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两张票子,崭新,平整,带着银行特有的油墨味儿,静静地躺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像两片落在我心湖上的枯叶,激不起涟漪,却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带着一股子凉意。
周然把两张红色的钞票扔在茶几上时,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破了我耳边嗡嗡作响的宁静。
那两张票子,崭新,平整,带着银行特有的油墨味儿,静静地躺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像两片落在我心湖上的枯叶,激不起涟漪,却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带着一股子凉意。
“妈下周六过寿,你拿着,去准备一下。”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永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笃定。
仿佛他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是在给一个下属分派任务。
我没有立刻去拿那钱,目光甚至没有从电视上无聊的肥皂剧上移开。
只是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瞥见那刺目的红色。
两百块。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不是两千,不是两万,是两百。
空气里飘着我刚拖过地的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清新得有些不真实。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舞蹈。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安静,平和。
可那两百块钱,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然的妈妈,我的婆婆,六十六岁大寿。
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六十六,那是要大办的。
周然的兄弟姐妹,叔伯姑姨,一大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三桌人。
两百块,办三桌人的寿宴?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是去菜市场买两根葱,还是买两头蒜?
周然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沉默里翻涌着怎样的情绪。
他换好鞋,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又补了一句,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办得体面点,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小气。”
说完,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电视里女主角声嘶力竭的哭喊,和那两百块钱无声的嘲讽。
我缓缓地站起身,走到茶几前,弯下腰,用两根手指,像拈起什么脏东西一样,拈起了那两张钞票。
纸币的触感很真实,上面的纹路硌着我的指尖。
我把它拿到眼前,仔細地看。
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想从那上面,看出周然的脸,看出我们这十年婚姻的脉络,看出我自己这些年,究竟活成了一个怎样的笑话。
十年了。
从我二十四岁,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到如今三十四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他好像从来没看见过。
我辞掉了很有前途的设计工作,因为他说,女人嘛,家庭为重。
我学着做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哪怕我的指尖被热油烫起一个个水泡。
我把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打理得一尘不染,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
我照顾他生病的母亲,端屎端尿,毫无怨言,因为他说,你是儿媳,这是本分。
我以为,我的付出,他都懂。
可这十年,好像磨平了我身上所有的棱角和光彩,也磨掉了他对我最后的一丝尊重和爱意。
我成了这个家里,一个功能性的存在。
一个保姆,一个厨子,一个不需要支付薪水的、理所当然的附属品。
而这两百块钱,就是他给我这十年付出的、最终的价值评估。
体面。
他让我用两百块钱,去换取一个大家族的体面。
何其荒唐,又何其可悲。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没有愤怒,没有争吵的欲望,甚至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谬感。
就像一个笑话,听了太多遍,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捏着那两百块钱,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从阳光倾斜,到夕阳把整个客厅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再到夜幕四合,窗外亮起点点灯火。
我一动不动。
脑子里空空的,又好像想了很多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整个城市,只为去吃一碗我念叨了很久的馄饨。
那时候的風,都是甜的。
我想起我第一次画的设计稿被采用时,他比我还激动,抱着我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星星。
那时候的他,是懂得欣赏我的。
我想起我们蜗居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一起畅想着未来,他说,以后要给我买大房子,要让我过上最好的生活,再也不用那么辛苦。
那时候的誓言,言犹在耳。
可后来呢?
