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王建军咧着嘴笑,牙齿白得晃眼,一手揽着我,一手努力地想把五个襁褓里的小家伙都圈进来。
那张全家福,还卡在老式相框的玻璃后面,已经微微泛黄。
照片里,王建军咧着嘴笑,牙齿白得晃眼,一手揽着我,一手努力地想把五个襁褓里的小家伙都圈进来。
我呢,也笑着,但那笑意,现在看来,多少有点僵,有点不知所措。
身后是医院白色的墙壁,墙上挂着“热烈祝贺本市首例五胞胎顺利诞生”的红色横幅。
那时候,我们是全城的焦点,是报纸上的奇迹。
建军总说:“慧娟,咱俩这是给国家做了大贡献了。”
我当时掐他一把,说:“贡献?我看是给咱家添了五个吞金兽。”
他只是嘿嘿地笑,眼睛里全是光。
现在,那光没了。
连同他的人,一起没了。
只剩下我,和这五个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还有这张褪了色的照片。
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
老大国强,老二为民,老三振华,老四爱国,还有我唯一的闺女盼盼,五个人凑钱,给我买了个小小的奶油蛋糕。
“妈,生日快乐!”
五张青春洋溢的脸围着我,五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像五颗小太阳。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
“谢谢。”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又干又涩。
国强把蜡烛点上,幽幽的火光跳跃着,映在他们脸上。
“妈,许个愿吧。”老二为民轻声说,他总是最细心的那个。
许愿?
我闭上眼睛。
眼前不是跳动的烛火,而是十几年前,建军倒在工地的那个下午。
漫天尘土,刺耳的救护车声,还有工友们慌乱的叫喊。
我抱着只有几岁大的盼盼,身后跟着四个跌跌撞撞的儿子,冲进医院。
那条走廊,我好像跑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后,医生摘下口罩,疲惫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积劳成疾,心源性猝死。”
积劳成疾。
这四个字,像四块烧红的烙铁,一下子烫在我心上。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
“妈?妈?”
盼盼的小手轻轻摇晃我的胳膊。
我睁开眼,烛火已经烧了一半,蜡油滴在奶油上,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我吹灭了蜡烛。
心里那个愿望,却像鬼火一样,怎么也吹不灭。
如果能重来一次。
我宁愿,一个也不生。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恶毒,很自私。
我是个母亲,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可这念头就像藤蔓,在我心里盘根错节,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我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
建军走后,天就塌了。
媒体又来了一轮,标题从“英雄父亲”变成了“悲情寡母”。
各种捐款、慰问品潮水般涌来,家里的旧地板第一次被那么多崭新的鞋踩过。
我妈拉着我的手,哭得老泪纵横:“慧娟啊,你这可怎么活啊!”
我婆婆,那个一辈子要强的女人,一夜之间白了头,抱着建军的遗像,不吃不喝。
我没时间哭。
我得给五个饿得哇哇叫的孩子冲奶粉,换尿布。
我得去应付那些来来往往的记者和好心人,一遍遍重复建"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坚强,把孩子拉扯大"。
话说得多了,我自己都快信了。
可坚强,是个什么东西?
是半夜三个孩子同时发烧,我一个人抱着这个,背着那个,手里还牵着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还是米缸见了底,我翻遍所有口袋,凑出来的钱连五份早餐都买不起?
那时候,社会上的捐款,听着很多,但分摊到五个孩子十几年的吃喝拉撒、读书上学,就像把一把盐撒进大海。
我一个女人,没文凭,没技术,为了照顾孩子,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
只能干点零活。
给人缝缝补补,去早市卖过自己腌的咸菜,还在小区里摆过一阵子小摊,卖针头线脑。
邻居们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同情、敬佩,慢慢变成了别的味道。
有一次,我去菜市场买肉,想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
肉摊老板娘,平时挺热络的一个人,那天称肉的时候,手里的刀“Duang”一声剁在案板上。
“哟,慧娟,发财啦?还买里脊肉?”
