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母亲下葬那天,张明在遗物中发现一口上了锁的旧皮箱。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两套婴儿衣服,一套蓝色,一套粉色,每套上面都放着一张出生证明,日期都是1985年7月15日。
母亲下葬那天,张明在遗物中发现一口上了锁的旧皮箱。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两套婴儿衣服,一套蓝色,一套粉色,每套上面都放着一张出生证明,日期都是1985年7月15日。
梅雨天的午后,空气黏得能拧出水来。张明站在老家堂屋里,看着母亲陈玉兰的遗像,心里空落落的。母亲走得太突然,前天晚上还好好的看电视,昨天一早发现时,人已经凉了,脑溢血。
“明明,你来一下。”姐姐张秀红在里屋喊他,声音有些发颤。
张明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姐姐站在母亲床前,手里捧着一口棕黑色的旧皮箱。皮箱很有些年头了,四角包着铜皮已经氧化发黑,锁扣处挂着一把老式黄铜锁。
“这箱子你见过吗?”姐姐问,“在妈床底下最里头找到的。”
张明摇摇头。母亲生前节俭,家里的物事没有他不认识的,可这口皮箱确实头回见。他接过来掂了掂,不重,但里面显然有东西。摇晃一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妈从来没什么瞒着我们啊。”张秀红嘀咕着,弯腰从抽屉里翻找钥匙。母亲有个铁饼干盒,专门收着各种钥匙,每串都细心系着小纸片,上面用圆珠笔标注着“衣柜”“抽屉”“后门”。可两人把所有钥匙试了个遍,没一把能打开那把铜锁。
张明心里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母亲这一生,就像一本打开的书,平淡无奇。父亲去世早,她一个人在镇上的纺织厂做工,拉扯大两个孩子。张明记忆里,母亲总是忙,厂里忙完家里忙,话不多,但从没什么秘密。这口锁着的皮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撬开吧。”张明说。
姐姐犹豫了一下:“不大好吧?妈的东西……”
“妈都走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张明找来螺丝刀,撬了几下,铜锁“咔哒”一声开了。姐弟俩对望一眼,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的东西出奇地整齐。最上面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纱布。揭开纱布,是两套婴儿衣服。一套蓝色的,一套粉色的,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已经泛白,但保存得很好,软绵绵的,带着一股樟木和时光混合的味道。
每套小衣服上面,都放着一张出生医学证明。纸张脆黄,字是手写的蓝色墨水。张明拿起那张放在蓝色衣服上的证明,姓名栏写着“张明”,出生日期:1985年7月15日,凌晨3点20分。母亲姓名:陈玉兰。父亲姓名:张建国。一切正常。
他的手有些抖,又拿起粉色衣服上那张证明。姓名栏是空的。出生日期:1985年7月15日,凌晨3点45分。母亲姓名:陈玉兰。父亲姓名:张建国。备注栏有一行小字:女婴,体重稍轻,需观察。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秀红先开了腔,声音尖得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和我同一天?双胞胎?”
张明脑子嗡的一声。他抓起那套粉色的小衣服,贴身的棉布柔软得不可思议,领口还有细小的绣花,只是褪了色。衣服下面,压着一本红塑料皮的日记本,和一个小小的银镯子,镯子很细,上面刻着模糊的莲花图案。
他翻开日记本,是母亲的笔迹,从前面的记录看,是孕期点滴。他直接翻到1985年7月那一页。
“7月15日,雨。今天生了,两个,一儿一女。男孩先出来,哭声响亮。女孩晚二十五分钟,像小猫,不怎么哭。建国很高兴,又愁,说一下子添两张嘴……”
“7月20日,晴。女儿黄疸一直不退,医生说可能……不敢想。明明很健康,吃饱就睡。”
“7月25日,阴。女儿还是没了。那么小一点,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建国哭着埋了。我心里空了一大块。看着明明,告诉自己要坚强,至少还有一个孩子。”
日记到这里,后面有十几页被整齐地撕掉了。再往后翻,是几个月后,笔迹显得沉稳许多:“明明会笑了,像他爸。不想了,日子总要过。”
张明和姐姐面面相觑,脊背发凉。他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可这件事,母亲从未提过半个字。父亲在世时,也没透过一点风。
“妈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们?”张秀红喃喃道,“这有什么好瞒的?”
