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强坐在我对面,慢悠悠地洗着一套紫砂茶具,热水冲进公道杯,腾起一阵白雾,带着一股子雨后森林般的清香。
那张薄薄的银行对账单,就那么轻飘飘地躺在红木茶台的中央。
上面的数字,像一串黑色的蚂蚁,密密麻麻,爬得我眼睛发慌。
两百万。
不多不少,整整两百万。
这是我和大舅子高强合伙开的家具厂,去年一整年的纯利润。
高强坐在我对面,慢悠悠地洗着一套紫砂茶具,热水冲进公道杯,腾起一阵白雾,带着一股子雨后森林般的清香。
那是顶级的正山小种,一斤的价格,比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
他没看我,也没看那张对账单,仿佛那两百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数字,就像路边的一颗石子。
“阿默,辛苦一年了。”
他的声音醇厚,带着笑意,像是泡在蜜里。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缭绕的茶气,落在我脸上。
“还是老规矩。”
他说。
“我一百八十五,你十五。”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
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十五万。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几乎天天泡在厂里,从选料、画图、开模到最后的打磨、上漆,每一道工序都刻在我的骨头里。
车间里飞扬的木屑,像永不停歇的雪,落满我的头发和肩膀。
油漆刺鼻的气味,钻进我的肺里,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染上颜色。
我的手上,新的伤口盖着旧的疤痕,粗糙得像一块老树皮。
而高强呢?
他穿着几千块一件的衬衫,开着上百万的豪车,出入各种高档饭局,陪着客户喝喝酒、聊聊天,就把订单签回来了。
他说,他是厂子的脸面,是运筹帷幄的大脑。
我说,我是厂子的骨架,是撑起一切的双手。
可到头来,大脑拿走了一百八十五万,而我这双几乎磨烂了的手,只配拿起那微不足道的十五万。
空气里,茶香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呛人。
我看着高强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他比我还大三岁,眼角却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而我呢?
三十出头的人,看着像四十多岁。
妻子高兰总心疼地摸着我的脸,说我老得太快了。
是啊,能不快吗?
心血熬干了,能不老吗?
“怎么,有想法?”
高强看我迟迟不说话,挑了挑眉,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de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
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需要被提点的晚辈。
或者说,一个需要被时时提醒自己身份的……外人。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木屑和油漆混合的苦涩味道。
我想说点什么。
我想问问他,凭什么?
我想告诉他,这个厂子,技术是我出的,工人是我带的,那些得奖的设计图,每一笔都是我通宵画出来的。没有我,这个厂子就是个空壳子。
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因为我知道,他会说什么。
他会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叹一口气,然后说:“阿默,做人要讲良心。你的命,是谁给的?”
是啊。
我的命,是他给的。
十年前那场特大暴雨,山洪像一头脱缰的野兽,瞬间吞没了我打工的那个小镇。
我被困在三楼的宿舍里,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洪水一寸寸上涨,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过我的胸口。
绝望像冰冷的水,包裹住我,让我无法呼吸。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是高强。
当时他还是个刚退伍的毛头小子,跟着救援队,硬是划着一艘冲锋舟,在湍急的水流里,像一把尖刀,劈开了一条生路。
他把我从窗户里拖出来的时候,一块被洪水冲下来的广告牌砸了下来。
他想都没想,一把将我推开,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住了那一下。
后来,我在医院醒来,他就在旁边的病床上躺着,背上缝了二十多针,留下了一道蜈蚣一样丑陋的疤。
而我,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我们全家的恩人。
我父母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跪下,说这条命就是他的,以后要当牛做马报答人家。
后来,我认识了他的妹妹高兰,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
我们结婚的时候,高强拍着我的肩膀说:“阿默,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把最宝贝的妹妹都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干。”
再后来,我们决定创业。
我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遍了亲戚,凑了二十万。
高强说他路子广,能拉来投资,他出八十万。
我们凑了一百万,开了这家家具厂。
签合股协议的时候,他拿出的就是那份“185比15”的利润分配方案。
他说,他是大股东,又是主要负责人,理应拿大头。
他说,我主要是技术入股,前期辛苦点,等厂子走上正轨就好了。
他还说:“阿默,咱们是亲戚,我不会亏待你的。你那二十万,就算是你替高兰出的嫁妆钱,我不要你占股,这十五万,算是我额外给你的技术分红。”
我当时脑子是懵的。
二十万的本金,变成了嫁妆?
