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婆母有些不悦了,清了清嗓子:“莞儿,妙玉她……身子弱,心思重,你多担待。”
我嫁入梁府,整整一月。
侯府嫡女沈莞,低嫁给了六品翰林梁敬元。
这桩婚事,惊掉了京城一地的眼珠子。
而我,作为当事人,情绪稳定。
唯一不太稳定的,是梁府的空气。
总是湿漉漉的。
拜我那位夫君求而不得的林表妹所赐。
她叫林妙玉,人如其名,弱柳扶风,每天的工作就是哭。
饭桌上,她对着一盘清炒虾仁,能落两滴泪。
“从前在江南,最爱和表哥一道剥这个,如今……”
话不说完,帕子已经掩住了口鼻,肩膀一耸一耸,悲伤逆流成河。
我婆母,梁敬元的母亲,立刻红了眼圈,心疼地拍着她的手。
“好孩子,苦了你了。以后,这也还是你的家。”
梁敬元呢?
他僵着背,埋头扒饭,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吃饭机器。
耳朵尖却红得能滴血。
我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虾,剥开,蘸了姜醋,放进自己碗里。
然后抬眼,看向林妙玉。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哽,哭声都顿了半拍。
我婆母有些不悦了,清了清嗓子:“莞儿,妙玉她……身子弱,心思重,你多担待。”
我笑了笑,很温和,很得体。
“母亲说的是。表妹是该多养养身子,整日流泪,最是伤神。回头我让陪嫁的管事妈妈,去库里寻两支上好的人参,给表妹补补。”
我语气诚恳,眼神清澈。
仿佛我真是个关心小姑子的、宽容大度的新妇。
婆母脸色好看了些。
梁敬元似乎也松了口气,偷偷觑了我一眼。
只有林妙玉,拿着帕子的手,指节都白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我甚至还给她递了块更软的棉花。
这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安静里吃完了。
回到我们的院子,梁敬元有些局促。
“阿莞,今日……”
我替他解下外袍,挂在衣架上,动作行云流水。
“夫君是想说表妹的事?”
他“嗯”了一声,声音很低。
“她自小寄人篱下,性子敏感了些。你别……”
“我别往心里去?”我接上他的话,回头看他,脸上还带着笑。
他被我笑得有点发毛。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
我们的距离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饭菜的余味。
很居家,很……真实。
“我只是希望……家里和睦。”他眼神躲闪。
我点点头。
“我也是。”
我当然也是。
我娘,当朝承恩侯夫人,在我出嫁前,拉着我的手,说了三天三夜的“为妇之道”。
总结起来,核心思想就八个字:
抓钱,抓权,抓人心。
她说,男人这种东西,有时还不如一本打理得当的账本可靠。
我深以为然。
所以我看着梁敬元,语气无比真诚:“夫君,家里要和睦,首先得有规矩。”
梁敬元愣住了。
“表妹住在我们府上,是客。客随主便,这是规矩。”
“她是你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我敬她,让她,是情分。”
“但她不能因为这份情分,就乱了我们家的规矩。”
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
“每日在饭桌上哭哭啼啼,让母亲跟着伤心,让你为难,让我这个新妇食不下咽。这,不合规矩。”
梁敬元彻底不说话了。
他是个读书人,最讲究规矩体统。
我把他的软肋,拿捏得死死的。
他半晌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你想如何?”
我笑了。
“不想如何。只是跟夫君通个气。往后,我会好好‘照顾’表妹的。”
那“照顾”两个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梁敬元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没去婆母那里立规矩,而是直接去了厨房。
梁府不比侯府,是个清贵人家,人口简单,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厨房的管事刘妈妈,是婆母的陪房,在府里很有脸面。
我到的时候,她正指挥着小丫头们准备早饭。
见我进来,她愣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少夫人怎么起这么早?想吃什么,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话里话外,带着点轻慢。
也是,侯府嫡女又如何?嫁进了他们梁家,就得守他们梁家的规矩。
更何况,还是个丈夫心里没你的。
我也不恼,笑吟吟地看了一圈。
“没什么,就是刚接手家里的事,过来看看。母亲年纪大了,我做儿媳的,总要替她分忧。”
我一句话,就把自己的行为定性为“孝顺”。
刘妈妈脸色变了变,不敢再说什么。
我走到灶台边,揭开一个锅盖。
里面温着一盅燕窝。
“这是给谁的?”
