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进,二十三,没正经工作,在英雄山下文化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支了个摊儿,收点旧书,卖点旧货。
92年,夏天。
太阳像个烧红的炉子,把整个泉城烤得滋滋冒油。
我叫陈进,二十三,没正经工作,在英雄山下文化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支了个摊儿,收点旧书,卖点旧货。
说好听点是“个体户”,难听点就是收破烂的。
这天下午,热得连知了都懒得叫了,我正光着膀子,拿个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滚,痒痒的。
一辆破解放卡车“哐当哐当”开过来,停在不远处的废品收购站门口。
车上跳下来两个工人,吆喝着开始往下卸东西。
是一堆从某个倒闭的单位资料室里清出来的废纸。
我眼睛一亮。
这可是我的“矿山”。
我赶紧套上那件被汗浸得发黄的白背心,趿拉着拖鞋跑了过去。
“王叔,又来好东西了?”我递上一根“大鸡”牌香烟。
收废品的老王头,满脸褶子,一笑跟朵烂菊花似的。
他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拿沾满黑泥的手指了指那堆小山似的废纸,“都是些档案、旧报纸,还有些书,你自己进去刨,老规矩,按斤算。”
我道了声谢,一头扎进了那股混杂着霉味、墨水味和灰尘味的“宝藏”里。
这活儿又脏又累,但偶尔能淘到一两本品相好的旧版书,或者一套完整的连环画,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
对于我这种兜比脸还干净的人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指望。
我扒拉了半天,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身上跟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会计凭证里滑了出来。
《基督山伯爵》。
法文版,硬壳封面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书页泛黄,边角卷曲。
我心里一动。
这年头,懂法文的人不多,但就冲这“洋装”的范儿,摆在摊上也能唬唬人。
我掂了掂,挺沉,估计得有两斤。
“王叔,这本我要了。”
老王头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自己拿去过秤。”
连同其他几本勉强能看的杂书,一共五斤六两,我按废纸价,花了一块四毛钱。
回到我的小摊上,我拿抹布小心翼翼地擦去《基督山伯爵》封面上的灰尘。
不知道为什么,这本书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我随手翻开。
书页里散发出一股更浓重的旧纸张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某种干花的气味。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想看看有没有缺页或者严重的涂画。
翻到中间,我的手指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有两页书页似乎被粘在了一起,比别处要厚一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
干我们这行的,对这种情况最敏感。
以前听人说过,老一辈的人喜欢在书里夹东西,钱、票、信,甚至是金叶子。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把书凑到眼前,对着光,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去抠那个边缘。
很紧。
我咽了口唾沫,从抽屉里拿出修自行车用的刀片,顺着缝隙,一点一点地往里划。
手心里全是汗。
“刺啦”一声轻响,两页纸分开了。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颜色更黄的纸掉了出来。
不是钱。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捡了起来。
纸很薄,是那种老式的宣纸,质地已经有些发脆了。
我慢慢展开。
上面不是字,而是用毛笔画的……地图?
线条歪歪扭扭,画得极其不专业,更像是某个人的随手涂鸦。
地图的中央画着一个潦草的院子,院子里有口井,井边有棵歪脖子树。
旁边还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
字是繁体的,从右到左竖着写。
“历山之南,佛头之东,院有古井,井畔老槐,槐下三尺,黄金百两,静待有缘。”
我脑子“嗡”的一下。
藏宝图?
黄金百两?
我第一反应是,谁他妈的恶作G。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种把戏?
我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纸张的质感,墨迹的陈旧,还有那手写得极有风骨的毛笔字,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人伪造的。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黄金百两,按现在的金价,那是多少钱?
我不敢想。
我能想到的,是家里那台时不时就罢工的黑白电视机,是妈常年咳嗽需要买药的钱,是我那个破摊子,和这个看不到头的夏天。
我猛地把地图合上,塞回书里,然后把书藏到摊子最下面的一个木箱子里。
我告诉自己,冷静,陈进,你就是个收破烂的,别做白日梦。
但那天下午,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木箱子瞟。
“历山之南,佛头之东……”
历山,不就是千佛山吗?
千佛山南边,佛头山东边……那不就是我现在待的这片区域吗?