那我算什么?一个拿工资和分红的高级打工仔?
可我看着高兰期待的眼神,看着岳父岳母欣慰的笑容,看着高强那张写满“理所当然”的脸。
我摸了摸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冰冷的洪水。
我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我签了字。
我想,没关系。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大舅子,是一家人。
吃点亏,就当是报恩了。
只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一报恩,就是五年。
五年里,厂子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做到了年利润两百万的规模。
我用我的技术,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了畅销市场、甚至能拿奖的艺术品。
而我的分红,始终是那雷打不动的十五万。
第一年,十五万,我觉得还行,毕竟刚起步。
第二年,厂子盈利八十万,我还是十五万。高强换了辆宝马。
第三年,盈利一百二十万,我还是十五万。高强在市中心买了套大平层。
第四年,盈利一百五十万,我还是十五V万。他给父母在三亚买了套海景房。
今年,两百万。
我依然是那个可怜的十五万。
而我的女儿,已经六岁了。
她前几天在少年宫看到别的小朋友弹钢琴,回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小声说:“爸爸,我也想学钢琴。”
一架最普通的钢琴,要一两万。
后续的课程,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摸着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一个年利润两百万的工厂的合伙人,核心技术人员,竟然连女儿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满足不了。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茶已经泡好了。
高强给我倒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轻轻晃动。
“喝吧,尝尝。这茶,提神。”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我没有动。
我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大舅哥,我想……重新谈谈分红的比例。”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高强端着茶杯的动作停住了,他脸上的惬意也消失了。
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杯底和红木茶台接触,发出一声轻微但刺耳的“叩”。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说,我想重新谈谈分红。”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的声音更大,也更坚定。
我攥紧的拳头里,全是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撞破肋骨飞出来。
我知道,我说出这句话,就等于亲手撕碎了那层维持了五年的、虚伪的和平。
高强笑了。
是一种很冷的笑,嘴角咧开,但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阿默,你是不是觉得,厂子现在离了你不行了?翅膀硬了?”
他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朝我扑面而来。
“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没有我,你现在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你老婆孩子,现在是谁的?”
又是这句话。
这句像紧箍咒一样,困了我十年的话。
每一次我稍有不满,每一次我试图争取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他都会用这句话来堵住我的嘴。
过去,我总会低下头,会感到愧疚,会觉得自己的任何要求都是忘恩负义。
可是今天,我没有。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大舅哥,你的救命之恩,我陈默一辈子都记得。”
“这五年,我吃在厂里,睡在厂里,把命都拴在这堆木头上了。我自问,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这份恩情。”
“但是,报恩,不等于卖命。”
“我也有家,有老婆,有孩子。我女儿想学钢琴,我这个当爹的,不能让她失望。”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高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温顺得像只绵羊的我,今天会突然长出獠牙。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掀了桌子。
但他没有。
他只是重新靠回椅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行啊,陈默,长本事了。”
他慢悠悠地说。
“那你想要多少?五十万?一百万?”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要百分之四十。”
我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算了无数个日夜的数字。
“按技术和管理的贡献来算,这个比例,很公平。”
“噗——”
高强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百分之四十?陈默,你疯了吧你!”
他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
“你以为你是谁?你那点木匠手艺,值八十万?满大街都是你这样的师傅,我随便招一个,都比你听话!”
“这个厂,法人是我,大股东是我,所有的客户资源都在我手里!你除了会摆弄那几块破木头,你还会干什么?”
