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8年9月30日,上海提篮桥监狱后院,刑场的土坡刚下过雨,泥地里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24岁的王孝和被两个法警架着胳膊押上台,藏青色囚服沾着血污,头发粘在额角。刽子手举起枪时,他突然抬头,嘴角扯出一抹笑——不是抖着的,是像手里攥着什么铁硬的东西,从牙缝里
1948年9月30日,上海提篮桥监狱后院,刑场的土坡刚下过雨,泥地里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24岁的王孝和被两个法警架着胳膊押上台,藏青色囚服沾着血污,头发粘在额角。刽子手举起枪时,他突然抬头,嘴角扯出一抹笑——不是抖着的,是像手里攥着什么铁硬的东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坦然。
第四声枪响时,他往前踉跄半步,脸朝下砸进泥里。倒下的瞬间,或许没人看见他眼角滚下的泪——那泪不是为自己流的,是想起三天前写遗书时,钢笔尖戳穿纸页,写下“若我回不来,你可另组家庭”。他没料到,这句“另组家庭”会让怀孕七个月的忻玉英在产房里咬碎嘴唇;更没料到,楼下那个总帮他修自行车的青年陆祖兰,会在五年后敲开她家的门,说“我来替你守着”。
王孝和本不想结婚。1946年上海的阁楼里,他对着组织派来的同志摇头:“地下工作枪林弹雨,不想拖累人。”可同志掏出封信——是老家捎来的,说7岁定下的娃娃亲,女方忻玉英已经从乡下到了上海,在纱厂门口等了三天。组织后来拍板:“这姑娘淳朴,正好做掩护。”他只好点头。
结婚那天没新衣,他跟工会同事借了件中山装,她穿纱厂发的蓝布旗袍,在南京路照相馆拍了张照。照片里他站得笔直,她手攥着衣角,背后是照相馆的假布景。婚后日子清苦,阁楼漏雨,他总在夜里帮她补袜子,她就坐在旁边纳鞋底,听他讲“工人要团结”,听不懂,只觉得他说话时眼睛亮。有次她发烧,他跑三条街买红糖,回来时裤脚全湿,却笑着说“趁热喝”。她不知道他白天在工厂组织罢工,晚上写传单,只当他是个爱说话的普通丈夫,直到那些半夜来敲门的人,带着烟味和压低的声音,走进他们的生活。
婚后没几个月,半夜总有人来敲门。
王孝和让她搬个小板凳坐在楼梯口,听见脚步声就轻敲三下门。
来的人都穿长衫或工装,进了屋就关紧门窗,桌子上摆着麻将,却很少洗牌,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压低声音说话。
她听不懂“罢工”“传单”“据点”这些词,只记得丈夫说“有人问就说打牌”。
有次她端茶进去,听见“明天老地方见”,第二天王孝和就让她把一个油纸包塞进南京路邮局门口的邮箱。
后来更频繁,有时是把小纸条缝进鞋底,有时是把药瓶交给穿长衫戴眼镜的、挑着菜担的、拉黄包车的,她从不问名字,只记衣着特征,送完就低头快步走回家,王孝和总在门口等她,接过空篮子时拍拍她的肩。
1948年4月的上海,弄堂里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王孝和正写着传单,门外传来暗号——是特务包围了阁楼。同志催他从后窗撤,他摇头:“文件还在。”转身把一沓沓传单塞进煤炉,火舌舔着纸页,他盯着火苗,直到灰烬成灰才转身。21日清晨,特务踹开门时,他手里还攥着半截烧黑的纸。
牢房里的日子是熬刑。老虎凳加到三块砖,腿骨咯吱响;辣椒水灌进鼻子,呛得他咳血;烙铁烫在胳膊上,皮肉滋滋冒烟。他咬着牙,血顺着指甲缝滴在地上,审讯记录上始终只有三个字:“不知道。”6月28日法庭开庭,法官念死刑判决,他突然笑了,不是苦笑,是嘴角上扬的坦然,旁听席有人倒吸冷气,他梗着脖子喊:“我为工人说话,没错!”