张明盯着那套粉色婴儿衣服,那个空着的姓名栏,像一道幽深的伤口。如果妹妹夭折了,母亲为何独独保留着她的出生证,还和我的放在一起?按照常理,不是该收着死亡证明吗?他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那个女婴,也许根本没死。
这个念头让他手心瞬间冒汗。
接下来的几天,张明神不守舍。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抱着那口旧皮箱回到城里的家。妻子看出他心事重重,问他,他只说累。
他反复翻看那几样东西。日记本里被撕掉的那十几页,去了哪里?为什么妹妹的出生证上姓名栏是空的?那个银镯子,是给谁准备的?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对他和姐姐虽然一碗水端平,但偶尔会看着他出神。有一次他发烧,迷迷糊糊听见母亲抓着他的手,小声念叨:“幸好你在,幸好你在……”当时只当是母亲担心,现在想来,这话里有话。
还有一个疑点,父亲张建国是1990年车祸去世的。从日记看,他对这个夭折的女儿也很伤心。但张明搜遍记忆,父亲也从未提过曾有过一个女儿。
张明去了趟镇卫生院,想查当年的档案。工作人员告诉他,八十年代的出生记录很多不齐全,加上卫生院搬过几次家,很多旧档案遗失了。他凭着记忆找到当年家里的老邻居,旁敲侧击问起母亲生产的事。老邻居只记得:“你妈生你那天雨下得很大,你爸慌里慌张跑来借三轮车,说送你妈去医院。后来就听说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所有线索似乎都断了,那个可能存在的妹妹,像一滴水蒸发在岁月里。
一天晚上,张明酒后郁闷,把这事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在公安局做技侦的李强。李强一听来了精神:“这有什么难,现在技术发达,只要人还在,就能找着。你把那出生证上信息给我,我帮你用内部系统筛一下看,同一天同一个医院出生的,叫陈玉兰的女儿。”
张明犹豫了。他怕。怕万一妹妹真的还活着,这么多年,母亲为何隐瞒?这背后是怎样的故事?是送人了,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又过了半个月,李强来了电话,语气兴奋:“明明,有门儿!还真查到一个,1985年7月15日,镇卫生院出生,母亲陈玉兰。不过这个女孩不到满月就被一家人收养了,手续齐全,养父母是邻省的老师,当时好像因为不能生育。登记的名字叫……周小芸。”
张明的心跳到嗓子眼:“她……她现在在哪?”
“就在我们省城!在一家幼儿园当老师。我查了,她养父母前几年都去世了。要不要……联系方式我发你?”
挂了电话,张明看着李强发来的那个电话号码和地址,抽了半包烟。他想起母亲晚年,有时会看着窗外发呆。他问她想什么,她总是笑笑,说:“想你爸了。”现在想来,那眼神里的内容,要复杂得多。
几天后,张明按照地址,找到那家幼儿园。隔着栅栏,他看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正带着一群小朋友做游戏。阳光洒在她侧脸上,那眉眼,那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竟然和母亲年轻时照片上的样子,有七八分相似。
张明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没有立即相认,而是通过幼儿园园长,辗转联系到了周小芸。他们在幼儿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周小芸听完张明磕磕绊绊的讲述和那些物证,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我知道我是收养的。”周小芸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养父母对我很好,像亲生的一样。他们去世后,我也试着找过亲生父母,但信息太少,没结果。我只知道,我亲生父母是实在困难,才把我送人的。”
张明哽咽着问:“你恨他们吗?”
周小芸摇摇头:“以前小时候委屈过,长大了,特别是自己也当了母亲后,就明白了,那时候都不容易。只是没想到,我还有个双胞胎哥哥……”
她告诉张明,养父母留下过一个盒子,里面也有几件她小时候的东西。她回家翻找,竟然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银镯子,只是刻的莲花方向相反,分明是一对。
谜团终于解开。当年,女婴病重,医生说得去省城大医院,费用高昂。张家家徒四壁,实在无力承担。恰好有一对教师夫妇因身体原因无法生育,想收养一个孩子,并表示愿意出资救治。母亲陈玉兰痛苦挣扎数日,为了给孩子一条活路,忍痛答应。父亲张建国起初坚决不同意,但看着气息奄奄的女儿和以泪洗面的妻子,最终妥协。双方约定,永不相认,永不打扰。那套粉色衣服和空白的出生证,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念想。被撕掉的日记,记录的是这骨肉分离的肝肠寸断。母亲生前守口如瓶,是把这巨大的伤痛和秘密,死死烂在了肚子里,用一生的平静,去换女儿的生路和安宁。
张明带着周小芸回了老家。他们在母亲坟前烧了纸,告诉母亲,她们“姐妹”相认了。张秀红抱着周小芸,哭成了泪人。
张明把那个旧皮箱交给了周小芸。周小芸摩挲着那套粉色婴儿衣服和那个银镯子,泪如雨下。
“妈这些年,心里得多苦啊。”她说。
清明那天,姐弟三人一起去给父亲扫墓。张明买了很多纸钱,一边烧一边说:“爸,您放心,妹妹找到了,过得很好。你和妈……在那边,也团圆了。”
回来的路上,阳光很好。周小芸走在中间,一手挽着哥哥,一手挽着姐姐。他们约好,下周带上各自的孩子,一起去郊游。
张明想起母亲晚年最爱哼唱的那首老歌,歌词记不全了,只反复哼着那几句温柔的调子。如今他才听明白,那调子里,藏着一生未能说出口的思念,和一场跨越了四十年的无声告别**。
风吹过麦田,像母亲的手,抚过三个孩子的头顶。那个旧皮箱静静躺在老家的衣柜顶上,锁已经修好,但再也不需要了。里面的秘密见了光,变成了连接彼此的纽带。
来源:华精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