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天的相亲,约在城里一家新开的咖啡馆。
名字挺洋气,叫什么“午后长颈鹿”。
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一个开大货车的,身上总有股洗不掉的柴油味儿,跟这里头飘着的、又香又苦的咖啡味儿,格格不入。
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笨狗熊。
我妈给我下了死命令,说这次再不成,她就跟着我上车,我跑到哪儿她跟到哪儿,直到我领个媳妇回家。
她说介绍人把那姑娘夸上了天,叫林夏,在城里做会计,文静,秀气,知书达理。
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张被风吹日晒得有些粗糙的脸,理发店师傅给抓得支棱起来的头发,还有身上这件新买的、勒得我有点喘不上气的格子衬衫。
心里头,一点底都没有。
林夏是踩着点来的。
她穿着一条浅色的裙子,头发很长,走路的时候,裙摆和发梢都在轻轻地晃。
她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皮肤很白,眼睛亮亮的,像含着一汪水。
她在我对面坐下,很客气地冲我笑了笑,说:“你好,我是林夏。”
我赶紧站起来,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动,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看来。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像被开水烫过。
“我,我叫李大川。”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得像车辙下的沙土。
她好像没在意,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半秒,又很快移开。
我们点了东西,一人一杯咖啡,还有一小块看起来很贵的蛋糕。
我从来不喝这玩意儿,又苦又涩,喝到嘴里,舌头都打了结。
可我不敢说,只能学着她的样子,用小勺子慢慢搅。
气氛很尴尬。
介绍人说的那些共同话题,一个也用不上。
我问她工作忙不忙,她说还行。
我问她平时喜欢干什么,她说看看书,听听音乐。
这些我都不懂。
我的世界里,只有方向盘,路,还有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
我搜肠刮D地想找点话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回响。
“你……你家是哪儿的?”我憋了半天,问了个最蠢的问题。介绍人早就说过了,她家是郊区种地的。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
“王阿姨没跟你说吗?我家在石桥村。”
“哦哦,说过,说过,我忘了。”我赶紧解释,脸上的热度又升了上来。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在她面前,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笨拙可笑。
她大概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开始频繁地看手机,回复消息的速度很快,手指在屏幕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我知道,这是不耐烦的信号。
我心里一急,想再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比如我虽然是个开车的,但我一个月挣得也不少,我能吃苦,我会对人好……
话还没出口,我就觉得鼻子一热。
一股熟悉的铁锈味儿,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完了。
又流鼻血了。
我这毛病是老毛病了,跟车时间长,休息不好,就容易上火。
我慌忙捂住鼻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乱掏,想找点纸。
可我出门的时候太紧张,什么都忘了带。
那股热流,顺着我的指缝,一滴,一滴,砸在了我雪白的衬衫上。
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几朵红梅,刺眼得很。
林夏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那眼神里,先是惊讶,然后是……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
就好像,我不是流了鼻血,而是吐了什么脏东西在她面前。
她往后缩了缩,身体离桌子远了一些,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周围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
我狼狈到了极点,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没,没事,老毛病。”我瓮声瓮气地说,血还在流,堵住了我的半个鼻腔。
咖啡馆的服务员递来了纸巾。
我胡乱地擦着,可那血,像是跟我作对一样,越擦越多。
白色的纸巾,很快就被染红了。
我新买的衬衣,也毁了。
那顿相亲,就这么草草收场。
林夏找了个借口,说朋友有急事找她,先走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再正眼看我一下。
我一个人坐在那儿,直到鼻血止住,才付了钱离开。
走在街上,秋风吹得我有点冷。
看着车来车往,灯红酒绿,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城市,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属于国道,属于服务区,属于那个装着泡面和火腿肠的驾驶室。
回到家,我妈看我衬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
问清了来龙去脉,她一个劲儿地叹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姑娘,也太……”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这姑娘也太瞧不起人了。
可我心里明白,换成谁,大概都会是这个反应。
谁愿意跟一个第一次见面,就把血滴在衬衫上的男人,继续聊下去呢?
