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家的味道,是书房里旧书页和松木书架混合的干燥气息,是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栀子花在傍晚吐出的微弱香气,是我身上常年沾染的修复旧物用的浆糊和皮革味。
那天气味不对。
不是我们家里的味道。
我们家的味道,是书房里旧书页和松木书架混合的干燥气息,是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栀子花在傍晚吐出的微弱香气,是我身上常年沾染的修复旧物用的浆糊和皮革味。
还有周屿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我熟悉了十年。是雪松味的须后水,混着他公司中央空调里恒温的、有点金属质感的冷气,偶尔,会带一点点饭局上的烟火气。
但那天,他带回来的味道,是陌生的。
是一种甜腻的、带着攻击性的花香,像是一大捧茉莉和晚香玉被人硬生生揉碎了,汁液溅到了他的羊绒大衣上。
那味道很顽固,钻进我的鼻腔,像一根细小的、冰冷的针,扎在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像往常一样,在玄关换鞋,把大衣递给我。
“今天有点堵车。”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嘴角是上扬的。
我接过大衣,指尖触到羊绒柔软的质地,那股陌生的香气更浓了,几乎是扑面而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慢慢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把大衣挂好。
转身去厨房给他倒水时,我看到他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上。
一个不属于他的习惯。
周屿有轻微的洁癖和强迫症,他的衣服,只会挂在衣架上,绝不会那样随意地扔着。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那件外套。
有什么东西,从内侧口袋里滑出了一角。
是一张淡粉色的收据。
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我走过去,装作整理沙发靠垫,手指轻轻一勾,那张收据就落入了我的掌心。
很薄,很脆,像一个即将破碎的秘密。
我把它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
等我把温水递给周屿时,我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那张纸被濡湿了,紧紧贴着我的皮肤。
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家里的水好喝。”
我看着他,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看着他喉结滚动的弧度,看着他眼里的笑意。
一切都和昨天,和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等他去洗澡,我才敢在灯下,慢慢展开那张被我攥得皱巴巴的收据。
是一家高端家居店的消费凭证。
地址很远,在我们城市新开发的一个区。
消费项目是一盏意大利设计师品牌的落地灯,价格后面跟着一串我需要数一下才能确定的零。
最刺眼的,是底部的配送地址。
枫庭路,128号,A座,1701。
我的呼吸停滞了。
枫庭路128号。
那是周屿两年前买下的一套公寓。
他说,是投资,为了我们未来的孩子上学方便。
房产证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他说这样办手续快,以后再把我的名字加上去。
我信了。
因为他是周屿,是我从大学毕业就跟在身边的人,是我以为会相伴一生的人。
我甚至还和他一起去那套公寓看过。
毛坯房,空荡荡的,水泥地面,裸露的墙壁。
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灌进来,吹得人发冷。
周屿从身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里满是憧憬。
他说:“以后这里铺上你喜欢的胡桃木地板,墙刷成暖灰色,客厅放一个大大的书架,摆满你的那些宝贝旧书。”
他还说:“阳台要封起来,做一个阳光花房,这样你的栀子花就不会被冻死了。”
他说了很多很多。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蜜糖,喂进了我的心里。
现在想来,那些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我。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变冷。
那盏昂贵的落地灯,显然不是为了一间毛坯房准备的。
那么,它是为谁准备的?
那个有着茉莉和晚香玉味道的女人吗?
周屿把我们的未来,我们孩子的学区房,打造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安乐窝。
金屋藏娇。
这个词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
多古典,多讽刺。
我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悲伤好像被冻住了,变成了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冰块,硌在我的胸口,让我无法呼吸。
我站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
我需要确认。
我需要亲眼看到那个“金屋”,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周屿说他要去邻市出差,三天后回来。
他走的时候,还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拥抱我,亲吻我的额头。
“在家里乖乖的,等我回来。”
他的气息,他的体温,都和从前一样。
可我只觉得冷。
那股陌生的香水味,虽然淡了,却像幽灵一样,还萦绕在他的身上。
我笑着点头,“路上小心。”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我等了半个小时,确认他真的已经离开,然后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了一串备用钥匙。
其中一把,就是枫庭路128号的。
开车去那里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在抖。
我不知道我将要面对什么。
是一个充满另一个女人生活痕迹的家?还是……她本人就在那里?
