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嵩山的历史,恰似叠叠岩页,每一层都铭刻着震古烁今的传奇。大禹“熊吼石裂”为一重,汉武帝“山呼万岁”为一重,而第三重,尤为卓绝——中国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竟携万方仪仗登临嵩山之巅,以帝王之尊与苍穹对话,将王朝气象刻进了嵩山的骨血里!
张国臣/文
嵩山的历史,恰似叠叠岩页,每一层都铭刻着震古烁今的传奇。大禹“熊吼石裂”为一重,汉武帝“山呼万岁”为一重,而第三重,尤为卓绝——中国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则天,竟携万方仪仗登临嵩山之巅,以帝王之尊与苍穹对话,将王朝气象刻进了嵩山的骨血里!
嵩山蕴神奥 文化辉千秋——张国臣读研中岳(1998年 宋书范摄)读史静思,令人心潮难平
1980年暑假,我怀着朝圣般的心绪,向登封一中王太平、吴应魁、王德良诸师请益,潜心研考武则天嵩山封禅之史。在图书馆中,我遍阅《旧唐书·武后本纪》《新唐书》《资治通鉴》等典籍。其中编年所载的封禅过程,自时日、地点至改元、封赏诸事,条理清晰,让我对这段往事豁然开朗。尤以宰相李峤所撰《大周降禅碑》,详述祭天、封玉册等仪节,实为现存最系统、最真切的封禅实录。而武三思之《大周封祀坛碑》,更以丰赡笔触勾勒典礼仪仗与祭祀场景,彰显其政治意涵与礼制规模。另有武则天亲撰碑文、相王李旦书丹、立于登封坛之《升中述志碑》,虽原碑已佚,然史册多传其名,足见女皇封禅之抱负与功业。诸史多维互证,或出正史,或存碑碣,共织就这一重大史事的完整图景。
嵩山神奥,沉醉于青编黄卷之间。我常伏案翻阅,唯愿尽探其秘,竟因久坐劳形得了病。病榻缠绵之际,犹执笔而寐,恍见一白发长者,为我娓娓道武皇旧事。千载之前女皇封禅嵩山的一幕一幕,如画如剧,历历浮现——
一、启程神都 凤临嵩岳
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腊月初一,神都洛阳。
启程神都 凤临嵩岳——武则天嵩山封禅
破晓的寒光如刃,划破九重宫阙的沉寂。万象神宫前广场上,却是一片炽热之海。旌旗蔽空,仪仗森严,甲胄冷辉与朝阳金芒交相辉映,映照着一张张肃穆而激动的面容。
七十二岁的圣神皇帝武则天,昂首立于万众中央,周身自带帝王威仪。
头戴十二旒通天冠,身着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环饰周身,恍若将浩瀚宇宙披覆于身。华服重彩之下,是武则天清瘦而挺拔的身姿,更有那双深如幽渊、亮若寒星的眼眸。她目光掠过匍匐的百官,越过巍峨宫墙,最终凝定于西南——嵩山的方向。
“启驾——!”
内侍监一声长吟,如号角破空,瞬间点燃凝滞的气氛。
车辇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光洁的御道,发出沉重而威严的节奏,如帝国脉搏般沉稳。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四夷使臣组成的浩荡队列,宛若蛰伏千年的巨龙骤然苏醒,循着洛水粼光向嵩山蜿蜒而去。马蹄声、脚步声、旌旗猎猎声,汇成洪流,淹没了洛水的低吟。
御辇内,武则天指尖轻抚怀中温润玉圭,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令她纷繁心绪渐次沉淀。她闭目凝神,往事如烟,却重若千钧——从太宗才人时的谨小慎微,到感业寺青灯下的孤寂彷徨,再到二圣临朝时的呕心沥血,直至革唐立周,登临这绝无仅有的帝位……步步荆棘,程程风霜。
贴身女官、亦是心腹智囊的上官婉儿轻声禀报:“大家,百官仪仗已齐备,嵩山斋宫亦已妥当。”
武则天微颔其首,未睁眼,只淡淡道:“婉儿,你可知秦皇汉武封禅泰山,是为告成功、稳社稷。朕今日封禅嵩岳,又为何?”