“我给你十五万,是看在高兰的面子上,是可怜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破木头……
木匠手艺……
可怜我……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原来,在我兢兢业业付出了五年,把我所有的心血和才华都倾注在这个厂子里之后,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会摆弄破木头的木匠”。
我所有的价值,都只是源于他的“可怜”。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像山洪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站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猛,椅子被我带得向后倒去,“哐当”一声巨响。
高强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我看着他,笑了。
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好,好一个‘破木头’。”
我点了点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既然我只配摆弄破木头,那这个厂子,我这双手,也就不配再沾染您这高贵的生意了。”
“高总,从今天起,我陈默,退出。”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挺直了脊梁。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高强在我身后咆哮。
“陈默!你敢走出这个门,就别想再回来!你那二十万,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那二十万,就当我这五年,给你当牛做马的工钱。”
“还有,”我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
“你的救命之恩,从今天起,两清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才适应过来。
身后,是高强气急败败的咒骂声,以及茶杯被狠狠砸碎的脆响。
我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
回到家的时候,高兰正带着女儿念念在客厅里用积木搭城堡。
看到我回来,高兰笑着迎上来:“怎么今天这么早?你大舅哥没留你吃饭?”
念念也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我的大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爸爸,爸爸,我的钢琴呢?”
我看着女儿清澈的、满是期盼的眼睛,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我蹲下身,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
她的头发软软的,带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念念乖,爸爸很快……很快就给你买钢琴。”
我的声音哽咽了。
高兰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阿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跟你哥吵架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担忧的脸。
这个女人,从我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跟着我,陪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她夹在我和她哥哥之间,一定也很为难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
包括那“185比15”的分配,包括高强那些刻薄伤人的话,也包括我最后的决定。
我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她的眼泪,她的质问,甚至她的不理解。
毕竟,一边是她的亲哥哥,一边是她的丈夫。
然而,听完之后,高兰却异常地平静。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手上的那些疤痕和厚茧。
她的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阿默,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一句话,就让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隐忍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都决了堤。
高兰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等我哭够了,她才用纸巾帮我擦干眼泪,捧着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
“阿默,你做得对。”
她说。
“我哥他……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每次问他,他都说厂子刚起步,赚不了多少钱,让我别多问。”
“我以为,他是为了我们好。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是深深的失望。
“退出就退出吧。这个家,有我呢。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
“你有一身的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我们离开他,一样能活,而且能活得更好。”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何其有幸,能娶到这样一个通情达理、愿意与我共患难的妻子。
“可是……你哥那边……”我还是有些担心。
高兰摇了摇头。
“你不用管他。他是他,我是我。这些年,我们家也算仁至义尽了。他救了你的命,我们感激他一辈子,但不代表要把我们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这件事,我去跟爸妈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几天,想想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那天晚上,高兰给她父母打了个电话。
我不知道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听到她后来语气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们……他们骂我,说我胳ot膊肘往外拐,说我为了你这个外人,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要了。”
她靠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
“他们让我明天就带你回去,给你哥磕头认错。”
我心里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对不起,兰兰,让你为难了。”
“傻瓜。”她转过身,捏了捏我的脸,“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你的委屈,就是我的委屈。”
“他们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第二天,高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是打给高兰的。
我离得不远,能清楚地听到他咆哮的声音。
“高兰!你长本事了啊!你是不是被陈默那个白眼狼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告诉你,让他今天下午就给我滚过来道歉!否则,你们俩都给我滚出这个家!”
高兰的回答很平静。
“哥,该道歉的人,是你。”
“什么?”高强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阿默为厂子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清楚。你那样对他,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我救他命的时候,怎么不说良心?我告诉你们,陈默今天不来,以后就别想再进我们高家的门!你也别想!”
