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医生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所有人离开那间小小的检查室时,我人生的那根弦,就在那一刻,被“崩”的一声,彻底拉断了。
当医生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所有人离开那间小小的检查室时,我人生的那根弦,就在那一刻,被“崩”的一声,彻底拉断了。
后来,在那条长得没有尽头的医院走廊里,我陪着儿子阳阳走过了整整四年。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我学会了辨认几十种药名,能熟练地操作输液泵,甚至能从他一声微弱的咳嗽里,判断出今晚是否需要呼叫护士。人们都说时间是良药,能治愈一切,可对我来说,时间变成了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地在我心上磨,磨掉了我的棱角,磨掉了我的积蓄,也几乎磨光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但我始终没让它磨掉的,是那个夏夜之前的记忆。
一切,都得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从我九岁的儿子陈阳那一声划破夜空的嚎叫说起。
第1章 骨头里的哭声
那年夏天,江城的热浪像一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把整个城市都罩得严严实实。厂里的老旧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我叫陈建华,在一家效益平平的机械厂当了快二十年的车间技术员,生活就像车间里那台老车床,日复一日,精准而单调。
妻子李慧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刨去房贷和日常开销,每个月能攒下千把块钱,不多,但心里踏实。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儿子阳阳。
阳阳那年九岁,刚上小学三年级,皮是皮了点,但成绩不错,尤其喜欢画画。他的书包里永远塞着一本素描本,墙上贴满了他的“大作”,有长着翅膀的汽车,有住在云朵上的房子,还有一幅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手拉着手,站在一片蔚蓝色的海边。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念叨:“爸,老师说大海是蓝色的,真的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
我每次都摸着他的头,笑着承诺:“等爸攒够了钱,今年暑假,一定带你和妈妈去看真的大海。”
这个承诺,像一颗种子,种在了阳阳心里,也成了我每天在闷热车间里,面对那些冰冷钢铁时,心里唯一的慰藉。
出事那天,是个周六。李慧超市盘点,要晚点回来。我难得清闲,下午带着阳阳去家附近的公园玩。他像只刚出笼的小鸟,在草地上疯跑,额头上的汗珠子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追逐蝴蝶,心里涨得满满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生活了,简单,安稳,有奔头。
晚饭我炒了阳阳最爱吃的番茄炒蛋,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吃得特别香。吃完饭,他趴在小书桌上,又开始画他的画。我凑过去看,这次画的还是一片海,只是海面上多了一艘巨大的轮船。
“爸,你看,这是我们的船,我们要坐着它出海!”他举起画,眼睛亮晶晶的。
“好,好,坐大轮船。”我笑着应和。
晚上九点,我催着他洗漱睡觉。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我给他掖了掖被角,关上房门,自己也去洗了个澡,准备等李慧回来。
夏夜沉闷,连一丝风都没有。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皮渐渐发沉。大概到了半夜十二点多,李慧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我们简单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回房睡了。
我睡得很沉,直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啊——!疼!爸爸!疼死我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咚咚咚”地狂跳。是阳阳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完全不像一个九岁孩子能发出的声音。
我和李慧几乎是同时冲出卧室,撞开了阳阳的房门。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小夜灯。阳阳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睡衣都湿透了。他抱着自己的右腿,一边哭一边嚎叫。
“阳阳!阳阳你怎么了?”李慧扑到床边,声音都变了调。
“腿……我的腿……骨头里疼……”阳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皱成一团,惨白得像一张纸,“像有虫子在咬我的骨头……爸爸,好疼啊……”
我赶紧上前,伸手想去摸他的腿,他却像被电击了一样尖叫起来:“别碰!别碰我!”