刘妈妈立刻道:“是给林姑娘的。姑娘家身子弱,夫人特意吩咐了,每日一盅血燕,好生养着。”
我点点头,又揭开另一个锅盖。
里面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
“这个呢?”
“这是……给少爷和少夫人您的。”刘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哦”了一声,拉长了音调。
“原来如此。”
我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但整个厨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我的话很快就会传到婆母耳朵里。
果不其然,请安的时候,婆母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她没等我开口,就先发制人。
“莞儿,我听说你今早去厨房了?”
我规规矩矩地站在下面,垂着眼。
“是,母亲。儿媳刚过门,对府中事务还不熟悉,想着多看多学,才好为您分忧。”
又是这套说辞。
婆母被我堵得没话说,只能敲打道:“厨房那种油腻地方,哪是你该去的。往后别去了,仔细熏坏了衣裳。”
“是,儿媳记下了。”我乖顺得像只小猫。
这时,林妙玉袅袅娜娜地进来了。
她今天穿了身素白的衣裙,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眼圈还是红的,像是昨晚又哭了一宿。
“伯母,表哥,表嫂。”她一一请安,声音柔得能掐出水。
婆母立刻拉住她的手,满脸心疼。
“我的儿,又没睡好?快坐下。”
林妙玉顺势坐到婆母身边,低着头,小声说:“劳伯母挂心了,妙玉没事。”
没事才怪。
我看着她,忽然开口。
“表妹这气色,确实不大好。我昨日说送的人参,今早就让管事妈妈送来了。表妹记得每日含一片,补补气血。”
林妙玉的肩膀僵了一下。
婆母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梁敬元则给我递了个“你少说两句”的眼神。
我视而不见。
我就是要说。
当着所有人的面说。
我不仅要关心你,我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关心你。
我看你还怎么装可怜。
林妙玉的必杀技是“哭”,我的必杀技,是“笑”。
用最温柔的笑,说最诛心的话。
“对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听闻表妹是江南人士,吃不惯北地的东西。我娘家有个厨子,最会做江南菜。我明日让他过来,专门给表妹开个小厨房。想吃什么,尽管点。”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婆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梁敬元震惊地看着我。
林妙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在别人家府里,单独开小厨房,这是何等的体面?
只有最受宠的姨娘,或是病重的主子,才有这种待遇。
我把林妙玉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要是接了,就是坐实了自己骄纵、不懂规矩。
她要是不接,就是辜负我这个表嫂的一片“苦心”。
她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女儿家心思,在我这阳谋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我娘说的,对付这种“绿茶”,你不能跟她比眼泪多。
你要比她更“茶”。
用魔法打败魔法。
林妙玉咬着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婆母打了圆场。
“莞儿有心了。只是府里开销有限,再开个小厨房,怕是不合规矩。”
我立刻接话:“母亲说的是。是儿媳考虑不周了。那就这样吧,往后府里的菜色,多添几道南边的口味。总不能委屈了表妹。”
我把“委屈”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
林妙玉的脸,更白了。
那天之后,林妙玉消停了好几天。
饭桌上,她不再对着虾仁掉眼泪了。
她开始对着一盘醋溜白菜,默默出神。
我呢,则正式从婆母手里,接过了管家权。
交接那天,婆母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
“莞儿,这梁家不比你们侯府。家底薄,你凡事要精打细算。”
我点点头:“母亲放心。”
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梁敬元,意有所指。
“敬元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你多担待他。夫妻一体,总要劲儿往一处使。”
我懂她的意思。
她是在敲打我,不要因为林妙玉的事,跟梁敬元离了心。
我笑了。
离心?
我们何曾贴近过?
