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后备箱里,沉甸甸地躺着六个大箱子。我没找人帮忙,一箱一箱,自己往外搬。箱子很重,勒得我手心发烫,一道道红印子,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那是一个北京少有的,天蓝得像假画的下午。
我把车停在胡同口,再往里,车就进不去了。
后备箱里,沉甸甸地躺着六个大箱子。我没找人帮忙,一箱一箱,自己往外搬。箱子很重,勒得我手心发烫,一道道红印子,像某种无声的誓言。
我把它们码在路边,像一堵矮墙。
阳光晒在纸箱上,蒸腾起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我熟悉了整整十九年。
我喘着气,靠在车门上,看着那几个箱子。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像一个养了很久很久的孩子,今天终于要送他去考场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可我这“骡子”,或者“马”,有点特殊。
它们是酒。
六十三万买来的茅台。
十九年前的六十三万。
那时候,这笔钱能在北京四环边上,买一套不大不小的两居室。
我丈夫,老陈,当时正为了这套两居室的首付,天天加班,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不知道,我把他攒的,我攒的,我们俩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所有钱,全都换成了这些硬邦邦、沉甸甸的玻璃瓶子。
我瞒着他。
瞒了十九年。
今天,我终于决定,要给这十九年的秘密,找一个答案。
我叫了一辆拉货的板车。师傅是个黑瘦的汉子,看见这六个箱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姐,搬家啊?瞧这阵仗,好东西吧?”
我点点头,没多说话。
他帮我把箱子搬上车,捆得结结实实。我坐在他旁边的小马扎上,板车吱吱呀呀地在胡同里穿行。
路过一家小卖部,门口挂着“烟酒回收”的牌子。我瞥了一眼,心跳漏了一拍。
十九年了,我从没想过“回收”这两个字。
这些酒,对我来说,不是商品。
它们是时间。
是刻度。
是我和老陈,被偷走的,又被我拼命想留住的,那些日子。
板车停在一家挂着“老酒鉴定”木头牌匾的店门口。店面不大,古色古香,透着一股子与世隔绝的清净。
我付了钱,谢过师傅。他帮我把箱子卸下来,码在店门口。
“大姐,您这酒,看着就有些年头了。肯定值钱。”他临走时,又回头补了一句。
我笑了笑。
值钱吗?
我也想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像一声叹息。
店里很暗,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香气,有老木头的沉静,有墨汁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醇厚的酒香。
一个穿着中式对襟衫的老先生,正坐在太师椅上,戴着老花镜,用一根细细的毛刷,清理着一个青花瓷瓶。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温和又锐利。
“您好。”他开口,声音不响,却很定。
“您好。”我有些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我想……我想请您帮忙看看这些酒。”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门口那堆纸箱上。
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绕着箱子走了一圈,蹲下身,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其中一个箱子。
“搬进来吧。”他说。
我点点头,开始一箱一箱地往里搬。他没有搭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等我把六个箱子都搬进店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喝口水。”他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白水。
“谢谢。”
“说说吧,这些酒的来历。”他坐回太师椅,摘下眼镜,用一块绒布慢慢擦拭着。
我看着他,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十九年的故事,太长,太重。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着急。”他把眼镜戴上,重新拿起那个青-花瓷瓶,“从你想说的地方,开始说。”
我想了想,说:“十九年前买的。”
“嗯。”他应了一声,手里的活没停。
“花了六十三万。”
他手里的毛刷,停顿了一下。
只有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六十三万。”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尝这三个字的分量,“十九年前的六十三万。”
“是。”
“为什么买?”他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我心里那把锁了十九年的锁。
洪水,奔涌而出。
“为了给我先生,盖一座房子。”我说。
他抬起头,这次,是真的完完全全地看向我。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探寻。
“用酒,盖房子?”