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难道宝藏就在我脚底下?
这太扯了。
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脸上火辣辣的疼,但脑子却更乱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跟丢了魂一样。
白天守着摊子,脑子里全是那张图。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眼前全是金灿灿的黄金。
我妈看我脸色不对,问我:“小进,你是不是中暑了?”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
这件事,我不敢跟任何人说。
我那个家,家徒四壁,我爸走得早,我妈身体不好,常年药罐子不离身。我要是跟她说我找到了藏宝图,她非得以为我疯了不可。
可这事憋在心里,太难受了。
我需要找个人参谋参谋。
我想到了一个人。
刘爷。
刘爷是文化市场的老人儿了,以前是省博物馆搞研究的,退休后闲不住,开了个小店,专卖些文房四宝、古籍字画。
他学问大,见识广,最重要的是,人品靠得住。
我揣着那本《基督山伯爵》,溜达到刘爷的店里。
店里很安静,一股墨香。
刘爷正戴着老花镜,拿着个放大镜,对着一方砚台看得出神。
“刘爷,忙着呢?”
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是小进啊,今天没出摊?”
“天太热,没生意。”我把书递过去,“刘爷,您给瞧瞧,我前两天收了本洋书,感觉有点年头了。”
刘爷接过书,翻了翻,“嗯,十九世纪末法国的版本,不算特别稀有,但品相还行,能值个几十块钱。”
几十块钱,已经比我那一车废纸赚得多了。
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声音说:“刘爷,您再看看……书里夹了点东西。”
我把那张地图抽出来,摊在桌上。
刘爷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一开始是随意,然后慢慢变得专注。
他拿起放大镜,凑到地图上,一寸一寸地看。
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他放下放大G,又推了推眼镜,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小进,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心头一紧,“就……就那本书里夹着的。”
“这张纸,是清末的‘玉版宣’,看这墨色和笔法,少说也有七八十年历史了。”刘爷指着那几行字,“这字写得有功底,但你看这‘金’字,最后一笔带了个小钩,这是当时山东地区一些票号掌柜的习惯。”
我的呼吸都快停了。
“那……那这上面写的……”
“历山之南,佛头之东……这地方我知道。”刘爷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很多有钱的大户人家为了避难,会把家里的金银细软藏起来,画个图,留给后人。这种事,不算稀奇。”
“这么说……这可能是真的?”我的声音都在抖。
刘爷没直接回答我。
他站起来,在店里踱了两步,然后猛地回头看着我。
“小进,你听我说。”
“这东西,是福也是祸。”
“如果是假的,你白忙活一场。如果是真的……”他顿了顿,“黄金百两,足以让人眼红,招来杀身之祸。”
“我劝你,要么把它烧了,当没见过。要么,就烂在肚子里,谁也别说。”
刘爷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刚才还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是啊,我一个收破烂的,无权无势,真挖出金子来,我守得住吗?
我拿着书,浑浑噩噩地走出刘爷的店。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烧了?
我不甘心。
那可是黄金百两啊!
能让我妈住上好医院,能让我换个活法!
就在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时,一个人影拦住了我的去路。
“小子,这几天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发财了?”
我一抬头,是彪哥。
彪哥是这一片儿的地头蛇,收保护费的,手底下养着几个小混混,整天在市场里晃悠。
我最烦他。
“彪哥,您说笑了,我要是能发财,还在这儿晒太阳?”我挤出个笑脸。
彪哥斜着眼,拍了拍我的脸,“是吗?我怎么听说,你小子最近老往刘老头那儿跑啊?”
“还神神秘秘的,揣着个破书,当宝贝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怎么知道的?
市场里人多嘴杂,我还是太大意了。
“没什么,收了本旧书,找刘爷给看看年代。”我强作镇定。
“哦?是吗?”彪哥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基督山伯爵》,胡乱翻了翻,“就这破玩意儿?”
他翻得很快,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地图被我提前抽出来,贴身藏着了。
彪哥没翻出什么名堂,把书又扔回我怀里,“小子,我告诉你,这片儿有什么好事,都瞒不过我。你要是真发了财,记得孝敬孝敬哥几个。”
说完,他带着他那几个跟屁虫,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后背一阵发凉。
被他盯上了。
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必须尽快行动。
要么放弃,要么就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干!