她那眼神,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攥着手里的几十块钱,脸一下子就红了。
“孩子……孩子好久没吃肉了。”
“也是,五个孩子呢,嘴张开就是无底洞。不像我们,一个都愁得慌。”她一边麻利地切肉,一边嘴上不停,“不过你也好,有那么多社会捐款,吃穿不愁,比我们这些起早贪黑的强多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接过那块肉,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吃现成”、“薅社会羊毛”、“靠孩子打秋风”。
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没法辩解。
难道我要剖开我的心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里面的酸楚和挣扎吗?
他们不会懂的。
他们只看到我不用上班,却总能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助”。
他们看不到我为了省一度电,夏天连风扇都舍不得开,摇着蒲扇给五个孩子赶蚊子,自己热出一身痱子。
他们也看不到,我一件衣服穿了五年,补丁摞补丁,自己都嫌弃。
蛋糕切开了,国强手脚麻利地分给弟弟妹妹。
“妈,你那块大的。”他把最大的一块递给我。
奶油的甜腻味冲进鼻子,我却一阵反胃。
“妈不爱吃甜的,你们吃吧。”
我推开盘子,站起身,想去阳台透透气。
“妈,你怎么了?”盼盼跟了过来,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背对着她,看着窗外万家灯火。
“没事,就是有点累。”
是啊,累。
从怀上他们的那一刻起,我就没轻松过。
当年查出是五胞胎,医生建议我减胎。
他说,风险太大了,对我和孩子都不好。
我跟建军商量。
建军这个傻子,蹲在医院走廊抽了一宿的烟。
第二天红着眼睛对我说:“慧娟,别减。都是咱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减掉哪个,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可是……五个,我们怎么养?”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
“我养!”他拍着胸脯,斩钉截铁,“我多打几份工,我拼了命,也得把他们都养活了,养好了!”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傻劲儿,心一软,就答应了。
现在想想,我真是又傻又天真。
我以为爱情和勇气能战胜一切。
可我忘了,生活不是童话,是实打实的柴米油盐,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账单。
孩子们的童年,几乎是在拮据和我的吼叫声中度过的。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以前在纺织厂当技术员的时候,我也是个爱美、爱笑的姑娘。
我喜欢看电影,喜欢周末约上姐妹去逛街。
可有了他们之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尿布、奶粉、和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
我变得暴躁,易怒。
他们稍微调皮一点,我就控制不住地发火。
“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想吵死我吗!”
“谁又把衣服弄脏了!我刚洗的!”
“天天就知道吃!你们是猪吗!”
吼完之后,看着他们吓得缩成一团,怯生生的眼神,我又心疼得要命。
我抱着他们哭。
“对不起,宝宝,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太累了。”
他们用小手笨拙地给我擦眼泪。
“妈妈不哭,我们听话。”
这样的场景,在那些年里,反复上演。
我像个精神分裂的疯子,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他们,一边又用最深的爱意去弥补。
我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生活。
有一次,老三振华发高烧,烧得说胡话。
我背着他跑到社区医院,医生说得赶紧送大医院,可能是肺炎。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
大医院,那得多少钱?
我翻遍了家里所有的角落,只凑到两百多块钱。
我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去敲邻居家的门。
开门的是李婶。
我话还没说出口,她一看我背着孩子,脸色就变了。
“慧娟啊,又怎么了?你家孩子怎么三天两头生病啊。”
我咬着牙,把姿态放到最低:“李婶,振华烧得厉害,您……您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我过两天就还您。”
李婶撇了撇嘴,一脸为难。
“不是我不借啊,我家也困难。再说,你家那情况,什么时候能还上啊?”
她的话音刚落,她家男人在屋里喊了一嗓子:“跟她说那么多干嘛!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天天来打秋风,烦不烦!”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那一刻,我真想转身就走。
可我背上的振华,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脸烧得通红。
我把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下,几乎是哀求着说:“李婶,求求你了,就当救孩子一命。”
最后,她不情不愿地从门缝里递出来一百块钱。
“就这么多了,你可得赶紧还。”
我拿着那张皱巴巴的钞票,感觉有千斤重。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边跑一边哭。
我恨。
我恨这个世界的不公,恨那些冷漠的嘴脸。
我也恨我自己。
恨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跟着我受这份罪。
如果当初没有他们,建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拼命,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如果当初没有他们,我是不是还能做那个爱笑爱美的李慧娟,而不是现在这个满身戾气、斤斤计较的怨妇?