“是。”我点点头,“一座用记忆盖的房子。”
故事,要从二十年前那个夏天说起。
那年,老陈三十五岁,我三十三岁。我们结婚十年,在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像两只勤勤恳恳的蚂蚁,努力地搬运着属于我们自己的那点食物。
我们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梦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用太大,有个两室一厅就好。一间我们住,一间留给未来的孩子。阳台上要种满花,他喜欢月季,我喜欢栀子。
为了这个梦想,老陈在一家建筑设计院画图,没日没-夜地画。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书房的灯还亮着,他弓着背,像一尊雕塑。
我就在一家国企做会计,朝九晚五,算着别人的钱,盘算着自己的家。
我们很省。一件衣服穿好几年,很少下馆子,最大的娱乐就是周末去公园里散散步。
那几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心里是亮的。因为有盼头。
我们眼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一点点地往上涨。十万,二十万,五十万……
就在我们离首付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老陈出事了。
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
他开始忘事。
一开始,是忘了带钥匙,忘了关煤气。我只当他工作太累,没在意。
后来,他开始忘记一些重要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妈的生日。他会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再后来,他开始在熟悉的地方迷路。
有一次,他去楼下超市买瓶酱油,一个小时都没回来。我急疯了,满世界找。最后在小区花园的亭子里找到了他。
他坐在那儿,手里攥着那瓶酱油,眼神空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你怎么了?”我跑过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陌生和恐惧。
“我……我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他说。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们去了医院。
挂号,排队,做了一系列复杂的检查。CT,核磁共振,各种量表测试。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几天。
老陈表现得很平静,甚至还安慰我,说肯定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但我看得出他眼底的慌张。他会在半夜突然惊醒,然后呆呆地坐到天亮。
结果出来那天,是个阴天。
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女人。她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关上门。
她指着一张大脑的扫描图,用一种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出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
最后,她总结道:“是阿尔茨海默病。早期。”
阿尔茨海-默。
这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当时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我问医生:“这个病……能治好吗?”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通过药物,延缓病程的发展。”
延缓。
不是治愈,不是逆转,只是延缓。
也就是说,老陈,我的老陈,会一点一点地,忘记所有的事情。
忘记回家的路,忘记怎么吃饭,忘记我是谁,最后,忘记他自己。
他会变成一个,住在他自己身体里的,陌生人。
从医院出来,天开始下雨。
老陈一言不发。
我们俩都没有带伞,就在雨里走着。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走了很久,老陈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得像兔子。
“对不起。”他说。
我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看好的那套房子,可能……买不成了。”他的声音在发抖,“这病,听说是个无底洞。”
“钱没了可以再挣。”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房子不买也没关系,我们租房子住,也一样。”
“不一样。”他固执地摇头,“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家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一夜没睡。
我们就那么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天,就变了。
老陈辞了职。设计院的工作需要高度的专注和记忆力,他已经做不了了。
我开始带着他,四处求医。北京所有的大医院,我们都跑遍了。专家号,普通号,只要能挂上,我们就去。
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无法根治,只能延缓。
我们开始吃药。大把大把的药,进口的,国产的。那些药很贵,我们的存款,像水一样地流出去。
老陈的病情,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会给我讲笑话,会拉着我的手去散步。
坏的时候,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问我:“这个人是谁?”
他开始写日记。
他说,他怕忘了。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今天天气怎么样,我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我们中午吃了什么菜。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
我知道,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跟那个正在吞噬他的黑洞,做着最后的抵抗。
有一天,他拿着我们的存折,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它交给我。
“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这钱,你拿着。以后……以后我可能就不记得了。”
他顿了顿,又说:“别再给我买那些贵的药了,没用。把钱留着,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买件好衣服。”
“别说傻话。”我把存折推回去。
“听我的。”他很坚持,“我不想拖累你。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连你都忘了,你就把我送到养老院去。然后,你就去找个好人,嫁了吧。”
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捶着他的背,“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你!”