后来,房子大了,心却远了。
生活好了,那个懂得欣赏我、心疼我的少年,也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他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沉默,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我们之间的话题,只剩下孩子的成绩,父母的健康,和柴米油盐的琐碎。
我以为这是婚姻的常态,是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平淡。
我安慰自己,他是在为这个家奔波,他辛苦。
所以,我应该更体谅他,更懂事。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默默地承担着一切。
直到这两百块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残酷的真相。
原来,在他心里,我,以及我所做的一切,就只值这个价。
夜深了。
周然还没有回来。
我拿起手机,没有犹豫,打开了外卖软件。
我没有去看那些精致的、昂贵的私房菜,也没有去搜索那些适合寿宴的大菜。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精准地停留在那些最便宜、最常见的快餐盖饭上。
麻婆豆腐盖饭,9.9元。
鱼香肉丝盖饭,12.8元。
番茄炒蛋盖饭,8.9元。
……
我一一点开,下单。
每份都备注:请多给米饭,用最大号的餐盒。
我一共点了十份。
十份不同的、最廉价的盖浇饭。
加上配送费,总共花了一百八十九块五。
还剩下十块五毛钱。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支付成功的页面,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就这样吧。
你给我两百块的尊重,我就还你两百块的体面。
公平得很。
寿宴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灿烂,微风不燥。
我起了个大早,但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头扎进厨房里,在油烟和蒸汽中开始忙碌的一天。
我仔仔细细地化了一个妆。
很淡,却足以遮盖我眼底的疲惫和黯淡。
我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一条许久不曾穿过的连衣裙。
那是一条亚麻质地的、浅蓝色的裙子,是我还在做设计师时,用自己拿到的第一笔奖金买给自己的。
那时候,我穿着它,感觉自己能拥抱整个世界。
后来,它就被各种方便做家务的T恤和家居裤,挤到了角落里,蒙了尘。
今天,我重新穿上它。
裙摆拂过小腿,带来一阵久违的、轻盈的触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好像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眼睛里有光的女孩,又回来了那么一点点。
周然的亲戚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大哥大嫂,二姐二姐夫,还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寿礼。
客厅里很快就充满了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周然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在亲戚间周旋,谈笑风生,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
他看到我,只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我今天穿得有些“不合时宜”。
但他没说什么,毕竟,在这样的场合,维持表面的和谐最重要。
婆婆被众人簇拥在沙发正中央,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唐装,满面红光。
她拉着我的手,拍了拍,笑呵呵地说:“辛苦你了,瞧这家里,让你收拾得多干净。”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笑容,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凉。
“开饭咯!开饭咯!”
孩子们开始嚷嚷。
“是啊是啊,弟妹,今天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们可都等着一饱口福呢!”大嫂笑着打趣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我。
期待的,好奇的,带着一丝审视。
周然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仿佛在说:别给我丢人。
我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
“都准备好了,大家移步餐厅吧。”
我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餐厅。
那张能坐下二十人的红木大圆桌上,空空如也。
没有满桌的珍馐美味,没有精致的碗碟,甚至连一丝饭菜的香气都没有。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亲戚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周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菜呢?”他压低声音问我,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我没有理他。
我走到墙边,那里并排摆着十个巨大的、印着外卖平台logo的塑料袋。
我弯下腰,一个一个地,把里面的外卖盒拿出来。
麻婆豆腐。
鱼香肉丝。
番茄炒蛋。
青椒土豆丝。
……
十个一模一样的、廉价的塑料餐盒,被我一个接一个地摆在了华丽的红木餐桌上。
红色的汤汁,油腻的菜码,被压得变了形的米饭。
在餐厅明亮的水晶灯下,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那么的滑稽可笑。
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成一圈,就像在陈列什么艺术品。
整个餐厅,死一般的寂静。
连孩子们的吵闹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周然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站在我身后,像一头即将暴怒的狮子。
他的拳头,一定捏得咯咯作响。
我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错愕、震惊、鄙夷、愤怒的脸。
我的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拿起桌上的筷子,给每个人发了一双。
然后,我微笑着,对愣在原地的婆婆说:“妈,生日快乐。这是我用周然给的两百块钱,给您办的寿宴。”
“一共十个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大家别客气,趁热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凝固的空气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疯了?!”
周然终于爆发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我,那样子,像是要活生生把我吞下去。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存心想让我在全家人面前丢脸是不是?!”
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丢脸?”我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笑了。
那笑声,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凄凉。
“周然,在你让我用两百块钱,去操办一个‘体面’的寿宴时,你有没有想过,我的脸面在哪里?”
“在你把那两张钱扔在茶几上,像打发一个乞丐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十年的夫妻情分,又在哪里?”
我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是我积攒了十年的委屈、失望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迸发。
“我辞掉工作,围着你和这个家转,我以为这是爱。我为你洗衣做饭,照顾老人,我以为这是本分。”
“我把自己熬成了黄脸婆,把所有的青春和梦想,都埋葬在了这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
“我什么都不要,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名。我只想要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尊重和看见。”
“可你给了我什么?”