婉儿沉吟片刻,谨答:“大家功越三皇,德超五帝,自当告成功于天地。”
武则天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傲岸中透出孤寂。“告成功?不,那仅是其一。”她终于睁眼,目光似已穿透车壁,投向渺远苍穹,“朕是要以此身、此山、此礼,问于昊天上帝:朕以女子之身,承天景命,主宰山河,可有不妥?朕要这中岳嵩山、这天地之中,为朕作证——朕,即是天命!”
其声不高,却如金石铿锵,在辇中回荡。婉儿心头震动,垂首不语。她明白,这不仅是仪式,更是陛下对半生跌宕命运的作答,对青史功过的剖白,更是对天下所有质疑非议,最掷地有声的终极回应。
车驾稳稳前行,神都轮廓渐隐于身后尘烟晨雾之中。前方,嵩山青灰色的巨影,在冬日苍茫天幕下依稀可见,如沉默的巨人,静候这位非凡来访者,共谱一场惊天动地的对话。
与此同时,那队伍的最前方,有几名先行抵达、铺设御道的工部官员,正望着蜿蜒山路低声交谈。
一年轻官员望山咂舌:“陛下年事已高,这太室山峻极峰,如何登得?”
为首的老侍郎捋须,目光敬畏:“你岂知陛下心志?我奉旨修登封坛时,陛下亲谕:‘朕这一生,所行之路,险于嵩山石阶十倍。’肉身之劳,于陛下而言,只怕反是甘饴。”
他顿了顿,望向直插云霄的山巅,喃喃道:“陛下要的,是以双脚丈量这条通天之路。”
巨龙仪仗,正向中岳嵩山坚定前行。一场注定铭刻青史、回荡山河的旷世封禅,即将开启。
二、斋宫静心 洗涤烦尘
嵩山脚下,斋宫静卧于暮色苍茫。
当武则天的御辇停驻宫门前,最后一抹夕晖恰好漫过“嵩门待月”的天然石阙,为青黛色的山峦披上了一层薄金。潺潺嵩溪与松涛和鸣,迎面而来的是远离尘嚣的清寂之气。
斋宫静心 洗涤烦尘 太室东溪松庄
上官婉儿轻扶女皇步下御辇。武则天深吸一口清新的山风,目光掠过飞檐斗拱的斋宫,望向暮色中愈发深沉的嵩岳,缓声道:“《礼记》有云:‘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朕此番,所思为何?”
语声轻缓,似自问,亦似说与这巍巍嵩山。
斋宫内,温泉氤氲驱散了冬日寒意。白玉池畔,宫灯将水雾染作暖黄。武则天屏退侍从,唯留婉儿在侧。她褪去繁复冕服,步入温泉。温热水流包裹着年迈之躯,仿佛要融化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女皇闭目凝神,任思绪飘远。水汽朦胧间,她似乎不再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只如寻常老者,渴求片刻安宁。
“婉儿,”她忽而开口,声在雾中略显空灵,“你听这松涛,可似……当年感业寺外的竹林声?”
婉儿心弦微动。感业寺——那是陛下人生至暗时刻,从太宗才人沦落为青灯古佛旁女尼的幽禁岁月。这段记忆宛若旧疤,陛下素日绝少提及。
“大家,”婉儿字斟句酌,“松涛旷达,竹林清寂,声虽相近,境已不同。”
武则天未再应答,只将身躯更深地沉入水中。良久,方幽幽一叹:“是啊,境已殊。唯这心头尘埃,较之往昔,只怕有增无减。”这尘埃,是权谋机变,是骨肉相争,是史官笔下的褒贬,是天下士人的腹诽。她需借这嵩山圣水,作一次彻底涤荡。
青灯忆往,心潮暗涌。
斋戒的日子清苦而有序。每日素食,虽精制却无荤腥;焚香冥想,于袅袅烟缕中寻求与神明的沟通。白昼,她在庭中漫步,观山岚自谷底升腾,又被长风撕作缕缕丝绦;夜晚,她静坐窗前,听那永无休止的松涛,时而汹涌如千军列阵,
孤独的开拓者——游人争相考察女皇武则天嵩山封禅“斋宫”遗址
裹挟着震彻山谷的“山呼”;时而低回似古卷翻页,携着从历史深处漫来的悠远回响,一遍又一遍,叩击着寂静的夜。
夜深人静时,记忆的闸门再难关闭。
她恍见数十年前,那个初入宫闱、明媚鲜妍的武媚娘,在太宗皇帝马前那惊惧交织的神情;看见感业寺冷雨中,抄写佛经时颤抖的笔锋,与写下那决定命运诗句时的决绝——“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她看见与高宗李治并肩而立、二圣临朝时,他眼中依赖而又复杂的目光;看见废太子李贤被贬时怨恨的眼神;更见一个个政敌倾覆时,其族人的凄厉哭嚎……这一切,如影随形,在她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上挥之不去。
“朕错了吗?”她曾在无数深夜自问。此刻,在嵩山的静默中,此问再度浮现。为求生,为不再受制于人,她唯有不断争斗,将权柄紧握手中。此路注定以白骨铺就,无法回头。
笔者感言:孤独的开拓者!
