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薄薄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化验单,落在我手上时,却像一块从万米高空砸下来的陨石。
那张薄薄的、几乎没有重量的化验单,落在我手上时,却像一块从万米高空砸下来的陨石。
世界在那一瞬间被切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之前的我,另一半,是现在这个,被宣判了的我。
医生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
有同情,有不解,还有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震惊”的东西。
他说:“HIV阳性。”
三个字。
像三颗生了锈的钉子,被一把看不见的锤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嗡的一声。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我看不清医生的嘴唇在动,也听不见空调出风口那单调的、催人昏昏欲睡的嗡鸣。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三个字,在我的颅腔里横冲直撞,撞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阳性。
我的人生,怎么会和这个词扯上关系?
我看着自己的手。
干净,整洁,指甲修剪得圆润,上面还涂着一层淡淡的樱花粉色指甲油。
就是这双手,一年前,戴上了他给的戒指。
我的丈夫。
一个比我大二十五岁的男人。
一个满腹经纶,身上总是带着旧书和阳光混合气味的老教授。
我们的生活,像一首被拉长了节拍的古典慢板,安静,平稳,甚至有些枯燥。
除了他,我没有任何可能。
绝无可能。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从灭顶的眩晕中,挣扎着探出头来。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极其陌生的,嘶哑的声音问:“会不会……搞错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片冰冷的光。
“我们复查了两次。”他说,“结果是一样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为了印证这个结果的权威性。
“疾控中心那边,也会再做一次确证实验。”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
不是那种因为寒冷而产生的战栗,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控制的震颤。
像一台即将散架的机器。
医生看着我,那种震惊的眼神又出现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
“你的免疫细胞指数……非常健康。”
“甚至比很多正常人都要好。”
“还有,病毒载量极低,低到几乎检测不到的水平。”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很不寻常。对于一个初筛阳性的感染者来说,这太不寻常了。”
“就好像……病毒在你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很久。”
我听不懂。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什么免疫细胞,什么病毒载量。
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对我来说,和外星人的语言没有任何区别。
我只知道,我的身体里,住进了一个魔鬼。
一个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来的魔鬼。
而唯一的钥匙,握在那个男人的手里。
那个此刻,应该正在家里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里,泡着一壶龙井,读着一本康德的男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夏天的午后,太阳毒得像一盆泼下来的滚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柏油路被晒化了的焦糊味。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那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刮着我的耳膜。
我的脚踩在滚烫的人行道上,能感觉到鞋底正在慢慢变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我却感觉不到疼。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随着那张化验单,一起死在了那个开着冷气的诊室里。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去问他。
问他为什么。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对准。
“咔哒”一声。
门开了。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书卷气、茶香和淡淡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曾几何可,这是让我感到无比安心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可现在,这股味道,却让我一阵反胃。
他果然在书房。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戴着那副老花镜,坐在他那张用了几十年的藤椅上。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他听见我回来的声音,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和煦,温暖,像三月的春风。
“回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今天体检的人多吗?累不累?”
我站在书房门口,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一年,也以为他同样爱着我的男人。
我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想冲上去,撕碎他脸上那副伪善的面具。
我想质问他,咆哮,哭喊。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他摘下老花镜,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怎么了?”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带着关切。
“脸色这么难看,是中暑了吗?”