我甚至想过,如果门一打开,她就在里面,我该怎么办?
是尖叫,是打骂,还是转身就跑?
我想象不出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看。
我要亲眼看看,他为别人打造的家,是什么样子。
公寓楼很新,大堂金碧辉煌,空气里飘着高级香薰的味道。
电梯安静而平稳地升到17楼。
站在1701的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
玄关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柔和的光线洒了一地。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人。
我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更加悲凉。
这说明,这里只是她的一个落脚点,一个……巢穴。
我换上鞋柜里一双崭新的女士拖鞋,粉色的,毛茸茸的,一看就不是我的风格。
我走了进去。
和我预想的一样,这里早已不是毛坯房的模样。
温暖的胡桃木地板,踩上去没有一丝声响。
墙壁是暖灰色,挂着几幅我看不懂的抽象画。
客厅里没有我想要的巨大书架,只有一个巨大的投影幕布和一套看起来就很贵的音响。
沙发是米白色的,很软,上面随意地搭着一条羊绒毯子。
而沙发旁边,就立着那盏我从收据上看到的落地灯。
它亮着,散发出昏黄而暧昧的光。
整个空间,精致,温暖,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但,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我的。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幽灵,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本该属于我的“未来”。
我走进卧室。
一张两米宽的大床,铺着天丝的床品,柔滑得像水。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旁边是一个粉色的马克杯,里面还有半杯水。
我走过去,看到那本书的书名。
是一本网络小说。
我笑了。
周屿最讨厌我看这些“没有营养”的东西。
他总是说,你应该多看看经典,看看历史。
原来,他不是讨厌,只是讨厌我做而已。
我拉开衣帽间的门。
满满一柜子,都是女人的衣服。
各种我没见过的牌子,各种我不会穿的款式。
裙子,短裤,吊带衫。
最下面一层,是鞋子。
高跟鞋,运动鞋,靴子。
每一双,都像是在嘲笑我。
嘲笑我万年不变的平底鞋和帆布鞋。
我关上衣柜门,转身去了浴室。
洗手台上,摆着两套洗漱用品。
一套是周屿惯用的男士品牌,另一套,是某个我没听过的少女品牌,包装是粉粉嫩嫩的。
两个牙刷,亲密地靠在同一个杯子里。
一个蓝色,一个粉色。
多么般配。
镜子前的置物架上,全是那个女人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我拿起其中一瓶香水。
轻轻一按。
一股熟悉的、甜腻的茉莉和晚香玉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就是这个味道。
那个在他大衣上,挥之不去的味道。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到马桶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酸涩的胃液,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在冰冷的地砖上坐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我站起身,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把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
我擦掉我的指纹,整理好我踩过的地毯,把那双粉色的拖鞋,摆回原来的位置。
我甚至把我掉落在地板上的一根长发,都捡了起来。
离开的时候,我关掉了那盏落地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会哭,不会闹,更不会去质问周屿。
那太难看了。
像一个泼妇,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歇斯底里,丢掉所有的尊严。
我不要。
我要用我的方式,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这个房子,他不是喜欢送给别人住吗?
那我就把它卖掉。
我倒要看看,房子没了,你还把你的“娇”,藏到哪里去。
回到家,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吃完,我洗了个热水澡,然后钻进冰冷的被窝。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行动。
我联系了一个我认识的,最靠谱的房产中介。
我告诉他,我要卖掉枫庭路128号的房子,要求是,全款,尽快。
为了快,价格可以比市场价低一点。
中介很惊讶,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说,急用钱。
一个完美的,无法被质疑的理由。
中介的效率很高,当天下午就带了第一波客户去看房。
而我,则开始扮演一个“贤惠”的妻子。
我给周屿发信息,问他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按时吃饭。
我提醒他,那边降温了,要多穿点衣服。
我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关心和爱意。
周屿很快回复我,字里行间都是感动和愧疚。
他说:“老婆,你真好。等我回去,给你带礼物。”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得一脸温柔。
心里却冷得像一块冰。
礼物?