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罢了。
我拿过账本和对牌,心里一片清明。
钱和权,现在都在我手里了。
接下来,就是清理门户。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核对账本。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梁府一个月的开销,竟然快赶上我们侯府半年的了。
尤其是采买这一块,糊涂账一堆。
光是给林妙玉买药材、买衣料、买各种小玩意儿的支出,就占了总开销的三成。
刘妈妈那个老东西,在里面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
我把账本合上,心里有了数。
第二天,我没惊动任何人,只带了我自己的陪嫁管事,去了府里的库房。
库房管事姓钱,是刘妈妈的远房亲戚。
见我来,他脸上堆着笑,心里估计在骂娘。
我也不废话,直接让他开库,我要盘点。
钱管事脸都绿了。
“少夫人,这……这不合规矩啊。库房重地,向来是夫人亲自……”
“现在我管家。”我淡淡地打断他,“开门。”
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那是我在侯府,从小养出来的气度。
钱管事不敢再多话,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我在库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出来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本新册子。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库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哪些东西对不上账。
傍晚,我把梁府所有管事都叫到了正厅。
婆母和梁敬元也被我请来了。
林妙玉大概是听到了风声,也跟了过来,站在婆母身后,一脸不安。
我坐在主位上,把那本新册子,往桌上轻轻一放。
“啪”的一声,不大,但所有人都心头一紧。
“今天请各位来,是想跟大家对一对账。”
我的目光,扫过下面站着的每一个人。
“钱管事。”
钱管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少夫人饶命!少夫人饶命啊!”
我挑了挑眉。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饶什么命?”
“我……”钱管事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逼他,转头看向刘妈妈。
“刘妈妈,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你来说说,上个月,给林姑娘做衣裳,为何要采买二十匹云锦?”
刘妈妈脸色一白。
“林姑娘身子弱,怕冷……”
“哦?怕冷就要用云锦裹着?”我轻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云锦还有御寒的功效。我们侯府,冬天也只用皮子和羽缎。梁府真是好大的手笔。”
我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在婆母脸上。
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难看。
“还有,这笔五十两银子的‘养荣丸’,是给谁买的?”我指着账本上的另一项。
刘妈妈支支吾吾:“是……是给林姑娘调理身子的。”
“是吗?”我看向林妙玉,“表妹,你吃的真是‘养荣丸’?”
林妙玉被我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笑了。
“巧了。我陪嫁的单子上,也有一盒‘养荣丸’,是宫里赏的。回头我拿给你瞧瞧,看看跟你吃的是不是一样。”
我说完,刘妈妈和钱管事的腿,都开始打哆嗦了。
谁不知道,市面上的成药,跟宫里的御药,那是天差地别。
他们虚报药名,抬高价格,中饱私囊的把戏,被我当场戳穿。
梁敬元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他再是个不通庶务的读书人,也听出里面的猫腻了。
“母亲!”他看向婆母,声音里带着失望和愤怒。
婆母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向信任的家仆,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而这一切,都打着为林妙妙好的旗号。
我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毫无波澜。
我娘说了,宅斗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水搅浑。
现在,水浑了。
鱼也该现形了。
“刘妈妈,钱管事,”我开口,声音冷了下来,“你们是府里的老人,我本该敬着你们。但你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把主子当傻子耍。这梁家,断断留不得你们了。”
“来人!”
我话音一落,我陪嫁的两个婆子就从外面进来了。
人高马大,一脸煞气。
“把他们拉下去,一人二十板子,然后发卖出去。”
“少夫人饶命啊!夫人救我!”刘妈妈哭喊着扑向婆母。
婆母下意识地想要求情,但对上我冰冷的眼神,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今天这事,她不占理。
我拿捏住了整个梁府的经济命脉,也拿捏住了所有人的错处。
她要是再护着,就是把自己的脸面,也扔在地上让人踩了。
最后,刘妈妈和钱管事,被拖了下去。
院子里很快响起了板子声和惨叫声。
林妙玉吓得浑身发抖,躲在婆母身后,连头都不敢抬。
我处理完下人,才站起身,走到婆母面前,福了福身。
“母亲,儿媳治家不严,让您受惊了。”
我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姿态放得极低。
婆母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忌惮。
她终于明白,我这个从侯府嫁过来的嫡女,不是一尊可以随意摆弄的泥菩萨。
我是来当家做主的。
梁敬元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风波过后,梁府安静了许多。
新的厨房管事和库房管事都是我提拔上来的人,手脚干净,做事利落。
府里的开销,一个月就降了四成。
婆母大概是受了打击,称病不管事了,每日在自己院里念佛。
林妙玉也安分了。
她不再哭了,也不再作妖了。
只是人更清瘦了,眼神也总是怯怯的。
偶尔在花园里碰到我,她会远远地就低下头,绕道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感觉。
我不是针对她。
我是针对所有想破坏我生活秩序的人。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梁敬元,相敬如宾。
他读书,我管家。
他待我客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我们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每次都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娶回来的这个妻子,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想象中的侯府嫡女,或许是骄纵的,或许是天真的。
但绝不是我这样的。
冷静,理智,手腕强硬得像个男人。
他大概是有些怕我的。
这天,我回门。
我娘拉着我的手,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瘦了点,但气色不错。看来,那梁家还算养人。”
我笑了:“那是我自己会养自己。”
我把梁府的事,捡着重要的,跟我娘说了。
我娘听完,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做得不错。”
“对付那些魑魅魍魉,就得快刀斩乱麻。你心软一分,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三分。”
“不过,”她话锋一转,“光有霹雳手段,还不够。”
“嗯?”我不解。
“你还得有菩D萨心肠。”我娘看着我,眼神锐利,“你现在是把他们都镇住了。但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人心,不是靠吓唬就能收服的。”
“你婆母,你丈夫,还有那个林丫头。你得让他们知道,你不仅有手段,你还有温度。”
我皱起了眉:“温度?”