富贵险中求!
但这事我一个人干不了。
挖宝藏,这是个体力活,还得有人放风。
我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我能绝对信任的,而且胆子大,靠得住的帮手。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一个人。
发子。
我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发子比我大两岁,书读得不多,初中毕业就去社会上混了。开过黑车,倒过钢材,现在在给一个物流公司开大卡车,跑长途。
他人有点虎,但讲义气,为兄弟两肋插刀那种。
我找到发子的时候,他刚从外面回来,正在路边摊上,光着膀子,呼哧呼哧地吃着一碗拉面。
“进子?你小子怎么来了?”他看到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没说话,在他对面坐下,要了瓶啤酒。
“怎么了?让人煮了?”发子看我脸色不对。
我喝了口酒,把酒瓶重重地墩在桌上。
“发子,我问你,你想不想发财?”
发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废话,谁不想?你小子是不是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了?”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比我以前淘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值钱。”
我把藏宝图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当然,我没提刘爷,只说是我自己研究出来的。
发子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啤酒瓶,猛灌了一口。
“我操,真的假的?藏宝图?”
“八九不离十。”
“黄金百两?”
“图上是这么写的。”
发子一拍大腿,“干了!”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干脆。
“你就不怕是假的?或者有危险?”我问他。
“怕个鸟!”发子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假的,就当刨了回地瓜。真的,咱哥俩就翻身了!你妈的病,你那个破摊子,不就都解决了?”
“再说了,有我呢,谁敢动你,我他妈弄死他!”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热。
这就是我兄弟。
“好!”我一咬牙,“就这么定了!”
我们俩凑在一起,开始研究那张地图。
“历山之南,佛头之东……”发子挠着头,“这范围也太大了。佛头山我知道,就在千佛山南边,那一片以前都是乱葬岗,后来盖了不少单位的宿舍楼。”
“院有古井,井畔老槐……”
“带院子的老房子,那一片倒是有几家,但有没有井和槐树,就得去看了。”
我们决定,第二天就去实地勘察。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俩装成是自来水公司查水表的。
我从旧货市场淘了两身蓝色的工作服,还弄了个假的工作证。
发子看着我这一身行头,乐得不行,“你小子,真是个人才。”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了佛头山附近。
那一片果然都是些老旧的居民区,七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夹杂着一些更早的、带着小院的平房。
我们挨家挨-院地转悠。
“您好,查水表。”
“大娘,您家院里有井吗?”
“大爷,这附近哪有老槐树啊?”
转了一上午,腿都快跑断了,问了十几户人家,要么没院子,要么有院子没井,要么有井没槐树。
我有点泄气了。
“进子,别急,这才刚开始。”发子倒是比我有耐心。
中午,我俩在路边买了两个烧饼,蹲在马路牙子上啃。
“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我说,“这都多少年了,城市变化这么大,那院子可能早被拆了。”
“不可能。”发-子啃了口烧饼,含糊不清地说,“图上画得那么清楚,古井、老槐,这两样东西,一般拆迁都懒得动。肯定还在。”
就在这时,一个收垃圾的老头,骑着三轮车从我们面前经过。
车上挂着个小喇叭,反复播放着:“收旧冰箱、旧彩电、旧家具……”
发子眼睛一亮,拦住了他。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发子递上一根烟。
“大爷,我们单位搞普查,想找一个有口老井、还有棵大槐树的院子,您天天在这片转,见过吗?”
老头吸了口烟,想了想,“有井有槐树的院子?好像……还真有一个。”
我跟发子对视一眼,心都提了起来。
“在哪儿?”
“就在前面那条巷子,拐进去,最里面那家。一个姓丁的老太太自己住,那院子可老了,听说解放前就是个大户人家。”
我俩谢过老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们立刻冲向那条巷子。
巷子很窄,两边是斑驳的墙壁。
走到尽头,果然有一个破旧的院门。
门是虚掩着的。
我们俩探头往里看。
一个不大的院子,收拾得还算干净。
院子中央,赫然是一口被石板盖住的古井。
井的旁边,是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枝繁叶茂,看那树干的粗细,起码得上百年。
跟地图上画的,一模一样!
