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秋的西山,像个刚睡醒的巨人,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天还没亮透,只是在东边的天际线上抹开了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山林里的一切就都苏醒了。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他是九五之尊,天下主宰。
却在一次深山狩猎中命悬一线,被一名身份成谜的沉默樵夫所救。
为报救驾之恩,康熙龙颜大悦,许下金口玉言:保你三代荣华!黄金、官爵、良田。
这足以让任何草民疯狂的泼天富贵,就摆在他的面前。
然而那樵夫却叩首于地,视荣华为蛇蝎,只求一道看似再寻常不过的恩旨。
谁知,权倾天下的康熙听后竟久久沉默,最终无奈摇头:“你的请求……朕给不了。”
究竟是什么诉求,能让手握山河的帝王,都无能为力?
深秋的西山,像个刚睡醒的巨人,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天还没亮透,只是在东边的天际线上抹开了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山林里的一切就都苏醒了。
孙满仓的茅屋里,豆大的油灯已经被点亮。那点微弱的黄光,勉强驱散了屋角最浓重的黑暗,却怎么也暖不透这四面漏风的黄泥墙。
他醒了,醒得比林子里的鸟儿还早。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仿佛身体里住着一个永远上紧了弦的更夫。
他没出声,只是悄无声息地坐起身,穿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短打。土炕的另一头,妻子李氏已经借着灯光在灶台前忙活了。
锅里煮着杂粮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朴素的粮食香气混着柴火的烟火味,是这间贫寒小屋里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间屋子,说是家,其实更像个山里的窝棚。墙是黄泥混着干草糊的,有些地方的泥块已经脱落,露出里面黑黄色的草筋。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去年雨季前刚换过一次,可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也有些地方开始发黑,像是老人头上长出的几缕白发。屋里陈设简单得可怜,一张占了小半个屋子的土炕,一个掉漆的旧木箱,那是李氏嫁过来时唯一的嫁妆。墙角立着磨得锃亮的斧头和一把猎刀,旁边是成捆的麻绳和一双刚打好还没上脚的草鞋。
一切都透着贫穷,但一切又都摆放得井井有... ...他来到这片深山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就像一棵沉默的树,扎根在这里,用沉默和距离,把自己和那个纷纷扰扰的山外世界隔离开来。对外,他只说自己是躲避徭役的流民。李氏是三年前嫁给他的,一个本分老实的农家女人,那时候她家里遭了灾,爹娘都没了,被这个来历不明却意外可靠的男人收留,也就搭伙过起了日子。她从不问他的过去,只觉得这个男人虽然话少,但肩膀宽厚,能扛事,能让她和后来的儿子铁柱,有一口安稳饭吃。
孙满仓喝完一碗滚烫的稀粥,把一个硬邦邦的粗粮饼子揣进怀里,拿起斧头准备出门。这是他每天的活计,砍柴,然后挑到十几里外的镇子上换些油盐和粮食。
“当家的,今儿个风大,你早些回。”李氏抱着刚睡醒、还在揉眼睛的儿子铁柱,站在门口叮嘱道。
孙满仓“嗯”了一声,脚步却在门口顿了顿。他没回头,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过门外通往山下的小径。小径两旁的灌木丛里,有几个他布置的简易陷阱,绳套和削尖的竹签藏在落叶之下。这些陷阱从来没套住过什么像样的野兽,但孙满仓每天都会检查一遍。他防的,似乎从来就不是山里的野物。
确认一切如常,他才迈开步子,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汇入了山林的晨雾之中。
山里的空气冷冽清新,但孙满仓的心里,却莫名有些烦躁。他走得很快,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他却如履平地,那份利落和稳健,透着一股子军伍里练出来的底子。
他选了一片向阳的山坡,这里的松树长得又直又壮实。他放下背篓,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肌肉虬结的小臂。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习惯性地绕着这片林子走了一圈。很快,他的眉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
在靠近山坳的一片湿软泥地上,他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那是十几匹马留下的蹄印,新鲜得很,边缘的泥土都还没干透。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土腥味,还有一股豆料和草料混合的特殊气味。这不是山里野马或者乡下劣马该有的待遇,这是用精料喂养的上等坐骑,甚至是战马。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站起身,目光在周围的树木上仔细搜寻。终于,在一棵不起眼的桦树一人高的位置,他发现了一个极浅的刻痕。那是一个小小的交叉符号,交叉点上还有一个更小的圆圈。外人看来,这或许是无意义的划痕,可孙满仓的瞳孔却猛地一缩。
这个记号,他见过。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里,在福建的泥泞沼泽中,他都见过。那是皇帝身边最精锐的护卫营——“善扑营”的探马留下的内部标识!他们怎么会跑到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来?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最怕的,就是和官面上的人扯上关系。无论是兵,还是官,对他来说,都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他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来的安宁生活,随时可能像纸糊的房子一样,一捅就破。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天不知明天事的生活里去了。
“晦气!”他低声骂了一句,捡起地上的斧头,连一根柴都没砍,就转身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他只想离这些麻烦越远越好。
