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和老许,我认识了十五年的男性朋友,开着一辆破旧的吉普,从川西到拉萨,又绕了个大圈回来。
车子拐进小区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点不正常。
像揣了只兔子,又像塞了块冰。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我把自己扔在了三千公里外的公路上。
和老许,我认识了十五年的男性朋友,开着一辆破旧的吉普,从川西到拉萨,又绕了个大圈回来。
我跟陈默说,我需要喘口气。
他说,好。
我说,就一个月。
他说,我等你。
车窗外的香樟树叶子,比我走的时候绿得更深沉了,像一块块墨绿的玉,在下午的阳光里泛着油润的光。
空气里有栀子花的甜香,混着刚割过的草坪的青涩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
我贪婪地吸了一口,胸口那块冰,好像融化了一点。
老许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箱里拖出来。
箱子滚轮压过水泥地,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上楼吧,”他拍了拍箱子上的灰,“我就不送你了,陈默看见我,估计脸得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我笑了笑,有点干。
“谢了,老许。这一个月,多亏有你。”
“矫情。”他摆摆手,钻回车里,一脚油门,车屁股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消失在拐角。
我一个人,拖着箱子,站在楼下。
我们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抬头看,熟悉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出里面的光景。
豆豆的房间窗台上,那盆小多肉,好像有点蔫了。
我心里一紧。
陈默那个人,心粗,肯定忘了浇水。
我开始往上爬。
箱子很沉,每上一级台阶,轮子就重重地磕一下,发出沉闷的“咚”声。
一步,一步,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想象门打开的瞬间。
豆豆会尖叫着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控诉我这个狠心的妈怎么舍得扔下她这么久。
陈默会站在她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肯定藏不住那点笑意。他会接过我的箱子,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
然后,我会闻到厨房里飘出的排骨汤的香味。
他知道我最爱喝那个。
想到这,我爬楼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五楼到了。
我站在熟悉的防盗门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
我没有掏钥匙。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按下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
我等着。
一秒。
两秒。
十秒。
没有人开门。
奇怪。
这个时间,豆豆应该刚午睡醒,陈默就算在书房,也该听见了。
我又按了一次。
“叮咚——叮咚——”
这次我按得久了些。
楼道里,只有门铃的回音,空空荡蕩。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那块刚刚融化了一点的冰,又重新冻结起来,而且更冷,更硬。
也许是出去散步了?
对,肯定是。陈默有带豆豆去楼下小花园玩的习惯。
我安慰着自己,从包里翻出钥匙。
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尘埃和封闭空间混合的、冷冰冰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客厅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
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像一群迷路的金色小虫。
地上没有豆豆的玩具,茶几上没有陈默随手放的报纸。
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一个没人住的样板间。
我的行李箱还杵在门口,轮子上的泥土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痕迹。
“陈默?”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豆豆?”
没有人回答。
只有我的回音,在墙壁之间来回碰撞。
我冲进卧室。
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部队里的豆腐块。
衣柜打开,陈默那一侧,空了。
他常穿的那几件衬衫,T恤,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架,现在光秃秃的,像一排被拔光了叶子的树枝。
我又冲进豆豆的房间。
小小的公主床上,她最爱的那个抱抱熊,不见了。
她的小衣柜,也空了。
那些我一件一件亲手给她买的小裙子,小裤子,都没了。
只剩下床头柜上,那个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还立在那里。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豆--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陈默抱着她,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而我,靠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我的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冷。
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天灵盖。
他们去哪了?
我发疯似的开始打电话。
打给陈默。
关机。
冰冷的电子女声,一遍遍重复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
我打给他父母。
电话接通了,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
“喂,是小雅啊,旅行回来了?”
“妈,陈默和豆豆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哦,陈默啊,他带豆豆出去玩了,说是要去个远点的地方,散散心。”
“去哪了?什么时候去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连串地发问,像个疯子。
“哎呀,这我哪知道啊。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把孩子弄丢了不成?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我又打给我爸妈。
他们也一无所知,只是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跟陈默吵架了。
我挂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看着昏暗的房间。
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家,此刻陌生得像一个冰冷的洞穴。
我到底做了什么?