这事儿,黄了。
黄得彻彻底底。
我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解脱。
或许,我这样的人,就只配跟方向盘过一辈子。
过了两天,我接了个长途的活儿,拉一批货去南方。
在路上跑了四五天,我刻意不去想那天的尴尬。
可越是这样,林夏那个嫌弃的眼神,就越是在我脑子里盘旋,怎么也赶不走。
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
不疼,但就是难受。
从南方回来,刚进家门,我妈就火急火燎地把我拉到一边。
“大川,王阿姨刚来电话了。”
“哪个王阿姨?”我累得脑子都转不动了。
“就是给你介绍林夏那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干啥?还想给我介绍别人?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
“不是!”我妈拍了我一下,“是林夏家,出事了。”
我愣住了。
我妈说,林夏她爸,前几天在地里干活,突然就晕倒了。
送到医院一查,是心脏的问题,挺严重,得马上住院。
这一下,家里的顶梁柱就倒了。
更要命的是,她家那十亩地的玉米,熟了。
秋收,就这几天的事儿。
错过了,一场雨下来,一年的收成就全泡汤了。
她妈一个人,急得天天掉眼泪。
林夏一个女孩子,又是做会计的,哪里干过这种粗活?
亲戚朋友是有,可家家户户都忙着收自己的庄稼,谁有空去管别人家的闲事?
“王阿姨说,林夏她妈都快愁白了头,天天在村口盼着,看有没有收割机路过,可今年这年景,收割机比啥都金贵,根本请不到。”
我听着,心里头闷闷的。
我想起了林夏。
想起她那双亮亮的、含着水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现在装的,应该都是焦虑和无助吧。
我想起她皱着眉头的样子。
那天,她是因为嫌弃我。
现在,她应该是在为家里的十亩玉米发愁。
“妈,石桥村,怎么走?”我问。
我妈愣住了,“你问这个干啥?”
“我去看看。”
“你去?你去干啥?人家姑娘都瞧不上你……”
“我去帮她家掰玉米。”我打断她的话,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我妈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最后,她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
我没觉得自己傻。
我只是觉得,我该去。
不是为了让她高看我一眼,也不是为了挽回什么。
我就是觉得,一个姑娘家,遇到这么大的难处,我一个大男人,有力气,有时间,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那是一种本能。
就像在路上看到有车抛锚了,我会习惯性地停下来,问一句“要不要帮忙”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开着我那辆半旧的皮卡车,出发了。
车斗里,我装了手套,镰刀,还有几大桶水和一些干粮。
按照导航,石橋村离市区不算远,但路不好走。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阵阵的灰尘。
空气里,有泥土和庄稼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很熟悉。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后来才跟着我爸进了城。
车子开到村口,我停下来,问了一个早起的老大爷。
“大爷,问一下,林家怎么走?”
“哪个林家?”
“就是……家里种了十亩玉米,男主人住院了那个。”
老大爷一听,立马就明白了。
“哦,你说林老三家啊,可怜哦……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里走,看到最大那片玉米地,就是他家了。”
我道了谢,继续往前开。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片玉米地。
是真的大。
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在晨光里,像一片凝固的海洋。
玉米秆子长得比人还高,沉甸甸的玉米棒子,把秆子都压弯了腰。
地头,搭着一个简易的窝棚。
一个女人,正坐在窝棚底下,拿着一个玉米棒子,慢慢地剥着。
她的背,佝偻着,头发也有些花白。
应该就是林夏的妈妈。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你找谁?”
“阿姨,你好,我是……”我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说我是林夏的相亲对象?
太尴尬了。
“我是王阿姨介绍来的,听说你家需要人帮忙收玉米,我来看看。”我撒了个谎。
她一听是介绍人找来的,脸上的警惕放松了一些。
但还是充满了怀疑。
“帮忙?现在这年头,谁有空帮忙?工钱可不便宜啊。”
“阿姨,我不要工钱。”我说。
她更不信了,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不要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小伙子,你别是骗子吧?”