他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傻丫头。”他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我要买茅台。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老陈爱喝酒。年轻的时候,是个酒鬼。后来为了攒钱买房,戒了。
但他对茅台,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喜爱。
他说,茅台这酒,有意思。它不是一口闷的酒,得品。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批次,味道都不一样。像人生,每一段都有每一段的滋味。
他还说,好酒,是时间的艺术。把阳光、雨水、粮食,都封存在一个瓶子里。放得越久,越醇厚。
时间的艺术。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老陈的时间,正在被一点点偷走。他的记忆,像一本被水浸湿的书,字迹一天比一天模糊。
我留不住他的时间。
但是,我能不能用一种方式,把他的记忆,封存起来?
就像茅台酒一样。
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瞬间,那些欢笑,那些泪水,都装进一个瓶子里。
等他老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就把这些瓶子,一瓶一瓶地打开。
我告诉他,这一瓶,是我们刚认识那年。你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的香樟树下,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这一瓶,是我们结婚那天。你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要对我好一辈子。
这一瓶,是我们去看好的那套房子那天。你指着窗外,说以后要在那儿给我种一片栀子花。
……
我要用这些酒,为他盖一座房子。
一座,用我们的记忆,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房子。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太疯狂了。
那可是六十多万。是我们全部的家当,是我们本来用来买房子的钱。
我犹豫了。
我挣扎了。
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一边,是现实的,能遮风挡雨的,钢筋水泥的房子。
另一边,是虚无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用记忆搭建的房子。
我该怎么选?
有一天,我陪老陈在楼下散步。
他指着一个正在玩滑梯的小男孩,突然对我说:“你看,那孩子多可爱。我们要是也有个孩子,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们曾经想要一个孩子的。
但为了买房,我们一拖再拖。
现在,老陈病了。这个愿望,可能永远都实现不了了。
房子,孩子……我们为了一个所谓的“家”,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钢筋水泥的房子,没了可以再租。
但老陈的记忆,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要赌一把。
我开始疯狂地研究茅台。
那时候,不像现在,信息那么发达。我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的烟酒行,去图书馆查资料,托朋友找关系。
我了解到,茅-台酒,特别是上了年份的老茅台,不仅有品饮价值,还有收藏价值。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值。
这给了我一丝现实的慰藉。
就算,我那个疯狂的想法,最后被证明只是一个笑话。至少,这些酒本身,还能保值。
我找到了一个据说路子很野的酒商。
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一个不起眼的门脸。
我把我的想法,和盘托出。
那个酒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不解,也有一丝敬佩。
最后,他说:“妹子,你这个想法,我做酒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
“你……能帮我吗?”我问。
“六十三万,不是小数目。”他说,“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头,斩钉截铁。
“行。”他一拍大腿,“冲你这份心,我帮你。我把我压箱底的货,都给你翻出来。”
他给我凑了一批酒。
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地方国营”,有九十年代初的“铁盖茅台”,还有一批当年的新酒。
他说:“老的,是你们的过去。新的,是你们的未来。你这个‘记忆的房子’,得有根基,也得有念想。”
我把我们所有的存款,六十三万,一分不剩,全部取了出来。
厚厚的一沓现金,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
我去交易那天,心里一直在打鼓。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要去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
我把钱交给他,他把六大箱酒,交给我。
他说:“妹子,收好了。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做得最对,也可能是最错的一件事。”
我把酒拉回家。
家里没人。老陈去社区医院做理疗了。
我把那六个大箱子,藏在了卧室的顶柜里。那个柜子很高,平时基本用不上。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那个秘密的,伟大的“工程”。
我给每一瓶酒,都编了号。
从第一年,到第十九年。
每一年,我都会选一个对我们来说,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在这一天,我会打开一瓶新的茅台酒。
不是喝掉。
我只是打开瓶盖,让那醇厚的酒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然后,我会拿出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下这一年,我们之间发生的最重要的事。
或者,一个最让我感动的瞬间。
写完,我会用一根红绳,把卡片系在瓶身上。
再用蜡,把瓶口,重新封起来。
我把这个过程,叫做“封存记忆”。
第一年。
老陈的病,还很轻。
他只是偶尔会犯糊糊,大部分时间,他还是那个我熟悉的,温柔体贴的老陈。
那年我生日,他忘了。
我有点失落,但没表现出来。
晚上,他突然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生日快乐。”他笑着说,“看我,差点忘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很普通的银项链。不是什么名牌,但很精致。
“我自己设计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画了好几稿,才画成这样。”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和忐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他可能忘了日子,但他没有忘记爱我。
那天晚上,我封存了第一瓶酒。
我在卡片上写:
“第一年。他忘了我的生日,但他为我设计了一条项链。他说,他怕以后画不了图了,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作品。”
第二年。
老陈的记忆力,衰退得更明显了。
他开始不认识一些远房亲戚,甚至是一些关系不错的老同事。
有一次,他大学时最好的哥们来看他。
他对着人家,客气又疏离地笑了笑,问:“您是?”