我跟发子激动得手都开始抖了。
就是这里!
我们俩压抑着兴奋,退了出来。
“怎么办?”我问发子。
“等。”发子说,“等天黑。等那老太太睡了,咱们就进去。”
等待的时间最是煎熬。
我俩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一瓶酒,但谁都没心思吃。
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晚上十点多,我们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悄悄回到了那个院子。
院门还跟下午一样,虚掩着。
屋里黑着灯,一点动静都没有。
“动手!”
发子打头,我跟在后面,像做贼一样溜进了院子。
月光下,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张牙舞爪,像个巨大的怪物。
我俩走到槐树下。
“槐下三尺……”我默念着。
我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刨。
幸好树下的土很松。
我俩跪在地上,像两只土拨鼠,疯狂地用手往下挖。
泥土塞满了指甲缝,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但我们谁都没停。
挖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快断了。
突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
是木头的质感。
“发子!有东西!”我压低声音喊。
发子也凑了过来。
我们俩加快速度,把周围的土刨开。
一个长方形的、上了黑漆的木箱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箱子不大,但很沉。
上面还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找到了!
我们真的找到了!
我跟发子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发子找了块砖头,对着那把铜锁,“咣咣”就是两下。
锁应声而断。
我颤抖着手,去掀箱盖。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从我们身后传来。
“干什么的!”
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箱子差点掉在地上。
回头一看,一个身影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根擀面杖。
是那个丁老太太。
“有贼啊!抓贼啊!”老太太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快跑!”发-子反应快,抱起箱子,拉着我就往外冲。
我们俩刚冲出院门,就听到周围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有人在大声问:“怎么了?”
“他妈的!”发子低声咒骂着,抱着箱子在前面狂奔。
我跟在后面,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我们俩对这片不熟,在漆黑的巷子里瞎跑。
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别跑!站住!”
“抓贼啊!”
我们跑进一条死胡同。
“完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发子把箱子放下,也靠在墙上。
“怕什么!”他抹了把汗,“翻墙!”
墙很高,上面还有碎玻璃。
发子把箱子递给我,“你先上!”
他蹲下身,让我踩着他的肩膀。
我抱着箱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爬上墙头。
手被玻璃划破了,血直流。
我把箱子先扔下去,然后自己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片菜地,摔得我屁股生疼。
我赶紧回头拉发子。
发子也爬了上来,跳了下来。
我们俩不敢停留,继续往前跑。
一直跑到大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车,才算松了口气。
坐在车上,我俩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是泥和汗。
我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又看了看旁边那个黑漆漆的箱子,感觉像做梦一样。
“去哪儿?”司机问。
“去……随便找个地方。”发子说。
我们找了个偏僻的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关上门,发子把箱-子放在桌上,我们俩围着它,大口喘着气。
“打开看看。”我说。
发子点点头。
他掀开箱盖。
没有想象中金灿灿的光芒。
箱子里,没有黄金。
只有一堆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还有几本书。
我跟发子都傻眼了。
“怎么回事?”发子扒拉着里面的东西,“黄金呢?”
我拿起一个油纸包,打开。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
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字。
是地契。
“北洋政府时期,济南商埠区,经三路纬四路,土地壹亩贰分……”
我拿起另一包,还是地契。
一连打开好几个,全都是地契。
还有几本书,是些账本。
“操!”发子一拳砸在桌子上,“被耍了!哪有什么黄金,就是一堆破纸!”
我也懵了。
千辛万苦,冒着被抓的风险,就弄来一箱子废纸?
我不甘心。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在箱子底,我摸到了几个硬硬的东西。
是几根小黄鱼。
金条。
还有几件小巧的玉器。
“发子,有金子!”我叫道。
发子凑过来,看到金条,眼睛亮了。
但他掂了掂,又失望了,“就这么几根,加起来顶多十两,离一百两差远了。”
是啊,差远了。
我瘫坐在床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发子把那几根金条和玉器揣进兜里,“算了,有总比没有强。这几根金条,也够咱俩快活一阵子了。”
“明天找个地方卖了,钱咱俩平分。”
我没说话。
我看着那堆地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难道是图画错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第二天,发子拿着金条和玉器,去找他认识的道上的人销赃。
我一个人待在旅馆里,对着那堆地契发呆。
我拿起一张,仔细看着。
“经三路纬四路……”
这个地名我有点印象。
好像是现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些地契,不会现在还有用吧?