我举起另一只手,指着满桌的廉价外卖。
“你给了我两百块。你用两百块,给我这十年,明码标价。”
“所以,这就是我能为你挣来的‘体面’。两百块的体面,就长这个样子。你好好看看,大家也都好好看看。”
餐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
大嫂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同情。
二姐夫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周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抓着我手腕的力气,不自觉地松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许,他从来没想过,一向温顺隐忍的我,会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把所有难堪的真相,都撕开在众人面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婆婆,突然站了起来。
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对我破口大骂,或者指责我不懂事,不大体。
她只是颤巍巍地走到餐桌前,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口那已经有些凉了的麻婆豆腐盖饭,慢慢地放进嘴里。
她咀嚼得很慢,很慢。
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
良久,她咽下那口饭,轻轻地说了一句。
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这味道……跟我年轻时候,在工地上吃的盒饭,一个味儿。”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和疲惫。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类似于理解和悲悯的东西。
她没有再看周然一眼,也没有理会其他亲戚的反应。
她只是拉开椅子,默默地坐下,然后,一口一口地,吃起了那份廉价的、象征着羞辱的盖浇饭。
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婆婆的举动,像一个无声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周然的脸上。
也打在了所有准备看我笑话的亲戚脸上。
那顿所谓的“寿宴”,最终不欢而散。
亲戚们找着各种借口,尴尬地告辞了。
临走时,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周然没有再对我发火,他只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颓败气息。
我没有去管他。
我默默地收拾着餐厅里的一片狼藉,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外卖盒,一个个扔进垃圾袋。
做完这一切,我走回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衣服,不多,就那么几件常穿的。
护肤品,也都是些平价的牌子。
然后,我从床头柜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里面,装着我所有的“嫁妆”。
不是钱,不是首饰。
是我的画笔,我的颜料,和我那本厚厚的、已经泛黄的速写本。
那是我曾经的梦想,是我被婚姻和生活掩埋起来的、真正的自己。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
就像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当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卧室时,周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通红,声音嘶哑。
“你要去哪?”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这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家,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
而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也同样充满了未知。
但我知道,我必须走。
“你非要闹成这样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周然,不是我在闹。”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们的婚姻,生病了。病得很重。”
“而这两百块钱,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家门。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勇气都会土崩瓦解。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一个个遥远而冰冷的梦。
我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心里,是空的。
但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鸟,终于挣脱了束缚,虽然前路茫茫,但至少,拥有了飞翔的自由。
我在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桌子。
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打开行李箱,拿出我的画笔和速写本。
它们在箱底沉睡了太久,笔杆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用纸巾,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支笔都擦拭干净。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木质笔杆时,一种久违的、触电般的感觉,从指尖传遍全身。
我好像,找回了一部分丢失的自己。
我铺开速写本,空白的纸张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该画些什么呢?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十年,我的世界里只有厨房的油烟,孩子的作业,和丈夫的衬衫。
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灵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握着笔,在纸上迟迟无法落笔。
一种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离开那个家,我以为我能找回自己。
可如果,我已经失去了画画的能力,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还能成为谁?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婆婆吃那口麻婆豆腐时的样子。
她那复杂的、带着悲悯的眼神。
和她说的那句:“跟我年轻时候,在工地上吃的盒饭,一个味儿。”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开始动笔。
我画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也不是什么宏大的场景。
我画的,就是一张张的脸。
我画周然的亲戚们,在看到外卖时,脸上那种错愕又鄙夷的表情。
我画周天,在暴怒时,扭曲而狰狞的面孔。
我画婆婆,在吃那口饭时,平静而沧桑的侧脸。
最后,我画我自己。
画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站在一桌子廉价外卖前,脸上带着凄凉微笑的女人。
我画得很快,很投入。
仿佛要把这十年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倾注在笔尖。
当我画完最后一笔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看着速写本上那一张张鲜活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那个会画画的自己,好像真的回来了。