后世常苛责武则天的酷吏政治与铁腕手段,却往往忽视,在男权鼎盛的时代,一位女性欲突破重重罗网,登临并坐稳至尊之位,需要何等魄力与坚韧。她的孤独,源于其道路的“唯一性”——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而斋宫中的这场静思,从来不是寻常的清修,实则是她直面内心深处巨大孤寂的无声鏖战。
仙踪诗梦,文脉绵延。
是夜,月华如水,洒满庭院。武则天独立窗前,遥望嵩门如阙,轮廓分明。她忽对奉墨的婉儿言道:“此情此景,理应有诗。惜乎朕之诗才,不若后来者之超逸。”
她或许未曾料想,数十年后,一位名唤李白的诗仙,会遥望同此嵩门月,心驰神往,挥就《送杨山人归嵩山》:“我有万古宅,嵩阳玉女峰。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尔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岁晚或相访,青天骑白龙。”
历史的因缘如此奇妙。女皇的斋宫与诗仙的遥想,竟在嵩山天地间交汇。而今人更于斋宫旧址附近筑“东溪松庄”,将武皇旧事折作信笺,太白皓月绘为邮票,邀约万千有缘人“打卡”寻迹。这何尝不是一场跨越古今的文化对话?又何尝不是一种温柔而鲜活的传承?
笔者曾以《太室东溪松庄》咏怀此境:“武皇封禅漱瑶池,太白倾觞送别时。松庄恍入登仙处,千载溪声伴竹枝。”
山月岂知心底事?
十日斋戒将尽。武则天的心,如经山泉涤荡的玉石,表面尘埃或已洗去,内里纹路却愈发清晰。她澎湃的心潮,在嵩山的沉静与历史的回响中,渐渐沉淀下的,并非单纯的平和,而是更为复杂、更为坚定的意念——那是一种明知前路艰险、身后争议不绝,却依然要向苍天、向历史证明自身的庄重与肃穆。
女皇知道,与天地对话的时刻将至。她将凭这洗净的身心,去攀登那峻极峰,去完成那旷古绝今的盛典。斋宫的宁静,是她蓄力的港湾,亦是她出征前最后的整装。
第十日晨钟敲响,武则天步出斋宫大门,朝晖映照着她清瘦而坚毅的面容。她对候驾的群臣仅道三字:
“上山吧!”
三、峻极祭天 金石为开
腊月初十,子时方过,嵩山斋宫已灯火通明。
武则天对镜理妆,铜镜中映出的不仅是古稀老妇的容颜,更是承载帝国命运的天子威仪。上官婉儿亲手为她抚平玄衣纁裳的每一处褶皱,动作轻柔如侍珍宝。
神岳——张国臣考察武则天嵩山封禅遗址(2004年春节 王小吾摄)
“大家,登山辛劳,何不乘步辇至半山?”婉儿终忍不住轻声劝谏。
武则天目光如炬:“朕这一生,何曾走过捷径?”指尖轻抚玉圭温润纹路,“通天之路,当以双脚丈量。”
太室山尚沉浸于墨色夜色,登山队伍已如苏醒火龙,向峻极峰蜿蜒而行。
七十二岁的武则天行于最前,手持先帝所赐蟠龙杖,每一步都沉稳有力,令身后年轻官员暗自心惊。石阶覆霜,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寒光。山风凛冽如刃,却吹不散她眼中灼灼光芒。
行至“十八隈”险峻处,石阶近乎垂直。狄仁杰疾步上前欲扶,却见女皇摆手:“狄卿可还记得永昌元年,卿上疏谏停建天堂之奏?”
狄仁杰微怔:“臣记得。曾言‘劳民伤财,非圣主所为’。”
武则天轻笑,气息在寒夜凝作白雾:“卿可知,朕为何今日执意要建峻极峰登封坛?”