我心里一沉。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但这种疼法,我从来没见过。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检查他的腿。没有红肿,没有外伤,皮肤好好的,看不出任何异样。
“是不是抽筋了?”李慧六神无主地问。
我摇摇头。抽筋的疼不是这样的。阳阳说的“骨头里疼”,让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种疼痛似乎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来的,无形,却又无比剧烈。
我试着给他按摩,想缓解一下,可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小腿肌肉,他就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在抽搐。
“不行,去医院!”我当机立断,抓起旁边的衣服就往阳阳身上套。
李慧也反应过来,慌忙去找社保卡和钱包。
夜深人静,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家传出的哭喊声和慌乱的脚步声。我抱着阳天,他还在我怀里不停地呻吟,身体烫得惊人。我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儿童医院。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飞速倒退,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紧紧抱着儿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颤抖。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里一直念叨着:“疼……爸爸……骨头要断了……”
我的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无法呼吸。我不断地安慰他:“阳阳不怕,马上就到医院了,医生伯伯给你打一针就不疼了。”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这绝不是打一针就能解决的问题。一种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第2章 慌张的眼神
凌晨一点的儿童医院急诊大厅,比白天的菜市场还要喧闹。各种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焦急呼喊声、医生护士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和隐约的呕吐物酸味。
我抱着阳阳,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李慧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刚挂上的号,脸色比阳阳还要苍白。
阳阳的嚎叫已经变成了低低的抽泣和呻吟,他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小小的身体还在一阵阵地发抖。我能感觉到,他已经疼得快要虚脱了。
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轮到我们。接诊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医生,戴着黑框眼镜,一脸的疲惫。他听我们描述了情况,又看了看阳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骨头疼?是关节还是骨干?”他一边问,一边轻轻按压阳阳的小腿。
阳阳立刻又痛得叫了起来。
“医生,他说是骨头里面疼,像虫子咬一样。”我急切地补充道,“而且还发烧了。”
年轻医生拿体温计一量,39度2。他表情严肃起来,说:“先去拍个X光片,再查个血常规。”
我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缴费、排队。X光室门口的长椅上,坐满了各种愁眉苦脸的家长。我抱着阳阳,李慧坐在一旁,不停地搓着手,嘴里念叨着:“没事的,肯定没事的,小孩子生长痛也会这样的……”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自己。可“生长痛”这三个字,连我们自己都说服不了。哪有生长痛会疼成这样,疼得孩子在半夜里惨叫?
拍完片子,抽完血,又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阳阳在我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锁,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血常规结果先出来了,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缩写和数字,只看到好几个箭头,有朝上的,有朝下的。我拿着化验单,心里七上八下的。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X光片也出来了。我们拿着两份报告,再次回到诊室。
年轻医生先是看了血常规报告,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越皱越紧。然后,他拿起X光片,对着灯箱,反复地看。诊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翻动报告的“沙沙”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轻松的表情。
但他没有。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一点点地变得凝重,甚至……可以说是难看。
“医生,怎么样?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了?”李慧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带着颤抖。
年轻医生没有立刻回答我们,他放下片子,又拿起血常规报告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们怀里睡着的阳阳。
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别急,孩子的腿从片子上看,骨骼没有明显的骨折或者损伤。”
听到这话,我和李慧同时松了口气。没骨折就好,没骨折就好。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又把我们打入了冰窟。
“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他的血常规数据……非常不正常。白细胞和淋巴细胞高得离谱,血小板又异常的低。结合他说的这种‘骨痛’,情况可能……有点复杂。”
“复杂?有多复杂?”我追问道,心脏又开始狂跳。
年轻医生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刘主任吗?我是急诊的张涛。我这儿有个九岁的男孩,夜间突发性骨痛,高烧,血常规……对,非常异常……我想请您过来会诊一下,对,现在,病人情况有点特殊。”
挂了电话,他对我们说:“你们等一下,我已经请我们科室的主任过来了。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让他再看看。”
等待刘主任的十几分钟,比之前几个小时加起来还要漫长。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和李慧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很快,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微白,戴着金丝眼镜的医生走了进来。他就是刘主任。他看起来很儒雅,但眼神却非常锐利。
他没怎么跟我们说话,直接从张医生手里接过报告和片子,仔细地看了起来。他的表情,比刚才那个年轻医生还要严肃。
他看得时间更长,甚至拿出手机,对着血常规报告拍了张照,似乎在放大看某些数据。
看完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在我们夫妻俩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阳阳身上。
就是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一种我从未在医生脸上见过的神情。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凝重,甚至是一丝慌张的眼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命令口吻的语气,对我们,也对年轻的张医生说:
“小张,马上安排隔离检查室。家属,你们两个,现在立刻带着孩子跟我来。”
“所有无关人员,全部出去!”