9月27日,他要了纸笔,趴在牢房木板上写遗书。钢笔尖划破纸页,写“玉英吾妻,若我回不来,你莫苦等,可另组家庭”,停了停,又写“肚里孩子生下来,叫佩民,盼她平安长大”,字迹抖了抖,最后补了两个字“勿念”。9月30日刑场,刽子手举枪,他站得笔直,第一枪打在腿上,他没跪;第二枪打在腰上,他还笑;第三枪、第四枪,身子晃了晃,倒在泥地里,眼睛望着天,好像在看上海初秋的云。
王孝和牺牲21天后,忻玉英在阁楼里生下女儿佩民。
护士把孩子抱给她看,她突然笑了,说“孝和回来看我了”,随即又哭,抱着孩子满屋子找丈夫。
后来就不大对劲,常坐在门口石阶上,一坐就是半天,嘴里反复念叨“孝和说给我买红糖的”。
组织安排她进印钞票的车间做工,机器轰鸣里,她会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抓起一把刚印好的钞票,对着上面的人像大笑:“孝和你看,钱来了!”
笑着笑着就哭,眼泪砸在崭新的票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同事们不敢劝,只悄悄把她扶到一边。
上海解放那天,锣鼓声震得窗户响,她突然清醒似的,抱着佩民跑到街上去,看见穿军装的就问“见我家孝和没”。
后来经组织安排去医院,病情稍稳了些,却还是常对着墙上王孝和的照片发呆,一坐数小时。
日子过得紧巴,佩民饿得直哭,她就翻出王孝和留下的那件中山装,摸了又摸,眼泪掉在衣襟上。
组织每月派人送米送油,邻居们也常端碗热粥过来,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的样子,都叹着气走开。
陆祖兰是楼下修自行车的青年,比忻玉英小五岁,王孝和牺牲那年,他总在阁楼外转,看她抱着佩民坐在石阶上发呆,就默默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
后来索性天天帮着买菜、挑水、修门窗,佩民半夜发烧,他背着就往医院跑。
家里人骂他傻,说“疯女人带着拖油瓶,你图什么”,他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忻玉英家隔壁的小仓库。
1953年春天,他蹲在忻玉英门口修灯泡,突然说:“玉英姐,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孝和大哥,我不要求你爱我,你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佩民好,就当是……替王孝和大哥看着她长大。”
忻玉英抱着佩民,眼泪啪嗒掉在孩子脸上,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陆祖兰没食言。从1953年到2003年,五十年里他在机床厂当工人,下班就回家做饭,给忻玉英梳辫子,送佩民上学,佩民喊他“陆叔叔”,他应着,从没提过“爸爸”两个字。
忻玉英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会给陆祖兰补袜子,糊涂了就抱着王孝和的照片哭,他从不劝,只坐在旁边递纸巾。
佩民上中学知道了父亲的事,回家问陆祖兰:“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好?”
他蹲下来擦自行车链条,说:“你爸是英雄,我该做的。”
每年清明,陆祖兰推着轮椅上的忻玉英,带着佩民去提篮桥监狱旧址旁的墓碑。
忻玉英摸着碑上“王孝和烈士之墓”几个字,说:“孝和,我带祖兰来看你了,佩民长大了,在纺织厂当女工,跟你一样,为大家做事。”
陆祖兰站在旁边,递上抹布擦碑,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他擦得慢,一下一下,像在数这五十年的日子。
佩民看着两个老人,一个对着墓碑笑,一个低头擦碑,突然懂了:有些守护,不用挂在嘴边,就藏在每天的三顿饭、每月的工资单、每年的扫墓路上。
2003年冬天,陆祖兰在医院里拉着佩民的手,说:“我走后,把我葬在你爸旁边,让你妈……还能跟我们说说话。”
忻玉英坐在床边,抓着陆祖兰的手,突然清楚地说:“祖兰,这辈子,谢谢你。”
三个月后陆祖兰去世,佩民按他的遗愿,把骨灰盒放在王孝和墓碑旁,两个盒子并排,中间隔着半尺远。
清明再去,忻玉英坐在轮椅上,左手摸王孝和的碑,右手摸陆祖兰的碑,笑了,说:“你们都在,我就不找了。”
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当年王孝和给她买的红糖,暖烘烘的。
来源:哦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