“妈。”
盼盼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
她给我披了件外套。
“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我回头看她,十六岁的姑娘,已经亭亭玉立,眉眼间,有我年轻时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像建军。
那份温和,那份善良。
“你哥他们呢?”
“在里面抢蛋糕吃呢,跟饿狼似的。”盼盼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看着她,心头一暖。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不再是那五个需要我时刻抱在怀里的小肉团了。
国强成绩最好,他说他要考警校,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家人。
为民心思细腻,文笔好,想当个记者,把我们家的故事写出来,告诉大家我们过得很好。
振华最调皮,但也是最讲义气的,在学校里谁要是敢说我们家一句不好,他第一个冲上去跟人干架,为此没少被我揍。
爱国不爱说话,却最懂事,家里的零活他默默全包了,我的旧缝纫机,他愣是给修好了。
盼盼呢,我的小棉袄,她知道我辛苦,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帮我做饭,给我捶背。
他们是我的盔甲,也是我的软肋。
我转身,抱住盼盼。
“盼盼,你说……要是爸爸还在,该多好。”
我的声音哽咽了。
盼盼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
“妈,爸一直都在。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他肯定希望我们过得好好的。”
是啊,建军。
你这个傻子。
你看见了吗?
你的五个孩子,都长大了,都很好。
只是我,太没用了。
我还是没能让你放心。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给他们准备早餐。
五个人的饭量,顶得上普通人家半个月。
我熟练地和面,烙饼,煮粥。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忙碌的声音。
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几年。
吃饭的时候,国强突然放下筷子,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妈,我有事跟您说。”
其他四个也立刻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我。
这阵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学校里闯祸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不是。”国强摇摇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妈,这是我们五个攒的。”
我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钱,有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不少一块的硬币。
我抬头看他们。
“这是干什么?”
“妈,我们都知道您辛苦。”国强的声音有点哑,“我们长大了,不能再让您一个人扛着了。”
“这是我们平时省下来的零花钱,还有……还有我们去外面打零工挣的。”为民补充道。
打零工?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你们去打什么零工了?谁让你们去的?”
“妈,您别生气。”盼盼赶紧拉住我的手,“就是周末去发发传单,去餐厅帮帮忙,不累的。”
“不累?”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们才多大?不好好学习,跑出去挣那几个钱!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拼死拼活,把屎把ling尿地把他们拉扯大,受了多少白眼,咽了多少委屈。
我图什么?
不就是图他们能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出息,别像我和他们爸一样,一辈子被钱困死。
可他们呢?
他们竟然背着我,跑去干那些……
我一想到他们学着大人模样,在外面点头哈腰,看人脸色,我的心就跟被刀割一样。
“妈,我们没错!”老三振华梗着脖子,第一个顶了回来,“我们就是不想看你那么累!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哪还像个女人的手!”
“你看看你多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你过生日,我们连个像样的礼物都买不起!”
“我们是男人了!我们得养家!”
“养家?”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就凭你们?你们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学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考大学不要钱吗?我们五个,学费、生活费,您一个人怎么撑得住?”国强红着眼眶,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也用不着你们管!”我把那信封狠狠摔在桌子上,钱撒了一地,“我就是去要饭,也供得起你们!”
“妈!”
五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我。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涨红的脸,和眼睛里倔强的泪光。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也疼得厉害。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孩子们懂事了,知道心疼我了,我为什么还要用最伤人的话去刺他们?
我蹲下身,一张一张地去捡那些钱。
捡着捡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那些沾着油污和灰尘的钞票上。
我哭了。
自从建军走后,我从没在外人面前,甚至从没在孩子们面前,这样哭过。
我一直以为,我得像个战士,不能倒下。
可这一刻,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我哭得像个孩子。
五个孩子都慌了。
他们围过来,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
“妈,别哭,我们错了。”
“妈,我们听你的话,再也不去了。”
“妈,你打我们吧。”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抱着他们,把头埋在他们中间,放声大哭。
把这十几年的委屈、辛酸、孤独、绝望,全都哭了出去。
那天之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孩子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上学、写作业。
但他们变得更“黏”我了。
会抢着帮我干活。
会把学校里发的苹果、牛奶,偷偷留下来给我。
晚上我给他们盖被子,会发现他们其实没睡着,只是在装睡。
我心里明白,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这个脆弱的妈。
我的心,也一点点地,从那个冰冷坚硬的壳里,探出头来。
我开始试着,不再把自己绷得那么紧。
我会跟盼盼一起讨论哪个明星更帅。
我会听振华眉飞色舞地讲他在球场上怎么“大杀四方”。
我甚至会偷偷看一眼为民写的那些青涩的“诗”。
有一天,我整理旧物,翻出了我以前在纺织厂得的那些奖状。
“技术标兵”、“先进工作者”。
一张张红色的纸,已经旧了,但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晰。
盼盼凑过来看。
“哇,妈,你这么厉害啊!”