回家的路上,他走得有些急,心思也乱。在一处陡坡,脚下一滑,小腿被一块锋利的岩石划开了一道口子,不算深,但鲜红的血珠立刻就渗了出来,染红了灰扑扑的裤腿。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殷红的血,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恍惚。
思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把他冲回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雨天。那也是在南方的丛林里,潮湿、闷热。一个和他同乡,睡在他邻铺的小兵,也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脚踝,一个小小的口子。当时谁也没在意。可三天之后,那条腿就肿得像根紫黑色的柱子,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军医来看了看,摇摇头就走了。那天夜里,那个小兵就在痛苦的哀嚎和抽搐中,慢慢没了声息。他死的时候,眼睛还死死地瞪着,嘴里喃喃地念着家乡一个姑娘的名字。
孙满仓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股尸体腐烂的恶臭又钻进了鼻子里。他蹲下身,从衣角撕下一块布条,用力地、狠狠地在伤口上缠了好几圈,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记忆也一并死死地捆住。他怕的不是伤口,他怕的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你面前消逝,而你什么也做不了的绝望。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远远地看到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了实处。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了一片壮烈的橘红色。山风开始变得凌厉,吹得树林发出阵阵呜咽。孙满仓正在院子里劈着白天没砍成的柴,斧头起落间,充满了压抑的烦躁。
突然,从山林深处,也就是他白天看到那些马蹄印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充满了惊恐和痛苦,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异常刺耳。紧接着,一声狂暴的嘶吼炸响,是熊瞎子被彻底激怒后的咆哮!然后,又是几声短促的呼救和兵刃相接的脆响,但很快,一切动静都像是被狂风卷走了一样,消散无踪。
李氏正抱着铁柱在门口喂水,听到这动静,吓得手一哆嗦,水瓢掉在了地上。她脸色煞白地跑过来,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声音发颤:“当家的,你听……你听见没?是熊……是熊瞎子!快,快把门关上!”
孙满仓站在原地没动,斧头还举在半空。他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天光下阴晴不定,耳朵却像兔子一样竖着,努力分辨着风中的每一丝声响。
救,还是不救?
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救?那边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些善扑营的探马,甚至是更了不得的大人物。一旦救了,就等于把自己彻底暴露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他五年的隐姓埋名,五年的与世隔绝,就全都白费了。
从此以后,他可能再也过不上这种砍柴养家的安稳日子了。
不救?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斧柄。那凄厉的惨叫声还在他耳边回响。他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知道一个人在荒郊野外,面对一头暴怒的野兽,会是何等的绝望。
见死不救……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病床上痛苦死去的同乡,看到了战场上那些来不及救援就咽了气的袍泽。那份沉甸甸的良知,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
“当家的!你愣着干啥呀!快关门啊!”李氏的哭腔里带着哀求。
孙满仓深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斧头。他转身,走到门口,在妻子和儿子惊恐的注视下,伸手拿起了那根粗重的门栓,利落地插进了门臼里。
“看好家,锁好门,谁来也别开。”他沉声对妻子说。
李氏长出了一口气,以为他终于想通了。可她没看到,孙满仓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回屋里,而是转身从墙角抄起了一把比斧头更短、更锋利的猎刀,又从梁上解下一卷结实的麻绳,大步走到了屋后。他借着一块垫脚石,手脚并用地爬上后窗,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狸猫。
“我出去看看,马上就回。”他低声留下一句话,不等李氏反应,便翻身跃出窗外,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了屋后越来越浓的夜色之中。
02同一片天空下,数个时辰之前的皇家围场,却是另一番景象。
旌旗如林,绵延数里,金盔银甲在秋日的阳光下熠壮烈,一望无际。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王公大臣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热情。有人在夸赞他今日的骑术又精进了,有人在奉承他身上的那件石青色行裳衬得他愈发英武不凡。这些话,他听了二十多年,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
今日,他心中实则有些烦闷。这所谓的“秋狝”,越来越像一场照本宣科的盛大表演。猎物是早就被圈养好的,路线是早就被规划好的,就连什么时候该有喝彩,什么时候该有惊叹,都仿佛被排练过一般。他渴望的,是真正的征服,是不可预知的挑战,而不是这种被众人簇拥着的、毫无悬念的胜利。
就在他意兴阑珊之际,林子深处,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皇上快看!是白鹿!”一名眼尖的蒙古王爷高声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果见一头通体雪白、唯有背上点缀着几点梅花状斑纹的雄鹿,正立在远处的山坡上,姿态优雅地回望着他们。在萧瑟的秋林里,这头鹿仿佛是山川精魄所化,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
“白鹿现世,乃祥瑞之兆啊!”