我没有联系周然,他也没有联系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各自走向远方的直线,默契地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用身上仅有的一点积蓄,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
白天,我出去打零工,做过餐厅服务员,也做过超市收银员。
很辛苦,但赚来的每一分钱,都让我觉得踏实。
晚上,我就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继续画画。
我不再画那些充满了愤怒和怨怼的脸。
我开始画我白天看到的人和事。
画那个在餐厅后厨,一边满头大汗地炒菜,一边哼着歌的厨师。
画那个在超市门口,给流浪猫喂食的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画那个在地铁里,靠着妈妈的肩膀,睡得一脸香甜的孩子。
我的画里,开始有了温度,有了烟火气。
我把这些画,用手机拍下来,注册了一个社交账号,发了上去。
我没想过要出名,也没想过要靠这个赚钱。
我只是想找一个地方,安放我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和观察。
没想到,我的画,竟然慢慢地有了一些关注。
有人评论说,我的画很真实,能从里面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
有人私信我,说我的画治愈了他,让他觉得,即使生活再艰难,也总有一些温暖的瞬间。
这些陌生的、来自网络另一端的善意,像一束束微光,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
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是有价值的。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
她自称是一家儿童绘本工作室的编辑。
她说,她无意中看到了我的画,非常喜欢我的风格,问我有没有兴趣,为他们的一本新书画插画。
我当时,正端着一盘滚烫的菜,从后厨走出来。
听到她的话,我的手一抖,盘子差点掉在地上。
我以为是诈骗电话。
直到她准确地说出了我社交账号的名字,和我画过的一些画的内容。
我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躲在餐厅的储物间里,握着电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十年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拿起画笔,去做我真正喜欢的事情了。
我以为,我的梦想,早就死在了那场盛大的、名为“婚姻”的葬礼里。
可现在,它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生命里。
我接下了那份工作。
我辞掉了餐厅的服务员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绘本的创作中。
那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讲的是一棵小小的桂花树,如何在一个小女孩的期盼中,慢慢长大,最终开出满树芬芳的故事。
很巧,婆婆最喜欢的,就是桂花。
以前在家里,院子里就种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每年秋天,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甜甜的、腻人的香气。
婆婆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很孤单。
我想起这些,就把对婆婆的记忆,都画进了绘本里。
我画那个坐在桂花树下,眼神落寞的老人。
我画那个闻到花香,脸上露出天真笑容的小女孩。
我画花开,画花落,画时间的流逝,画等待与期盼。
那段时间,我像是着了魔。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
我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那些色彩和线条里。
当我画完最后一页,把电子稿发给编辑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快乐。
绘本出版后,卖得很好。
编辑告诉我,很多读者都说,那本书,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或者外婆。
那本书,让他们感受到了时间的温柔和亲情的重量。
我拿着那本印着我名字的绘本,在书店里站了很久。
书的封面,就是那个坐在桂花树下的、孤独的老人。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我的婆婆。
也看到了,那个曾经被困在家庭琐事里,慢慢失去自我的,过去的自己。
我决定回家一趟。
不是为了周然,而是为了婆婆。
我想把这本书,亲手送给她。
我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区。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叶子比以前更茂盛了。
我走到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周然。
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他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们隔着一道门,对视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进去,只是把手里的绘本递给他。
“我来看看妈。这本书,送给她。”
他接过书,低头看了一眼封面,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进来吧。”他说,“妈在楼上休息。”
我跟着他走进屋子。
屋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凌乱。
地板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
只是,空气里少了一丝烟火气。
多了一丝冷清。
我跟着周然上了楼。
婆婆的房间门虚掩着。
周然推开门,我看到婆婆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的脸色,比我离开时,苍白了许多。
“妈最近身体不太好,总是一个人发呆。”周然在我身后轻声说。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们悄悄地退了出来。
在楼下的客厅里,周然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们坐在沙发上,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相对无言。
还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对不起。”
很久之后,周然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他。
“寿宴那天的事,是我不对。”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那两百块钱,是我混蛋。我……我从来没想过,那会那么伤你。”
“我总以为,我在外面赚钱养家,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我以为,你在家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你走之后,这个家,好像一下子就空了。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自己打扫卫生,自己去照顾妈。”
“我才发现,那些我以前觉得轻而易举的事情,做起来,有多难,有多琐碎。”
“我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付出了多少。”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是我十年来,从未听他说过的话。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谅吗?
好像太轻易了。
十年的伤害和漠视,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轻易抹平的。
不原谅吗?
可看着他此刻憔悴而真诚的样子,我又觉得,他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本书……”他拿起那本绘本,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封面,“是你画的?”