我不需要。
我只想快点,把他送我的这份“大礼”,还回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异常平静。
白天,我配合中介,处理卖房子的事。
晚上,我和周屿视频通话,听他讲工作上的趣事,看他给我展示他所谓的“出差”的酒店房间。
他不知道,他身后那扇窗户的倒影,已经出卖了他。
那根本不是酒店,而是枫庭路公寓的卧室。
那张我躺过的地毯,那盏我关掉的落地灯,都清晰地映在玻璃上。
我甚至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一闪而过。
我的心,已经不会痛了。
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看戏般的心情。
我看着他在屏幕那头,对我撒着谎,说着爱我的话。
我觉得他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演着一出漏洞百出的独角戏。
而我,是唯一的观众。
冷眼旁观。
第三天,周屿回来的那天,中介打来电话。
房子卖出去了。
买家很爽快,全款,当天就可以签合同,办手续。
唯一的麻烦是,房产证上是周屿的名字,过户需要他本人到场签字。
我早就想好了对策。
我翻出了周屿之前签的一份全权委托公证书。
那是我们刚结婚时,为了方便我处理一些投资理财的事,他特意去办的。
他说:“我的就是你的,家里的事,你说了算。”
现在,这句话,成了我最有力的武器。
我拿着公证书和所有材料,去了房产交易中心。
手续办得出奇的顺利。
当我拿到那笔巨额的房款,转入我个人账户的时候。
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我知道,我和周屿,彻底结束了。
晚上,周屿回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一脸的疲惫和讨好。
他给我买了我最喜欢的牌子的新一季的包,给我带了据说很难买到的限量版香水。
他把礼物一件件摆在我面前,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喜欢吗?”他问。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这些物质的东西,就可以掩盖他的背叛吗?
就可以抚平我心里的伤口吗?
我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开心地扑上去拥抱他。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周屿,我们聊聊吧。”
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但他很快掩饰过去,笑着说:“怎么了?这么严肃。”
我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
我把我的手机,推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那笔房款的到账通知短信。
那一串长长的数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周屿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拿起我的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惨白。
“这……这是什么?”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房款。”我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什么房款?谁的房款?”他追问,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难以置信。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枫庭路,128号,A座,1701。我把它卖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屿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愤怒,恐慌,还有一丝……绝望。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你说什么?”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说,我把你那个金屋,给卖了。”我重复了一遍,甚至还笑了笑。
“你凭什么!”他终于爆发了,一把将桌上的礼物全都扫到地上。
包包,香水,摔了一地。
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房子是我的名字!你凭什么卖!”他冲我咆哮。
“凭这个。”我从包里拿出那份委托公证书,轻轻放在他面前。
“周屿,你忘了?你说过的,你的就是我的,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他看着那份公证书,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他当初为了表达爱意而做的一件事,会成为今天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屿,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用我们未来的钱,去养另一个女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我……我没有……我只是一时糊涂……”他试图辩解。
“一时糊涂?”我冷笑,“一时糊涂,会把毛坯房精装修成她喜欢的样子?一时糊涂,会给她买十几万的落地灯?一时糊涂,会把你的出差,变成你们的同居?”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让他哑口无言。
他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你……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都知道了。”我点点头,“从你大衣上那股不属于我的香水味开始,从那张家居店的收据开始,从你视频通话里窗户的倒影开始。”
“周屿,你演得太差了。”
他彻底崩溃了。
他抱着头,痛苦地呻吟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试图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原谅?”我看着他,觉得无比陌生。
“周屿,你知道吗?在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冷。”
“我去看过那个房子。很漂亮,很温暖。是你亲手为她打造的,对不对?”