一个月前,我跟陈默说,我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每天围着豆豆,围着厨房,围着这个小小的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蝴蝶,看得见外面的蓝天白云,却怎么也飞不出去。
我说,我想念大学时那个背着画板,可以为了看一场日出,在山顶坐一夜的自己。
我说,我觉得我快不认识自己了。
陈默沉默地听着。
他总是不太会说话。
他只是给我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插好,放在我面前。
“你想出去走走吗?”他问。
我点点头。
“去吧。”他说,“家里有我。”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他的体谅和温柔。
我以为,他懂我。
我兴高采烈地联系了老许。
老许是我大学同学,一个自由摄影师,常年满世界跑。
他说他正好要去西藏采风,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西藏。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觉得,只有那里的天空,那里的雪山,才能洗涤我身上这股沉闷的、属于家庭主妇的油烟味。
我跟陈默说了。
他愣了一下,问:“一个人?”
我说:“跟老许,你认识的。”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但我当时被即将到来的自由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在意。
“就一个月。”我伸出一根手指,向他保证。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那眼神,很复杂。
我看不懂。
最后,他点点头,说:“好,注意安全。”
我走的那天早上,豆豆还没醒。
我亲了亲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她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陈默帮我把行李箱提下楼。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直到老许的车停在楼下,我打开车门,准备上去。
他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热。
“小雅,”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哑,“玩得开心。但是,要记得回家。”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用力点点头,说:“放心吧。”
然后,我甩开他的手,上了车。
我没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那一个月,我确实看到了我想看的风景。
雪山,草原,湖泊。
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白云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我拍了很多照片。
每一张,我都笑得很开心。
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陈默从来不点赞,也不评论。
我偶尔给他发微信,问豆豆怎么样了。
他总是回得很简短。
“挺好。”
“会叫爸爸了。”
“今天吃了大半碗饭。”
我给他打视频,他总是说信号不好,或者豆豆睡了。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疑虑,但那种久违的自由感,像一种会上瘾的毒药,让我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不安的信号。
我觉得,等我回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妻子,更好的妈妈。
可是现在,我回来了。
家却没了。
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像个幽灵一样,飘来荡去。
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连电源都拔了。
我拉开抽屉,我们俩的结婚证,户口本,豆豆的出生证明,都还在。
钱,银行卡,他都没动。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从漆黑,变成灰白,又从灰白,变成金黄。
阳光终于冲破了窗帘的阻挡,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刺眼的阳光,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楼下,邻居们开始晨练,孩子们背着书包去上学,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有我的世界,天翻地覆。
我决定,去找他。
就算把这个世界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我先去了他的公司。
他是一家建筑设计院的结构工程师,工作很忙,但很稳定。
他的同事看到我,都很惊讶。
“陈工不是辞职了吗?”
“辞职?”我脑袋“嗡”的一声。
“是啊,半个多月前就办好手续了。我们都挺意外的,他干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他说去哪了吗?”
“没说。就说家里有点事,要回老家一趟。”
老家。
对,老家!
陈默的老家,在南方一个很小的海边城市。
我们结婚后,只回去过一次。
我立刻买了最近一班去那里的火车票。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几乎没合眼。
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变成平原,又变成丘陵。
我的心,也跟着这起伏的风景,七上八下。
我一遍遍地想,见到他,我该说什么?
是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还是哭着求他原谅?
或者,什么都不说,只要能看到他和豆豆,就好。
火车到站的时候,一股咸湿的海风,夹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我凭着记忆,打车去了他父母家。
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区,墙皮都剥落了。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比在自己家门口时,还要紧张。
开门的是我婆婆。
她看到我,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
“来了?”她侧身让我进去。
公公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到我,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屋子里,没有陈默的影子,也没有豆豆的笑声。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陈默和豆豆呢?他们没回来吗?”我急切地问。
婆婆给我倒了杯水,慢悠悠地说:“回来了,又走了。”
“走了?去哪了?”