不待应答,她已继续攀登,语随风至:“因朕要让天下人知晓,女子亦能建通天神明之筑。”
此话千钧之力,令随行百官震撼。至此方悟,女皇今日每一步,皆在踏碎千年偏见。
登山队伍后方,工部侍郎正对年轻礼官低语:“可知登封坛石料从何而来?”
年轻人摇首。
“皆取自旧明堂基座。”侍郎意味深长,“陛下特谕,要以李唐之石,垫武周之坛。”
登顶刹那,东方初露晨光。
巍峨登封坛矗立峻极峰巅,三层圆坛象征天圆地方,汉白玉栏雕刻日月星辰。坛顶青铜鼎中,松脂燃出的青烟不偏不倚,如一条素练笔直向上,悠悠然宛若直抵苍穹,勾连起人间与天地的呼应。
武则天立于坛下,仰观亲设之坛。晨光熹微中,她恍见四十年前的自己——随高宗封禅泰山的武皇后,只能立于帝王身后,仰望男子与天对话。
礼官高唱:“吉时已至——”
武则天深吸一气,开始登坛。玄色礼服在渐劲山风中猎猎作响,十二章纹恍若鲜活。她步履沉缓,每一步皆如跨越一个时代。
女皇步至坛顶,面东而立,展开朱砂玉版册文。当其声起,清越如金石相击,举座皆惊,全不似古稀老者:
“臣武曌,敢昭告于昊天上帝——”
在这至尊时刻,她的心却异常澄明。非为祈求,实为宣告。字字铿锵:
“丕承景命,主宰黔黎……改元称制,肇启大周,皆赖天眷神佑。”
念至“今率群臣,恭祀于嵩岳之巅”时,东方云海骤染金红。正当玉册入匣刹那,一轮红日跃出云海,万道金光如天神之手,将登封坛笼罩于神圣光晕之中。
那景象令众人屏息。
坛下,百官、禁军、四夷使臣伏跪如潮。“万岁”之声首次如此发自肺腑,似山呼海啸,回荡千峰万壑。
武则天沐于朝晖,缓缓展臂。玄衣金线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此刻她仿佛真与苍穹合一。
礼部尚书悄语史官:“谨记,‘天显异象,金石为开’。”
登临峻极赏嵩山日出 俯仰尘寰悟世事禅心(张小羽撰联 黄建松摄影)
然女皇自知,此非天恩,实乃七十二载人生功业铸就之必然。自十四岁入宫至今,她每一步皆在印证:天命不在性别,而在人心;不重血统,而重才能。
后世论者,常将武则天嵩山封禅浅解为政治作秀,却忽略其中深刻变革:其择嵩山而弃泰山,是对“天地之中”理念的重构;以女子之身行此大典,更是对传统礼制的突破。此刻女皇不仅在祭天,更在重定天人关系——天命非男子专属,而属有能承天者。
礼成,武则天最后望了一眼埋藏玉册的祭坛。此处封存的不仅是告天文书,更是一个时代女性对历史的回应。
下山时,她对紧随的上官婉儿道:
“传朕旨意,于登封坛东南立碑,朕将亲撰碑文。”
“大家欲书何内容?”
武则天回眸,目光穿越云海:“便写朕今日所见——非为天恩浩荡,实乃人定胜天。”
此语令婉儿手中笔几欲坠地。她心中骤然清明,自今日始,全新时代真正开启。而这时代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将由眼前这位刚刚与苍穹对话的女子,亲手挥毫书写。
山风依旧凛冽,却已无寒意。因在场众人皆已感知——历史,正在眼前重铸。
四、禅地少室 祈福丰登
腊月十四,晨光初露,皇家仪仗缓缓转向少室山。
与太室之险峻迥异,少室山在冬日暖阳下尽显温厚绵长。万羊冈上,黄土筑就的封祀坛静默矗立,散发着浑厚的大地气息。武则天已换下祭天时的玄色冕服,身着象征沃土的明黄礼衣,步履庄重地登上祭坛。
厚土载物,慈悲始现!