我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妈,你以前不是在纺织厂当技术员吗?那你肯定懂很多吧?”为民也凑了过来。
我点点头:“那当然,当年厂里进口的机器,都是我第一个上手调试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带着一点骄傲的口气说话了?
好像从有了他们开始,我的身份就只剩下“五胞胎的妈妈”。
那个曾经在车间里挥洒汗水的李慧娟,早就被我遗忘了。
“妈,”国强看着我,眼神很亮,“你为什么不重操旧业呢?现在不是有很多那种小作坊,或者服装工作室吗?你可以去试试啊。”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死水一般的心湖。
重操旧业?
我?
我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镜子里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痕迹的脸。
我都四十岁了。
这个社会,还会需要我吗?
我还有那个能力和勇气吗?
“不行的……”我下意识地摇头,“我离开那行太久了,都忘光了。而且,我还要照顾你们……”
“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振华抢着说。
“对,我们还能帮你呢!”爱国也难得地开了口。
“妈,你试试吧。”盼盼握住我的手,“你总跟我们说,人要有梦想。你的梦想呢?”
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早就被柴米油油磨没了。
或者说,我的梦想,早就变成了他们。
希望他们健康长大,希望他们有出息。
可是……
我看着他们五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我突然想。
也许,我真的可以再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只是试一试。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开始留意相关的招聘信息。
我把以前那些专业书,从箱子底翻了出来,掸掉灰尘,一页一页地重新看。
很多东西,都生疏了。
但那种熟悉的感觉,还在。
当我看到那些复杂的机械图纸时,我的大脑竟然会自动开始分析它的结构和原理。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将军,突然听到了战场的号角。
我托以前的工友,帮我介绍了一个服装加工的小作坊。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刘,挺精明的样子。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点不信任。
“李姐,你这……十几年没干了,还能行吗?”
“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手脚要麻利,眼睛要尖。”
我没多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刘老板,你让我试试。行不行,你看了就知道。”
她犹豫了一下,指着一台出了故障的锁边机。
“喏,那台机器,昨天刚坏的,师傅还没来得及修。你要是能把它弄好,我就录用你。”
这明显是在刁难我。
但我没退缩。
我走到那台机器前,深吸了一口气。
我仔细听了听机器运转的声音,又检查了几个关键的部件。
十几分钟后,我在一堆废弃的零件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替换的小齿轮。
换上,调试。
当机器重新发出平稳而有力的“哒哒”声时,整个车间的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刘老板的眼睛,也一下子亮了。
“李姐,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她当场拍板,让我第二天就来上班。
工资不高,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我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那天回家,我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孩子们看到我脸上的笑,比我还高兴。
“妈,我就知道你最棒了!”
“妈,庆祝一下,今天我做饭!”
晚饭,是盼盼和爱国联手做的。
虽然菜有点咸,饭有点硬。
但我吃得特别香。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吃过一顿饭了。
生活,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我白天去作坊上班,晚上回来给孩子们辅导功课,检查作业。
虽然更累了,但我心里是踏实的,是充实的。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抱怨和哭泣的怨妇。
我用我自己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
我也开始给自己买新衣服。
虽然只是地摊上几十块钱一件的。
但穿在身上,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有一次,我在镜子前试一件新买的衬衫。
盼盼走过来说:“妈,你真好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角的皱纹还在,手上的老茧也还在。
但我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就像当年,建军眼睛里的那种光。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
但生活,总喜欢在你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你来个措手不及。
刘老板的作坊,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我再一次失业了。
拿着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站在街头,有点茫然。
回去的路上,我又路过了那个肉摊。
老板娘正在跟人聊天,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有点尴尬的笑。
“慧娟啊,下班了?”