“对。”我娘点点头,“你婆母年纪大了,爱念佛,你就给她寻几本稀有的经书。她病了,你就亲自去床前伺候汤药。不用多殷勤,但姿态要做足。”
“那个林丫头,也别总把她当贼防着。她不是爱做诗词吗?你偶尔办个诗会,请些京中有才名的贵女,也把她带上。给她脸面,让她有事可做,她才没空在你面前演戏。”
“至于你那个夫君……”我娘顿了顿,叹了口气,“男人啊,都是顺毛驴。你不能总拿规矩压他。他喜欢书,你就给他搜罗孤本。他有同窗好友,你就帮他打理人情往来。让他觉得,有你这个妻子,是他的福气,而不是他的枷锁。”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一直以为,我娘教我的是屠龙术。
没想到,她教我的是御夫术,哦不,是“家庭关系管理学”。
“莞儿,你要记住。”我娘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女人这一辈子,想过得好,光有娘家当靠山是不够的。你得自己立起来。把你的夫家,经营成你自己的地盘。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敬你,服你,离了你不行。到那时候,你才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我看着我娘,她眼里的光,比我见过的任何珠宝都要亮。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能在复杂的侯府后院,屹立不倒这么多年。
她靠的,从来不是我爹的宠爱。
她靠的是她自己。
从娘家回来后,我开始改变策略。
我不再是那个浑身带刺的刺猬。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贤妻”。
婆母念佛,我让管事跑遍了京城的琉璃厂,给她淘换回来一套前朝大家手抄的《金刚经》。
婆母拿到经书,摩挲了半天,眼圈都红了。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有心了。”
林妙玉生辰,我以我的名义,在府里办了一场小小的诗会。
请的都是些家世清白、有才学的贵女。
林妙玉那天穿了身湖蓝色的新衣裳,是我特意让绣娘给她做的。
她在诗会上一鸣惊人,作的词清丽婉转,得了不少称赞。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怯懦和怨怼,而是多了一丝感激。
至于梁敬元。
我摸清了他常去的几家书铺,花重金,把他心心念念好久的一套《山海经》孤本给买了回来。
他看到那套书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他抱着书,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不是为了家事。
他跟我聊书里的异兽,聊古人的奇思妙想。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夜深了,他意犹未尽地合上书。
“阿莞,”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我笑了笑:“夫妻之间,说什么谢。”
他看着我的笑,有些出神。
然后,他慢慢地,朝我这边挪了挪。
我们之间的楚河汉界,第一次,消失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顺地过下去。
我以为,我已经把所有人都安抚好了。
但我忘了,有的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天,是中秋。
宫里设宴,我爹官居一品,我和梁敬元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梁敬元只是个六品翰林,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宫宴。
他有些紧张,一路上都在整理自己的衣冠。
我安抚他:“别怕,跟着我,不会出错。”
他点点头,手心里都是汗。
宫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我应付着各路夫人小姐的寒暄,游刃有余。
梁敬元跟在他的同僚堆里,显得有些拘谨。
宴会进行到一半,皇后娘娘突然把我叫了过去。
“承恩侯府的嫡女,果然是好气度。”皇后看着我,笑得和蔼。
我连忙行礼:“娘娘谬赞。”
“听说你嫁的梁翰林,才学出众,人品贵重。皇上很看好他。”
我心里一动。
这是……要提拔梁敬元的意思?