不可能。
这都北洋政府时期的东西了,过去快一百年了,地都不知道转了多少手了。
晚上,发子回来了。
他把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拍在桌上。
“五万块!”他兴奋地说,“那几根破金条和烂玉,卖了五万!”
五万块!
在1992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我当时一个月的收入,连一百块都不到。
“你的,两万五。”发子分了一半给我。
我看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这钱,你可以给你妈看病了,还能换个大点的房子。”发子拍着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想着那堆地契。
“发子,你说,这些地契……”
“嗨,别想那堆破纸了。”发子打断我,“就是些纪念品,留着当个念想吧。明天咱俩去吃顿好的,然后去洗个桑拿,好好放松放松!”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发子确实过上了一段神仙日子。
我们下了馆子,买了新衣服,我甚至给自己买了台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我给了我妈五千块钱,骗她说是做生意赚的。
我妈拿着钱,激动得直掉眼泪。
钱很快就花掉了一部分。
但我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个箱子和那堆地契,我还藏在旅馆里。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刘爷的店里。
我把那些地契的事,跟他说了。
我没敢说我们是去偷的,只说是从那个箱子里发现的。
刘爷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让我把地契拿来给他看看。
我回去取了地契。
刘爷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地看,看得比上次看地图还要仔细。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小进啊……”他放下地契,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小子,这次是真的挖到宝了。”
“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这些地契,不是普通的纸。”刘爷指着上面的印章,“你看,这上面盖着北洋政府山东省实业厅的公章,还有当时济南商埠地方事务所的骑缝章,手续是齐全的。”
“那又怎么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关键就在这里!”刘爷激动地一拍桌子,“当年济南开埠,很多土地都是永久产权,卖给私人的。后来打仗,日本人来了,很多人逃难,这些地就荒了。解放后,公私合营,很多产权关系都乱了。但是,国家是有政策的,对于这种历史遗留的产权问题,只要你能拿出原始凭证,是有可能要回来的!”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要……要回来?”
“对!”刘爷指着一张地契,“比如这张,经三路纬四路,壹亩贰分。你知道现在那是什么地方吗?是市百货大楼的后院!现在济南正在搞开发,那块地要是你的,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我彻底傻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抱着金饭碗要饭的乞丐。
真正的宝藏,不是那几根金条,而是这一堆我以为是废纸的地契!
“刘爷,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都变了。
“这事……难办。”刘爷皱起了眉头,“你无凭无据,突然拿出这些东西,怎么解释来源?而且,要去政府部门办手续,跑关系,你一个普通老百姓,门都摸不着。”
“这需要一个懂行的人,帮你运作。”
我立刻想到了发子。
但我马上又否定了。
发子讲义气,但脑子简单,冲动,这事让他办,非搞砸了不可。
我需要一个更聪明,更有门路的人。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彪哥又出现了。
他是在我的摊子前堵住我的。
他身边没带那几个小混混,就他一个人。
“小子,聊聊?”他递给我一根烟。
是“万宝路”。
我心里一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跟他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听说,你发财了?”彪哥开门见山。
“彪哥,您听谁说的……”
“别跟我装蒜!”彪告脸色一沉,“前几天晚上,佛头山那边,丁老太婆家进贼了,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嘴硬?”彪哥冷笑一声,“你那个兄弟,叫发子的,拿着几根金条到处找人卖,你以为我不知道?”
完了。
发子销赃的时候,还是露了马脚。
“说吧,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彪哥逼近一步,“别告诉我就是那几根金条。我可听说了,那是个大户人家的藏宝箱。”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不能承认。
打死都不能承认有地契的事。
“彪哥,真就那几根金条,还有几件不值钱的玉器。我们俩也是听人说的,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有。”我装出一副又怂又贪婪的样子。
彪哥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
“小子,你最好别骗我。”
“我哪敢啊。”
“那几根金条卖的钱呢?”
