厅里一片狼藉。
茶几被掀翻了,瓜果碎了一地。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揪着刘姐的衣领。
刘姐的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觉得一股血冲上了头顶。
“放开她!”我吼了一声,冲过去,一把将那个男人推开。
男人没站稳,撞在了墙上。
他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我。
“你他妈谁啊?敢管我们家的闲事?”
刘姐看到我,脸色煞白。
“陈进!你别管!你快走!”
“我不走!”我挡在她身前,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我是谁?我是她房客!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男人冷笑一声,“房客?我呸!刘素芬,你行啊,大哥尸骨未寒,你就在家里养小白脸了?”
这话像一刀子,狠狠地捅在了我心上,也捅在了刘姐心上。
刘姐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比纸还白。
“你……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男人指着我,“那他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免了他房租,让他天天陪着你!你安的什么心,当我傻啊?”
我愣住了。
原来,我们之间的这点事,外人都知道了。
而且,在别人眼里,是这么的不堪。
“你给我滚出去!”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
“滚?该滚的是你这个小白脸!”男人说着,挥着拳头就朝我脸上打来。
我从小在农村打架打到大,虽然瘦,但骨头硬。
我侧身躲过,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他被我踹得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我跟你拼了!”他红着眼,从地上抄起一个碎了的啤酒瓶,就朝我刺过来。
“陈进小心!”刘姐尖叫一声。
我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
一阵剧痛传来。
玻璃碴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小臂,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男人还想再上前来。
“住手!”刘姐突然大吼一声,声音凄厉得吓人。
她冲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
“张强!你再不滚,我现在就报警!我说你私闯民宅,故意伤人!你信不信我让你去蹲大牢!”
那个叫张强的男人,看着刘姐决绝的样子,又看了看我胳膊上的血,似乎有点怕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好,刘素芬,你够狠!你给我等着!”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们俩的喘息声。
我的胳膊火辣辣地疼,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
“陈进,你怎么样?”
刘姐冲过来,看着我的伤口,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找来纱布和药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她一边哭,一边帮我包扎。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伤口上,比伤口本身还烫。
“刘姐,我不疼。”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别哭。”
包扎好伤口,她扶我到沙发上坐下。
客厅里一片狼藉,就像我们俩此刻的心情。
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
“他是我死去的丈夫的弟弟。”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丈夫叫张伟,一年前,在工厂里出了事故,没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原来,她是寡妇。
“张伟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很恩爱。”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陷入了回忆。
“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电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一起坐在沙发上,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十点。”
“他总是坐在我左手边,跟我讨论剧情,有时候看到好笑的地方,会笑得像个孩子。”
“他走了以后,这个屋子就空了。一到晚上,我就害怕。我总觉得,一关灯,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不敢关电视,也不敢一个人看电视。因为一看电视,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以前的日子。”
“我就想,找个人,陪我坐着。不用说话,不用做什么,只要那里有个人,让我觉得,我还活在以前,他还没有走。”
她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贴了那张招租启事,来了好几个人,有油腔滑调的,有贼眉鼠眼的,我都不放心。”
“直到你来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
“你看起来……很老实,眼神很干净。像那时候,刚从乡下来到城里的张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那时候的张伟。
原来,是这样。
我不是陈进。
在她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她用来怀念亡夫的,影子。
我之前所有的感动,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个残酷得让我无法呼吸的答案。
为什么她对我这么好?
因为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给我做早饭,给我补衣服,借钱给我学手艺……她是在弥补她对她丈夫的亏欠吗?还是在延续一份已经死去的爱?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像是被一块又湿又重的棉花给塞满了。
“对不起,陈进。”她看着我,满脸歉意,“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我只是……太孤独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想说“没关系”,想说“我理解”。
但我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自作多情的小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看电视。
她默默地收拾着客厅,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点钟,我默默地上了楼。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胳膊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里的疼。
我该怎么办?
离开这里?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理智的选择。
我不是谁的影子,我有我自己的名字,叫陈进。
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给了我几个月温暖的女人,我的心又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每天早上的那碗热粥,舍不得她在我晚归时留的那盏灯,舍不得她在我跟她讲仓库里的趣事时,那浅浅的笑容。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没有去钱师傅那里。
我跟他说我病了,请一天假。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
中午的时候,刘姐来敲门。
“陈进,出来吃点东西吧。”
我没开门。
“我不想吃。”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你胳A膊还疼吗?我炖了汤,你喝一点。”
“我不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火。
也许是委屈,也许是愤怒,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愧疚。
门外,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在房间里坐了一天。
傍晚,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要走。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当一个活在别人回忆里的道具。
我打开衣柜,开始收拾我那几件破旧的衣服。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楼下传来了声音。
不是电视声。
是音乐声。
是一首很老的歌,我听过,叫《月亮代表我的心》。
歌声很轻,带着一丝沙哑,是刘姐在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走到门口,轻轻地打开一条缝。
歌声从楼下飘上来,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
我仿佛能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对着一台不会说话的电视机,唱着这首属于她和另一个男人的歌。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只是用一种笨拙的、甚至有点自私的方式,来抵御这个世界的寒冷。
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她?
我慢慢地走下楼。
她果然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的光照着她。
电视上没有画面,只有一片雪花。
她抱着一个相框,在轻轻地哼唱。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停了下来,抬起头。
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陈进。”
“刘姐。”
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刘姐,我不走了。”
她愣住了,似乎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们得改改规矩。”
“什么规矩?”