我按捺住激动,谦虚了几句。
皇后又道:“只是,本宫听说了一些闲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
“说是……梁翰林家里,住着位表姑娘。两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不知可有此事?”
我的血,一下子就冷了。
这种话,怎么会传到宫里来?
还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从皇后的嘴里说出来。
这是要置梁敬元于死地啊!
一个对妻子不忠,与表妹纠缠不清的臣子,皇上怎么可能重用?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是谁?
是谁把这盆脏水,泼到了我们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得体的笑。
“回娘娘,确有此事。”
我看到皇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夫人小姐们,也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我继续道:“那位林表妹,是我夫君的远房表妹。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梁家。我婆母心善,一直把她当亲女儿看待。”
“我嫁过去之后,见表妹孤苦,也十分心疼。前些日子她及笄,我还特意为她办了诗会,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至于说我夫君与她情谊深厚,那更是无稽之谈。我夫君是读书人,最重礼法。他待表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半点逾矩。”
我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林妙玉的存在,又撇清了她和梁敬元的关系。
还顺便给自己立了个贤良大度的好名声。
皇后听完,脸上的笑意深了些。
“原来如此。是本宫听信了小人谗言。”
她没再多问,赏了我一些东西,就让我退下了。
我回到座位上,后背已经湿透了。
梁敬元担忧地看着我:“阿莞,娘娘跟你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些家常话。”
我不能告诉他。
至少现在不能。
我必须先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回到梁府,已经是深夜。
我屏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灯下。
是谁?
会是谁呢?
知道梁家内情,又想毁了梁敬元前程的人。
而且,还能把话传到宫里去。
这个人,能量不小。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最后,定格在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林妙玉。
不,不可能。
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哪有这个本事?
而且,毁了梁敬元,对她有什么好处?
梁家倒了,她也得跟着喝西北风。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可是,除了她,还会有谁?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派人去查。
我没动用梁府的人,而是用了我娘家的人脉。
我娘的陪嫁里,有一个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管事,叫周叔。
京城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三天后,周叔给了我回信。
信上只有两个字。
“柳家。”
柳家?
哪个柳家?
我脑子转了一下,想起来了。
吏部侍郎,柳承志。
他的女儿柳絮,曾经是京城里盛传的,最有可能嫁给梁敬元的人。
两家家世相当,柳侍郎也很欣赏梁敬元的才学。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这门亲事黄了。
再后来,我就嫁了过来。
难道是柳家,因为没结成亲,怀恨在心?
不对。
柳侍郎是官场老油条了,不可能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为了报复一个没当成的女婿,去得罪承恩侯府?
他没那么蠢。
那问题,出在哪?
我盯着信上的“柳家”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林妙玉!
柳家!
我好像抓住了什么。
我立刻叫来我的心腹丫鬟,听风。
“去查一查,林妙玉和柳家,最近有没有什么来往。”
听风办事,一向利落。
半天功夫,她就回来了。
“小姐,查到了。”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半个月前,林姑娘借口去上香,在城外的潭柘寺,跟柳家小姐,柳絮,见了一面。”
我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果然是她。
林妙玉。
她一个人,确实没本事把话传进宫里。
但如果加上一个对梁敬元“因爱生恨”的柳絮,那就不一样了。
柳絮是吏部侍郎的女儿,她想在宫里的贵人面前吹吹风,简直易如反掌。
好一招“借刀杀人”。
我真是小看她了。
我以为她只是个会哭哭啼啼的小白花。
没想到,她还是个会背后捅刀子的毒蛇。
她大概是觉得,只要梁敬元的前程毁了,我这个侯府嫡女,就会嫌弃他,跟他和离。
到那时候,她就可以陪在“落魄”的表哥身边,扮演她那个“不离不弃”的苦情角色了。
真是好算计。
我气得发笑。
真的,我气笑了。
我沈莞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算计过。
“听风。”我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小姐,奴婢在。”
“去,给我备车。我要去一趟柳府。”
我要去会一会那位柳小姐。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蠢货,会甘心被林妙玉当枪使。
柳府。
柳絮见到我,很惊讶。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直接找上门。
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有股书卷气,看着挺文静的一个姑娘。
实在看不出,会做出背后传闲话这种事。
我开门见山。
“柳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宫里的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吧?”