我点点头。
“听说你上班的那个厂子倒了?”旁边一个买菜的大妈插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心,沉了一下。
看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你过得不好,他们同情你,可怜你。
你稍微过得好一点,他们就开始嫉妒你,等着看你笑话。
我没理他们,转身就走。
回到家,孩子们还没放学。
空荡荡的屋子,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又一次席卷而来。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
难道,我这辈子,就注定是这个命吗?
稍微看到一点希望,马上就会被现实打回原形。
建军,你这个骗子。
你不是说要拼了命养活我们吗?
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闭上眼睛,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给我盖被子。
我睁开眼,是国强。
他看到我脸上的泪痕,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到我床边。
过了一会儿,其他几个孩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都没出声,就那么安静地围在我身边。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为民先开了口。
“妈,我们都知道了。”
“厂子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振华大大咧咧地说,“凭您的手艺,到哪儿找不到饭吃!”
“就是!”盼盼附和道,“大不了,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
我愣住了。
“我们自己开个小作坊。”国强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叫做“野心”的光芒,“妈,你负责技术,我们负责跑腿、拉客户。我们五个,就是你最好的员工!”
我看着他们。
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
他们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安慰我。
他们是认真的。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啊。
我为什么总是忘了。
我不是一个人。
我还有他们。
我还有五个,我用命换来的,最宝贵的财富。
“可是……我们哪有钱?”我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开个作坊,哪怕是最小的,也需要启动资金。
买机器,租场地,哪一样不要钱?
“钱的事,我们想办法。”国强说得斩钉截铁。
第二天,他们五个人,拿着一个厚厚的本子,找到了我。
那上面,是他们连夜做出来的“创业计划书”。
市场分析,成本预算,营销策略……
虽然很稚嫩,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孩子们,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计划书的最后一页,是资金来源。
上面写着:
1.家庭积蓄(也就是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和他们攒的零花钱)。
2.申请大学生创业无息贷款(国强和为民正在准备材料)。
3.众筹。
看到“众筹”两个字,我的眉头皱了起来。
“又要去麻烦社会吗?”
我不想再过那种被人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审视的日子了。
“妈,这次不一样。”为民看着我,认真地说,“以前,我们是接受别人的帮助。这一次,我们是想用我们的故事,去激励更多的人。”
“我们想告诉大家,就算生活再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们不是博取同情,我们是想传递一种力量。”
传递力量。
我看着我的孩子们。
他们挺直的脊梁,自信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那些所谓的自尊和敏感,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我被他们说服了。
为民的文笔很好。
他写的众筹文案,没有卖惨,没有诉苦。
他只是平实地讲述了我们这个家的故事。
讲述了建军的早逝,讲述了我的挣扎,讲述了我们五个孩子在贫困中如何相互扶持着长大。
最后,他写道:
“我们不奢求一夜暴富,我们只想靠自己的双手,让我们的妈妈,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她为我们付出了她的整个青春,现在,轮到我们来守护她了。”
“我们想开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服装工作室,名字就叫‘慧娟制衣’。用我妈妈的名字命名,因为她,是我们这个家永远的核心。”
文章发出去后,反响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
短短几天,就引起了巨大的关注。
很多当年报道过我们家的媒体,又一次找上了门。
但这一次,他们的报道,不再是“悲情”,而是“励志”。
捐款再一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但这一次,我收得坦然。
因为我知道,这不再是施舍。
这是投资。
是对我们这个家,对我们未来的投资。
我们租下了一个小门面,买了二手的缝纫机和锁边机。
“慧娟制衣”工作室,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开张了。
我负责打版、裁剪和技术指导。
国强负责对外联络,拉订单。
为民负责宣传和文案。
振华和爱国,成了我的学徒,学得有模有样。
盼盼放学后,就来店里帮忙,打扫卫生,整理布料,成了我们的小管家。
创业,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一开始,根本接不到订单。
国强跑了很多家服装店,别人一听我们是新开的小作坊,都直摇头。
我们只能从最简单的活儿干起。
给邻居改改裤脚,换个拉链。
虽然挣得少,但我们没有气馁。
转机,来自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一个在网上小有名气的“网红”主播,无意中看到了我们的故事。
她被我们打动了,主动联系我们,说想跟我们合作。
她设计款式,我们负责制作。
我根据她给的设计图,结合我多年的经验,做了很多改良。
我选用了更舒适的面料,调整了更适合普通人身材的版型。
样衣做出来,那个主播穿上后,赞不绝口。
“李阿姨,您这手艺,绝了!比我找的那些大厂做的还好!”