“此乃上天对圣君的嘉许!”
阿谀奉承之声四起。康熙的心却被那头鹿骄傲的眼神给点燃了。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审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好个混蛋!他心头涌上一股久违的好胜心。他要亲手猎获这个“祥瑞”,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天命,只是为了征服那份野性的骄傲。
“你们在此等候,不必跟来!”他不顾身后老臣“龙体为重”的劝阻,双腿一夹马腹,只对身边三名最精锐的善扑营侍卫递了个眼色,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那三人心领神会,立刻催马跟上,与大部队拉开了距离。
白鹿极具灵性,仿佛知道如何戏弄这些追逐者。它不疾不徐,总是在康熙的弓箭射程之外,带着他们在林中兜兜转转。渐渐地,他们追出了平坦的围场区域,进入了一片地形复杂的崎岖山地。这里的树木愈发高大茂密,遮天蔽日,地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盘根错节的树根。
“皇上,此地林深路险,恐有不测,不若……”一名侍卫勒住马,有些不安地劝道。
“啰嗦!”康熙正追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他嫌侍卫跟得太紧,惊扰了猎物,又喝令他们稍稍坠后。
白鹿的身影在一处狭窄的山谷前一闪而没。康熙想也没想,纵马便追了进去。山谷里光线昏暗,怪石嶙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野兽巢穴特有的腥臊气。他们追丢了那头神秘的白鹿,却在谷底的一片空地上,惊动了这片领地真正的主人。
那是一头体型异常庞大的熊瞎子,比寻常的黑熊至少大出三分之一。它身旁还跟着两只蹒跚学步的幼崽。此刻,这头护崽的母熊被人闯入领地,又惊又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暴戾的红光。
狭路相逢,退无可退。
“护驾!”一名侍卫厉声高喝,抽刀出鞘。
可一切都太迟了。那头熊瞎子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闪电般地扑了过来。它的速度和力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最前面的一名侍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一记熊掌狠狠地拍在了胸口。他身上的铠甲像是纸糊的一样被撕开,人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在山壁上,滑落下来,胸前一片血肉模糊,当场就没了气息。
另一名侍卫见状,惊骇欲绝,他嘶吼着挥刀砍向黑熊,却只在它厚实的皮毛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黑熊吃痛,变得更加狂暴,巨掌一扫,直接将那名侍卫连人带马扫下了旁边一道不算太深但布满乱石的陡坡,只听一声惨叫,便再无声息。
康熙的坐骑是一匹久经战阵的御马,此刻也在这头庞然大物的凶威下彻底受惊。它发出一声悲鸣,猛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主人狠狠地向后掀了出去。
康熙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撞在一片乱石堆上,然后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从左腿传来,他低头一看,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他的佩刀在翻滚中脱手飞出,掉进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最后那名侍卫,也是三人中的首领,他目眦欲裂,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他嘶吼着冲向黑熊,用自己的身体和佩刀,拼死将这头杀红了眼的野兽引向山谷的另一侧,为皇帝争取一线生机。刀刃与利爪的碰撞声、人的怒吼和熊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熊瞎子满足的低吼,和令人心悸的咀嚼声。
山谷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康熙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左腿的剧痛和身体的震荡让他浑身使不出力气。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眼前阵阵发黑。
他,爱新觉罗·玄烨,大清国的天子,天下万民的主宰,此刻,却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孤立无援地躺在这片冰冷潮湿的乱石堆上。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冰冷地笼罩着他。那种从云端之巅瞬间跌落深渊的恐惧、无助和屈辱,让他这个从不畏惧沙场刀兵的帝王,浑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万岁爷”,他只是一个会流血、会疼痛、会害怕的普通男人。风吹过山谷,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闻到了,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淹没了他。
03孙满仓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漆黑的林子里穿行。他没有点火把,怕惊动了野兽,更怕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指引着他前进。当他拨开最后一道灌木丛,来到那片狭小的山谷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经验丰富的心脏也忍不住抽紧了。
两具被撕扯得残缺不全的尸体,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一匹神骏的战马倒在血泊中,肚子被豁开,内脏流了一地。不远处,一头巨大的熊瞎子尸体趴在那里,身上插着一把断掉的腰刀。而在熊尸旁边的一片乱石堆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还活着,正在发出微弱的呻吟。
孙满仓握紧了手里的猎刀,一步一步地靠近。
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挣扎着抬起头。他的一身华服早已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身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狼狈不堪。可即便如此,当他的目光投过来时,那眼神里的警惕、审视和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却让孙满仓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
“你是什么人?”那人开口了,声音沙哑虚弱,但底气却很足,“朕……我乃京中黄带子,奉命在此办差。你若敢有歹意,休怪我手下无情,定让你九族不保!”