“不知道。”婆婆摇摇头,“他什么都没说。就留了封信,说是给你的。”
她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信封上,没有写我的名字。
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是陈默的字。
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沉稳的劲儿。
“小雅: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带着豆豆,在路上了。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想报复你。
我只是,想带豆豆去走一走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你总说,你快不认识自己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快要忘记,那个在大学图书馆里,为了抢一本《建筑结构静力学》,跟我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孩,是什么样子了。
我快要忘记,那个在第一场雪落下时,会拉着我冲到楼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脚印的女孩,是什么样子了。
我快要忘记,那个在我求婚时,哭得稀里哗啦,却又笑得像个傻瓜的女孩,是什么样子了。
这些年,你被困在了家里,被困在了豆豆身边。
而我,被困在了工作里,被困在了丈夫和父亲这个角色里。
我们都忘了,在成为父母之前,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
你说你想去寻找自由。
我想,我也需要。
我想去找回那个,曾经让你奋不顾身爱上的我。
也想让你,找回那个,让我一眼就认定了的你。
信封里,有一张火车票。
这是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如果你还愿意,就跟着这张车票,来找我们吧。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给你留下线索。
这趟旅程,没有终点。
终点,就是你找到我们的那一刻。
陈默。”
信纸的最后,被一滴水渍洇开,模糊了字迹。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眼泪。
我的眼泪,却早已决堤。
我把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信封里,除了信,真的还有一张火车票。
是从这里,去往我们上大学的那个城市。
出发时间,是明天早上。
我走出陈默父母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海边的晚霞,烧得像一团火。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一夜无眠。
我看着那张火车票,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在大学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
为了最后一本《建筑结构静力学》,我们俩互不相让。
最后,图书管理员阿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俩可以一起看嘛。”
我们就真的,在一个小小的桌子前,脑袋挨着脑袋,看了一下午的书。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他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绒毛。
我记得,我当时心跳得好快。
第二天,我坐上了那趟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这场战争,对手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是我那颗曾经迷失了方向的心。
几个小时后,我回到了我们阔别了近十年的大学城。
这里变化很大,盖了很多新的高楼。
但那条我们最爱逛的堕落街,还在。
街口的烤冷面摊,也还在。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们的大学。
校门口的梧桐树,比记忆中更加高大。
我走进图书馆,上了三楼,找到了那个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对年轻的学弟学妹,也在脑袋挨着脑袋看书。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模一样。
我笑了笑,走到旁边的书架。
我找到了那本《建筑结构静-力-学》。
我翻开书。
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便签。
是陈默的字。
“还记得吗?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整个青春。
下一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个快要倒闭的老电影院,还放着我们看的第一部电影,《罗马假日》。”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立刻打车,去了那个老电影院。
电影院果然还在,只是更加破败了。
售票窗口,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大爷。
我问他,今天还放《罗马假日》吗?
大爷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说:“小姑娘,你来晚了。今天上午刚放过一场,有个年轻的爸爸,带着个小女儿来看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
“那……他们走了吗?”
“走了,刚走没多久。那个爸爸,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大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又是那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
“你还是来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我们。
那天,电影放到一半,你就睡着了。
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我没有叫醒你,就那么让你靠着,看完了整场电影。
那一刻,我觉得,拥有了你,就拥有了全世界。
电影院的后门,出去是一条小巷。
巷子尽头的墙上,有我给你留下的下一个提示。”
我抓着信,冲出电影院,跑到后门。
那是一条很窄很旧的小巷,墙上长满了青苔。
我走到巷子尽头。
墙上,用粉笔画着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旁边的一个小公园。
我跑进公园。
公园里,有一排长椅。
我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张。
那张长椅的靠背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爱心里面,是两个名字的缩写。
XM & YJ。
陈默,和夏雅。
是我当年,用钥匙偷偷刻上去的。
我走过去,坐在长椅上。
长椅的座位底下,用透明胶带,粘着一个小小的U盘。
我心里一动,把U盘收好,立刻找了家最近的网吧。
网吧里,空气混浊,充满了泡面和香烟的味道。
我把U盘插进电脑。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
屏幕上,出现了陈默的脸。
他好像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的,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的身后,是豆豆。
豆豆坐在一片草地上,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着一朵小野花。
“小雅,”陈默的声音,通过耳机,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看到你,真好。”
我愣住了。
他看到我了?
