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蝉声震得耳朵发麻,我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手机里女儿发来的录取通知书照片——省重点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这是我们县城一中今年最高的录取了。
今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就像有人往空气里掺了胶水,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蝉声震得耳朵发麻,我摇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手机里女儿发来的录取通知书照片——省重点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这是我们县城一中今年最高的录取了。
村里老支书摇着三轮车经过,远远地冲我喊:“老杨,听说你闺女考上医学院了?了不起啊!”
我勉强笑着点点头。明明应该高兴得跳起来的事,可我这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电话铃声响了,是隔壁李嫂。“杨哥,恭喜啊!你闺女考上大学了,医生多好啊,有体面有钱途。我家那小子,哎…”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自从高考成绩出来,这样的电话一天能接十几个。
放下电话,我抬头看见我娘站在门口,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像地图上的沟壑。
“儿啊,你这是怎么了?玲玲考上这么好的大学,你咋还愁眉苦脸的。”
我叹了口气,没答话。
我娘屋里的老挂钟敲了三下,风吹动了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的叶子,哗啦哗啦响。这枣树是我爹那会儿种的,如今都三十多年了。
“是钱的事?”我娘猜测,“咱家有存款,再不够,就把老屋后面那块地卖了。”
我摇摇头。“娘,不是钱的事。”
确实不全是钱的事。虽然医学院学费贵得吓人,还要念五年甚至更久,但咱家这些年养猪、种果树,再加上媳妇在镇上蛋糕店做事,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那是啥事?”我娘走近了,眯着眼看我,“你从成绩出来那天就闷闷不乐的。是不是…”
我娘没说完,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道:“娘,你说大伯要是还在,会不会高兴?”
我娘愣了一下,然后眼圈突然红了。她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等着。”
我娘七十多岁了,腿脚已经不太利索,但这会儿走路却异常利落。没一会儿功夫,她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旧皮箱。那是我爹生前用的,黑色的,边角都磨得发白了。
我娘把皮箱放在石桌上,哆哆嗦嗦地解开搭扣,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报纸。那报纸已经泛黄发脆,被折得整整齐齐。
“你大伯回来了。”我娘把那张报纸递给我。
我一头雾水,接过报纸小心地展开。那是一张《人民日报》,日期是1998年5月18日。我的目光很快被一个不起眼的小豆腐块报道吸引:
“我县籍医学专家杨裕生教授回国参加援建县医院工作”
杨裕生,我的大伯,父亲的哥哥。
报道很短,只简单提了几句:杨裕生教授早年留学日本,后定居美国,成为心血管领域著名专家。此次回国援建家乡医院,捐赠设备并进行技术指导,为期三个月。
我盯着那张报纸,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些天来的郁闷从何而起。
确切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大伯。我出生那年,大伯已经去了国外。在我记忆里,大伯就是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里,站在最右边的那个穿白衬衫的高个子男人。
小时候,村里老人常说,杨家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在外国当大医生,可厉害了。我爹每次听到这话,总是微微一笑,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眼里藏着骄傲。
沉默了许久,我问:“当年,大伯真的回来过?”
我娘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回来了,就住在县城招待所。当时你爹带我去见了一面。”
蚊子嗡嗡地叫,我挥手赶走它们。“那怎么我不知道?”
“那会儿你在外打工呢。”我娘叹了口气,“你大伯问过你,还说等你回来见一面。结果…”
结果等我从广东回来,大伯已经走了。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啊…”我娘的声音轻了下来,“他走之前,给县医院捐了不少设备,还培训了一批医生。他说过几年再回来看看。可没想到…”
没想到两年后,大伯在美国突发心脏病,走了。讽刺的是,一个心血管专家,最后却死于心脏病。
我爹接到消息后,整整三天没说话。第四天,他让我娘把那张报道大伯回国的报纸裁下来,小心地收好。又过了一周,我爹的胃病突然加重,住进了县医院。
病房里,我爹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咱家得有个医生。”
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或许是爹在怀念他那个当医生的哥哥。
我看着报纸上大伯的名字,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奇怪的情绪。我的女儿,我大伯的侄孙女,现在要去学医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传承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你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可惜’两个字。”我娘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报纸上大伯的名字,“我知道他可惜什么——可惜兄弟俩这辈子聚少离多,可惜你大伯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可惜…”
我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突然意识到,她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还是那个时代的见证者。她见证了我父亲和大伯的离别,见证了大伯的短暂归来,也见证了我父亲的遗憾。
“娘,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
我娘把报纸小心地折好,重新放回皮箱里。“有什么好提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
“你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家里能有个人继承你大伯的事业。”我娘忽然说道,“现在玲玲考上医学院了,你爹在地下也该瞑目了。”
我愣住了。是啊,我爹生前常说,杨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就大伯一个人走出去见了世面,成了不得了的人物。他总盼着家里再出个像大伯那样的人。
现在,女儿要去学医了。虽然不一定能成为像大伯那样的专家,但至少是踏上了那条路。
“你大伯当年回来,带了一箱子书,都是医学方面的,说是留给家里后辈看的。”我娘慢慢站起身,“这些年一直放在后屋箱子里,没人动过。等玲玲放暑假回来,你把那些书给她看看吧。”
我点点头,心里的石头似乎轻了一些。
外面,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在播报今年高考的喜讯。“我村杨家玲玲同学,高考成绩位列全县前十,被省重点医学院录取…”喇叭里的声音因为年久失修有些沙哑,但足以传遍整个村子。
我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天上的云慢慢地飘着,蝉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吹过枣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低语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女儿发来的消息:“爸,我查了一下,学校有个专门的心血管研究中心,听说很厉害。”
我看着这条消息,心里一动。女儿知道大伯的事吗?我从来没跟她提过。但她怎么会突然对心血管感兴趣?