他伸出手,想来摸我的额头。
我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书房里那台老式座钟的“滴答”声,变得异常清晰。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脏上。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有惊愕,有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悲哀。
是的,是悲哀。
仿佛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仿佛悬在他头顶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掉了下来。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砸在地板上。
我从包里,颤抖着拿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化验单,扔在了他面前。
那张薄薄的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脚边。
像一片落叶。
一片宣告我生命秋天来临的落叶。
他没有弯腰去捡。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那样站到天荒地老。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哀伤。
他说:“对不起。”
不是疑问,不是辩解。
是承认。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那天晚上,我们彻夜未眠。
我们就坐在那间书房里,隔着一张茶几,相对无言。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进来,把地板照得一片清冷。
那台老座钟,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滴答,滴答。
仿佛在为我那死去的爱情,倒数计时。
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一个属于他的,被尘封了三十年的秘密。
故事的开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儒雅的老教授,而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
他有才华,有抱负,还有一个深爱着他的妻子。
生活,本该像一幅色彩明亮的油画,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直到一场意外的发生。
他患有血友病。
一种遗传性的凝血功能障碍疾病。
一次小小的磕碰,都可能导致他血流不止。
在一次实验中,他不小心划伤了手臂,血流如注,被紧急送往医院。
输血。
那是唯一的救命方法。
在那个年代,人们对于血液安全,还没有今天这样严格的概念。
他活了下来。
却也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几年后,一场席卷全球的恐慌,悄然而至。
一个陌生的,令人闻之色变的病毒,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艾滋病。
一开始,人们对它一无所知,只知道它通过血液和体液传播,得了它,就等于被判了死刑。
紧接着,全国范围内爆发出大规模的“血祸”事件。
无数因为输血而感染病毒的案例,被接连报道出来。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每一个输过血的人心里蔓延。
他也不例外。
他去了医院,做了检查。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他形容自己,像是活在地狱里。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不敢告诉妻子,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那份足以将人压垮的恐惧。
结果出来了。
阳性。
他说,当他看到那张化验单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他想到了死。
从学校的顶楼,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他的学术,舍不得他那些还没完成的著作。
更舍不得,那个深爱着他的妻子。
第四天,他向妻子坦白了。
他以为,她会陪着他,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毕竟,他们曾经发誓,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会不离不弃。
可他错了。
他低估了那个年代,人们对于艾滋病的恐惧。
妻子听到消息后,脸色煞白,尖叫着从他身边逃开,仿佛他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
第二天,她就搬走了。
没有一句告别,只留下了一纸离婚协议。
他说,那一刻,他的心,比得知自己感染了病毒时,还要痛。
身体的病,或许还有药可医。
可心死了,就再也救不活了。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就变成了黑白色。
他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卖掉了城里的房子,搬到了现在这个郊区的旧居。
他把自己,彻底地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他不见朋友,不联系亲人。
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写作,养花,喝茶。
他像一个活在孤岛上的鲁滨逊,唯一的伙伴,就是满屋子的书。
他开始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
一年,两年。
他想象中的那些可怕的症状,并没有出现。
他没有发烧,没有腹泻,没有消瘦,没有长出那些恐怖的肿瘤。
他依旧健康,甚至比以前还要精神。
他很困惑。
他去医院复查。
结果,依旧是阳性。
但是,医生告诉他,他体内的病毒载量,非常非常低。
他的免疫系统,也丝毫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医生说,他是一个极其罕见的“精英控制者”。
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
他的身体里,仿佛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将那些病毒,牢牢地禁锢了起来,让它们无法作恶。
他成了一个医学上的“奇迹”。
很多专家学者,都来找他,想研究他。
抽取他的血液,分析他的基因。
他都拒绝了。
他说,他不想当一个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珍稀动物。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自己这“侥幸”得来的人生。
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孤独地,守着这个秘密,直到老死。
直到,我的出现。
我们相遇在一个小众的读书会上。
那天,他作为特邀嘉宾,分享他对尼采哲学的理解。
我坐在台下,看着那个在台上侃侃而谈,眼神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男人,瞬间就被吸引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与这个浮躁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
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璞玉,温润,而有光泽。
读书会结束后,我鼓起勇气,上前向他请教了一个问题。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后来,我们开始频繁地通信,聊文学,聊哲学,聊艺术。
我发现,我们有着惊人相似的灵魂。
他懂我说的每一个梗,我也能理解他引用的每一个典故。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像一株干涸的植物,遇到了甘霖。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我向他表白了。
他拒绝了。
他说,他太老了,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
他说,他的人生,是一口枯井,不想把我这样鲜活的生命,也拖进来。
可我没有放弃。
我像一团火,执着地,想要融化他那座冰封了多年的心。
我每天都来找他,给他带我亲手做的饭菜,帮他打理那个有些荒芜的院子。
我陪他散步,听他讲过去的故事(当然,是省略了那个秘密的版本)。
在他的书房里,我一待就是一下午,安安静静地看书,从不打扰他。
终于,他那颗冰封的心,开始融化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变得充满了爱意。
他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他说,我是上帝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他向我求婚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他没有鲜花,没有戒指,只是拉着我的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
“你真的……不后悔吗?”