我点了点头。
“真好。”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你还是那么有才华。是我……是我把你困住了。”
“我看到你在网上的账号了。你画的那些画,我都看了。每一张,都看了很多遍。”
“我才知道,原来你眼里的世界,是那个样子的。我才知道,我错过了多少,忽略了多少。”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再次激起了涟漪。
我没想到,他会去看我的画。
我更没想到,他能从我的画里,读懂这些。
也许,他不是不爱,只是,他爱的方式,错了。
他把婚姻,当成了一个分工明确的任务。
而我,被分配到了那个最不被看见,也最不被尊重的岗位上。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婆婆的咳嗽声。
我们俩都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周然说。
我跟着他,再次上了楼。
婆婆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
她看到了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她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丫头,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点了点头,握住她冰凉的手。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绘本上。
“这是……你画的?”她问。
我“嗯”了一声。
她让周然把书拿给她。
她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看得非常认真。
她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地划过,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当她看到那幅,小女孩依偎在老人身边,一起看桂花树的插画时,她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画得真好……真像啊……”她喃喃自语。
“妈,您好好休息,别太激动。”周然在一旁劝道。
婆婆没有理他。
她抬起头,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突然说了一句:“丫头,别怪周然。他这孩子,从小就犟,心是好的,就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心疼人。”
“这都怪我。我那时候,怀着他,还在工地上抬水泥。生下他,没几天,就又去上班了。没好好教过他,怎么去爱一个人。”
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锁。
我一直以为,婆婆是不喜欢我的。
她对我,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挑剔和审视。
我以为,她和周然一样,都觉得我为这个家做的一切,是理所当然。
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她不是不喜欢我。
她只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个同样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同样把所有梦想和委屈都深埋心底的,无助的女人。
所以,在那场荒唐的寿宴上,当所有人都指责我,看我笑话的时候。
只有她,选择默默地吃下那份廉价的盒饭。
因为她懂。
她懂那份盒饭背后的委屈和绝望。
她懂那种不被看见、不被尊重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握着婆婆的手,泣不成声。
那一天,我在那个家里,待了很久。
我和婆婆聊了很多。
聊她的过去,聊我的现在。
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的,心平气和的交流。
周然一直默默地坐在旁边,听着。
他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给我们添上热水。
临走的时候,婆婆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丫头,别委屈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搬回去住。
我依然住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
但我不再打零工了。
那本绘本的成功,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机会。
我开始接到更多的约稿,有了稳定而可观的收入。
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虽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每天都很忙,但那种忙,是充实的,是快乐的。
我找回了我的事业,也找回了我的价值。
周然,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的丈夫。
他开始学着关心我。
他会笨拙地给我发信息,问我有没有按时吃饭。
他会在我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默默地给我点一份我喜欢吃的外卖,送到我的工作室楼下。
他会开始看我看的书,了解我画画的世界,试着去理解我的快乐和烦恼。
有一次,他来看我。
我的工作室里,堆满了画稿和颜料,有些凌乱。
他没有嫌弃,只是默默地帮我把东西收拾整齐。
然后,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打开来,是一套顶级的、德国进口的画笔。
“我不太懂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在网上查了很久,他们说,这个牌子,是最好的。”
我看着那套画笔,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想起了那两百块钱。
同样是钱。
但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再是羞辱和轻蔑。
而是,被珍视,被尊重的,沉甸甸的爱意。
我们的关系,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修复着。
没有轰轰烈烈的复合,也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
我们只是,像两个重新学习如何去爱的学生,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着。
秋天的时候,婆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医生说,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段时间,我和周然一起,轮流在医院照顾她。
婆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清醒的时候,她总是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讲那个桂花树的故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讲。
讲那个孤独的老人,和那个天真的小女孩。
讲那棵树,如何从一株小小的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开出满树芬芳。
婆婆总是听得很安详。
她最后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盛。
风一吹,甜香的味道,就飘满了整个病房。
她走得很平静。
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婆婆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我们没有通知太多的亲戚。
只是我们一家人,安安静静地,送了她最后一程。
处理完婆婆的后事,我和周然坐在那棵熟悉的桂花树下。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妈走之前,跟我说。”周然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她说,她没能教好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她还说,如果我这辈子,再把你弄丢了,她就在下面,天天骂我。”
我听着,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靠在周然的肩膀上。
这个我曾经以为,坚硬而冰冷的肩膀,此刻,却给了我最温暖的依靠。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午后的阳光,和空气里,那甜得让人心安的桂花香。
我知道,有些伤痕,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有些失去,也永远无法弥补。
但生活,总要继续。
爱,也需要学习。
那场由两百块钱引发的荒唐寿宴,像一场剧烈的地震,摧毁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
但也正是这场地震,让我从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
让我看清了婚姻的真相,也让我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体面,从来不是靠别人施舍的。
而是靠自己,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真正的爱,也不是理所当然的索取。
而是,我懂得你的辛苦,你尊重我的梦想。
是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把彼此,活成了对方眼中,最美的风景。
后来,我把我和婆婆的故事,画成了一本新的绘本。
书的名字,就叫《桂花香》。
书的扉页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献给所有,曾经在爱里,迷失过自己,但最终,又找到了回家的路的人。”
来源:糊涂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