他本想脱口而出“朕”,但瞬间改了口,用“黄带子”这个泛指宗室贵胄的身份来试探和威慑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樵夫。
孙满仓的目光在他身上那破损衣物的面料上扫过。那是一种极为细密的丝绸,即便沾满了污血,依旧能看出其非凡的质地。再结合他身上那股即便身处绝境也丝毫不减的威势,孙满-仓心里已然有了七八分的猜测。
这个“黄带子”,恐怕黄得有些过头了。
他的心沉到了谷底,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木然表情。
“躺在这儿,用不着别人动手,天亮之前,山里的狼就能把你收拾干净。”他声音低沉,像是山谷里的风,“想活命,就别废话。”
康熙一愣,他用惯了的身份和威吓,在这个樵夫面前,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起丝毫作用。他看着对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孙满仓不再理他,蹲下身,开始检查他的伤势。他的动作麻利得让康熙暗暗心惊。他先是撕开康熙的裤腿,看到那扭曲变形的小腿,眉头都没皱一下。接着,他小心地触摸了几处,康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骨头断了,没戳出来,算你运气好。”孙满仓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他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几株黑乎乎的、不知名的草药,看也不看就塞进自己嘴里,用力地咀嚼起来。康熙看得一阵反胃,正想喝止,却见孙满仓将那嚼得稀烂的、混着唾沫的药泥,“噗”的一声,吐在了他流血的伤口上。
一股混杂着草药清香和口水腥气的味道传来,让素有洁癖的康熙几乎要吐出来。可奇异的是,那药泥敷在伤口上,一股钻心的灼痛之后,紧接着便是一阵清凉之意,原本火辣辣的疼痛竟然真的缓解了不少。
没等康熙从这奇异的疗法中回过神来,孙满仓已经从附近折了两根粗细合适的结实树枝,又解下身上的麻绳,三下五除二,极其熟练地将树枝并拢在康熙的伤腿两侧,用绳子一圈一圈地捆紧,打上了一个复杂而牢固的绳结。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却精准高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
康熙强忍着疼痛,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樵夫该有的技能!这包扎的手法,这临危不乱的气度,分明是行伍之中最精干的老兵才能具备的!
孙满仓做完这一切,站起身,又在附近砍了几根粗壮的藤条,借着微弱的月光,飞快地编织成一个简易的拖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动弹不得的康熙弄了上去。
“抓紧了。”他只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弯下腰,将拖床的绳子套在自己肩上,像一头老牛,迈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艰难地拖行而去。
夜路难行,荆棘丛生。康熙躺在简陋的拖床上,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腿上的伤口,疼得他几度昏厥过去,又被山间的寒风给冻醒。在迷迷糊糊之间,他只能看到前方那个沉默的、高大的背影。
那个背影不算伟岸,甚至因为贫穷和劳累而有些微微佝偻。但在此时此刻,在这漆黑无边的深山里,在这死亡的边缘,这个沉默樵夫的背影,却成了他唯一的、能够抓住的依靠。他这个天下的主宰,第一次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付在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草民手中。
04当孙满仓满身疲惫地将这个“客人”拖进茅屋时,正守在灯下,心急如焚的李氏吓得“啊”地一声尖叫出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
“别做声!”孙满仓低喝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氏被他这个眼神一瞪,所有的惊恐和疑问都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她认识自己的丈夫五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孙满仓没有多做解释,指挥着妻子烧热水、拿干净的布条,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把康熙挪到了家里唯一的那张土炕上。土炕还带着余温,让冻得浑身发僵的康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康熙便以“京中富商黄三爷”的身份,在这个贫寒的樵夫家中养起了伤。这也是他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一段奇特经历。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带任何滤镜地观察一个最底层平民的家庭。
这间屋子,简陋到让他心惊。墙壁上的裂缝,能看到外面透进来的光。一家人吃饭用的是豁了口的陶碗。唯一的荤腥,是孙满仓偶尔在陷阱里捕到的一只野兔或山鸡。更多的日子,桌上只有黑乎乎的杂粮饼子和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这些食物,搁在宫里,是连最下等的太监都不会去碰的。
可就是这样的生活,却有一种康熙从未体会过的、鲜活而坚韧的生命力。
他看到,李氏会把兔肉最嫩的腿肉留给儿子铁柱和自己这个“客人”,她和孙满仓只啃那些带着骨头的肉。
他看到,孙满仓在干完一天重活之后,会坐在门槛上,借着夕阳的余晖,用一把小刀,耐心地给儿子削一个木头小马。当那个粗糙的小马递到铁柱手里时,两岁的孩子爆发出咯咯的笑声,脸上那种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的满足和快乐,是康熙从未在自己那些被无数珍宝和奴仆包围着的皇子脸上,见到过的。
这个小小的、破旧的茅屋里,没有金碧辉煌,没有山珍海味,却有一种他在那座四四方方的紫禁城里,从未感受过的东西。那种东西,他想了很久,才明白,那叫做“家”的温暖。
伤势稳定下来后,康熙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试探孙满仓的底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物。
这天下午,孙满仓正在院子里打草鞋,康熙靠在门框上晒太阳,状似随意地开口:“孙大哥,看你的身手,可不像是一辈子在山里砍柴的人。以前……在外面当过差?”