“我跟发子分了,都花得差不多了。”
彪哥“哼”了一声,“算你们运气好。不过,那箱子和里面的破烂,归我了。”
他这是要赶尽杀绝。
“彪哥,那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纸……”
“少废话!东西在哪儿?”
我没办法,只能带他去了那个小旅馆。
我提前把最重要的几张地契,就是刘爷说的那几张在市中心的地契,抽了出来,藏在了身上。
剩下的那些,连同那个箱子,都给了彪哥。
彪哥看着那堆“废纸”,一脸嫌弃,但还是让人都搬走了。
他以为,这里面可能还藏着什么秘密。
送走彪哥这个瘟神,我长出了一口气。
但更大的难题摆在我面前。
我手里这几张地契,就是几张烫手的山芋。
我该怎么办?
我再次找到刘爷。
刘爷听完我的遭遇,也是眉头紧锁。
“这个彪哥,是地头蛇,不好惹。他拿走了那些东西,肯定还会继续查,你现在很危险。”
“那我该怎么办?报警?”
“报警?”刘爷摇摇头,“你怎么解释你手里的东西?说你是偷来的?那你就是贼喊捉贼。”
“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他前面,把这些地契变成钱!”
“可我没人脉,没门路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爷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过了很久,他说:“小进,我帮你,是看你这孩子本性不坏,也是不想这些老东西落到坏人手里。”
“我有个学生,姓张,现在在市国土局工作。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但是,成与不成,我不敢保证。”
我激动得差点给刘爷跪下。
“刘爷,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别说这些。”刘爷摆摆手,“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您说!”
“第一,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你那个兄弟发子。”
我点点头。发子性格太直,容易坏事。
“第二,如果事成了,这些地契所代表的财富,你要拿出一部分,捐给文物保护机构,用来修缮咱们济南的老建筑。”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刘爷,您放心,我陈进要是发了财,绝不忘本!”
通过刘爷的关系,我见到了那个张科长。
张科长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
我把地契拿给他看。
他一开始也很惊讶,但确认了地契的真实性后,他告诉我,这事确实能办。
但是,过程会很复杂。
需要查阅大量的历史档案,进行产权认证,还要登报公示。
最关键的是,需要打通各个环节。
而这些,都需要钱。
“打点关系,疏通门路,没有钱是办不成的。”张科长说得很直白。
我把发子分给我的两万五,还剩下的一万多块,全都拿了出来。
“张科长,我就这么多了,您看着办。”
张科长看了看那沓钱,笑了笑,“小陈,你这点钱,连个缝都不够塞的。”
我心凉了半截。
“不过……”张科长话锋一转,“我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帮你这个忙。钱的事,我先帮你垫上。但是事成之后,这块地的收益,我要三成。”
三成!
他狮子大开口。
但我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每天都活在煎熬之中。
一方面,我担心张科长拿了我的地契跑路。
另一方面,我更担心彪哥。
彪哥那边,果然没闲着。
他找了些所谓的“专家”,研究那些他拿走的地契和账本,想找出里面的门道。
他还三番五次地来找我,旁敲侧击,想从我嘴里套出更多信息。
我只能装傻充愣,一口咬定就那几根金条。
发子也来找过我几次。
他看我整天愁眉苦脸,问我怎么了。
我不敢跟他说实话,只能骗他说,我担心彪哥报复。
发子一听就火了,“他敢!老子找人弄他!”
我赶紧把他拦住。
“发子,你别冲动,这事不是打架能解决的。你听我的,你先回车队,跑几趟长途,避避风头。等这事过去了,我再去找你。”
我好说歹说,才把发子劝走。
我不想把他卷进这趟浑水里。
这几个月,我度日如年。
摊子也顾不上了,整天就在家里待着,等张科长的消息。
我妈看我状态不对,急得不行,但我什么都不能说。
终于,在冬天快要来的时候,张科长给我打了电话。
“小陈,事情办妥了。”
就这一句话,我差点哭出来。
我赶到国土局,张科长给了我一份文件。
是一份产权确认书。
文件确认,经三路纬四路那块一亩二分的地,产权归我所有。
同时,他还给了我另一份文件。
是一份土地征用补偿协议。
市百货大楼扩建,要征用这块地。
补偿金额是……
八十万!