我被她问得哭笑不得。
我挠了挠头,从车上搬下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
“阿姨,这是我给你和叔叔带的。我真是来帮忙的,你放心,我别的不会,就是有力气。”
她看着那些东西,又看看我这张还算老实的脸,终于有点信了。
“你……你图啥啊?”
“不图啥。”我笑了笑,“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我没再跟她多解释,戴上手套,拿起镰刀,一头就扎进了玉米地里。
掰玉米,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
左手扶住玉米秆,右手找到玉米棒子的连接处,用力一拧,一掰。
“咔嚓”一声,一个金黄的玉米棒子就到手了。
然后,扔进随身带着的蛇皮袋里。
动作要快,要准,要狠。
我很多年没干过这个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
很快,我就找到了节奏。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在寂静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夏的妈妈,站在地头,呆呆地看了我很久。
我没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我只是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干。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背心。
玉米叶子,像一把把小刀,划在我的胳膊上,脸上,火辣辣地疼。
但我不觉得累。
心里头,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这比坐在那个什么“长颈鹿”咖啡馆里,舒服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掰满了一袋,拖到地头。
林夏的妈妈,已经给我倒好了一大碗水。
是那种用井水镇过的凉白开,喝到肚子里,浑身的暑气都消了。
“小伙子,歇会儿吧。”她的语气,软了下来。
“不累,阿姨。”我一口气把水喝完,抹了把嘴,又准备下地。
“你……你到底叫啥名啊?”她在我身后问。
“我叫李大川。”
“大川……”她念叨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那一整天,我就在玉米地里。
中午,她给我端来了一碗面。
白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还飘着几点葱花。
很香。
我蹲在地头,呼噜呼噜地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她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时不时地跟我说几句话。
说她家老林,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享过福。
说林夏,从小就学习好,是她的骄傲。
说这十亩玉米,是他们家一整年的指望。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阿姨,你放心,有我呢,这几天肯定能给你收完。”
她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
下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
一辆小摩托,停在了地头。
车上下来一个姑娘,穿着一身运动服,头发扎成了马尾。
是林夏。
她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站在那儿,手里还提着给妈妈带的饭盒,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也愣住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我以为,她还在城里上班。
我下意识地想躲,可这光秃秃的地头,我能躲到哪儿去?
我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和汗水。
胳膊上,还有几道被玉米叶划出的血痕。
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又被太阳晒干,变得硬邦邦的,还散发着一股汗酸味。
我这副样子,比那天在咖啡馆里流鼻血,还要狼狈一百倍。
“妈,他……他怎么在这儿?”林夏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发颤。
“小夏,你回来了。”她妈妈赶紧迎上去,“这是大川,王阿姨介绍来帮忙的。”
“王阿姨?”林夏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看着我,还是那天在咖啡馆里的那种眼神,居高临下地审视。
“你来干什么?”她问,语气很冲。
“我……”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吧。”她冷冷地说。
“小夏!你怎么说话呢!”她妈妈急了,拉了她一把。
“妈,你不知道,他……”林夏想说什么,但又看了我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想说,他就是那个在相亲时流鼻血的土包子。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
我没说话,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镰刀,准备继续下地。
用行动告诉她,我不会走。
“你站住!”她在我身后喊道。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吗?就会……就会看上你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你想多了。”我转过头,看着她,很平静地说,“我没那么想。”
“我只是觉得,地里的庄稼,不能就这么糟蹋了。”
“阿姨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多活。”
“你爸还在医院里躺着。”
“我来,跟你看上看不上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完,我不再理她,一头扎进了那片金黄色的“海洋”。
我能听到她妈妈在后面小声地劝她。
也能感觉到,她那道灼人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背后。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
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这个你瞧不起的人,能干什么。
我掰玉米的速度,更快了。
镰刀挥舞,玉米棒子像雨点一样,落进蛇皮袋里。
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我睁不开眼。
我就用袖子胡乱一擦,继续干。
那天下午,林夏没有走。
她就站在地头,看着。
不说话,也不动。
像一尊雕像。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拖着最后一大袋玉米,从地里出来。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腰也直不起来了。
整个人,像是散了架。
林夏的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