他接着说:“我就在公园对面的咖啡馆里,看着你。你找到长椅的时候,我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因为,我想让你,也想让我自己,重新走一遍我们爱过的证据。
生活太平淡了,平淡到让我们都忘了,我们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
你刻下那个爱心的时候,我问你,我们会不会永远在一起。
你很肯定地点点头,说,当然会。
我当时,真的信了。
现在,我依然信。
小雅,我们的家,还在。
只是,它需要我们一起,把它找回来。
下一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我向你求婚的那个山顶。
山顶上,有我们一起种下的一棵小树苗。
不知道,它现在长大了没有。”
视频结束了。
我摘下耳机,趴在键盘上,泣不成声。
网吧里嘈杂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陈默的声音,和豆豆模糊的背影。
我立刻买了去往那个山顶的票。
那座山,在我们大学城的隔壁城市。
当年,我们坐了两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到那里。
这一次,我坐上了高铁。
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山顶的风,很大。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树。
它已经不再是小树苗了。
长成了一棵挺拔的小树,在风中摇曳着枝叶。
树干上,挂着一个红色的锦囊。
我走过去,解下锦囊。
里面,是一张照片。
是豆豆的照片。
她站在树下,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了几颗小米牙。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
“妈妈,快来找我们呀!爸爸说,下一站,是我们的第一个家。”
我们的第一个家。
那是在毕业后,我们在这个城市租的第一个房子。
一个只有三十平米的老破小。
没有空调,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
但那段日子,我们却过得无比快乐。
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会挤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吃饭,他会把碗里最好吃的肉,都夹给我。
我们会在晚上,搬个小板凳,坐在漏风的窗户前,数天上的星星。
他说,等我们有钱了,就买一个大房子,带一个大大的阳台,种满我喜欢的花。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小区。
小区已经很破旧了,到处都贴着“拆”字的红圈。
我们的那个小房子,门上贴着封条。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了很久。
门上,插着一枝玫瑰花。
已经有点蔫了。
花枝上,系着一张小卡片。
“房子没了,但家还在。
还记得吗?我们在这里,规划过我们的未来。
你说,你想去海边,开一个画室。
我说,好,那我就在海边,盖一座房子。
现在,我带着豆豆,去我们梦想开始的地方了。
我在那里,等你。”
海边。
是他的老家。
那个我刚刚离开的海边小城。
我明白了。
他带着豆豆,绕了一个大圈,最后,回到了原点。
他不是在逃离。
他是在指引。
指引我,也指引他自己,找回那条回家的路。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回了那个海边小城。
当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时,我的心,无比平静。
我知道,我就要见到他们了。
我没有去他父母家。
我打车,直接去了海边。
那片海,我们曾经一起来过。
我记得,他指着远处的一片空地,对我说:“小雅,你看,以后,我们的家,就安在这里。”
我下了车,赤着脚,走在沙滩上。
沙子很软,很细。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带着一股淡淡的咸味。
远处,海鸥在盘旋。
我一直往前走。
走了很久。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就在那片,他曾指给我看的空地上。
他搭了一个小小的帐篷。
帐篷前,升着一小堆篝火。
豆豆,就坐在他旁边,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什么。
陈默,正在专注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个木头。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画面,美得像一幅画。
我停下脚步,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我怕,我一走近,就会打破这份美好。
好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豆豆忽然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我。
她愣了一下,然后,她扔掉手里的树枝,迈开小短腿,朝我跑了过来。
“妈妈!”