他哥们当时就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送走他哥们,老陈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正在翻看大学时的相册。
他指着照片上,那个和他勾肩搭背的年轻人,问我:“这个人,我以前……是不是跟他关系很好?”
我点点头,说是。
“哦。”他应了一声,眼神里,是无尽的落寞。
那一年的卡片上,我写道:
“第二年。他忘了最好的朋友。但他看着照片,问我,他们以前是不是关系很好。我知道,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还留着那个人的位置。”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老陈的病,像一个缓慢而坚定的沙漏。
一点一点,带走他的记忆,他的认知,他的尊严。
他开始大小便失禁。
我每天都要给他换好几次裤子,清洗床单。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他开始不会自己吃饭。
我得把饭菜,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他像个孩子一样,吃得满脸都是。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会因为一点小事,对我大发脾气。甚至会动手打我。
有一次,他把我给他新买的毛衣,用剪刀剪得粉碎。
我冲他喊:“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陌生又凶狠。
然后,他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颤抖的肩膀。
我的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我走过去,抱住他。
“没关系。”我说,“没关系,我不怪你。”
那一年的卡片上,我写得很简单:
“第五年。他打了我,然后哭了。我知道,打我的人,不是他。是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魔鬼。”
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
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小到只剩下这个家,只剩下老陈。
我辞掉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顾他。
朋友们都劝我,说我这样太苦了。
“把他送到专业的机构去吧。”她们说,“你还年轻,你得有你自己的生活。”
我摇摇头。
我自己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是他。
只要他还在,我的生活,就还在。
我很少出门。
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年一次的,“封存记忆”。
那一天,对我来说,像一个盛大的节日。
我会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给自己化一个淡妆,换上一件漂亮的衣服。
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顶柜里,抱出一箱酒。
打开那瓶新的茅台。
在氤氲的酒香里,回忆这一整年。
回忆那些心酸的,痛苦的,但也有温暖的,感动的瞬间。
然后,把它们,郑重地,写在卡片上。
“第八年。他走丢了。我找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在警察局找到他。他谁都不认识,但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我的照片。照片都磨花了。”
“第十二年。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他叫我‘阿姨’。有一次,我喂他吃饭,他突然对我说:‘阿姨,你长得好像我媳妇。’我哭了,他拿袖子给我擦眼泪,说,‘阿姨,你别哭。’”
“第十五年。他不会说话了。只会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他每天晚上,都要我拉着他的手,才能睡着。如果我中途松开,他就会惊醒,然后不安地看着我。”
“第十八年。他瘫在床上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医生说,他已经进入了终末期。可能,随时都会走。”
“我每天给他擦身,按摩,给他读以前他写的日记。他没什么反应,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
“有一次,我读到他写我们结婚那天。他写道:‘今天,我娶了她。我要对她好一辈子。’我读着读着,就哭了。”
“他突然,抬起手,很费力地,摸了摸我的脸。他的眼睛,浑浊不堪,但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丝光。”
十九年。
十九瓶酒。
十九张卡片。
它们,就那么静静地,码在我的柜子里。
像一排沉默的士兵,守护着我和老陈,那座摇摇欲坠的,记忆的城池。
直到上个星期。
老陈走了。
在一个很平静的下午。
我正在给他读诗,他最喜欢的那首,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读着读-着,感觉他拉着我的手,突然松了。
我低下头,看到他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走得很安详。
没有痛苦。
我没有哭。
十九年了,我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
我给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给他梳好头。
就像他平时睡着了一样。
我坐在他床边,坐了很久很久。
从下午,到黄昏,到深夜。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老陈,你解脱了。
我说,老陈,你别怕,我把我们的家,都盖好了。你忘了的,我都帮你记着呢。
我说,老陈,你下辈子,可得长点记性,别再把我给忘了。
天亮的时候,我给殡仪馆打了电话。
处理完老陈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空得,让人害怕。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看着墙上,我们俩的结婚照。
照片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得一脸灿烂。我穿着白色的婚纱,依偎在他身边。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
那时候,我们以为,一辈子,很长很长。
我站起身,搬来梯子,打开了那个尘封了十九年的顶柜。
六个大箱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把它们,一箱一箱地,搬下来。
打开箱子,拿出那些酒瓶。