很简单,就是白米粥,和几个炒菜。
她非要留我吃饭。
我本来想拒绝,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饭桌上,气氛很诡异。
林夏的妈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累了一天了。”
林夏坐在我对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也不说话,只顾着埋头吃饭。
那顿饭,我吃了三大碗。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
村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几声狗叫和虫鸣。
天上的星星,特别亮,一颗一颗,像钻石一样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我起身告辞。
“大川,明天……还来吗?”林夏的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了,不收完,我不会走的。”
她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林夏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还是很复杂。
但好像,比下午的时候,少了一点尖锐。
我开着车,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
车窗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田野里特有的清香。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了。
反而觉得,心里头,很舒坦。
第二天,我到得更早。
让我意外的是,林夏也在。
她换上了一身旧衣服,戴着草帽和手套,已经下地了。
她的动作,很生疏,很笨拙。
掰一个玉米,要费好大的劲儿。
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有好几次都砸到了自己的脚。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
我走到她身边,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的那一垄,开始干活。
我用我的节奏,带着她。
“咔嚓。”我掰下一个。
她学着我的样子,也用力一掰。
“咔嚓。”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左一右,默默地掰着玉米。
谁也不说话。
只有玉米秆被掰断的“咔嚓”声,和我们俩的呼吸声。
太阳,一点点升高。
地里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像个大蒸笼。
我的汗,早就把衣服湿透了。
林夏的脸上,也挂满了汗珠。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
好几次,我都看到她停下来,扶着腰,大口地喘气。
但她没说一句累,也没说要休息。
只是歇一会儿,就又咬着牙,继续干。
中午,她妈妈送饭来。
我们三个人,就坐在地头的树荫下,吃饭。
今天的菜,比昨天丰盛。
有一盘红烧肉。
她妈妈,把大半盘肉,都夹到了我的碗里。
“大川,吃肉,补力气。”
林夏看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吃完饭,她妈妈要收拾碗筷。
林夏说:“妈,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她妈妈走了。
地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一阵风吹过,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你……为什么要来?”她突然开口问。
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说:“我说了,跟你们家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她追问。
“不是帮你。”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是帮这片地。”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我知道,庄稼对于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命。”
“我见不得,好好的粮食,就这么烂在地里。”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那天……对不起。”
我知道,她说的是相亲那天的事。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笑了笑,“你没说错,我也没做错。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这样的人,坐在咖啡馆里,就是个笑话。”
“但在这里,”我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在这里,我不是。”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融化。
下午,我们继续干活。
她的动作,比上午熟练了一些。
但还是会犯错。
有一次,她手滑了,镰刀没拿稳,一下子就朝自己的腿上落下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镰刀的刀刃,离她的裤子,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她吓得脸都白了。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抓着她的手腕,能感觉到她的脉搏,在飞快地跳动。
她的手,很软,但手心,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有的,已经破了,血和组织液混在一起,看起来很吓人。
“你没事吧?”我问。
她摇了摇头,挣开了我的手。
“小心点。”我说,“这玩意儿,不是闹着玩的。”
她“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从那以后,她干活的时候,就离我近了一些。
有时候,我掰得快了,会停下来,等她一会儿。
有时候,她搬不动那一大袋玉米,我会很自然地走过去,接过来,扛在肩上。
我们之间,还是很少说话。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我们俩,就像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都是一身的汗,一身的土。
回到家,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可第二天早上,闹钟一响,我又会准时爬起来,开着我的皮卡,去往那片金色的田野。
那十亩地,在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下,一点一点地被“啃”食。
空出来的土地,越来越多。
地头堆着的玉米,也越来越多,像一座座金色的山。
林夏的手,已经不能看了。
水泡破了,又磨出新的。
旧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新的伤口覆盖。
我劝她休息,让她干点轻松的活儿。
她不肯。
她说:“你一个外人都能这样,我凭什么不行?”