还没等我回复,又一条消息进来了:“爸,我在奶奶房间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些旧书,好像是医学方面的,有些还是英文的。奶奶说是我爷爷的哥哥的。我能看看吗?”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当然可以,那是你大爷爷的书。”我回复道,“他是个心血管专家。”
发完这条消息,我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抬头望着天空。不知为何,此刻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和大伯年轻时的样子——两个瘦高的年轻人,并肩站在这棵当时还很小的枣树旁,憧憬着各自的未来。
“爸,您看了吗?我考上医学院了!”背后突然传来女儿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女儿站在门口,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然没听见。
“看了,真棒。”我笑着说,心中的石头终于完全落地。
“您怎么了?”女儿走近,关切地问,“眼睛红红的。”
“没事,风大,迷眼了。”我随口搪塞。
女儿似信非信地看着我,突然说道:“爸,我决定以后专攻心血管。”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
“不知道,就是突然有这个想法。”女儿耸耸肩,“可能是因为看了大爷爷的那些书吧,虽然很多我看不懂,但就是觉得…很亲切。”
很亲切。这个词让我心里一颤。
“奶奶说,咱们家祖上有个说法,叫’隔代缘’。”女儿歪着头看我,“您觉得我跟从没见过面的大爷爷,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天空中,一只老鹰盘旋着,发出一声长啸,然后向远方飞去。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那里有连绵的山脉,山的那边,是更广阔的世界。
大伯当年就是翻过那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而现在,我的女儿也要踏上同样的路。
“爸,您真的不反对我学医吗?”女儿突然问,“我知道医学院要念很久,花钱也多。”
“不反对,”我摸摸她的头,“相反,我很高兴。”
这不是客套话。此刻,我是真的高兴起来了。
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满天的星星格外明亮,像是有人在夜幕上撒了一把碎银子。
我娘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想通了?”她问。
我点点头。
“你爹临走前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和你大伯好好聚一聚,没能看到杨家有人继承你大伯的衣钵。”我娘望着星空,“现在玲玲要去学医了,你爹泉下有知,该高兴了。”
我掐灭烟头,看着烟头上最后一点火星慢慢熄灭。
“娘,我明天去县城一趟。”
“去干啥?”
“去医院。”我说,“去看看大伯当年捐的那些设备还在不在。”
我娘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点头:“去吧,顺便上你爹坟上说一声,就说咱家又有人当医生了。”
“嗯。”我答应着,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大伯在美国肯定留下了什么——论文、研究成果,或者什么纪念性的东西。我得想办法找出来,等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作为礼物送给她。
夜深了,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此起彼伏,像是在接力赛跑。
我抬头看着星空,突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的一个故事: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看着自己在人间的亲人。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父亲和大伯现在是不是正在某颗星星上,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想到这里,我对着夜空笑了笑,轻声说:“爹,大伯,你们放心吧,杨家的医生梦,会继续下去的。”
微风拂过,枣树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我的话。
女儿从屋里探出头来:“爸,在跟谁说话呢?”
“没谁,自言自语。”我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你奶奶睡了吗?”
“睡了。”女儿走出来,站在我身边,“爸,我问您个事。”
“什么事?”
“我同学说,咱县医院心血管科的设备特别好,在全市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是真的。那是你大爷爷二十多年前捐的。”
“那我大学毕业后,能不能回县医院工作?”女儿眼睛亮亮的,“我想在大爷爷工作过的地方工作。”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县医院条件确实比不上大城市的医院,但却是大伯的心血所在。如果女儿真的回来,会不会浪费她的才华?但另一方面,这里是家乡,是根。
“这事不急,等你大学毕业再说。”我最终这样回答。
女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回屋去了。
我独自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月亮升到树梢,才慢慢起身往屋里走。
路过女儿房间时,我看见她正在翻看那些从大伯箱子里找出来的旧书。台灯的光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那神情,莫名地让我想起墙上老照片里的大伯。
血脉的传承,或许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它不需要直接的言传身教,却能穿越时空,在毫不相干的两代人之间建立起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没有打扰她,轻轻地走回自己房间。
明天,我得早点起来,赶去县城。不仅要去医院看看,还要去趟图书馆,查查能不能找到关于大伯的更多资料。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大伯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女儿听。不是简单的”你大爷爷是个了不起的医生”,而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物,有梦想,有挣扎,有成就,也有遗憾。
让女儿知道,她即将踏上的这条路,在我们家族中,曾经有人走过,而且走得很远、很好。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张泛黄的报纸,那个从未谋面却影响了我们家族命运的大伯,以及女儿那张充满期待的脸。
窗外,蛐蛐儿叫得正欢。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蛐蛐儿叫是在帮老祖宗传话。
那么今晚,它们传递的,是否是大伯和父亲的欣慰与祝福?
我翻了个身,终于慢慢睡去。梦里,我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中,冲我微笑。
那是大伯吗?我不确定,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但梦里的我却无比确信,那就是他,我血脉相连的大伯,那个离家万里却从未忘记根的人。
他向我招手,指了指远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正沿着麦田间的小路,坚定地向前走去。
那是我的女儿,也是他的侄孙女,那个将要继承他衣钵的人。
梦中,我笑了。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