坛上整齐陈列着来自九州的五色土。礼官奉上盛满黍、稷、稻、麦、菽的五谷玉匣,武则天亲手将种子徐徐撒向坛周。她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一粒种子都承载着对山河安澜、百姓丰稔的深沉祈愿。
“朕年少时,曾随先帝巡视关中。”武则天忽然对随行的狄仁杰开口,声调中带着少有的柔和,“那年大旱,目睹老农跪在龟裂田地里,一粒粒拾取干瘪的麦穗……那一刻朕才彻悟,九重宫阙、权力斗争,俱不若百姓碗中一粒米粮。”
狄仁杰震撼抬头。他从未听过女皇以这般语气谈论民生。
坛下,几位从河南道召来的老农,正在紧张地搓着粗糙的手掌——这是武则天特意安排的观礼细节。当女皇目光掠过他们时,竟微微颔首致意。
在筹备祭礼时,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安排:武则天特命在祭坛四周铺撒从全国各地采集的土壤。她对不解的礼部官员解释道:“祭天求的是统御天下的法理正道,祭地求的是养育万民的慈悲仁心。朕要让每一寸土地上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疾苦,朕时刻铭记。”
地祇垂鉴,赤诚可通!
吉时已至,武则天展开禅地玉册。这次的祷文与祭天时截然不同,摒弃华丽辞藻,唯有质朴心愿:
“臣武曌,敢昭告于后土神祇:承天受命,抚育苍生。今以五谷祭地,伏愿风调雨顺,九穰充盈;愿疫疠不起,兵戈永息;愿老者得养,幼者得教……”
女皇的清音在少室山间回荡,山下观望的百姓纷纷跪拜。一位登封县来的老农抹泪对孙儿说:“娃啊,记住今日,皇上在替咱们求丰收呢!”
恰在此时,一群白鹤从谷中翩然而至,在祭坛上空盘旋三周方振翅南飞。百官窃议:“祥瑞!此乃大吉之兆!”
武则天却只是淡然一笑,继续诵读祷文。她深知,真正的祥瑞不是白鹤,而是秋日里沉甸甸的谷穗。
地德可亲,民心为鉴!
祭礼完毕,武则天并未立即起驾。她独步坛边,掬起一捧黄土,任细沙从指间流淌。
“婉儿,可知朕为何祭天后立即禅地?”
“臣愚钝,恭请大家明示。”
“因天威难测,而地德可亲。”她遥望山下田舍村墟,“上天赐朕权柄,大地教朕如何运用。称帝易,称职难;取天下易,安天下难。”
这番话令在场官员无不动容。他们终于明白,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女皇,心中所系从不止于朝堂权术、帝王威仪,更有那万里锦绣江山,以及江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历来帝王封禅,多重在宣示天命、彰显权威。武则天在嵩山的封禅却别具匠心:太室山祭天证明统治合法性,少室山禅地展现治理正当性。这一“天”一“地”的完美结合,正是她政治智慧的精髓。在她看来,天命不仅来自上苍赐予,更需大地认可——即百姓的真心拥戴。
下山之际,武则天特传旨意:赏赐周边各县年逾七旬的老人布帛米粮。望着坛下那众多欢欣的百姓,她转身对狄仁杰郑重嘱托:“狄卿,牢记今日。他日若朕行事有违此誓,卿当以此谏朕。”
此言此语,比任何政治宣示都更动人心魄!
凤凰展翅凌九天——嵩山少室山(黄建松 摄)
夕阳西沉,少室山浸染在金色余晖中。封祀坛上的五色土闪烁着微光,宛若大地母亲对这位非凡女子的回应。山脚下,袅袅炊烟与坛中青烟交融,使人难辨何处是人间烟火,何处是上天眷顾。
此刻,天、地、人真正达成了和谐统一。而武则天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正以她独特的方式,在嵩山完成了一场关于权力与责任、天命与民心的深刻对话。
五、改元大庆 万岁登封
腊月十六,晨光破晓,嵩山南麓朝觐坛上金碧辉煌。
这座依山而建的巨大坛场,此刻成为天下中心。汉白玉栏杆雕刻的飞龙仿佛即将腾空,九重华盖下,武则天端坐于龙椅之上,一袭明黄龙袍缀满日月星辰纹样,在冬日澄澈的阳光下,流转着庄严而神圣的光泽,将帝王的威仪与天地的肃穆融于一体。
万邦来朝,天命昭彰!
坛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诸侯王公身着礼服垂首,吐蕃、突厥、新罗、日本等国使臣穿戴异域装束,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七旬女皇身上。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场景——一位女性皇帝,在接受整个已知世界的朝贺。
礼炮九响,钟磬齐鸣。
武则天缓缓起身,手中玉圭划出完美弧线。当她开口时,声音清越如嵩山玉石相击,竟压过了呼啸山风:
“朕恭承天命,封祀嵩岳,礼成于天,功归于民。”
字字清晰,传入每人耳中。坛东南角,那位斋戒期间与女皇有一面之缘的老农,此刻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听不懂文雅辞藻,却听懂了最后那句——
“自今日起,改元‘万岁登封’!大赦天下!免百姓本年租税!大酺九日,与民同乐!”