“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吧?地板的颜色,墙壁的色号,沙发的款式,灯具的品牌……你都一一挑选过。”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你也是这样,抱着我,在我们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为我描绘着我们的未来?”
“你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书架。可是,那个家里,连一本书的影子都没有。”
“你说,要给我一个阳光花房。可是,那个阳台上,只有她晾晒的,五颜六色的内衣。”
“周屿,你把我的梦想,偷走了,送给了另一个人。”
“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
但我的心,却像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下去的委屈和疼痛,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周屿看到我哭了,他慌了。
他跪在地上,爬到我脚边,抱着我的腿。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跟她断了,我马上就跟她断了。你别哭,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哭得像个孩子。
可是,太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就像我对他十年的信任和爱。
我擦干眼泪,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周屿,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很久很久的包袱。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离婚?不……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婚!”他疯狂地摇头。
“这由不得你。”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他面前。
“财产我已经分割好了。这套房子,归我。你账户里的存款,我们一人一半。车子归你。”
“至于那个卖掉的公寓的钱……”我顿了顿,看着他惨白的脸,笑了。
“那笔钱,就当是你这十年来,付给我的青春损失费吧。”
“你……你早就计划好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
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是啊,他认识的那个我,是温顺的,是体贴的,是他说什么都信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静,甚至有些残忍的我。
可是,是他逼我的。
是他亲手,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周-屿,”我叫着他的名字,感觉这个曾经无比亲密的称呼,现在却变得无比生涩,“你知道我修复过最难的一本书是什么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是一本被火烧过的中世纪羊皮卷。边缘都碳化了,一碰就碎。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用最细的镊子,一点一点地把它拼凑起来,让它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我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技巧,什么东西都可以被修复。”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有些东西,是不行的。”
“比如,人心。比如,我们的感情。”
我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
我早就收拾好了我的行李箱。
东西不多,只有几件常穿的衣服,和我那些修复古籍的工具。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
周屿还跪在地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我走到玄关,换上鞋。
在我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死死地抱住我。
“别走……求你,别走……”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的眼泪,温热的,滴在我的皮肤上。
有一瞬间,我心软了。
我想起了我们大学的时候。
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我爱吃的麻辣烫。
我想起了我们刚工作的时候。
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分吃一桶泡面,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我想起了我们结婚的时候。
他站在礼堂上,看着我,眼睛里有星星。
他说:“从今天起,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保护你。”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闪过。
那么美好,又那么遥远。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
像被一只手,反复地揉捏。
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回头。
我轻轻地推开他。
“周屿,放手吧。”
“我们回不去了。”
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冷。
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拉着行李箱,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我没有地方可去。
父母在外地,朋友们也都有自己的家庭。
我不想去打扰任何人。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来。
躺在陌生的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手机一直在响。
是周屿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
我没有接,也没有看。
我知道,他会说什么。
无非是道歉,忏悔,求我回去。
可是,有什么用呢?