我笑着,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说:“我只怕,自己会后悔没有嫁给你。”
现在想来,那个吻,或许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他说,在和我结婚前,他挣扎了很久。
他查阅了大量的医学资料。
资料上说,“精英控制者”体内的病毒,处于深度休眠状态,传染性极低,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过任何亲密行为了。
他抱着一丝侥幸。
他觉得,上帝既然给了他一次奇迹,或许,会再给他一次。
他太渴望爱了。
太渴望,能有一个人,陪他走完这孤独的余生。
于是,他选择了隐瞒。
他赌了一把。
用我的健康,和我的一生,做赌注。
结果,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故事讲完了。
窗外的天,已经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来了。
可我的世界,却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我看着他。
他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头发更白了,皱纹更深了,眼神里的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等待着我的审判。
我该怎么办?
恨他吗?
我当然恨。
我恨他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渴望,就毁了我的一生。
我恨他为什么那么懦弱,连坦白的勇气都没有。
可是,看着他那副被悔恨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我的心里,却又生出一丝不忍。
这是一个被命运捉弄了一生的可怜人。
他所承受的痛苦,或许,并不比我少。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爱与恨,原谅与惩罚,像两条毒蛇,在我的心里,疯狂地撕咬着。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我需要冷静。
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不说话,不看对方。
吃饭的时候,各自坐在餐桌的一角。
睡觉的时候,我搬到了客房。
那栋曾经充满了温馨和爱意的房子,变得像一个冰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就是医生那张宣判我死刑的脸。
就是他那句冰冷的“对不起”。
我开始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我的体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掉。
短短几天,我就瘦得脱了相。
他比我更不好过。
他不再去书房了。
整天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的眼睛,总是空洞地,望着一个地方。
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自责,和哀求。
可我,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我的心,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我提出了离婚。
我说,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我不想再看到他。
他听到“离婚”两个字的时候,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水。
浑浊的,苍老的泪水。
顺着他那深刻的皱纹,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他说:“好。”
只有一个字。
却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说:“房子,存款,都给你。”
“我净身出户。”
“只求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眼泪。
我不想让他知道,其实,我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不舍。
疾控中心的复核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和医院的诊断,一模一样。
我被确诊了。
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大堆宣传手册,和一张去定点医院接受治疗的转介单。
他告诉我,现在国家的政策很好,所有的抗病毒药物,都是免费的。
只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HIV感染者,也可以拥有和正常人差不多的寿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
可我知道,从我拿到那张确诊报告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被彻底改写了。
我将终身与药物为伴。
我将永远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我将失去结婚,生育,拥有一个正常家庭的权利。
我的人生,在二十六岁这一年,提前画上了句号。
我拿着那张转介单,一个人,去了定点医院。
那是一栋独立的,有些陈旧的小楼。
来来往往的人,都戴着口罩,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如出一辙的,麻木和绝望。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在这里,见到了我的主治医生。
一个姓王的,看起来很和蔼的女医生。
她看了我的化验单,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和之前那个医生,一模一样的,震惊的表情。
“你的情况,太特殊了。”
王医生扶了扶眼镜,眉头紧锁。
“CD4(免疫细胞)这么高,病毒载量这么低,几乎不像一个新发感染者。”
“倒像是……一个已经接受了很长时间治疗,并且效果非常好的病人。”
她问我:“你确定,这是你第一次被检测出阳性吗?”
我点了点头。
“那给你传染病毒的那个人呢?”她又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不知道。
自从那天他讲完那个故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交流过。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检查。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突然很害怕。
害怕他就那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
王医生看出了我的异样。
她温和地说:“我建议,你最好让他也来做个全面的检查。”
“你们的情况,很可能是一个非常罕见的,互相影响的案例。”
“这对于后续的治疗方案,非常重要。”
我犹豫了。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理智告诉我,王医生说得对。
这不仅仅是关系到他,也关系到我自己的命。
我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喂?”