最后那句话,他是对着诊室门口探头探脑的其他病人家属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我和李慧都懵了。隔离检查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传染病?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机械地抱着阳阳,跟着刘主任和张医生,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间标着“特殊检查室”的房间门口。
刘主任刷卡打开了门,里面是一间看起来设备更精良的诊疗室。他转过身,看着我和李慧,表情严肃到了极点。
“接下来的检查,需要绝对无菌的环境。而且,在结果出来之前,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交叉感染风险,也为了保护其他病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让我至今想起来都浑身发冷的话。
“你们两个,在门外等着。除了我,所有人都出去。”
第3章 一扇门的距离
“出去?”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慧也急了,上前一步,哀求道:“医生,我们是孩子的爸妈啊!我们就在旁边,保证不说话,不乱动,行不行?孩子一个人在里面,他会害怕的!”
刘主任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他的眼神锐利而坚定,仿佛能穿透人心。“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这是规定,也是为了孩子好。我们要立即进行骨髓穿刺检查,这个过程绝对不能有任何干扰。”
“骨髓穿刺?”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也从电视里、从别人的闲聊中听说过这个词。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检查,而且,通常跟一些非常可怕的病联系在一起。
我的腿一软,差点没站稳。李慧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医生,求求你了,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她哭着问。
刘主任没有回答,只是对旁边的张医生递了个眼色。张医生走过来,语气相对温和一些,但态度同样坚决:“两位家属,请相信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明确诊断。你们在这里,只会影响我们操作。请在外面耐心等待。”
阳阳似乎被我们的争执声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周围全是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看到妈妈在哭,他一下子就慌了。
“爸爸……妈妈……”他伸出小手,想抓住我们。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我走上前,把他从我怀里,轻轻地交给了那个年轻的张医生。我俯下身,强忍着泪水,在他耳边说:“阳阳,别怕。爸爸妈妈就在门外,医生伯伯是给你检查身体,很快就好了。”
阳阳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松开。“爸爸,我疼……我不要一个人……”
“听话,”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你不是想去看大海吗?等病好了,爸爸马上带你去看。”
刘主任看了看表,催促道:“不能再等了。”
最终,我和李慧还是被“请”出了检查室。那扇白色的、冰冷的门,在我们面前“咔哒”一声,缓缓关上,最后落了锁。
门关上的那一刻,李慧再也撑不住了,身体一软,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站在门前,像一尊雕塑。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试图捕捉里面的任何一点声音。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惨白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我能听到李慧压抑的哭声,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那扇门,明明只有几厘米厚,却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门里面,是我的儿子,正在经受着我无法想象的痛苦。门外面,是我,一个自以为能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却在最关键的时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干等。
我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痛,可这点痛,跟心里的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昨天下午,阳阳还在公园的草地上活蹦乱跳地追蝴蝶;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兴高采烈地给我看他画的大轮船。怎么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阳阳从小到大的所有画面。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喊“爸爸”,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路,他背着小书包第一天上幼儿园,哭得满脸是泪……所有这些被我珍藏在心底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害怕,我怕得浑身发抖。我怕那扇门打开后,医生会告诉我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结果。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恐惧压垮的时候,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刘主任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脱掉了白大褂,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的表情依旧凝重,看不出任何信息。
我和李慧立刻弹了起来,冲到他面前。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我抢着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刘主任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说:“孩子已经睡着了,我们给他用了镇静剂。检查做完了,但最终确诊报告,要等明天早上才能出来。”
“那……那到底可能是……什么病?”李慧颤声问道。
刘主任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一种不那么残忍的说法。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你们先去办个住院手续,让孩子住下来观察。有任何情况,护士会通知你们。明天早上八点,来我办公室。”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疲惫而沉重的背影。
他的话,没有给我们任何答案,却给了我们更大的恐惧。一个经验丰富的主任医师,在做完检查后,却不肯透露半点口风,这本身就是最坏的信号。
很快,阳阳被护士从检查室里推了出来。他躺在移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我们跟着病床,来到了住院部。病房是四人间的,很拥挤,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阳阳被安排在靠窗的床位。
安顿好一切后,李慧趴在床边,握着阳阳的小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可我却觉得,我的人生,可能再也看不到天亮了。
第4章 那张纸,那么轻,又那么重
那一夜,我和李慧谁都没有合眼。
我们就守在阳阳的病床边,像两尊守护神。他睡得很沉,镇静剂的药效还没过,呼吸平稳,只是偶尔会因为腿部的疼痛,在睡梦中轻轻哼一声。
每当这时,我们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病房里的另外三张床,都住着病人。有老人沉重的咳嗽声,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还有家属翻身的“悉索”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李慧一直握着阳阳的手,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我知道,她心里比我更难受。从阳阳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我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在想,如果,如果真的是那种最坏的病……我该怎么办?