她清脆的、带着奶味的声音,乘着海风,飘到我的耳朵里。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蹲下身,张开双臂。
她像一颗小炮弹,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
“妈妈,妈妈,豆豆好想你。”她在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抱着她,抱着我失而复得的宝贝,泣不成声。
“妈妈也想你,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了。”
陈默也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面前,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释然,还有我熟悉的、那汪春水般的温柔。
我抱着豆豆,站起来,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很久。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我只说出三个字。
“我回来了。”
他点点头,笑了。
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欢迎回家。”他说。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小木雕。
是一个女孩的模样。
背着画板,扎着马尾,笑得一脸无畏。
是大学时的我。
“送给你。”他说,“还没雕完,以后,我们一起把它完成。”
我接过木雕,入手温润。
我看到他手上,有好几个被刀划破的小口子。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就睡在那个小小的帐篷里。
听着外面的海浪声,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陈默和豆豆已经起来了。
他们在沙滩上,堆着沙堡。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又那么真实。
我走出帐篷,看到旁边放着一个背包。
是陈默的。
背包上,挂着一个信封。
是最后一个。
我拆开信。
“小雅: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你已经找到了我们。
也说明,我们,找回了彼此。
这趟旅程,很累吧?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但我不知道,除了这种笨拙的方式,我还能怎样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你离开的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
我想,我们的问题,不在于你出去旅行,而在于,我们的心,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
我们被生活的琐碎,磨掉了太多的激情和耐心。
我们忘了,如何去倾听彼此内心的声音。
你想要的,不是逃离。
你想要的,是被看见。
被看见你的疲惫,你的梦想,和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
而我,也一样。
我想要的,是被理解。
被理解我的沉默,我的压力,和我作为一个男人,想要撑起一个家的笨拙的努力。
小雅,我们都没错。
我们只是,需要一个机会,重新认识一下对方,也重新认识一下自己。
现在,我想,我们都找到了答案。
那片你想要的画室,那座我答应你的房子,我们一起,把它盖起来,好吗?
就在这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看完信,早已泪流满面。
我抬起头,看向远处。
陈默正牵着豆豆的手,朝我走来。
海风吹起我的长发,阳光温暖地包裹着我。
我知道,我那趟长达一个月的,所谓寻找自我的旅行,结束了。
而我真正的,回家的路,才刚刚开始。
这条路,没有终点。
因为,有他们两个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后来,我们真的在那个海边小城,定居了下来。
陈默找了一份当地设计院的工作,不再像以前那么忙碌。
我们用所有的积蓄,加上两边父母的资助,买下了那片地。
我们一起设计图纸,一起去建材市场挑选材料。
像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筑起我们梦想中的家。
房子盖好的那天,我们请了很多朋友来。
老许也来了。
他晒得更黑了,带来了一瓶上好的青稞酒。
他拍着陈默的肩膀,说:“兄弟,你牛。真的,太牛了。”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的画室,就在一楼,有着大大的落地窗。
每天,我都可以看着大海画画。
豆豆,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她每天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一朵路边摘的小野花。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平淡的轨道上。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知道,那是一种叫“心安”的东西。
是一种,你知道无论你走多远,都有一个地方在等你,有一个人在等你,的那种笃定。
我们还是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晚饭吃什么,比如豆豆的教育问题。
但我们再也不会冷战了。
我们会把话说开,会告诉对方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们学会了,在爱里,保持真诚和坦率。
有时候,我画画累了,会走到院子里。
陈默会在那里,侍弄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
他会抬起头,冲我笑笑。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光影斑驳。
我就会想起,很多年前,大学图书馆里那个下午。
那个白衣少年,和那个心跳加速的自己。
原来,我们寻找了一路,追逐了一路。
最后才发现,我们最想要的风景,其实,从一开始,就陪在自己身边。
只是,我们需要绕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那趟旅行的照片,我还留着。
偶尔翻看,我还是会觉得,那一个月,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梦里,有雪山,有经幡,有自由的风。
但梦醒了,我更庆幸。
庆幸我回到了现实。
因为现实里,有我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实实在在的幸福。
有爱,有家,有你。
这就够了。
来源:在山坡之上栽种花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