“好啊。”高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却是冷的,“那就不进了。”
说完,她直接挂了电话。
并且,拉黑了高强所有的联系方式。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我父母的,我岳父母的,还有各种亲戚的。
无一例外,全是来劝我(或者说是骂我)的。
说我忘恩负义,说我不知好歹,说我毁了高兰的幸福。
仿佛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我一概不接。
高兰替我挡下了所有的炮火。
她只是告诉我:“阿默,别理他们。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那几天,是我这五年来最清闲,也是最茫然的日子。
我不用再去那个充满木屑和油漆味的工厂,不用再面对高强那张虚伪的脸。
可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东拼西凑,也只有不到三十万。
这点钱,想重新开个厂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试着去找了几个之前认识的家具厂老板,想去他们那里当个技术总监之类的。
可人家一听我跟高强闹掰了,都纷纷摇头,找各种借口拒绝了。
我知道,高强在行业里人脉广,他肯定已经跟所有人打过招呼了。
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的后路。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如果我当初忍下来,至少每年还有十五万,至少还能给妻女一个安稳的生活。
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高兰看出了我的焦虑。
一天晚上,她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阿默,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她坐在我床边,轻声说。
“我今天去我一个同学那里了,她在做线上家居设计。她说,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定制家具,尤其是那种有设计感、纯手工的。”
“她说,你的手艺那么好,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开个小的工作室呢?就在网上接单,先做小件,慢慢积累口碑。”
我愣住了。
线上工作室?
这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领域。
“可是……我们没有地方,也没有设备……”
“地方,我们可以租一个郊区的仓库,便宜。设备,我们可以先买二手的。钱不够,我这里还有点私房钱,是我妈偷偷给我的。”
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有五万。虽然不多,但应该能帮上点忙。”
我看着手里的卡,又看看她,眼眶一热。
“兰兰……”
“别说了。”她捂住我的嘴,“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只管做你最擅长的事情,剩下的,交给我。”
那一刻,我心里的所有迷茫和不安,都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了。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不是一无所有。
我有关心我的妻子,有可爱的女儿,还有一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这就够了。
说干就干。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行动。
高兰负责在网上找合适的仓库,研究各种线上平台的规则。
我则开始画图,设计一些小巧精致、适合线上销售的木工作品。
比如,一个可以变形的猫爬架,一个带有榫卯结构的鲁班锁凳子,一个可以刻上名字的实木手机支架。
这些东西,过去在高强的厂子里,他都嗤之以鼻,觉得是“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赚不了大钱。
可现在,它们却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们很快在郊区租下了一个废弃的旧仓库。
租金很便宜,但条件也很差。
屋顶漏雨,墙壁斑驳,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们俩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它打扫干净。
我又去二手市场,淘换回来一些基本的木工设备。
电锯、刨子、打磨机……
虽然它们都很旧了,但擦拭干净,上好油,依然是我最可靠的伙伴。
工作室开起来的第一天,我站在空旷的仓库里,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木头味道,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里没有红木茶台,没有昂贵的紫砂壶,甚至没有一把像样的椅子。
但这里,是属于我自己的天地。
我在这里,是自己的主人。
高兰给我们的工作室取了个名字,叫“木语”。
她说,希望我做的每一件木器,都能讲述一个温暖的故事。
她在网上注册了账号,把我的设计图和一些半成品照片发了上去。
一开始,无人问津。
也是,在一个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里,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作室,就像一粒尘埃,毫不起眼。
高兰没有气馁。
她开始学习拍摄,学习剪辑,把我的工作过程拍成短视频。
从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到一件精致的成品,整个过程,充满了神奇的魅力。
渐渐的,开始有人点赞,有人评论。
“哇,这个师傅的手好巧!”
“原来榫卯结构这么神奇,一根钉子都不用!”
“博主,那个鲁班锁凳子卖吗?好想要一个!”