“万岁!万岁!万万岁!”
嵩岳巍峨千年文脉传中外天地之中一脉书香启古今 ——张国臣率团访问奥地利向其议会赠嵩山文化专著(2016年)
欢呼如春雷滚过群山。更动人的是山下登封县城突然爆发的欢腾。消息如野火蔓延,农夫弃锄,商贩抛担,全城沸腾起来。
朝觐坛角落,上官婉儿注意到女皇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女皇坚持在嵩山封禅的深意——这里远离洛阳深宫高墙,她的声音可直接传至黎民耳中。
改元深意,青史新篇!
据史料记载,武则天特令将朝觐坛建于登封县城附近山坡,坛体设计成阶梯状,以便更多百姓亲睹盛典。她还命人在坛周搭建看台,允百姓在指定区域观礼。这般“与民同乐”并非空谈,而是一场精心筹划的政治展演。
欢呼渐息,武则天示意狄仁杰近前。
“狄卿可知,朕为何择‘万岁登封’四字?”
狄仁杰躬身:“臣愚见,取‘登嵩封禅’之意,彰显大家功业。”
武则天微微摇头:“卿只道出一半。登封者,登嵩山而封天;告成者,祭地祇而告成。但更紧要的是——”她目光扫过脚下苍茫大地,“朕要让后世铭记,真正的万岁,非帝王一人之寿,而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安。如此,方万世传承。”
这番话不仅令狄仁杰肃然起敬,更让悄悄记录的史官停笔。他们意识到,这不只是年号变更,更是一篇政治理念的宣言,字字句句都在勾勒着她心中治世的蓝图。
政治大智慧,创造新范式!
武则天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善运用年号政治的帝王。她在位二十一载,共用十八个年号。“万岁登封”虽仅行用三月,其政治意涵却极为深远。它将帝王个人功业与百姓福祉直接关联,突破传统年号单纯强调祥瑞或道德的局限,展现了女皇高超的政治智慧。
夜幕降临,嵩山地区灯火通明。官方举办的“大酺”宴席,从朝觐坛直铺至登封县城街巷。武则天更下令开启皇家酒窖,将御酒分赐百姓。
展翅凌空唱大风——画家大铁题画张国臣诗《嵩山神鹰》
县城某酒肆内,微服探访的上官婉儿听见一老者酒后高歌:“女子为帝古未有,登封告成开新天……”她悄悄记下歌词,准备回禀女皇。
而此时武则天正独立朝觐坛上,远眺山下万家灯火。山风吹动她的华发,也送来百姓的欢歌笑语。
“婉儿,”她轻声说,“你听,这才是真正的万岁之声。”
坛下,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人间;坛上,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静静伫立。此时此刻,天、地、人真正融为一体,“万岁登封”四字也随嵩山松涛,永远镌刻在历史记忆之中。
这场封禅大典,不仅成就了一位女皇的巅峰时刻,更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政治范式——帝王的权力从来不止于“天命所归”的上天授权,更需植根于“厚土载民”的大地认可,需与山河社稷、黎民福祉紧紧相连。这,正是武则天留给后世最珍贵的政治遗产。
六、镌石立名 登封告成
封禅大典的礼成余音尚在嵩山间回荡,武则天已开始筹划另一桩惊天大事。
腊月二十,斋宫内烛影摇红。武则天屏退乐工,唯留上官婉儿在侧研墨。她展开特制黄麻纸,笔锋在砚台中饱蘸浓墨,却迟迟未落。
“婉儿,你说千载之后,世人登临峻极峰,见朕所立之碑,当作何想?”
太室山雪中古寺数千年沧桑
上官婉儿柔声应答:“必当瞻仰大家功业,感佩天威。”
武则天摇首:“功业?”笔锋终于落下,“朕要写的,非为功业,而是心声。”
山河易名,永志盛世!