我们家有多少存款?我掰着指头算。这些年省吃俭用,加上公积金,满打满算,大概有十五万。这笔钱,原本是打算等阳阳再大一点,给他换个学区好点的小房子的首付。
可如果……如果是那种病,这十五万,够吗?
我不敢想下去。
烟抽完了,天也彻底亮了。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
早上七点,护士来给阳阳换了吊瓶。他醒了过来,大概是药效的作用,腿似乎不那么疼了。他看到我和李慧,虚弱地笑了笑。
“爸爸,妈妈,我饿了。”
李慧赶紧拿出我们半夜在医院门口买的面包和牛奶。阳阳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说吃不下了。
“阳阳,还疼吗?”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一些。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说:“好一点了,但还是有点疼。”
看着他懂事的样子,我心里更难受了。
七点五十,我把李慧留在病房照顾阳阳,自己一个人,走向刘主任的办公室。
那条路不长,我却感觉走了很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
刘主任的办公室在住院部的另一头。我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
我推门进去。刘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份报告。他抬头看到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我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刘主任没有马上开口,他把那份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摘下眼镜,用手捏了捏鼻梁。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心里的恐慌达到了顶点。
“陈建华,是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让人害怕。
我点点头。
“孩子的妈妈没来?”
“她在病房照顾孩子。”
他又沉默了。这种沉默,比直接宣判还要折磨人。
终于,他把那份报告推到了我面前。
“你自己看吧。这是……你儿子的骨髓穿刺检验报告。”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那张纸,明明那么轻,我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和数据,我的目光,直接被最下面“诊断意见”那一栏的几个黑体字给钉住了。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高危型)。”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三道晴天霹雷,瞬间把我整个人都劈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刘主任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好像要把它们看穿,好像多看几眼,它们就会变成别的字一样。
怎么可能?
这不就是电视剧里才有的病吗?怎么会发生在我儿子身上?他才九岁啊!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陈先生?陈先生?你在听吗?”
刘主任的声音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不忍。“我知道这个结果很难接受。但是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孩子是高危型,意味着病情发展很快,也很凶险,必须立刻开始化疗。”
“化疗……”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对,化疗是目前最主要的治疗手段。一个疗程接着一个疗程,中间不能停。整个治疗周期会很长,至少需要两到三年。”刘主任的语气很冷静,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能治好吗?”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这个问题。
刘主任沉吟了片刻,说:“高危型的治愈率,比标危和中危的要低一些。但是,现在的医学技术很发达,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坚持下来,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很多孩子都康复了,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希望……”我苦笑了一下。这两个字,此刻听起来那么遥远,那么奢侈。
“治疗费用呢?”我问出了另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费用会很高。”刘主任直言不讳,“化疗、用药、各种检查、预防感染……这都是一大笔开销。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不光是跟病魔打,也是跟时间、跟金钱打。”
他顿了顿,补充道:“第一期治疗,你们至少要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家全部的积蓄,只有十五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刘主任办公室的。我只记得,当我回到病房时,李慧正拿着阳阳的画,笑着跟他说着什么。
“阳阳你看,你画的这个大海真好看。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好不好?”
阳阳躺在床上,精神好了一些,也笑着点头:“好!我还要坐大轮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母子俩身上,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画。
而我,就站在这幅画的外面,像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李慧看到我,笑着问:“建华,医生怎么说?是不是就是普通的骨髓炎,住几天院就好了?”
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阳阳天真无邪的笑脸,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张薄薄的报告单,递给了她。
李慧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第5章 卖掉我们的家
李慧看完那张报告单的反应,和我预想中的嚎啕大哭完全不同。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个黑体字,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一样。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阳阳似乎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不安地动了动,小声喊:“妈妈?”
李慧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的手刚碰到她,她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
“假的!这一定是搞错了!”她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充满了拒绝和不信,“阳阳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病!一定是医院搞错了!我们换家医院!对,我们去上海,去北京!他们肯定搞错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往外冲。
我死死地拉住她,把她按回到椅子上。“李慧!你冷静点!你看看阳阳!”