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更何况,我不想粘了。
我累了。
第二天,我租了一套小房子。
离我工作的地方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一个朝南的阳台。
我把我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搬进去。
我买了一张新的床,一套新的餐具。
我去花市,买回了好几盆栀子花,摆在阳台上。
阳光照进来,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
我开始重新生活。
没有周屿的生活。
一开始,很不习惯。
早上醒来,身边是空的。
晚上回家,没有人给我留灯。
吃饭的时候,对面也是空的。
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要把我淹没。
我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一整个下午。
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岛。
周屿还在不停地联系我。
他找到了我的新住处,每天都等在我家楼下。
他给我送花,送吃的,送各种各样的礼物。
他给我写很长很长的信,回忆我们的过去,忏悔他的过错。
他说,他已经和那个女人断了。
他说,他不能没有我。
我一次都没有见过他。
我只是让物业把他送来的东西,都扔掉。
我把他写的信,看都没看,就撕碎了,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报复。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我的心,已经死了。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开始疯狂地工作。
我接了很多活儿。
那些破损的,残缺的古籍,堆满了我的工作台。
我每天都把自己埋在那些故纸堆里。
用镊子,用毛笔,用浆糊,小心翼翼地,修复着那些被时间侵蚀的痕T迹。
这个过程,枯燥,乏味,需要极大的耐心。
但却能让我平静下来。
当我专注于修复一页残破的书页时,我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逝。
我能感觉到,那些伤口,在我的手下,一点点地愈合。
无论是书的,还是我的。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她说:“是周屿的妻子吗?我想和你见一面。”
我的手,顿住了。
我知道她是谁。
那个有着茉莉和晚香玉味道的女孩。
我沉默了很久,说:“好。”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她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看起来很清纯。
她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
“你好。”
“你好。”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小。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和周屿,已经分开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他来找过我,他说,他不能没有你。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离婚。他只是……只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轻松,没有压力。”
“他说,你太好了,好到让他觉得自卑。他说,他配不上你。”
我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好笑。
配不上我?
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出轨理由。
“所以,你是来替他求情的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不是。”
“我只是想来跟你道个歉。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弥补不了什么。但是我还是想说。”
“还有……这个。”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他花在我身上的钱。我算了一下,大概都在这里了。我不想欠你们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不需要。”
“这是他自愿给你的,与我无关。”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有些不解。
“你……不恨我吗?”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要恨你?”
“在我看来,你和他,是一样的人。都是管不住自己欲望的成年人。”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恨一个和我无关的人。”
“我今天来,只是想看看,能让周屿不惜背叛十年感情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现在,我看到了。”
“你可以走了。”
我的话,可能有些伤人。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但她什么也没说,拿起包,站起身,快步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我以为,我会愤怒,会嫉妒,会想要给她一巴掌。
可是,当她真的坐在我面前时,我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而那段曾经让我痛不欲生的背叛,也好像变成了一件与我无关的旧闻。
原来,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解药。
它会慢慢地,抚平所有的伤口。
虽然,会留下疤痕。
从那以后,周屿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大概是那个女孩,把我的话,都转告给他了吧。
他终于明白,我是真的,不想要他了。
一个月后,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周屿站在台阶下,看着我。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只剩下疲惫和落寞。
“以后……多保重。”他说,声音沙哑。
我点点头,“你也是。”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我转身,向着阳光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属于我和周屿的故事,已经彻底翻篇了。
我的人生,要开始新的篇章。
我用卖掉那套公寓的钱,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专门修复古籍和字画。
工作室不大,但很安静,充满了阳光和书香。
我把我的那些宝贝工具,都搬了过来。
我还买了一个大大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阳台上,我种的那些栀子花,也终于开了。
白色的花瓣,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那是我喜欢的,属于我自己的味道。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每天,和那些穿越了千百年的故纸堆打交道。
在那些泛黄的,脆弱的纸张上,我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
我修复的,不仅仅是书,更是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和故事。
这个过程,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宁和满足。
我开始慢慢地,找回了自己。
那个在婚姻里,逐渐迷失了的自己。
我开始学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
我去了很多以前想去,却没有时间去的地方。
我看到了很多美丽的风景,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
我发现,一个人的世界,也可以很精彩。
我不再害怕孤独。
因为我知道,孤独,是最好的增值期。
它让我有时间,去沉淀,去思考,去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有一天,我在一个旧书市场上,淘到了一本很特别的书。
是一本民国时期的游记。
书的品相很差,封面脱落,内页也散了。
但我还是一眼就看中了它。
因为书的扉页上,有一行很漂亮的钢笔字。
写的是: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我把这本书,带回了我的工作室。
我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才把它修复好。
当我把最后一页粘好,合上书的时候。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封面上。
那行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看着那行字,突然就释怀了。
是啊。
人生,不就是一场不断失去,又不断寻回的旅程吗?