每一个瓶身上,都系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卡片。
我一瓶一瓶地看过去。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十九年的时光,十九年的心酸和坚守,就这么,浓缩在这些瓶瓶罐罐里。
我突然,很想知道。
我这十九年,我这用六十三万,用我全部的青春和人生,换来的这些东西。
它们,到底值多少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不是贪钱。
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我只是想,给我这十九年,找一个世俗的,可以量化的价值。
我想知道,在别人的眼里,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一个笑话。
于是,我来了。
我把我的故事,讲完了。
讲得口干舌-燥。
对面的老先生,一直没有打断我。
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青花瓷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
店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像时间的脚步。
我讲完了,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审判。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那堆酒瓶前。
他没有直接去看那些酒。
而是,拿起了一瓶酒,小心翼翼地,解下了上面系着的卡片。
他拿起第一张卡片,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
他的表情,很专注。
看完一张,他轻轻地放下,又拿起另一张。
一张,一张,又一张。
十九张卡片,他看了很久很久。
我看到,他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看到,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当他看到最后一张卡片时,他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看到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店里,安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红红的。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
“老先生,您这是……”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我失态了。”
他直起身,重新走到那堆酒前。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些酒。”他说。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颤抖。
他戴上了一副白手套,拿起一瓶酒。
是那瓶八十年代的“地方国营”。
他仔细地看着瓶身,看着酒标,看着瓶盖。
他的眼神,变得像鹰一样锐利。
“这瓶酒,保存得很好。”他说,“品相完美。当年的‘地方国营’,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
他又拿起一瓶九十年代的“铁盖茅台”。
“铁盖,好东西。”他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个红色的铁皮盖子,“这批次的酒,酱香突出,口感醇厚,是很多老酒客的梦中情人。”
他一瓶一瓶地看过去。
每一瓶,他都说得很详细。
年份,批次,特点,市场行情。
他说得很专业,很冷静。
仿佛,刚才那个失态流泪的人,不是他。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我曾经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名词,此刻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把所有的酒,都看了一遍。
然后,他拿出一个计算器,开始在上面按着。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到了。
他按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您想知道,这些酒,现在值多少钱,是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说:“女士,在告诉您价格之前,我想先跟您说几句话。”
“您说。”
“我做这行,三十多年了。”他说,“经我手的名酒,不计其数。几百万,几千万一瓶的,我都见过。”
“我见过很多藏家。有的人,把酒当投资,追逐利润。有的人,把酒当炫耀的资本,满足虚荣。有的人,纯粹是爱好,享受品饮的乐趣。”
“但是,像您这样的,我第一次见。”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敬意。
“您不是在藏酒。”
“您是在酿酒。”
“用您的十九年的青春,十九年的爱,十九年的坚守,把这些普通的茅台,酿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绝世佳酿。”
“每一瓶酒里,都封存着一段人生。每一滴酒液里,都浸透了您的血和泪。”
“这种酒,已经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非要给它们估一个价。”
“那么,我告诉您。”
“它们,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
这四个字,像四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自我怀疑……
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
是释然。
是解脱。
是被人理解的,巨大的幸福。
我哭了很久。
他没有劝我,就那么静静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等我哭够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他才拿起那个计算器,递到我面前。
“当然,如果从市场的角度,它们还是有一个价格的。”他说,“这是一个很粗略的估算。如果您要出手,实际的成交价,可能比这个还要高。”
我低下头,看向那个计算器。
屏幕上,显示着一长串的数字。
我数了数。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
八位数。
最前面的那个数字,是“8”。
八千多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六十三万。
八千万。
一百多倍。
这是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这十九年,过得那么苦,那么难。
我以为我失去了一切。
结果到头来,我却成了别人眼中的,亿万富婆?