她这才注意到,阳阳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李慧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了,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一刻,我必须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能倒。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我自己都不信的、空洞的语言安慰她:“没事的,会好的。医生说了,有很大希望的,我们只要好好治,阳阳一定会好的。”
那天下午,刘主任的团队就为阳阳制定了详细的化疗方案。第一期化疗,就要立刻开始。
各种同意书、告知书摆在了我们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药物的名称和可能出现的副作用:脱发、呕吐、骨髓抑制、感染……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在那些文件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我签下的,仿佛不是我的名字,而是我儿子的命运。
化疗的费用很快就出来了,第一笔就要缴纳十万块。
我没有犹豫,当天下午就请了假,去银行,把我们家所有的定期存款都取了出来。看着存折上那个奋斗了十几年才攒下的数字,瞬间清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钱交上了,阳阳的第一期化疗也正式开始了。
五颜六色的药水,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地输进他小小的身体里。那些在我们看来是救命的药,对他来说,却是巨大的折磨。
化疗的副作用很快就显现了。
阳阳开始剧烈地呕吐,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连黄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他的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那个曾经活泼爱笑的小男孩,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变得憔悴不堪,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李慧辞掉了超市的工作,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在医院陪着他。给他擦身,喂他喝水,在他呕吐的时候,默默地收拾干净。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她从不在阳阳面前掉一滴眼泪。
她会笑着给阳阳讲故事,会拿着画笔,陪他一起画画。阳阳画不动了,她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画。他们画得最多的,依然是那片蓝色的大海。
而我,则开始了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来医院陪护的生活。厂里的领导知道了我的情况,很同情,特批我可以随时请假。工友们也自发地给我捐了款,虽然不多,但那份情意,让我感到了些许温暖。
可钱,依然是悬在我们头顶最大的一把利剑。
第一个疗程还没结束,十万块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第二个疗程的费用,又在哪里?
那个周末,我和李慧在医院楼下的一个小花园里,进行了我们人生中最沉重的一次谈话。
“家里的钱,快没了。”我艰难地开口。
李慧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把房子卖了吧。”
我浑身一震。
那套房子,是我们结婚第二年买的,只有八十多平米,还是在老城区。但那是我们的家啊。我们亲手把它从一个水泥空壳,一点点地布置成一个温馨的港湾。客厅的墙上,还用尺子量着阳阳每年的身高;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已经养了快十年了。
那里,有我们全部的回忆。
“卖了房子,我们住哪?”我声音沙哑地问。
“租房子住。”李慧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建华,只要阳阳能好,别说一套房子,就是要我的命,我都给。家没了,以后可以再挣,阳阳要是没了,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是啊,跟儿子的命比起来,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我们没有再犹豫。第二天,我就联系了中介,把房子挂了出去。为了能尽快拿到钱,我们把价格压得比市场价低了不少。
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每来一波人,在我们的家里指指点点,挑剔着这里的装修,那里的朝向,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最终,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看中了我们的房子。签合同那天,我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中介催促我:“陈先生,快签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阳阳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样子,浮现出李慧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然后,我睁开眼,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卖房的七十万到账后,我们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狭小的一居室,把家里最必要的东西搬了过去。
搬家那天,我最后一次回到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家。房子已经空了,阳光照进来,显得空旷而冷清。墙上,那条记录着阳阳身高的线,还清晰地留在那里。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条线,从他一米,到一米一,再到一米三。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我对自己说,陈建华,你不能哭。为了儿子,你必须撑下去。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第6章 亲情的温度与现实的冰冷
卖房的钱,像一场及时雨,暂时缓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但我和李慧心里都清楚,这笔钱,在巨额的医疗费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开始向所有能开口的亲戚朋友借钱。