柳絮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你别怕。”我放缓了语气,甚至还笑了笑,“我今天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是来……跟你合作的。”
柳絮愣住了。
“合作?”
“对。”我点点头,“我知道,你喜欢梁敬元。”
柳絮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
“你……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你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想毁了他。我能理解。”
“但是,柳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除了出一口恶气,还能得到什么?”
“你毁了梁敬元,也得罪了我,得罪了我们承恩侯府。对你,对柳家,有半点好处吗?”
柳絮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手指紧紧地绞着帕子。
“你只是被人当枪使了,小姑娘。”我叹了口气,一副“我很为你惋惜”的表情。
“你以为林妙玉是你的朋友?她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痴情,利用你的不甘心,来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她的目的,就是把我赶走,然后她好独占梁敬元。”
“到时候,梁敬元还是梁敬元。而你呢?你落得个什么下场?善妒,恶毒,还平白无故地得罪了侯府。你觉得,你爹会怎么看你?京城里,还有哪户好人家,敢娶你?”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柳絮心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也开始发抖。
我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带着哭腔,无助地看着我。
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我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凑到她耳边。
“很简单。”
“你帮我,做一件事。”
……
三天后,是梁敬元的休沐日。
我跟他说,柳侍郎家的柳小姐,派人送了帖子,请我们过府一叙。
梁敬元很惊讶。
“柳家?他们请我们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去了不就知道了。”
梁敬元虽然疑惑,但还是跟我一起去了。
到了柳府,柳侍郎和柳夫人都很热情。
柳絮也出来了,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躲闪。
寒暄过后,柳侍郎把梁敬元叫去了书房,说是要探讨学问。
客厅里,只剩下我,柳夫人,和柳絮。
柳夫人拉着我的手,笑得一脸歉意。
“梁少夫人,真是对不住。小女不懂事,前些日子在外面听了些闲言碎语,就信以为真,还……还传了出去。给你和梁翰林添麻烦了。”
我装作惊讶的样子:“夫人说的是什么事?”
柳夫人便把宫中流言的事,说了一遍。
当然,在她嘴里,柳絮只是个无辜的、被蒙蔽的传声筒。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别有用心”的林妙玉。
“……都怪我们,当初识人不清,还以为那林姑娘是个好的,差点就让絮儿跟她做了手帕交。谁知道她心思这么歹毒,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来离间你们夫妻,毁掉梁翰林的仕途!”柳夫人说得义愤填膺。
我适时地露出震惊和伤心的表情。
“竟有此事?我竟不知道,表妹她……”
我说着,眼圈就红了。
柳絮在旁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
“梁少夫人,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太蠢了,才会被她利用。”
我看着她,心里冷笑。
演,接着演。
今天,我们三个,就是奥斯卡最佳女主角。
这场戏,一直演到梁敬元从书房出来。
他看到我们三个女人,一个个眼圈通红,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柳夫人叹了口气,把事情的“真相”,又跟他说了一遍。
梁敬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大概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在他面前柔弱不能自理的表妹,背地里,竟然会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情。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拳头也握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怒气。
从柳府回来的路上,马车里一片死寂。
梁敬元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脸色阴沉得可怕。
我知道,他在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
那个他从小护到大的表妹,那个让他心存愧疚的白月光,原来,是一条美丽的毒蛇。
她不仅想毁了我,还想毁了他。
这对他这个把“风骨”和“前程”看得比命还重的读书人来说,是多大的讽刺和打击。
回到梁府,天已经黑了。
婆母和林妙玉,正在等我们吃饭。
看到我们回来,林妙玉像往常一样,迎了上来。
“表哥,表嫂,你们回来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那么软。
梁敬元没有理她。
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站定。
林妙玉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到了,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表……表哥?”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整个正厅。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婆母,还有所有的下人。
林妙玉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梁敬元。
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表哥,你……你打我?”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的眼泪,如此真实。
“我打你?”梁敬元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厌恶,“我真该打死你!”