翌日朝会,武则天颁布了那道改写历史的诏书:
“朕登嵩岳,封天禅地,承天景命。自即日起,改嵩阳县为登封县,阳城县为告成县。庶几千秋万代,永志朕登封告成之意。”
诏书传布,天下为之震动。太室山脚下,几位老者驻足新刻的“登封”界碑前,议论不绝。
“改名了?”老石匠抚摩碑上刻痕,“嵩阳之称,已沿袭八百载了。”
身旁的私塾先生目光深远:“老哥,此非仅易名,实乃以山河为证:武周非李唐之延续,实为崭新之王朝。”
后世研究者认为,武则天深谙地名政治之学。改嵩阳为登封,不仅铭记“登嵩封禅”盛事,更暗含“登峰造极”之意;易阳城为告成,既昭示大功告成,亦隐喻她已完成男性帝王都难以企及的功业。这两个地名,如同镌刻在大地上的玉玺,为她开创的时代烙下永恒印记。
碑石铭志,天地共鉴!
那《升中述志碑》的雕琢工程在峻极峰顶日夜不息。相传武则天亲临督造,对碑文每字每句皆反复斟酌。
“此处当改。”她指点“承天受命”四字,“易为‘承天启运’。受命乃被动,启运方为主动。”
石匠们发现,女皇对碑文的执着超乎寻常。她不仅关注文辞内容,连字间疏密、笔画深浅皆要亲自过问。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她竟亲临工地,以手抚摩巨石上镌刻的文字。
工部尚书忍不住谏言:“大家何须亲临险境?”
武则天轻抚冰冷碑石:“此间镌刻的并非文字,是朕的一生。”
青史独白,功过谁评?
立碑之日,峻极峰上风云际会。当巨碑巍然屹立时,武则天屏退侍从,独步崖边。
山风呼啸,卷起玄色衣袂。她轻抚碑身,那冰凉坚硬的触感,令她忆起十四岁初入宫闱时触摸的汉白玉栏杆。
“朕这一生,所行之路,险于嵩山石阶。”
其声虽轻,却似在与天地对话:
“世人或谤朕牝鸡司晨,或惧朕铁腕无情,却不得不服——这万里江山,在朕手中愈发昌盛。”
一片雪花落于眉间,转瞬消融。
“杀姊屠兄?夺子帝位?”她微露苦笑,“在这噬人的深宫中,不做狼,便为狼食。朕选择了做最悍猛的那头狼。”
她的手掌缓缓抚过碑上“升中述志”四个大字:
“今日以此碑此山,告祭天地,亦告慰己心。功过是非,便托付这山风,与后世之目,任去评说罢。”
碑刻永存,精神不灭!
中国的碑刻文化,承载着历史记忆。武则天亲撰的《升中述志碑》虽已湮灭在岁月中,然史料明确记载其“高逾三丈,文过千言”。此碑不仅是武则天政治理想的宣言,更是一位女性对男权社会的终极挑战。她要以最坚硬的花岗岩,镌刻最易遭湮没的真相;以最永恒的形式,铭记最易被诋毁的功业。
当武则天转身下山时,夕晖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那个背影里,既有帝王的决绝,也有女性的孤寂;既有功成的欣慰,也有不为人知的苍凉。
上官婉儿在登山口迎候,见她眼中似有泪光,不禁轻呼:“大家……”
武则天摆手:“是山风刺眼。”
她最后回望那座巨碑。碑身沐浴在金色晚霞中,仿佛与太室、少室两峰浑然一体。自此,这碑、这山,将共同守护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与天对话的秘密,直至永恒。
下山途中,武则天对婉儿道:“传朕旨意,在告成县兴建周公测景台。朕要让后人知晓,大周不仅要在地上立碑,更要在天上测象。”
此言为这场旷世封禅画下了意味深长的句号。而“登封”、“告成”二名,历经千载风雨,直至今日,它们仍在嵩山脚下、颍水之畔,静静诉说着那位传奇女皇与一个时代的壮阔篇章。
七、嵩山封禅的历史密码与人性启示
研读武则天嵩山封禅的史册,总令人心潮起伏。作为毕生探寻嵩山文脉的学者,我对此方水土怀有更深沉的情感。每当驻足峻极峰巅,聆听松涛阵阵,仿佛能听见历史在群山间回响。公元696年那场旷世盛典,不仅是一场地理上的仪式,更是中国历史进程中一座永恒的精神丰碑。
文以载道。让我们以嵩山为卷,以史实为墨,共同解读其中蕴藏的文明密码:从普遍规制到独特创新的政治智慧。
纵览华夏历史长河,封禅本是帝王宣示“君权神授”的恒常仪轨。然而武则天封禅嵩山,却突破了千年陈规。她舍弃秦皇汉武相沿的泰山,独独钟情于嵩山,正是借助“天地之中”的独特地位,演绎出武周政权承天启运的特殊合法性。这一抉择本身,就是一篇寓意深远的政治宣言。
其一,政治合法性的集大成者。通过封禅大典,武则天将个人权威、宗教仪轨与政治象征完美交融。自登封坛祭天至朝觐坛受贺,每一环节都在向天下昭示:皇权不仅源自武力征伐,更是获得上苍认可、承载天命的正统象征。