我先给我哥陈建军打了个电话。我哥在老家县城做点小生意,开了个五金店,日子过得比我们宽裕。电话接通后,我酝酿了半天,才把阳阳的事情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建华,”我哥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哥,我也是……不想让你们跟着担心。”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亲兄弟!”我哥在那头叹了口气,“钱的事你别愁,我想办法。阳阳的病要紧,你们一定要给他用最好的药。”
挂了电话,我哥很快就给我转来了五万块钱。我知道,这可能也是他店里大半的流动资金了。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涌动。
李慧也给她娘家打了电话。她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没什么积蓄。两位老人接到电话,当天就坐着长途汽车,带着家里仅有的一万块钱,赶到了江城。
在病房里看到瘦得脱了相的阳阳,我岳母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岳父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只是红着眼眶,把一个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塞到我手里,嘴里不停地说:“是我们没本事……是我们没本事……”
亲人的支持,给了我们巨大的精神力量。那段时间,我和李慧就像两个不知疲倦的战士,全部身心都扑在了照顾阳阳和为他筹钱这件事上。
然而,现实的冰冷,也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们最沉重的一击。
李慧有个亲妹妹,叫李娟,嫁得不错,妹夫在一家外企当部门经理,家里有两套房,一辆车。在我们的亲戚圈里,算是条件最好的。
李慧给李娟打电话的时候,犹豫了很久。她觉得,找谁借钱,都比找自己这个生活优越的妹妹开口,要容易一些。
电话里,李娟听到消息后,也表现得很震惊和同情。她说:“姐,你别急,这么大的事,我们肯定得帮忙。我回去跟海涛(她丈夫)商量一下。”
我们满怀希望地等着。可等来的,却是李娟第二天带着一篮水果和两千块钱红包,来到了医院。
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李娟拉着李慧的手,一脸为难地说:“姐,不是我们不帮你。海涛公司最近效益不好,我们刚换了车,房贷压力也大,实在……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给阳阳买点好吃的。”
李慧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
李娟又说了些“要坚强”“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之类的安慰话,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她走后,李慧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她却转过身,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我不怪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轻声说,“她能来看阳阳,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那种被至亲之人冷漠拒绝的失望和寒心,比任何困难都更伤人。
这件事之后,李慧变得更加沉默了。
而我,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叫赵磊,我们俩当年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后来自己开了个小装修公司,发了点财。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高档茶楼里跟人谈生意。
他听完我的来意,二话不说,当场就从钱包里掏出五千块钱塞给我。
“建华,你这事儿……唉,兄弟我也难。公司最近接了个大单,钱全都垫进去了,手头也紧。这点钱你先拿着应急,别嫌少。”
我看着那厚厚一沓钞票,再看看他手腕上那块闪闪发光的金表,心里五味杂陈。我没有接他的钱,只是对他笑了笑,说:“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
从茶楼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突然觉得很可笑。那些曾经称兄道弟、信誓旦旦说“有事你说话”的人,在真正的困难面前,都选择了退缩和逃避。
人情,真的比纸还薄。
当然,也有让我们感动的人和事。厂里的工友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又自发组织了一次募捐。车间主任老王,一个平时很抠门的人,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他一个月的工资。
“建华,别垮了。你倒了,孩子怎么办?”他拍着我的肩膀,沉声说道。
阳阳的班主任老师,知道了他的情况后,在学校里组织了爱心捐款,还带着同学们录了祝福视频,送到医院来。
视频里,孩子们一张张稚嫩的脸,用清脆的声音喊着:“陈阳,加油!我们等你回来上课!”
阳阳躺在病床上,看着视频,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你在绝望中看到光亮的,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有那些最纯粹、最不计回报的善意。
这些温暖,支撑着我们,在黑暗而漫长的隧道里,艰难地往前走。我们不知道隧道的那一头,究竟有没有光明。但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停下来。
因为在隧道的这一头,有我们用命也要守护的人。
第7章 骨髓里的希望
化疗的日子,是灰色的。
阳阳的身体,像一片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叶子,时好时坏。有时候,他的各项指标会奇迹般地恢复正常,精神也会好一些,能坐起来画会儿画,跟我们说说话。每当这时,我和李慧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但更多的时候,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感染、发烧、口腔溃疡……化疗药物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摧毁着他正常的免疫系统。他小小的身体,成了一个脆弱的战场。
最让我心碎的,是做腰椎穿刺。为了防止癌细胞侵入中枢神经系统,每个疗程都要做腰穿。那种长长的针,要从背后刺入脊椎,抽取脑脊液,再注射药物。
每次做腰穿,阳阳都哭得撕心裂肺。他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喊着:“爸爸,我怕!我不要做!”