孙满仓手上编草绳的动作没有停,头也不抬地回道:“当差吃饭,砍柴也吃饭,填饱肚子,都一样。”
康...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轻轻地,但一下一下地敲在了康熙的心上。
“为朝廷效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岂是区区砍柴能比的?”康熙不甘心地追问,这是他从小就被灌输的价值观,也是他用来激励天下臣民的最高理想。
这一次,孙满仓手里的刻刀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些许波澜。他看了康熙一眼,眼神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水。
“‘光宗耀祖’……”他慢慢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的笑意,“黄三爷,你是富贵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命有多贱。
那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底下,得拿多少条像我这样的贱命去填?我这双手,以前也握过刀,也想着搏个名声。可见得多了,心就冷了。”
他低下头,继续削着手里的木头,声音变得很轻:“现在啊,我这双手,只想给我家铁柱多削几个玩意儿,让他能没病没灾地长大,乐乐呵呵地过一辈子。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我不要了,也受不起了。”
这番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康熙用“皇权”和“理想”编织起来的华丽外衣,扎在了他最柔软的地方。他想反驳,想告诉他,大清的江山需要忠勇之士,想告诉他自己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面对孙满仓那双看透了生死的眼睛,和他话语里那份来自最底层、血淋淋的真实,他所有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开始反思,自己所推崇的那些“功名利禄”,在这些挣扎求生的普通人眼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对他们而言,那不是荣耀,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吞噬他们安稳生活的巨大漩涡。
与此同时,山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大批的官兵和禁军已经封锁了西山的所有出口,挨家挨户地盘查,搞得山下的村子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李氏每天都活在巨大的恐惧里,她不知道丈夫救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只知道这是个天大的麻烦。她好几次在夜里偷偷地哭,劝丈夫赶紧把这个人送走,不管是死是活,都不能再留下了。
“再留下去,我们一家三口都要跟着没命了!”
孙满仓嘴上不说,只是沉默地抽着旱烟,但那紧锁的眉头,却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煎熬。他知道,大军搜山的网,正在一点点地收紧。他更知道,自己和这位“黄三爷”摊牌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05第七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
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宁静。孙满仓几乎是瞬间从炕上弹了起来,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很快,十几名身穿劲装、手持腰刀的汉子便将这间小小的茅屋团团围住。他们一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正是康熙身边最贴身的善扑营侍卫。
为首的一名侍卫首领一脚踹开那扇脆弱的柴门,当他看到屋里土炕上,那个虽然面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威严的熟悉身影时,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涌出狂喜之色。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的侍卫们也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奴才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侍卫首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高声喊道:“恭请皇上圣安!”
“恭请皇上圣安——!”
那整齐划一、响彻山谷的呐喊,如同一道惊雷,在孙满仓和李氏的头顶炸响。
李氏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皇……皇上?自己家里住了七天的这个“黄三爷”,竟然是当今天子?她只觉得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就那么瘫倒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而孙满仓的反应,却和妻子截然不同。他的脸上没有寻常百姓该有的那种惊骇欲绝,他只是在听到那声“皇上”时,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他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缓缓地,也跪了下去,将头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苦心经营的一切终究化为泡影的无力感,一种宿命终于找上门来的茫然和绝望。
康熙在侍卫的搀扶下,慢慢坐直了身体。自有随行太监奉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皇袍,为他换上。当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加身,他身上那股属于布衣“黄三爷”的随和气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他看着跪在地上,一个吓得魂不附体,一个沉默得如同石雕的樵夫夫妇,心中百感交集。这七天的经历,让他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有感激,有好奇,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种朴素生活的向往。
他示意侍卫扶起瘫软的李氏,自己则亲自走到孙满仓面前,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
“孙满仓,”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充满了皇者的气度,“你护驾有功,朕心甚慰!朕乃一国之君,言出即法,金口玉言。朕今日在此,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诺于你:保你孙家,三代荣华!”