这算什么?
命运的玩笑吗?
我看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我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老先生看着我,没有说话。
他懂。
他一定都懂。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些酒?”他轻声问。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卖。”我说。
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他点点头,说:“我猜到了。”
“这些酒,不是商品。”我说,“它们是我给我先生盖的房子。现在,他不在了。我要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守着我们的回忆,慢慢变老。”
“那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他问。
“为了求一个心安。”我说,“我想知道,我这十九年,到底值不值得。”
“现在,您有答案了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有了。”
我站起身,也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我说。
“不用谢我。”他扶起我,“是您,给我上了一课。”
“让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藏酒的最高境界。”
“藏的不是酒,是情,是义,是岁月,是人生。”
我把那些酒,重新装回箱子里。
装箱的时候,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它们是沉重的负担,是悬而未决的审判。
现在,它们是我的勋章,是我的底气,是我后半生,可以依靠的,最坚实的财富。
临走的时候,老先生送我到门口。
“女士。”他叫住我,“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或者,如果您想找人聊聊天,喝杯茶,也随时欢迎。”
我回头,对他笑了笑。
“好。”
我没有再叫板车。
我叫了一辆搬家公司的车。
我告诉他们,车里是易碎品,价值连城。
让他们,务必小心。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那六个箱子,搬上了车。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车开到我家楼下。
我指挥着工人们,把箱子,一个一个,搬进屋里。
我没有再把它们藏进顶柜。
我把它们,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就放在,原来摆放电视机的地方。
六个大箱子,码得整整齐齐。
像一座纪念碑。
我付了钱,送走工人。
关上门。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那堆箱子前,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它们。
我的房子。
我和老陈的,家。
我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拿出那瓶,封存着第一年记忆的酒。
解下上面的卡片。
我看着卡片上的字,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晚上。
他把项链戴在我脖子上时,那紧张又期待的眼神。
我笑了笑,把卡片,重新系好。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我找到了开瓶器。
很费力地,撬开了那瓶,用蜡封住的,八十年代的“地方国营”。
“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浓郁、醇厚、复杂到无法形容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那不是普通的酒香。
那里面,有岁月的味道,有故事的味道,有爱的味道。
我没有用酒杯。
我拿起酒瓶,对着瓶口,轻轻地,喝了一小口。
酒液滑过喉咙。
辛辣,灼热,然后,是无尽的回甘。
像我这十九年的人生。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外面,夕阳正浓。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举起酒瓶,对着天空。
“老陈。”我轻声说,“开饭了。”
“今天,我们喝一杯。”
“这杯酒,叫‘天长地久’。”
我把酒,洒向空中。
晶莹的酒液,在夕阳下,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
像一道彩虹。
连接着天上,和人间。
我靠在窗边,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瓶酒。
酒很烈,喝得我有点晕。
恍惚中,我好像又看到了他。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香樟树下,对我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说:“嘿,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了。
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甜的。
我知道,我的人生,上半场,已经结束了。
很苦,很难。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用我的方式,打赢了和时间的那场仗。
下半场,刚刚开始。
我会带着我的“房子”,带着我们的回忆,好好地,活下去。
活到,我们再相遇的那一天。
到时候,我一定要,把这十九瓶酒的故事,一瓶一瓶地,亲口讲给他听。
我想,他一定会,笑着对我说:
“傻丫头,辛苦你了。”
“这辈子,能娶到你,真好。”
后记。
我没有卖掉那些酒。
一瓶都没有。
它们现在,就摆在我的客厅里。
我给它们做了一个专门的展示柜,恒温恒湿。