终于,我们接到了第一个订单。
是一个女孩,想给她的猫咪定制一个猫爬架。
她看了我的设计图,非常喜欢,唯一的请求是,希望能在上面刻上她猫咪的名字。
那一天,我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选了最好的一块橡木,每一个尺寸都反复测量,每一个边角都打磨得光滑圆润。
最后,我用刻刀,一笔一划地,在猫爬架的顶端,刻上了“咪咪”两个字。
交货的那天,女孩看到成品,惊喜地叫了起来。
她抱着那个猫爬架,爱不释手。
她给我们付了八百块钱,还拍了照片发到网上,配上了一大段热情洋溢的好评。
这是我们赚到的第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我和高兰捧着那几张钞票,却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第一个好评,我们的“木语”工作室,渐渐有了名气。
订单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飞来。
有给孩子定制学习桌的母亲,有给爱人定制首饰盒的丈夫,还有给自己定制一张摇椅的退休老人。
每一个订单背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
我也乐在其中。
我不再是那个流水线上的木匠,而是一个倾听者,一个创造者。
我用我的双手,把他们的心愿和情感,一点点地,融入到木头里。
工作室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一个人渐渐忙不过来。
我打电话给我以前在厂里带过的一个徒弟,叫小李。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小伙子,手艺很好,当初跟着我学了不少东西。
我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帮我。
电话那头,小李沉默了很久。
“师父……不是我不想去……是高总他……”
我明白了。
高强肯定给厂里所有人都下了死命令。
“没事,小李,我不为难你。你好好干。”
我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
毕竟,大家都要养家糊口。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小李竟然自己找来了。
他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工具。
他站在仓库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师父,我想好了。高总那边,我已经辞职了。”
我愣住了。
“你……你这又是何必呢?他那边工资不是挺高的吗?”
小李摇了摇头。
“师父,钱是挺高,但活得憋屈。”
“您走了以后,高总从外面请了个什么‘设计总监’,屁都不懂,就知道瞎指挥。好几批货都因为他搞砸了,返工的客户一大堆。”
“厂里现在乱成一锅粥,人心惶惶的。兄弟们都说,这个厂,离了您,就是个空壳子。”
“我不想在那耗着了。师父,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徒弟,就收下我吧。工资您看着给,管饭就行!”
我看着他真诚的脸,心里一阵感动。
我走过去,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以后,我们师徒俩,一起干!”
有了小李的加入,我轻松了不少。
我们可以接一些更复杂的订单了。
高兰也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线上运营上。
她甚至开通了直播,把我做木工活的过程,实时地展示给网友们看。
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
很多人都对这种传统手艺充满了好奇。
我们的直播间,人气越来越高。
订单也像雪花一样,从全国各地飞来。
我们的收入,也水涨船高。
从一开始的一个月几千块,到后来的一两万,再到五六万。
半年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的欠款,还攒下了一笔钱。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琴行,给念念买了一架崭新的钢琴。
当那架漂亮的白色钢琴被搬进我们家客厅的时候,念念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在琴键上按了一下。
“叮——”
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
念念回头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天使般的笑容。
“谢谢爸爸!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给我爱的人,一个更好的生活。
而这一切,都和高强,再无关系。
说起高强,自从我离开后,他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
我偶尔会从高兰和岳父母的通话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据说,他的厂子,情况越来越糟。
自从我走后,厂里再也拿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新设计。
之前那些模仿我们风格的厂家,很快就追了上来,抢走了他大量的市场份额。
而他请来的那个所谓的设计总监,不仅没能稳定局面,反而因为一个重大的设计缺陷,导致一批出口到欧洲的订单被全部退回,赔了一大笔违约金。
厂里的老师傅,也因为受不了外行领导内行,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个。
小李说,现在厂里剩下的,都是些混日子的。
产品质量,一落千丈。
高强焦头烂额,每天都在酒桌上陪客户,喝得烂醉如泥,但订单还是越来越少。
我听到这些消息,心里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是金钱?还是那份被无限放大的、施恩于人的优越感?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想经营好我的“木语”,过好我的小日子。
转眼,一年过去了。
我们的工作室,已经从一个破仓库,搬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厂房。
我们又招了几个手艺好的师傅,买了一批全新的设备。
高兰也组建了一个小小的运营团队,把我们的线上店铺打理得有声有色。
我们的年收入,虽然还比不上当初高强厂子的两百万,但也稳稳地超过了五十万。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每一分钱,都赚得干干净净,踏踏实实。
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忍受任何不公。
我成了自己的老板。
生活,似乎就这样走上了正轨。
我以为,我和高强,就会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走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岳母打来的。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她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阿默……你快来医院一趟吧!你哥他……他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赶到医院的时候,高强正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
岳父岳母和高兰都围在床边,一个个眼圈通红。
看到我来,岳母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拉住我。
“阿默,你可算来了!你快劝劝你哥吧!”