周围的侍卫和闻讯赶来的几位随行大臣都露出了惊叹和羡慕的神色。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寻常人奋斗几辈子都求不来的泼天富贵,就这么落到了一个山里樵夫的头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叫孙满仓的汉子,下一刻就会激动得语无伦次,磕头如捣蒜般地谢恩。
康熙顿了顿,目光扫过孙满仓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痕迹的脸,继续说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是黄金千两,还是良田百亩?亦或是,朕封你一个六品校尉,让你从此脱去民籍,吃上皇粮,让你儿子将来也能进国子监读书?只要你开口,朕无不应允!”
皇恩浩荡,字字千金。整个山谷,仿佛都回荡着皇帝的许诺。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康熙扶起来的孙满仓,并没有露出丝毫的欣喜若狂。他只是沉默地站着,那份沉默,在周围一片激动的气氛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站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没有看皇帝,而是缓缓地转过头,先是看了一眼还缩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子李氏。然后,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个从门缝里探出小脑袋,正满眼好奇地望着这一切的儿子铁柱。
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似乎才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转向康桑熙,又一次,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跪得无比沉重,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现场一片哗然,连康熙都愣住了。他皱起眉头,不明白这孙满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拒绝了?还是想要更多?
“你这是何意?”康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悦。
孙满仓抬起头,他没有回答康熙的问题,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那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木然和疏离,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皇上,”他的声音沙哑,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草民斗胆,黄金、良田、官职,草民一概不要。草民……只想求皇上能给草民,颁一道恩旨……”
“哦?”康熙的身体微微前倾,他被彻底勾起了兴趣,问道:“什么恩旨?”
孙满仓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挤出下面的话。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清晰得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他说:“求皇上……赐草民一道恩旨,一道……能保我孙家子孙后代,永不……”
他在这里,突然顿住了。
那未说完的半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瞬间吊起了所有人的心。永不什么?永不纳税?永不服徭役?这是所有能想到的、对一个平民百姓最大的恩惠了。
06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孙满仓终于说出了那句惊世骇俗的完整请求。
“……永不入朝为官,永不披甲从军!”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现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随行的一位老臣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指着孙满仓厉声喝道:“大胆刁民!皇上隆恩浩荡,许你光宗耀祖之机,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敢提出此等荒唐无稽之请!为国效力,乃是臣子本分,匹夫之责,你竟视之为蛇蝎,简直、简直是大逆不道!”
“是啊,愚昧村夫,不知好歹!”
“这可是欺君之罪!”
大臣和侍卫们的愤怒与不解,像是潮水一般向孙满仓涌去。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对皇恩的公然藐视,是对一个读书人或武人最高理想的彻底羞辱。
康熙没有说话,他只是挥了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撼。他走上前,再次亲自将孙满仓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一次,他用上了力气,强迫孙满仓站直,与自己对视。
“为什么?”康熙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孙满仓,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说服他这位帝王的解释。“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为何弃之如敝履?朕的江山,朕的朝堂,就如此让你不屑一顾吗?”