我只能把他紧紧地按在床上,让医生操作。他的每一次哭喊,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多想替他承受这一切,可我不能。
我只能在他做完后,把他抱在怀里,一遍遍地跟他说:“阳阳是小男子汉,阳阳最勇敢了。”
有一次,做完腰穿后,他趴在我怀里,小声地问:“爸爸,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浑身一僵,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强忍着,摸着他因为化疗而变得光秃秃的脑袋,说:“胡说!你怎么会死呢?你只是生了一场比较麻烦的感冒,等感冒好了,我们就去看大海。”
“真的吗?”
“真的。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头埋得更深了。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懂。病痛的折磨,让一个九岁的孩子,过早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沉重。
四个疗程的化疗结束后,刘主任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好消息是,阳阳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癌细胞的比例已经降到了一个非常低的水平,达到了“完全缓解”的状态。
坏消息是,因为他是高危型,复发的风险极高。单纯的化疗,很难彻底根治。
“目前来看,最理想的治疗方案,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骨髓移植。”刘主任的表情很严肃,“这是唯一有可能让他彻底痊愈的方法。”
我和李慧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
“医生,那我们马上做!”我急切地说。
“先别急。”刘主任摆了摆手,“骨髓移植,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找到合适的配型。第二,是准备好一大笔钱。”
“配型,亲属之间的成功率最高。你们夫妻俩,还有孩子的直系亲属,都可以去做个配型检查。如果亲属不行,就只能去中华骨髓库里寻找非血缘关系的配型,但那个概率,就像大海捞针。”
“至于钱……”他顿了顿,说,“移植本身,加上后期的抗排异治疗,费用至少要五十万起步。而且,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五十万。
又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卖房子的钱,经过几个疗程的化疗,已经所剩无几。亲戚朋友那里,能借的也都借遍了。
但我们没有退路。
我们立刻去做了配型。我和李慧,我哥陈建军,李慧的父母,都抽了血。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祈祷,祈祷上天能给我们一丝怜悯。
结果出来了。
我和李慧,都是半相合。这在医学上,也可以进行移植,但风险和排异反应会更大。
而我哥陈建军,竟然是全相合!
拿到报告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给刘主任跪下。这简直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我立刻给我哥打了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电话那头,我哥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洪亮而坚定:“建华,你别说了。只要能救阳阳,别说抽我点骨髓,就是要我半条命,哥也给你!”
配型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钱。
五十万,我们去哪里凑?
李慧沉默了很久,突然说:“建华,我记得……我爸妈当年给我陪嫁过一个金手镯,是我外婆传下来的。应该……能值点钱。”
我心里一酸。那个手镯,是李慧最宝贵的嫁妆,她平时都舍不得戴。
“还有,”我深吸一口气,“我去找赵磊,我再去求他一次。这次,不管他怎么说,只要他肯借,我给他下跪都行。”
为了儿子,我们愿意放下所有的尊严。
就在我们准备再去借钱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阳阳的班主任老师,把他的事情,写成了一篇报道,发到了市里的一个公益网站上。报道里,详细讲述了阳阳的病情,我们家庭的困境,以及我们为他治病的决心。老师还附上了阳阳画的那些画,尤其是那幅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大轮船。
这篇报道,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很快,就有本地的媒体记者联系到了我们。他们来医院采访,拍摄了阳阳在病床上的样子。
报道一经播出,我们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都打来电话,询问阳阳的情况,给我们加油打气。
更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来自社会各界的捐款,开始源源不断地汇入我们公布的银行账户里。
有一百的,有五十的,甚至还有十块、五块的。每一笔钱,都代表着一颗颗滚烫的爱心。
有一位匿名的好心人,一次性就捐了十万块钱。
厂里的领导和同事们,在媒体报道后,又一次为我们组织了更大规模的募捐。
甚至连当初只给了我们两千块钱的李娟,也和她丈夫一起,来到医院,送来了五万块钱。她哭着对李慧说:“姐,对不起……是我们糊涂了。”
短短一个星期,捐款的数额,就超过了五十万。
我和李慧拿着那张记录着一笔笔捐款的银行流水单,泣不成声。我们跪在地上,朝着四面八方磕头。我们不知道该感谢谁,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我们心中无尽的感激。
是这些素不相识的善良的人们,用他们的爱心,为阳阳铺就了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
手术的钱,终于凑够了。
阳阳,有救了。
第8章 看,那是我们的海
骨髓移植的过程,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和艰辛。
在进移植仓之前,阳阳需要进行一次“清髓”的预处理。那是用超大剂量的化疗药物,彻底摧毁他体内原有的、已经病变的造血系统,为我哥的健康造血干细胞,腾出一个“干净”的生存空间。