“是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他压抑着的,剧烈的咳嗽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你……生病了?”我问。
“没事。”他说,“就是有点……感冒。”
感冒?
对于一个免疫系统可能已经被激活了的HIV感染者来说,一场小小的感冒,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不再犹豫。
我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对他说:“你现在,马上去医院。”
“我在定点医院等你。”
“我们必须,一起做个检查。”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怕再多说一句,我的声音,就会泄露出我的担忧。
我在医院的大厅里,等了他一个下午。
他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他比几天前,又憔E悴了许多。
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
他走路的步子,都是虚浮的。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走上前,想去扶他。
他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那一步,像一道天堑,无法逾越。
王医生给我们安排了最全面的检查。
抽血,化验,做各种扫描。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
我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谁也没有说话。
医院的走廊,在夜晚,显得格外空旷和安静。
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的,偶尔的交谈声。
和我们两个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我偷偷地看他。
他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
那双手,曾经是那么的温暖,有力。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温柔地抚摸过我的头发。
而现在,那双手,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青筋毕露。
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我别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或许,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而我们,却像两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坐在这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角落里。
检查结果,出来了。
王医生把我们叫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甚至,带着一丝……惊恐。
是的,是惊恐。
她看着我们,就像在看两个怪物。
“这……这怎么可能?”
她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手里的那叠化验单。
“这完全,颠覆了现有的医学认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我颤抖着问,“到底……怎么了?”
王医生抬起头,用一种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她说:“你们两个人的病毒,是同源的。”
这一点,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他的情况,比你,要严重得多。”
“严重……一万倍。”
王医生指着他那张化验单上的一排数字,对我说:
“你看,这是他的病毒载量,每毫升血液里,超过了一千万拷贝。”
“而你的,不到二十。”
“还有他的CD4细胞,已经降到了两位数,只有五十几。”
“而你的,还在一千以上。”
“正常人的范围,是五百到一千五。”
王医生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的免疫系统,已经基本被摧毁了。”
“他现在,正处于艾滋病的发病期。”
“而你,却健康得,像一个正常人。”
“不,比正常人,还要健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完全,无法理解王医生的话。
什么意思?
他快死了,而我,却没事?
这怎么可能?
明明,是他传染给我的啊!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王医生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们对他体内的病毒,进行了基因测序。”
“发现,他感染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存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病毒亚型。”
“这种病毒,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一直处于深度休眠状态。”
“就像一颗……休眠的火山。”
“但是,就在最近,这颗火山,突然爆发了。”
“病毒在他的体内,发生了剧烈的变异和重组。”
“它的毒性,和复制能力,比原始病毒,增强了成千上万倍。”
“它以一种我们前所未见的,疯狂的速度,摧毁着他的免疫系统。”
王医生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最残忍的,也最不可思议的结论。
“是你的身体,唤醒了他体内的病毒。”
“你的免疫系统,在识别并压制这种外来病毒的同时,也像一个信号,激活了他体内沉睡了三十年的魔鬼。”
“你们两个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致命的闭环。”
“他把一个沉睡的病毒,给了你。”
“而你,却还给了他一个,被彻底唤醒的,致命的恶魔。”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我看着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王医生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他的脸上,没有了悲伤,没有了愧疚。
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那是一种,对命运,彻底投降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才是那个,亲手把他推向地狱的人。
我以为,我是受害者。
可到头来,我却成了,最残忍的,刽子手。
这是什么?
是报应吗?