我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被晒得黑红的小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麻麻的。
我发现,她其实,不是我想象中那个娇气的、瞧不起人的城里姑娘。
她只是,用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那层壳,叫“体面”,叫“骄傲”。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些汗水面前,所有的壳,都碎了。
露出了里面那个,柔软的,坚韧的,会为了家人拼命的姑娘。
收玉米的最后一天,天气突然变了。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到了下午,乌云就从天边涌了过来。
风也大了,吹得玉米秆子东倒西歪。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要下雨了。”我说。
林夏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那怎么办?还有最后两垄没收完。”
“收!下刀子也得收完!”我把镰刀握得更紧了。
我们俩,都加快了速度。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天色,暗得像傍晚。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打在玉米叶子上,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
“下雨了!快走!”我冲她喊。
“不!收完再走!”她也冲我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雨,越下越大。
很快,我们就成了两个落汤鸡。
雨水顺着我们的头发,脸颊,往下流。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我看着她在雨中倔强的身影,心里一横。
我扔掉镰刀,直接用手,把那些玉米秆子,连根拔起,扛在肩上,就往地头跑。
她也学着我的样子。
我们俩,就像两只蚂蚁,在暴雨中,疯狂地搬运着我们的“粮食”。
一趟,又一趟。
当我们把最后一棵玉米秆子,也拖到窝棚底下的时候,我们俩,都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雨,还在下。
我们俩,就坐在窝棚里,看着外面的雨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浑身,没有一处是干的。
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突然,都笑了。
笑着笑着,林夏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一边哭,一边笑,像个孩子。
“我们……我们收完了。”她说。
“是啊,收完了。”我说。
十亩地的玉米,我们用了七天时间,收完了。
在暴雨来临前的最后一刻。
那一刻,我看着她那张哭花了的脸,突然觉得,她真好看。
比在咖啡馆里,化着精致的妆,穿着漂亮裙子的她,好看一百倍,一千倍。
雨停了之后,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很漂亮。
地里的活儿干完了,但还没结束。
接下来,是要把这些玉米,拉到镇上的粮站去卖掉。
这是个大工程。
光靠我那辆小皮卡,不知道要拉到猴年马月。
我给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开大货车的,打了个电话。
让他开着他的大车,过来帮忙。
朋友很够意思,第二天一早就来了。
我们三个人,又忙活了一整天,才把那小山一样的玉米,全都装上了车。
林夏的妈妈,看着那满满一车金黄的玉米,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手,说:“大川,阿姨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我说:“阿姨,你再说这话,我可就走了。”
她这才抹着眼泪,笑了。
我开着我的皮卡,在前面带路。
朋友开着大货车,跟在后面。
林夏,坐在我的副驾驶上。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们第一次,在玉米地之外的地方,单独相处。
车里,很安静。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很好闻。
“我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突然说。
“是吗?那太好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手术也很成功。”
“那就好,那就好。”
“这次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康复费用……多亏了这些玉米。”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里,亮晶晶的。
“李大川。”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
“嗯?”
“你是个好人。”
我笑了。
“现在才发现啊?”
她也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卖完玉米,拿到钱,林夏的妈妈,非要塞给我一个大红包。
我死活不要。
推来推去,她急了。
“大川,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阿姨!”
我没办法,只能收下。
但我没打开看。
回去的路上,我把那个红包,塞给了林夏。
“这是什么?”她问。
“你妈给的工钱。”我说,“我不能要。你爸看病,到处都要用钱。”
她看着我,不说话。
“拿着吧。”我说,“就当……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很深,很亮。
像天上的星星。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那个红包,接了过去。
“好。”她说,“我以后,还你。”
从石桥村回来,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
我继续开着我的大货车,天南地北地跑。
她继续在城里的写字楼里,做她的会计。
我们没有再联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俩,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就各自奔向远方,再无交集。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有时候,在服务区吃泡面的时候,我会想起那碗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面条。
有时候,在路上看到大片的玉米地,我会想起那个在雨中哭得像个孩子的姑娘。
我甚至,还去那个“午后长颈鹿”咖啡馆,买了一杯咖啡。
还是那么苦,那么涩。
但我好像,没那么讨厌那个味道了。
一个月后,我跑完一趟长途回来。
刚到家,我妈就递给我一个手机。
“林夏打来的,找你的。”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李大川,是我。”电话那头,是她熟悉的声音。
“嗯,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家。”
“那……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见你一面。”
“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们约在了一个公园门口。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长发披肩。
还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
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她看到我,冲我笑了笑。
“走走?”她说。
我们俩,就在公园里,慢慢地走着。
谁也不说话。
走了很久,她才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借给我的钱。”她说。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那个红包,还有一些钱。
“我爸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下地干活了。”
“我妈说,等明年开春,还想多种几亩地。”
“她说,她现在有盼头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李大川。”
“嗯?”