我看着那个数字,后面的好几个零,我数了好几遍。
八十万。
在1992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扣除我垫付的费用和三成的酬劳,你实际能拿到五十六万。”张科长说。
五十六万。
也足够了。
我拿着那份协议,手抖得签不上字。
签完字,办完手续,张科长把一张存折递给我。
“钱都在里面了。”
我走出国土局大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成功了。
我真的翻身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给我妈办了最好的住院手续,请了最好的医生。
然后,我租了一套带暖气的楼房,把我妈接了过去。
我还清了家里所有的欠债。
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找到刘爷。
我取了十万块钱现金,用一个大皮包装着,放在他面前。
“刘爷,这是我答应您的。”
刘爷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小进,你没忘本,很好。”
他没有收钱,而是让我以他的名义,成立一个民间文物保护基金。
我照办了。
我做的第三件事,是去找发子。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刚从新疆跑长途回来,一脸风霜。
我把他带到一家新开的酒店,要了个包间。
我把一张存折推到他面前。
“这里面有十万块,是你的。”
发子愣住了,“进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发子听完,沉默了。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高兴,反而一拳砸在桌子上。
“操!你小子,这么大的事,一直瞒着我!”他眼圈红了,“你把我当外人?”
“发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这事太凶险,我不想你出事。”
“怕我出事?”发子指着自己的胸口,“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不是一起扛?你被人逼成那样,我却在外面跑车,我他妈算什么兄弟!”
他把存折推了回来,“这钱我不要。我帮你,不是为了钱。”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发子,这钱你必须收下。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你,我连那个箱子都拿不到。”
我们俩在包间里,吵了半天,喝了一瓶又一瓶的酒。
最后,发子哭了,我也哭了。
他收下了钱。
他说,他要用这笔钱,买一辆自己的大卡车,自己当老板。
处理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解决。
彪哥。
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找上门来了。
他是在我租的新家楼下堵住我的。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小子,可以啊。发大财了,住上楼房了。”他冷冷地说。
“彪哥,您有事?”我现在有钱了,腰杆也硬了。
“少他妈废话!”彪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那堆破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它们值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彪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顶在我的腰上,“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老子就给你放放血!”
我心里也发了狠。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彪哥,我劝你别乱来。现在是法治社会。”
“法治社会?”彪哥笑了,笑得很狰狞,“老子就是法!我再问你一遍,钱呢?”
就在这时,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停在了我们面前。
车上下来几个警察,荷枪实弹。
“不许动!警察!”
彪哥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带头的警察,我认识,是张科长的一个朋友。
原来,在我办手续的时候,张科长就已经预料到彪哥会来找麻烦,提前报了警,做了部署。
彪哥因为敲诈勒索、持刀伤人,被当场逮捕。
后来我听说,警察顺藤摸瓜,把他以前的那些烂事全都翻了出来,数罪并罚,判了十年。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
1993年春天,我在泉城最繁华的泉城路上,开了一家书店。
不是以前那种收破烂的摊子,是一家窗明几净,有两层楼的大书店。
我给书店起名叫“基督山书店”。
开业那天,刘爷和发子都来了。
刘爷送了我一副他亲手写的字:“书山有路勤为径”。
发子开着他新买的东风大卡车,拉来了一车的花篮,把我的店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我妈的病也好了很多,她站在店里,看着满屋子的书,笑得合不拢嘴。
我站在书店门口,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这个正在飞速变化的城市,心里感慨万千。
从英雄山下的那个破烂摊,到今天,不过短短半年多时间。
我的人生,就像坐了一次过山车。
那张藏宝图,改变了我的命运。
但我也知道,真正改变我命运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黄金百两”,而是那堆差点被我当成废纸的地契,是刘爷的指点,是发子的义气,是张科长的运作,甚至,也是彪哥的贪婪。
更是那个时代。
那个充满机遇,也充满风险,只要你敢想敢干,就能创造奇迹的时代。
我走进书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崭新的《基督山伯爵》。
我翻开书页,仿佛还能闻到92年那个夏天,混杂着灰尘、汗水和霉味的气息。
我笑了。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雨落润愁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