面对皇帝的逼视,孙满仓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知道,今天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全家都难逃一死。那深埋心底十几年的伤疤,被逼着再一次揭开,血淋淋地暴露在这位天子面前。
“皇上……草民不敢。”他的声音干涩,“草民不是不屑,是……是怕了。”
“怕?”康熙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是,怕了。”孙满仓的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草民……也曾是个兵。”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康熙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时候,也是像皇上您这般大的年纪,也是三藩作乱的时候。朝廷征兵,村里的里正说,去当兵,杀敌立功,就能穿好衣裳,吃饱饭,还能给家里挣一份荣耀。草民当时年轻,家里也穷,信了。怀里揣着一个杂粮饼子,就跟着队伍走了。”
他的叙述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到了军中,草民才知道,书里说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都是骗人的。我们这些绿营兵,吃的军饷,一层一层克扣下来,到手里连一半都不到。有时候,连发霉的粮食都吃不上。云南那地方,瘴气重,很多人不是死在战场上,是饿死的,病死的。”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草民这里,中过一箭,差一点就没命了。是一个姓王的老哥,他扑在我身上,用后背替我挡了第二箭。他背上插着箭,血流了一地,他拉着我的手,没说让我替他报仇,也没说让我建功立业。他说,‘满仓兄弟,你机灵,一定要活着回去。哥家里还有个娃,你替我回去看看……告诉俺那娃,这辈子,别再走咱这条路了。’”
说到这里,孙满仓这个流血都不皱眉的汉子,眼圈红了。
“后来,仗打赢了。草民因为作战勇敢,也被提拔成了个小小的把总。草民也曾以为,自己真的要光宗耀祖了。可草民的上司,一个参将,就因为在分战利品的时候,得罪了上面一个大官的亲戚,一夜之间,就被安上了一个‘通敌’的罪名。人被抓了,家被抄了,老婆孩子都被发卖为奴。草民亲眼看到,他被押上囚车的时候,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那一刻,草民才想明白。我们这些人的命,就像风里的尘土,被大人物们轻轻一吹,就散了。所谓的‘荣华富贵’,离我们太远,太虚。它就像一块吊在悬崖边的肥肉,你想去够它,就得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去做赌注。可能你够到了,一步登天;也可能,你脚下一滑,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他讲完了,茅屋前,陷入了一片可怕的死寂。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那些消逝在“功名”路上的冤魂哭泣。
孙满仓的故事里,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只有最朴素的陈述。但正是这份朴素的真实,才拥有最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不是在批判朝政,他只是在讲述一个普通小兵的“幸存史”。
康熙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疑惑,再到凝重,最后,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终于明白了。孙满仓不是在拒绝赏赐,他是在用自己血淋淋的经历,向自己这个皇帝,乞求一道“护身符”。他乞求的,不是富贵,不是特权,而是让他的子孙后代,能够远离他所亲身经历过的那个地狱,能够拥有他这辈子最渴望,却又最遥不可及的东西——安稳。
07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康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孙满仓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他这位年轻帝王的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平三藩,收台湾,驱沙俄,每一次胜利的背后,捷报上那一个个冰冷的伤亡数字,此刻都仿佛化作了一张张鲜活而痛苦的面孔。他一直以为,那些牺牲是必要的,是值得的,是为了一个更宏伟的目标——天下一统,国泰民安。他以为,赐予那些幸存者和家属功名利禄,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补偿。
可是今天,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却用他最卑微、最真诚的请求告诉他:皇上,我们不要那些,我们怕了。
康熙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交战。
作为皇帝,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所构建的、赖以运转整个帝国的价值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被这个樵夫用最朴素的方式给否定了。如果人人都像孙满仓这样,畏惧朝堂,逃避兵役,那谁来为他镇守江山?谁来为他治理天下?承认孙满仓请求的合理性,就等于承认,他引以为傲的盛世之下,依旧存在着让良民望而生畏的巨大阴暗面。
可作为一个人,一个刚刚被这个樵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他的内心又被孙满仓的痛苦和真诚,深深地打动了。这七天,他睡在这张硬邦邦的土炕上,吃着粗粝的饭食,看着这一家人最真实的悲欢。他真切地感受到,“活着”,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那份平淡日子里的温暖,甚至让他这个坐拥天下的孤家寡人,都生出了一丝羡慕。
他看着孙满仓那双充满了恳求和惶恐的眼睛,看着他身后,那个死死抱住儿子、吓得瑟瑟发抖的农妇。他知道,孙满仓求的不是什么,他求的,只是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许久,许久。久到跪在地上的大臣们膝盖都开始发麻,久到李氏的哭泣声都渐渐止住。
康熙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回到孙满仓的脸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奈。
“你的请求……”他慢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沉重,“朕,给不了。”
这四个字一出口,孙满仓的身体猛地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康熙没有给他绝望的时间,他走上前,扶住孙满仓的肩膀,让他站稳。
“孙满仓,你听朕说。”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朕是天子,是这大清国的主人,但朕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朕的旨意,只能管到朕能看到的地方,只能约束朕的臣民当下的行为。朕给不了你这道恩旨,并非朕吝啬,而是因为朕做不到。”
他看着孙满仓不解的眼神,继续解释道:“朕无法用一道旨意,去剥夺你子孙后代自己的选择权。倘若百年之后,你孙家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读书人,他饱读诗书,胸怀大志,一心想要入仕为官,报效国家。难道要因为朕今日的一道旨意,就让他壮志难酬,终生抱憾于田埂之间吗?那对他,是公平的吗?”