“你上次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我愣住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不同的世界?”
“不过是,有的人,习惯了坐在写字楼里吹空调。”
“有的人,习惯了在土地上流汗。”
“但我们的脚下,踩着的,是同一片土地。”
“我们吃的,是地里长出来的粮食。”
“我们流的汗,也都是咸的。”
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走到我面前,停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李大川,我妈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说,他是一个,会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流着鼻血,不知所措的男人。”
“他也是一个,会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一声不吭,掰完十亩玉米的男人。”
“他身上,有柴油味,有汗味,有泥土的味道。”
“但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好闻的味道。”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我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很软,很暖。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的心上。
“李大-川,”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你愿意……娶我吗?”
风,吹过公园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里像装着整个星空的姑娘。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我愿意。”
后来,我们结婚了。
没有很隆重的婚礼,就是请了两家人,和一些亲戚朋友,吃了顿饭。
我爸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爸妈,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把女儿交给我,他们放心。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也很幸福。
我还是开我的大货车,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跑就是十天半个月。
我会尽量接一些省内的短途活儿。
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回家。
每次回家,不管多晚,家里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
厨房里,总有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
林夏,还是那个文静秀气的会计。
但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看书听音乐的姑娘了。
她会跟着我妈,学做我喜欢吃的菜。
她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她还会,在我出车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有时候,我会故意逗她。
“你就不嫌我身上有柴油味儿了?”
她就会白我一眼,然后,把脸埋在我的胸口,深深地吸一口气。
“不嫌,闻不够。”
我们很少吵架。
因为我们都经历过,知道现在的生活,来之得多么不容易。
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第二年春天,她爸妈,真的又多种了几亩地。
到了秋天,玉米又熟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让她下地。
我请了收割机。
机器在田里轰隆隆地响着,很快,一大片玉米地,就收割完了。
我们站在地头,看着金黄的玉米,被装上车。
林夏靠在我的肩膀上,说:“老公,你看,今年的玉米,比去年的还好。”
我搂着她,点了点头。
“是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噗嗤一声,笑了。
“就你话多。”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那满地的金黄,还要灿烂。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相亲,我没有流鼻血。
如果,我表现得,像个得体的城里人。
我们之间,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或许,我们会客客气气地吃完那顿饭。
然后,互道再见。
然后,就再也不见。
是那场狼狈的,尴尬的,失败的相亲。
是那十亩地的,沉甸甸的,金灿灿的玉米。
把我们两个,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它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降临。
它会撕掉你所有的伪装,让你露出最真实,最狼狈的一面。
然后,让那个对的人,看到。
并且,爱上。
现在,我们的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
是个男孩,很皮,像我。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到我的大货车上,抱着方向盘,假装自己在开车。
嘴里还喊着:“爸爸,出发!拉玉米去咯!”
每当这个时候,林夏就会站在车下,笑着看我们。
她的眼睛里,还是有水,有光。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常常在想,爱是什么?
爱不是咖啡馆里的甜言蜜语,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誓言。
爱是,我流鼻血时,你眼里闪过的那一丝嫌弃。
也是,我为你掰完十亩玉米后,你眼里的那一汪星光。
爱是,你愿意脱下高跟鞋,陪我走进泥泞的土地。
爱是,我愿意洗掉满身的柴油味,为你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爱是,我们都看到了彼此最不堪的样子,却依然,选择,紧紧拥抱。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开大货车的男人,和一个城里做会计的姑娘的故事。
一个关于鼻血,和十亩玉米的故事。
一个,很土,但很真实的故事。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