我失去了十年的感情,失去了一个我曾经深爱的人。
但我也寻回了,那个失落了很久的,真正的自己。
这就够了。
至于周屿,后来我听说,他辞职了,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和我,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
在那个交点之后,便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再无交集。
而我,还在这座城市里,继续着我的生活。
我的工作室,生意越来越好。
很多人慕名而来,把他们珍藏的宝贝,交到我的手上。
每一件修复品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我听着那些故事,修复着那些器物。
我觉得,我的工作,充满了意义。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
有志同道的朋友,也有聊得来的客户。
我的生活,不再是孤单一人。
我开始学着,重新去相信,去爱。
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对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但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以一个最好的姿态,去迎接他。
如果他一直不来,也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可以,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
那天,工作室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他抱着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长条形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他说,他有一幅祖传的古画,被虫蛀了,想请我帮忙修复。
我打开黄布,是一幅宋代的山水画。
画虽然破损了,但依然能看出,画家的笔触,苍劲有力,气韵生动。
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我告诉他,修复这幅画,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费用不菲。
他点点头,说:“没关系,只要能修好,多久都等,多少钱都行。”
我看着他,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看起来很儒雅。
他的眼神,很清澈,很专注。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的工作室。
他不是来催促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工作。
有时候,他会给我带一杯热茶。
有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关于这幅画的故事。
他说,这幅画,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的。
他的曾祖父,是一个很有名的学者。
在战乱年代,他宁愿舍弃万贯家财,也要护着这幅画,一路南下。
他说,这幅画,对他们家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古董,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我听着他的故事,手里的动作,也变得更加轻柔,更加虔敬。
我感觉,我修复的,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一个家族的,血脉和记忆。
画,终于修好了。
当我把修复一新的画,重新展现在他面前时。
他看着画,眼眶红了。
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他说,“你让它,重新活了过来。”
我笑了笑,“这是我的工作。”
他坚持要请我吃饭,作为答谢。
我没有拒绝。
那顿饭,我们聊了很多。
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
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相似的价值观。
和他聊天,是一件很舒服,很愉快的事情。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我们会一起去看画展,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逛旧书市场。
他会把他新写的诗,念给我听。
我也会把我新修复好的作品,第一个拿给他看。
我们之间,有一种很微妙的,很美好的默契。
有一天,他送我回家。
在楼下,他突然对我说:“我能,追你吗?”
我愣住了。
路灯的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温柔而真诚。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动的感觉了。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问他:“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他点点头,“知道一些。”
“那你……不介意吗?”
他笑了,摇摇头。
“谁没有过去呢?”
“在我看来,那些过去,没有让你变得消沉,反而让你变得,更加通透,更加坚强。”
“你就像你修复的那些古籍一样,虽然有修补的痕迹,但却沉淀出了,更美的韵味。”
“我喜欢的,就是现在这个,独一无二的你。”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爱情了。
我以为,我的心,再也不会为谁跳动了。
可是,他的出现,让我知道,我错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会穿越人海,来到你身边。
他会看到你的伤疤,会心疼你的过去。
然后,用他的温柔和爱,把你所有的伤口,都一一抚平。
我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知道,我的生命里,新的一页,已经翻开。
而这一页的开头,写满了阳光,和希望。
我依然是我,那个热爱修复旧物的匠人。
但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学会了放下,学会了原谅,学会了和过去和解。
我不再执着于,那些失去的。
我开始懂得,去珍惜,眼前拥有的。
那段失败的婚姻,就像一本我修复过的,破损最严重的一本书。
它曾经让我痛苦,让我绝望。
但是,当我把它修复好,重新放回书架的时候。
它就只是,我收藏品中的,一本而已。
我会偶尔,翻开它,看看它。
但它再也,无法伤害到我了。
因为它,已经成为了我的过去。
而我,要走向的,是我的未来。
一个,有他,有阳光,有书香,有栀子花开的,未来。
来源:孙西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