“朕也无法保证,后世的君主,会如何看待朕今日的这道旨意。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荒唐的,是会动摇国本的。一道圣旨,在太平时节或许有用,可一旦时局动荡,人心思变,它就会变成一张废纸。权力的诱惑,人心的变迁,都不是一道旨意能够永远锁住的。”
康熙松开了手,负手而立,望向远处连绵的群山。
“朕能许你三代富贵,给你黄金,给你田地,给你官职,是因为那些是朕能掌控的‘物’,是朕从国库里拿出来的东西。但朕给不了你孙家子孙后代永世的‘安稳’,因为‘安稳’不是一种‘物’,它是一种‘道’,是人心,是时局,是天下大势。它超越了皇权能够掌控的极限。”
他转过身,最后看着孙满仓,语气里带着一丝身为帝王的、深深的无奈。
“这世上,最难求的,恰恰就是你们这寻常百姓家里的那一份‘安稳’。朕能做的,不是给你一道空洞的许诺,而是尽朕所能,去缔造一个让天下百姓都能安稳生活的盛世。但这,需要时间。”
康熙的这番话,不是冷酷的拒绝,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带着帝王反思的坦诚。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向一个草民,剖白了皇权本身的局限和无奈。
孙满仓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等来的,会是这样一番回答。他不懂什么“道”,什么“大势”,但他听懂了皇帝话里的真诚。这位天子,没有欺骗他。
08康熙的沉默,让整个场面都凝固了。他最终没有给孙满仓那道他想要的“恩旨”,但他给了孙满仓别的东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康熙解下了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块玉佩。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美,更重要的是,玉佩的穗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玄铁打造的腰牌,上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刻着一个“赦”字。
“孙满仓,”康熙将这块玉佩和腰牌递到他面前,“朕不能许你所求,但朕不能不赏你的救驾之功。这块‘免死铁券’,你收好。朕再给你一道密旨:此券,只能由你孙家每代家主收藏,非遇灭门之祸,不可轻易动用。更重要的是,永世不得向外人展示,也不得用它来换取任何身外之物。它不是你的荣耀,而是你家最后的退路。”
孙满仓颤抖着手,接过了这块沉甸甸的铁券。它很小,却像一座山一样重。这东西,既是一道护身符,也是一个必须用一生去守护的、危险的秘密。
接着,康熙又下了一道让所有人,包括孙满仓都意想不到的旨意。
“传朕口谕,将此地西山以东、南沙河以北,方圆十里之地,划为皇家禁苑。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以惊扰龙脉论处!”
众臣哗然,但无人敢有异议。
康熙没有再看孙满仓一眼,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步离去。那明黄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道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孙满仓捧着那块铁券,独自在山风中站了很久很久。他用一道旨意,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君王的方式,给了他想要的“安稳”。没有惊扰,没有盘查,没有赋税,没有徭役。这方圆十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孙满仓依旧每天砍柴、打猎,李氏依旧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孙满仓用好几层厚厚的油布,将那块“免死铁券”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在一个深夜,趁着妻儿熟睡,悄悄地爬上房梁,将它塞进了屋梁最深处的一道裂缝里。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一盏油灯,默默地看着那道裂缝出神。
日子像山间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当年的小铁柱,已经长成了一个结实、英挺的少年。他比父亲更爱说话,也更聪明。他跟着偶尔路过山下的行商,学了些字,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向往。
这天,他跟着父亲上山砍柴,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镇子,和更远处那巍峨雄壮的京城轮廓,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爹,您为什么总不让我去镇上的学堂读书?山下的王叔说,我这么聪明,要是去考个功名,将来一定能当大官,光宗耀祖。我们为什么非要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孙满仓停下砍柴的斧头,靠在一棵大树上,点燃了旱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呵斥儿子,也没有讲那些血腥的往事。他知道,有些事,儿子这个年纪是听不懂的。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悠远。
他指着山下那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和远处那座巨大的、在夕阳下泛着金光的城市,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对儿子说:
“铁柱,你记住。爹不求你将来穿上多好的衣裳,住上多大的房子,也不求你人前显贵,让多少人对你点头哈腰。爹这辈子,就求你一件事。”
“求你以后,能娶个知道心疼你的好媳妇,能平平安安地生一堆娃。每天累了,回家有口热饭吃;到了夜里,脑袋一挨着枕头,就能睡个安稳觉,不做噩梦。”
他转过头,看着儿子尚显稚嫩的脸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就是咱家最大的荣华。”
少年孙铁柱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他不懂父亲话里的沧桑,但他记住了父亲那一刻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爱、期盼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夕阳西下,将父子俩沉默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道看似没有被皇帝允诺的请求,却以另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方式,由一个饱经沧桑的父亲,亲手传承给了他的儿子。
真正的“荣华”,从来都不是来自帝王的恩赐,而是深植于每一个普通人内心深处,对“安稳”最质朴的渴望,和对家人最深沉的守护。
来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