那个过程,对阳阳来说,是地狱般的折磨。
他被送进了一个全封闭的无菌移植仓,只有一扇小小的玻璃窗,能让我们看到他。我和李慧,只能每天隔着玻璃,通过对讲机,跟他说说话。
清髓的副作用,比以往任何一次化疗都要猛烈。他全身的粘膜都开始溃烂,嘴巴里、喉咙里,全是血泡,疼得无法进食,甚至连喝水都像在吞刀片。他每天都在高烧,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看着他在仓里受苦,我却无能为力,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慧每天都守在玻璃窗前,隔着对讲机,一遍遍地给阳天讲故事,给他唱他最喜欢的儿歌。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仿佛想用这种方式,为儿子抵挡一些痛苦。
而我,则负责照顾我哥。
移植那天,我哥躺在另一间病房的床上,血液通过一台机器,分离出造血干细胞。整个过程持续了四个多小时。他一直笑着跟我说,感觉就像是献了次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知道,他前一天晚上,紧张得一夜没睡。
当那袋带着体温的、被称作“生命种子”的造血干细胞,通过输液管,缓缓地输入阳阳体内时,我和李慧隔着玻璃,双手合十,泪流满面。
我们知道,这是阳阳重生的开始。
移植后的日子,是漫长而危险的“排异期”。我哥的细胞,在阳阳体内,就像一支“外来军队”,随时可能与阳阳的身体发生“战争”。
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密切关注着他的每一项指标变化。
幸运的是,阳阳很争气,他挺过来了。
虽然也出现了一些轻微的皮肤排异,但在药物的控制下,很快就稳定了下来。他的各项血项指标,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
一个月后,当医生告诉我们,检查结果显示,我哥的造血干细胞已经在阳阳体内成功“植活”,阳阳可以出仓了。
我和李慧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孩子。
出仓那天,阳光很好。
当阳阳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被护士从移植仓里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虽然他依然很瘦弱,脸色也很苍白,但那双眼睛,又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团聚了。
出院后的恢复期,依然漫长。我们需要严格地遵守各种规定,防止他感染。家里每天都要消毒,他的饮食要绝对干净,两年内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上学。
我们的生活,依然围绕着他。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阳阳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好起来。他的头发,慢慢地长了出来,细细软软的。他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肉。他又可以拿起画笔,在画板上涂抹他心中的世界了。
出院后的一周年,我们去医院做了个全面的复查。
结果显示,阳阳体内已经检测不到任何癌细胞,各项功能都恢复得很好。
刘主任拿着报告,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对我们说:“恭喜你们,这场仗,你们打赢了。”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李慧坐在副驾,阳阳坐在后排。车里放着他最喜欢的音乐。
路过一片公园时,阳阳突然指着窗外,兴奋地喊:“爸爸,快看,风筝!”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公园的上空,飘着几只五颜六色的风筝,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飞翔。
那一刻,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他生病前的承诺。
我对李慧说:“我们去海边吧。”
李慧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好。”
我们没有做任何准备,直接把车开上了去往海边城市的高速。
三个小时后,当一片无垠的蔚蓝色,出现在我们眼前时,阳阳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脱掉鞋子,赤脚走在柔软的沙滩上。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咸咸的味道,吹动着李慧的头发,也吹动着阳阳额前新长出的碎发。
阳阳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鸟,在沙滩上奔跑,欢笑。他用小手捧起海水,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流走。
我和李慧手牵着手,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碎了一地的金子。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
阳阳跑到我们面前,拉着我们的手,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爸爸,妈妈,大海真好看!”
我蹲下身,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
“阳阳,”我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海。我们一起,把它扛过来了。”
是的,我们扛过来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几乎摧毁了我们的一切,却也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不是房子,不是金钱,而是此刻,我们一家三口,能站在这里,手拉着手,看着同一片海,吹着同一阵风。
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无论未来还有多少风浪,我们都能扛过去。
因为家在,希望就永远在。
来源:笑笑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