那款衣服,在她的直播间里,一夜之间,卖爆了。
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
我们全家上阵,没日没夜地赶工。
那段时间,缝纫机的“哒哒”声,几乎成了我们家的背景音乐。
虽然累,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希望。
工作室的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们从接散单,到有了稳定的合作客户。
从一个小门面,换到了一个更大的厂房。
我们招了新的工人,很多都是像我一样的下岗女工。
我把我的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她们。
我希望她们,也能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找回自信和尊严。
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搬了新家,一个宽敞明亮的三居室。
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独立的房间。
我给建军换了一个新的墓碑,用的是最好的大理石。
我带着孩子们,一起去看他。
我把工作室的照片,孩子们的奖状,一张张摆在他面前。
“建军,你看见了吗?”
“我们有自己的事业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有出息了。”
“你不用再担心我们了。”
“你在那边,要好好的。别再那么拼了。”
我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
国强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妈,爸都看见了。他肯定会为我们骄傲的。”
我点点头。
是啊,他会的。
他那个傻子,肯定会在天上,咧着嘴,笑得牙齿白得晃眼。
去年,我过生日。
孩子们神秘兮兮地,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们带我去了机场。
“妈,我们去旅游!”
我愣住了。
旅游?
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太奢侈了。
“去哪儿啊?得花多少钱?”我的第一反应,还是钱。
“妈,您就别管了。”盼盼挽着我的胳膊,笑得像朵花,“钱我们都算好了,工作室现在有大哥二哥他们呢,您就放心跟我们出去玩几天。”
我被他们半推半就地,带上了飞机。
目的地,是三亚。
我第一次看见那么蓝的大海,那么白的沙滩。
我脱掉鞋子,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海风吹起我的头发。
孩子们在海边追逐,嬉闹,笑声传出很远。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片柔软。
晚上,我们住在海边的酒店。
盼盼拿出一件漂亮的连衣裙。
“妈,换上这个。”
那是一条淡蓝色的长裙,上面有白色的小碎花。
“我……我这么大年纪了,穿这个,不合适吧?”我有点犹豫。
“怎么不合适!我妈穿什么都好看!”振华在一旁起哄。
我拗不过他们,换上了裙子。
镜子里的人,让我有点陌生。
她化了淡妆,穿着漂亮的裙子,头发被海风吹得微微凌乱。
她的眼角有皱纹,但她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而坚定的光。
“妈,你真美。”盼盼由衷地赞叹。
我笑了。
我们去海边的餐厅吃饭。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们的童年,聊我的过去,聊建军,聊工作室的未来。
聊到最后,为民突然问我:
“妈,我们知道,您为我们吃了很多苦。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您还会选择生下我们吗?”
他的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我沉默了。
我想起了那个四十岁生日的晚上,我在烛火前许下的那个恶毒的愿望。
——如果能重来,宁愿一个也不生。
我看着眼前这五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他们正紧张而期待地看着我。
我笑了。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郑重地对他们说: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如果说,在我最难、最绝望的时候,你问我,我可能会说,我后悔了。”
“因为太苦了。苦到我觉得,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是对你们的不负责,也是对我的不负责。”
“但是现在,你再问我。”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后悔。”
“因为你们,我吃了这辈子最多的苦。”
“但也因为你们,我尝到了这辈子最深的甜。”
“你们是我的软肋,但更是我的盔甲。是你们,让我从一个只会哭的弱女子,变成了一个能扛起一片天的战士。”
“如果真的能重来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眼眶有点热。
“我还是会选择,把你们生下来。”
“一个,都不能少。”
因为,你们是我李慧娟和王建军,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
来源:一丝不苟晚风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