我问高兰,才知道,高强昨晚陪客户喝酒,喝多了,回家的路上开车撞到了护栏上。
车子当场报废,他自己也摔断了腿,还有轻微的脑震荡。
幸好,人没有生命危险。
高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看到我,他眼神复杂地闪躲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到了一边。
曾经那个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高总,现在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医生说,他这条腿,就算好了,以后走路也会有点跛。
更麻烦的是,他的厂子,出事了。
因为长期拖欠供应商的货款,人家直接把他告上了法庭。
法院冻结了公司所有的账户。
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天天在厂门口闹事。
银行的贷款也到期了,催款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他这次出车祸,就是因为被这些事逼得焦头烂额,借酒消愁,才出的意外。
现在的他,可以说是众叛亲离,焦头烂额。
岳父岳母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岳父叹了口气,开了口。
“阿默……我知道,过去是高强对不住你。”
“他……他从小就要强,被我们惯坏了。他救了你,就总觉得你欠他的,应该听他的。”
“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教育好他。”
“可是……他毕竟是你大舅哥,是兰兰的亲哥哥。现在他落难了,我们……我们不能不管他啊。”
岳母也跟着哭了起来。
“阿蒙,你就看在兰兰和念念的份上,帮帮你哥吧!那个厂子,是你和他一起创办的,你最熟悉了。只有你,才能救它啊!”
我沉默了。
让我回去?
回到那个曾经让我受尽委屈和屈辱的地方?
去拯救那个曾经把我踩在脚下的人?
我做不到。
我不是圣人。
我看着病床上那个沉默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或许有过。
但现在,看着他这副模样,那点恨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是一种复杂的怜悯。
我转头看向高兰。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请求,没有逼迫。
只有理解和支持。
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会站在我这边。
我深吸一口气,对岳父岳母说:“爸,妈,你们别着急。大舅哥的医药费,我来出。至于厂子……”
我顿了顿。
“厂子的事,我帮不了。”
“阿默!”岳母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妈,不是我不帮。是那个厂子,已经烂到根里了。就算我回去,也回天乏术。”
“而且,我有我自己的事业,有我的‘木语’。我不可能放下我的员工和客户,去收拾一个烂摊子。”
我的态度很坚决。
岳父岳母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
病床上的高强,身体也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好,好你个陈默!你真是个白眼狼!”岳母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吗?现在你哥落难了,你就见死不救!我真是瞎了眼,才让兰兰嫁给你!”
“妈!”高兰听不下去了,站了出来。
“您怎么能这么说阿默!当初哥是怎么对他的,您忘了吗?他凭什么要回去收拾那个烂摊子?他没那个义务!”