是命运,对我们开的一个,最恶毒的玩笑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恨,所有的怨,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巨大的悲恸和……爱。
是的,是爱。
在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我,还爱着他。
我爱这个,毁了我一生,也被我毁了一生的男人。
我冲过去,跪倒在他的面前。
我抓着他那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放声大哭。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这三个,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字。
他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他那粗糙的,带着老人斑的手背,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
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
他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一点点光。
那光,是心疼,是怜惜。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了一团。
我看到,有殷红的血丝,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我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地剜着。
“医生!”我尖叫起来,“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王医生立刻叫来了护士,把他送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那扇紧闭的大门,像一道生与死的界限。
把他,和我,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
我的人生,在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再到炼狱的,过山车般的颠簸。
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如果他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同生,或者,共死。
他被诊断为,重症卡氏肺孢子菌肺炎。
一种艾滋病最常见的,也是最致命的机会性感染。
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呼吸机,监护仪,输液泵……
那些冰冷的机器,发出单调的,滴滴答答的声音。
维持着他那脆弱的,随时都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我每天,都守在ICU的门外。
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
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
偶尔清醒过来,看到我,会努力地,想对我笑一笑。
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开始接受抗病毒治疗。
每天,一把一把地,吃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
那些药,副作用很大。
头晕,恶心,腹泻,皮疹……
各种各样,难以忍受的折磨。
可我,都咬着牙,挺了过来。
因为王医生说,我必须,尽快地,把体内的病毒,压制到检测不到的水平。
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一个“安全”的,可以照顾他的人。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所有关于艾滋病的知识。
我翻遍了国内外的医学网站,阅读了大量的专业文献。
我向王医生,请教每一个我不懂的问题。
我从一个对医学一无所知的“小白”,变成了一个,半吊子的“专家”。
我知道了,什么是机会性感染,什么是免疫重建,什么是耐药。
我知道了,该如何进行专业的护理,如何预防感染,如何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把他,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
一个月后,他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他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虽然,他还是很虚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是,他活下来了。
我的复查结果,也出来了。
我体内的病毒载量,已经成功地,降到了“检测不到”的水平。
这意味着,我不再具有传染性。
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他了。
我向医院申请,成为了他的专职护工。
我每天,给他擦身,喂饭,换药,处理大小便。
这些,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做的事情,现在,却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心甘情愿。
他很抗拒。
他说,他不想拖累我。
他说,他是一个罪人,不配得到我的照顾。
他甚至,用绝食,来抗议。
我没有跟他争吵。
我只是,端着一碗粥,坐在他的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到他的嘴边。
他闭着嘴,不肯吃。
我就那样,一直举着。
直到,我的手,酸得发抖。
直到,那碗热粥,变得冰凉。
我的眼泪,滴进了碗里。
我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也跟着你一起死?”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睁开眼,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最终,他还是,张开了嘴。
吃下了那口,混合着我的眼泪的,冰冷的粥。
从那天起,他不再抗拒我的照顾。
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配合着所有的治疗。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
我们不再是夫妻。
也不是情人。
我们更像是,相依为命的,战友。
是在一场,与死神的,惨烈的战役中,唯一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
病房里的日子,是枯燥而又漫长的。
为了给他解闷,我从家里,搬来了他那些宝贝一样的书。
我每天,都读给他听。
读尼采,读叔本华,读加缪……
读那些,我曾经,根本看不懂的,哲学著作。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
脸上,会露出,久违的,安详的表情。
有时候,他会突然打断我,给我讲解某一个,深奥的哲学概念。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
但他的思路,却依旧清晰,敏锐。
那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老教授。
而我,又变回了,那个在台下,满眼崇拜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温暖,而又宁静。
在那些瞬间,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现实,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我,沉重的一击。
他的身体,在经历了短暂的稳定后,又开始,急转直下。
他体内的病毒,太狡猾,太顽固了。
它们很快,就对现有的药物,产生了耐药性。
王医生,给他换了二线的,甚至三线的方案。
可效果,都微乎其微。