其二,王朝鼎革的时代强音。武则天曾以皇后身份随高宗封禅泰山,而今以帝王之尊独自主持嵩山封禅,这一身份和空间的转换寓意深远。恰如其在《升中述志碑》中所言,此举意在彻底告别往昔,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其三,权力建构的智慧典范。封禅过程中,她借大赦天下、免除租税、大酺九日等系列举措,将神圣仪式与民生关怀巧妙结合,使皇权威严与仁政形象相得益彰。
其四,文化融合的创新实践。她敕封嵩山山神为“神岳天中皇帝”,特别加封玉京太后、金阙夫人等女性神祇,其中深意不言而喻。这既是对传统礼制的革新,也是对女性地位的提升。
其五,区域发展的成功范例。她改嵩阳为登封、阳城为告成,不仅是地名更易,更是区域功能的重构。自此,登封地区成为武周王朝的政治副中心,推动了中原文化的繁荣发展。
其六,性别突破的永恒丰碑。此乃最具革命性的意义。在“牝鸡司晨”的质疑声中,她以女子之身完成最隆重的国家典礼,用实际行动打破了千年的性别桎梏。
我们从人性视角可见深远的历史回响。在这些宏大叙事背后,更应窥见一个真实灵魂的跃动。斋宫独处时的沉思,登山途中的坚韧,立碑之时的独白,无不展现了一位女性统治者复杂的心路历程。她既要证明自己配得上皇位,又要在男性主导的政治传统中开辟新路;既需展现铁腕,又要心怀慈悲。这种深刻的矛盾与抗争,破局与逆袭,抉择与隐忍,恰是历史人物最动人的篇章。
嵩山的岩石铭记着女皇武则天的每一个脚印,松涛传颂着她的每一个抉择。一千三百年时光流转,“登封”“告成”这两个地名依然沿用至今,这不仅是地理标识,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那雄浑博大、包容和谐、勇于创新的嵩山文化精神。
站在历史长河的彼岸回望,武则天嵩山封禅昭示我们:真正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她成就了什么,更在于她以何种姿态、在何种时代背景下,延续了怎样的文明血脉,为后世开创了何种精神境界。这,正是我们今天研读这段历史的永恒价值。
笔者填词《水调歌头·登封》赞曰:
登极一巾帼,封禅震长天。文明赓续,光辉熣灿五千年。七十危峰远眺,中岳庄严道场,雄峙扫霜寒。祈福告成后,金简赐人间。
寻胜迹,思往事,不成眠。崇高如画,天中之地月儿圆。文化创新守正,经济超前发展,机制健而全。开放革时弊,寰宇赏婵娟。
2025年10月27
日定稿于绿城“求阙斋”
张国臣
张国臣,博士,1956年生于中岳嵩山南麓的登封宣化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大学武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登封一中1973届校友,1977年以全县第一名考入河南大学中文系。曾任《河南大学报》编辑部主任、郑州晚报社社长、郑州市委办公室主任、河南省委政研室副主任、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省委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省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省检察官文联主席,省十二届人大常委会委员、内司委主任等职,是中共河南省八届、九届省委委员,省十一届、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工作之余,笔耕不辍,知行合一,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创新,陆续在《人民日报》《新华文摘》等国家级报刊发表论文100余篇;撰写10集《嵩山》文学脚本,中央电视台拍摄连播;出版“嵩山的流泉”丛书和《嵩岳烽火》等文化专著40余部;开创“中国少林文化学”,作品获郑州市政府“发展旅游特别贡献奖”“中南18省优秀图书奖”“首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优秀奖”;出版《中国检察文化发展暨管理模式研究》等法学著作6部,连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亚洲财富论坛第四届(中国)年会授予其“亚洲影响力人物”称号。
来源:孟云飞—书剑慰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