“你!你这个不孝女!”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高强,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够了……都别吵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高兰赶紧过去扶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丝……祈求。
“阿默……算哥求你。”
他艰难地开口。
“厂子……厂子可以不要了。但是……那批被退回来的货,还在仓库里堆着。那是我……我最后的本钱了。”
“那些货,设计上有缺陷。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怎么改。”
“你帮我把那批货处理掉,换点钱回来。至少……至少让我把工人的工资和供应商的钱给结了。”
“算我……算我借你的。以后,我做牛做马还给你。”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头一直低着,不敢看我。
我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缠着纱布的头,心里忽然就软了。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终于,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我想起了十年前,在滔滔洪水中,他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瞬间。
他的后背,流着血,却依然坚实。
罢了。
恩怨也好,情仇也罢。
就当是,为那段过去,画上一个句号吧。
“好。”
我点了点头。
“我帮你。”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吃住都在高强的那个已经停工的厂子里。
那批货,问题确实很大。
不仅是设计缺陷,用料和做工,也比我那时候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我带着小李,还有几个我叫回来的老师傅,没日没夜地修改,返工。
把原来华而不实的设计,改成简约实用的风格。
把松动的结构,重新用榫卯加固。
把粗糙的表面,一遍遍地打磨,上漆。
一个星期后,那批原本要当柴火烧掉的废品,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一批质感上乘的家具。
我联系了之前认识的一个专门做家具尾货出口的朋友。
他看了货,非常满意,当场就拍板,用一个不错的价格,把这批货全部吃下了。
款项很快就打到了高强的账户上。
不多不少,刚好够他还清所有的债务。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再回医院。
我只是给高兰发了条信息,告诉她事情办完了。
然后,我回到了我的“木语”。
闻着我熟悉的木香,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想,我跟高强之间,这一次,是真的两清了。
几天后,高兰告诉我,高强把厂子申请了破产清算。
他遣散了所有的工人,变卖了所有的设备和资产。
然后,他一个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他给高兰留了一条信息。
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高兰,对不起这个家。
他说,他要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说,他这辈子欠我的,下辈子再还。
高兰把信息给我看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的“木语”工作室,名气越来越大。
甚至有投资人找上门来,想要给我们投资,扩大规模。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让我的“木语”,变成第二个高强的工厂。
我不想让我的作品,变成流水线上冷冰冰的商品。
我想保留这份初心。
用我的双手,去打磨木头,也打磨时光。
去倾听每一个故事,去创造每一份温暖。
这天,我正在工作室里打磨一张给女儿做的小书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飞扬的木屑上,像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准备挂断。
一个沙哑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默……是我。”
是高强。
我愣住了。
“……大舅哥?”
“嗯。”
他又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鸥的叫声。
“你……还好吗?”我问。
“挺好的。”他说,“我在一个海边的小城市,找了个码头扛货的活。虽然累,但心里踏实。”
“那就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默……”他突然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的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等了这三个字,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我已经不在乎了。
但当它真的传来时,我的眼眶,还是忍不住湿了。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说,“我这几天,天天晚上做梦,梦到那年发大水。我把你从水里拉出来,你跟我说谢谢。那时候,我是真的,只想着救人,没想过要你报答什么。”
“可是后来……人心变了。”
“阿默,你别恨我。要恨,就恨我不是个东西。”
“我不恨你。”我轻声说,“我还要谢谢你。”
“谢我?”他似乎很惊讶。
“是啊。谢谢你,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也谢谢你,让我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如果不是你,可能我现在还在那个厂子里,为一个不属于我的梦想,耗尽我的一生。”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我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这个电话,是他迟来的忏悔。
也是他与自己的和解。
良久,他止住了哭声。
“阿默,替我……跟兰兰,跟爸妈,说声对不起。”
“还有……祝你……越来越好。”
“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工作室里,师傅们正在忙碌着,机器声、谈笑声,交织成一首动听的交响乐。
我回过头,继续打磨手里的那张小书桌。
木头在我的手下,一点点变得光滑、温润。
我仿佛能看到,女儿坐在这张书桌前,认真读书写字的样子。
她的旁边,摆着那架白色的钢琴。
琴声悠扬,木香清远。
我想,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简单,踏实,充满了爱和希望。
至于那些过去的恩怨,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人生,总要向前看。
来源:朴实船帆55Hou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