他的身体,像一栋被白蚁蛀空了的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
新的机会性感染,接踵而至。
巨细胞病毒,侵犯了他的视网膜,让他的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
弓形虫,感染了他的大脑,让他开始,出现认知障碍。
他会,突然忘记,自己是谁。
会,对着我,叫他前妻的名字。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都像被凌迟一样。
可我,不能哭。
我只能,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我是你的妻子。”
“我叫……”
我把我的名字,写在一张大大的卡片上,挂在他的床头。
我让他,每天,都念一百遍。
我怕,有一天,他会,真的,把我忘了。
我们开始,尝试各种,最新的,实验性的疗法。
CAR-T,广谱中和抗体,治疗性疫苗……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愿放弃。
这些治疗,费用,极其高昂。
很快,我们就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我卖掉了,他给我的那套房子。
卖掉了,我所有的,首饰和包包。
我甚至,想去卖血。
可是,我的血,没有人敢要。
就在我们,山穷水尽的时候。
王医生,告诉我们一个消息。
美国一个顶尖的,研究机构,正在招募,像我们这样,极其罕见的,病例,进行一项,全新的,基因编辑疗法的,临床试验。
这项试验,风险极高。
但如果成功,就有可能,彻底清除,他体内的,病毒储存库。
让他,获得“功能性治愈”。
而且,所有的费用,都由,研究机构承担。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就报了名。
经过了,层层的筛选和评估。
我们,成功入选了。
去美国的前一天晚上。
他把我,叫到床边。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款式很简单的,钻戒。
他说:“这是我,早就,给你买好的。”
“本来,想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给你的。”
“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
他拉起我的手,颤抖着,想把那枚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那枚小小的戒指,几次,都从他,干枯的手指间,滑落。
我握住他的手,帮着他,一起,把那枚戒指,套了进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
“真好看。”他说。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如果……”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一定,干干净净地,来见你。”
“我一定,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们,在美国,待了半年。
那半年,像一场,炼狱般的,噩梦。
他接受了,大剂量的,化疗,清空了他体内,所有的,免疫细胞。
然后,再把,经过基因编辑的,健康的细胞,输回他的体内。
那个过程,痛苦,而又漫长。
他经历了,所有,可以想象的,副作用。
感染,出血,器官衰竭……
好几次,他都,在鬼门关前,徘徊。
医生,甚至,给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跪在,教堂里,向上帝,祈祷。
我说,我愿意,用我剩下,所有的寿命,去换他,活下来。
或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帝。
或许,是他,求生的意志,太过强大。
他,又一次,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半年后,我们,回国了。
他的复查结果,震惊了,所有的医生。
他体内的病毒载量,持续,检测不到。
他那被摧毁的,免疫系统,也开始,慢慢地,重建。
他,被宣布,达到了“功能性治愈”。
他,成为了,全世界,第三例,被“治愈”的,艾滋病患者。
我们,成功了。
我们,打赢了,这场,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争。
出院那天,阳光,格外明媚。
我推着轮椅,带他,走出了,那栋,我们待了,将近两年的,医院大楼。
他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他说:“活着,真好。”
我看着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虽然,他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康复。
虽然,我们,都还需要,终身,与药物为伴。
但是,我们,都还活着。
我们,还拥有,彼此。
这就,足够了。
我们,搬回了,那个,洒满阳光的,小院。
我又开始,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为他,洗手作羹汤。
他又开始,坐在,那张,吱吱呀呀的,藤椅上,读他那些,深奥的,哲学书。
我们,一起,打理那个,曾经,有些荒芜的,花园。
我们,种下了,玫瑰,月季,还有,向日葵。
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茁壮成长。
我们的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日子,过得,平淡,而又,温馨。
我们,很少,再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不是遗忘。
而是,选择,与它和解。
我们,把那些,痛苦,磨难,都酿成了,一杯,醇厚的酒。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品尝。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自己。
后悔吗?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我还会,选择,爱上他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钻戒,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它像一个,烙印。
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提醒着我,我曾经,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
也曾经,那样,撕心裂T裂肺地,痛过。
这就,够了。
人生,本就是一场,充满了,意外和遗憾的,旅程。
重要的是,在旅途中,你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而我,很庆幸。
在我的,生命旅途中,遇到了他。
虽然,他给了我,一场,灭顶之灾。
却也让我,看到了,人性中,最深邃的,幽暗。
和,最璀璨的,光亮。
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慈悲,是,救赎。
是,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开出的,一朵,圣洁的,花。
有一天,午后。
我们,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晒太阳。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阳光,暖暖地,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布满皱纹的,额头。
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书卷气,和阳光的,味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无比的,安宁。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也是,最好的,结局。
来源:菲菲公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