“从明天开始,我交房租。”我说,“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一个月一百五,水电费另算。”
“还有,我不会再在你身边看电视了。你想看,你就看。我可以在旁边看书,或者做我自己的事。”
“我叫陈进,不是张伟。我可以当你的房客,当你的朋友,当你的弟弟,但我不能当他的替身。”
我的话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里,包含了很多东西。
有解脱,有释然,可能,还有一点点失落。
她把怀里的相框,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我瞥了一眼。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男人,搂着同样笑得很灿烂的刘姐。
那个男人,眉眼之间,确实跟我有几分相像。
“谢谢你,陈进。”她说。
“不客气,刘姐。”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聊起了她的丈夫张伟。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恋爱的,怎么一起攒钱买了这台电视机。
她讲得很平静,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就好像,她终于肯把那些珍藏在心底的回忆,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作为一个朋友,静静地倾听。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每个月,会准时把一百五十块钱房租放在她的桌上。
她每次都会收下。
晚上,她还是会看电视。
而我,会坐在旁边的书桌前,看我的那些电路图。
有时候,她看到好笑的,会笑出声,然后对我说:“陈进,快看,这段太有意思了。”
我就会抬起头,陪她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有时候,我会问她一些电路上的问题,她虽然不懂,但会很认真地听我讲。
我们不再是雇主和被雇佣者的关系,也不再是替代品和怀念者的关系。
我们成了真正的,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张强后来又来闹过几次。
但每次,我都会站在刘姐身前。
我告诉他,这个家,现在有我。
他看我人高马大的,又知道我不好惹,几次之后,也就不敢再来了。
我的手艺,在钱师傅的教导下,进步飞快。
一年后,我已经可以独立修理大部分的家电了。
钱师傅说,我可以出师了。
我用自己攒下的钱,还有刘姐“投资”我的那笔钱,在剪子巷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我的“陈记家电维修铺”,开张了。
开张那天,刘姐送来一个花篮,比所有人的都大。
她还亲手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妙手回春修万物。
下联是:诚信为本暖千家。
横批:开业大吉。
她的字,还是那么娟秀,那么好看。
我的生意,慢慢地好了起来。
街坊邻居,谁家的电视机坏了,洗衣机不转了,都会来找我。
我收费公道,手艺又好,很快就有了口碑。
我把欠刘姐的两千块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了她。
她没有拒绝。
她只是笑着说:“我就知道,我的投资不会亏本。”
九八年的夏天,南方发大水,电视里天天都在播。
一天晚上,刘姐看着电视里那些抗洪的军人,突然对我说:“陈进,我想去看看张伟。”
张伟的骨灰,一直放在殡仪馆。
刘姐说,她害怕一个人去。
“我陪你去。”我说。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殡仪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伟。
隔着一个冰冷的骨灰盒。
刘姐把骨灰盒取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她没有哭。
她只是靠在骨灰盒上,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一年多来的事。
讲我怎么来的,讲张强怎么来闹事,讲我怎么开了自己的铺子。
“张伟,你看,我们的家,现在很好。”
“陈进是个好孩子,他很照顾我。”
“你放心吧。”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问我:“陈进,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愣了一下,脑海里闪过老家那个为了彩礼跟了别人的姑娘的脸。
那张脸,已经很模糊了。
我摇了摇头。
她看着窗外,轻声说:“你也二十好几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找个好姑娘,对人家好一点。”
我“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维修铺生意越来越好,我还收了一个徒弟。
我换了辆摩托车,不再需要每天骑那辆破自行车了。
剪子巷16号,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间锁着的房间,被刘姐打开了。
里面的东西,都被她收拾了出来。
一些男人的衣服,被她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捐给了慈善机构。
一些书,她留了下来,放在了客厅的书架上。
那张她和张伟的合影,被她收进了相册里。
原来的位置,换上了一盆绿萝。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2000年,千禧年。
过年的时候,我没有回家。
我跟刘姐说,铺子忙,走不开。
其实,我只是习惯了在这里。
除夕夜,刘姐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俩,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热闹非凡。
我们喝了点酒。
刘姐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
“陈进,你知道吗?你刚来的时候,我其实挺害怕的。”
“害怕?”我有点意外,“你不是为了壮胆才找我来的吗?”
“是啊。”她点头,“可我怕引狼入室啊。你一个大小伙子,谁知道你是什么人。”
“那你还敢让我住进来?”
“因为你的眼神。”她说,“我当时就想,一个眼神这么干净的男孩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笑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更怕了。”
“啊?为什么?”
她喝了一口酒,目光有些迷离。
“我怕……我怕自己会分不清。”
“分不清你,和张伟。”
“我怕自己会对你好,不是因为你是陈进,而是因为你像他。”
“我更怕,你会发现这一点,然后瞧不起我,离开我。”
我的心,被她的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现在呢?”我问。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光。
“现在不了。”
“现在我知道,你就是你,陈进。”
“是一个会为了保护我,跟人打架的傻小子。”
“是一个会偷偷给我买丝巾,会努力学手艺,会有出息的,好孩子。”
零点的钟声,在这一刻敲响了。
窗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她含泪带笑的脸。
“新年快乐,刘姐。”我说。
“新年快乐,陈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九六年的那个夏天。
我又变回了那个揣着三百块钱,在南京街头不知所措的农村小子。
我走在剪子巷里,看到了那张改变我一生的招租启事。
我抬起手,敲响了那扇暗红色的木门。
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还是刘姐。
她穿着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对我微微一笑。
她说:“你来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陈进,将在这个叫南京的城市里,在这个叫剪子巷的地方,继续我的生活。
有汗水,有辛苦,但更多的是,踏实和温暖。
因为我知道,楼下,有一个人在等我吃早饭。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