“林妙玉,我梁家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母亲把你当亲生女儿,我把你当亲妹妹。你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到头来,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你在外面,联合外人,散播流言,毁我名声,害我前程!你的心,怎么能这么毒!”
梁敬元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妙玉心上。
她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不……不是的……表哥,你听我解释……”
“解释?”梁敬元怒极反笑,“你还想怎么解释?柳絮都亲口承认了!是你,唆使她去宫里散播谣言!是你,想毁了我,把我逼到绝路,然后你好继续对我嘘寒问暖,扮演你的情深义重,是不是?”
梁敬元的话,一针见血。
林妙玉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
她所有的不堪和算计,都暴露在了阳光下。
婆母也听傻了。
她颤抖着手指着林妙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这个……你这个孽障!”
她大概也无法接受,自己心疼了这么多年的“可怜孩子”,竟然是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怪物。
林妙玉看着我们,看着梁敬元决绝的眼神,看着婆母痛心的表情。
她知道,她完了。
她彻底完了。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是你!都是你!沈莞!是你害我!”
“如果不是你嫁进来,表哥就是我的!梁家少夫人的位置也是我的!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切!”
她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柔弱。
我身边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住。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
“林妙玉,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梁家少夫人的位置,从来就不是你的。我与夫君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亲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觊觎?”
“你寄人篱下,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怼,谋害主家。像你这样的人,就该被乱棍打死!”
我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威严和煞气。
林妙玉被我镇住了。
她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心疼她了。
那天晚上,林妙玉被关进了柴房。
第二天一早,婆母就找了一户远在江南的远房亲戚,派人把她送走了。
走的时候,我没去看。
我听说,她什么都没带走。
来的时候,是个孤女。
走的时候,还是个孤女。
只是,来的时候,她心里还装着梦。
走的时候,梦碎了。
林妙玉走了之后,梁府,终于恢复了它该有的清净。
婆母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她像是老了十岁。
她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莞儿,以前……是娘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母亲,都过去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是真的,收服了这位婆母的心。
而梁敬元,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我面前局促不安、欲言又止的少年了。
他变得沉稳,也变得……主动。
他会陪我一起看账本,虽然他看得一头雾水。
他会跟我讨论府里的人事安排,虽然他的建议总是很书生气。
他会每天晚上,都跟我聊一会儿天。
聊他的学问,聊朝堂的趣闻,也聊他小时候的糗事。
那天晚上,他又跟我聊起了林妙玉。
“我以前……总觉得亏欠她。”他看着烛火,轻声说,“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很可怜。我总想着,要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没想到,我的善意,会养大她的野心,最后,差点害了我们所有人。”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认真。
“阿莞,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自己编织的假象里。”
“是你,让我看清了现实,也看清了人心。”
我看着他,他眼里的我,清晰而明亮。
我笑了笑:“夫君,我们是夫妻。”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对,我们是夫妻。”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娘说的话,或许是对的。
嫁给一个男人,就像经营一份产业。
一开始,可能会有很多问题,很多麻烦。
但只要你有足够的智慧,足够的手段,足够的耐心。
你总能把它,经营成你想要的样子。
半年后,梁敬元升官了。
从六品翰林,升为正五品的侍读学士。
虽然只是升了一级,但在翰林院这种地方,已经算是火箭般的速度了。
我知道,这背后,有皇后的提点,有我爹的助力,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努力。
那天,他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酒气,但眼睛很亮。
他抱着我,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阿莞!我升官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我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恭喜夫君。”
他把我放下,捧着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
“阿莞,这军功章,有你的一大半。”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说着,低下头,吻住了我的唇。
他的吻,带着清冽的酒香,和一丝笨拙的热情。
我闭上眼睛,回应着他。
窗外,月色如水。
屋里,烛影摇红。
我突然觉得,这桩“低嫁”的婚事,好像,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至少,我嫁的这个男人,虽然有点傻,有点天真。
但他知好歹,懂感恩。
也……懂得爱我。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还会有什么样的风雨?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会怕。
因为,我是承恩侯府的嫡女,沈莞。
更是这梁家的主母,沈莞。
我的地盘,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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