像供奉神明一样,供奉着它们。
那个鉴定行的老先生,后来真的成了我的朋友。
他偶尔会来我家,我们俩,不谈价格,不谈市场。
就只是,开一瓶酒,一人一小杯。
然后,由我,讲述那瓶酒背后的故事。
他总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他说,我的这些酒,每一瓶,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他建议我,把这些故事,都写下来。
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于是,我开始写作。
就像当年,老陈写日-记一样。
我把我和他,从相识,到相爱,到相守,到最后他离开我……
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写了下来。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再为我们的“房子”,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让它,更坚固,更温暖。
前几天,我整理老陈遗物的时候,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盒子。
我找了很久,才在床头柜的夹缝里,找到了钥匙。
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而是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字的纸。
是老陈的笔迹。
但不是他生病后,那种歪歪扭扭的字。
而是他以前,那种龙飞凤舞,很好看的字。
我拿起第一张纸。
上面写着:
“今天,医生确诊了。阿尔茨海默。我知道,这个病,意味着什么。我可能会忘记一切。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不能忘。那就是,我爱她。”
我愣住了。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看。
“今天,她好像有点不开心。因为我忘了我们的纪念日。我很难过。我偷偷去给她买了一条项链。我怕我以后,再也想不出这么好看的设计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今天,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我居然没认出他。我看到他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怕她看见我哭的样子。”
“今天,我没控制住,发了脾气。我还剪坏了她给我买的毛衣。我打了她。我真该死。我看到她哭了。我的心都碎了。我抱着她,跟她道歉。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
“今天,我走丢了。我在外面转了很久,找不到家。我很害怕。我口袋里,只有一张她的照片。我紧紧地攥着。我知道,只要有这张照片,我就能找到她。”
“今天,我好像,有点不认识她了。我叫她‘阿姨’。她哭了。我很想告诉她,你别哭,你长得,跟我媳-妇一模一样。可是,我说不出口。”
……
纸张,已经泛黄,脆弱。
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原来,在我为他封存记忆的时候。
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拼命地,抵抗着遗忘。
他知道所有的事情。
他知道他的暴躁,他的无理,他的失控。
他知道,他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和伤害。
他在痛苦,在自责,在挣扎。
但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他只是,默默地,把所有的痛苦,都写在了这些纸上。
藏在了这个,我永远也发现不了的角落。
我看到最后一张纸。
上面的字,已经很潦草,很混乱了。
看得出,他写得很费力。
“我好像,快不行了。”
“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我的脚。”
“我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笑了。”
“我很想,再看看她笑的样子。”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一定,要早点找到她。”
“然后,对她说……”
纸的最后,只有三个字。
写得很大,很用力,力透纸背。
“我爱你。”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原来,我以为,是我一个人,在守护着那座记忆的房子。
其实,不是。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两个人。
他用他的方式,在房子的地基下,打下了最深的桩。
那个桩的名字,叫“爱”。
所以,我的房子,才没有塌。
所以,我这十九年,才能撑得下来。
老陈,老陈。
你这个,傻瓜。
你这个,全世界,最傻的,大傻瓜。
我把那个木盒子,和我那些酒,放在了一起。
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是我们的房子,最重要的,地基和房梁。
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地,住在这座房子里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他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就像舒婷的诗里写的那样。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是的。
坚贞就在这里。
在那些酒里,在那些卡片里,在那些无人知晓的,写满了“我爱你”的纸张里。
在我和他,共同度过的,那漫长的,又短暂的,一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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