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输液室里那股特有的来苏水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药味,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我今年五十二,不是什么娇贵的年纪,可这一场感冒来得又急又凶,高烧三十九度二,医生怕转成肺炎,硬是把我按在这儿挂上了吊瓶。
我的头沉得像灌了铅,后脖颈子一阵阵发紧。
医院输液室里那股特有的来苏水味儿,混着若有若无的药味,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我今年五十二,不是什么娇贵的年纪,可这一场感冒来得又急又凶,高烧三十九度二,医生怕转成肺炎,硬是把我按在这儿挂上了吊瓶。
冰凉的液体顺着细细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又坚定地渗进我的血管。我闭着眼,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泡在冷水里的海绵,浑身发软,提不起一丝力气。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那震动贴着我的大腿,像个执着的小钻头,不依不饶。我费力地掏出来,屏幕上“妈”那个字,刺得我眼睛疼。
我划开接听,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喂,妈。”
“卫国啊,你跑哪儿去了?这都快十一点了,还不回来做午饭?”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催促。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输液室里很安静,她的大嗓门显得格外突兀。邻座一个打点滴的小姑娘,好奇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妈,我……我发烧了,在医院输液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发烧?发烧就不能做饭了?年轻人多喝点热水就过去了,别那么娇气。”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浇得我心里那点仅存的火苗,“滋啦”一声就灭了。
“我烧得有点厉害,医生不让走。”我耐着性子解释。
“什么医生不让走,我看就是你想偷懒!我跟你爸一辈子,别说发烧,就是腿断了都得爬起来给你们做饭。你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我不管,我饿了,你赶紧回来!”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我愣了半天。手背上插着针头的地方,好像更疼了。我看着吊瓶里剩下的药水,还有大半瓶,起码还得一个多小时。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回口袋里,闭上眼睛,想把脑子里的嗡嗡声甩出去。
可没过十分钟,手机又在口袋里固执地跳动起来。我知道是她。我不接,它就一直震,像个不知疲倦的催命符。
我妥协了,再次接起。
“陈卫国!你长本事了是吧?敢不接我电话了?你是不是想饿死我这个老太婆?”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高了八度,带着哭腔,仿佛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妈,我真的在医院,没骗你。等我输完液就回去,你先找点饼干垫一垫,行吗?”
“饼干?饼干那么硬,我牙口不好,怎么吃?我就要吃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要卧两个荷包蛋!”她开始在电话里点菜,语气不容商量。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冬天,连阳光都吝啬得不肯露面。
我没再说话,她就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数落,从我小时候不听话,说到我老婆走得早,没把这个家管好,再说到我儿子小远没出息,到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
那些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在我心上割。
我挂了电话。
可安宁是短暂的。五分钟后,手机再次震动。第三个,第四个……
我索性不再理会,任由它在口袋里狂跳。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在提醒我的无能和狼狈。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被高烧折磨得头晕眼花,还要被自己七十六岁的母亲电话“轰炸”,逼着回去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可它就是我的生活,是我陈卫国,一个干了三十年钟表维修的老师傅,眼下最真实、最荒诞的处境。
护士过来给我换药,看见我一脸的苍白和疲惫,关切地问:“叔,您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她手脚麻利地换好药瓶,临走时又嘱咐一句:“您这烧得不轻,今天回去可得好好歇着,别再累着了。”
我点点头,心里一片苦涩。
歇着?怎么歇?家里还有个“老小孩”等着我伺候呢。
手机终于不震了,我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妈”。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这十二个电话抽干了。液体还在一滴滴地流,冰冷的感觉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
我突然觉得,这病,或许永远都好不了了。
第一章 尘封的齿轮
输完液,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我走出医院大门,一股冷风卷着街上的尘土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烧是退了些,但浑身还是酸软无力,像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的零件,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我没舍得打车,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
我们家住在一个老小区的六楼,没有电梯。爬到四楼的时候,我就开始喘不上气,两条腿像灌了铅。每上一级台阶,都得扶着楼梯扶手歇半天。
终于摸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防盗门。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一股剩菜和灰尘混合的怪味儿飘了过来。
我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对着门口,看一部声音开得震天响的抗日神剧。她没回头,但显然听到了我开门的声音。
“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她的声音从电视机巨大的枪炮声里钻出来,尖利又刻薄。
我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吭声。把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水池里堆着昨晚的碗筷,上面还沾着干涸的饭粒。案板上放着一把没洗的菜刀,旁边是几片蔫了吧唧的白菜叶子。
我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我的手,也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我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三个鸡蛋,还有一把挂面。
“我要吃卧两个荷包蛋的,你听见没有?”我妈的声音又从客厅传来,像一道命令。
“知道了。”我低声应了一句,开始打鸡蛋。
油下锅,“刺啦”一声,熟悉的烟火气升腾起来。我看着锅里慢慢成形的荷包蛋,金黄的边缘泛着焦香,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叫陈卫国,名字里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印记。我爸是第一批支援大西北的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沉默寡言。我妈年轻时是个美人,也是个要强的性子。我爸走得早,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的。
按理说,我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孝顺她的人。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孝顺变得越来越沉重,像一副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大概是五年前,我老婆淑琴因为乳腺癌走了之后吧。
淑琴是个顶好的女人,温柔、贤惠,有她在,这个家总是井井有条,暖意融融。她懂得怎么哄我妈开心,也知道怎么调和我跟我妈之间的矛盾。她是这个家的润滑剂,也是我的主心骨。
她一走,这个家就像一台精密的钟表,突然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齿轮,开始走得磕磕绊绊,处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妈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依赖我。她的世界好像缩小了,小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和我。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等我下班,等我做饭,等我陪她看电视。我稍微晚回一会儿,她就会夺命连环call。我做的菜不合她胃口,她能数落我半个小时。
我知道,她老了,她害怕孤独。可我,也快被这种密不透风的“爱”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面条煮好了,我盛了一大碗,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铺在上面,再撒上一点翠绿的葱花。
我把面端到客厅的饭桌上,对我妈说:“妈,面好了,趁热吃吧。”
她这才从沙发上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饭桌前,拿起筷子,先是挑了一下荷包蛋,然后又用筷子尖戳了戳面条。
“西红柿是不是放少了?看着汤不清亮。”她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不少,放了两个呢。”我解释道。
“那你就是火候没掌握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西红柿要先用油炒出沙,汤才浓。”她一边说,一边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塞进嘴里。
我没再争辩,转身回到厨房,给自己也下了一碗面。我没什么胃口,只放了点青菜,连鸡蛋都懒得打了。
我端着碗,坐在饭桌的另一头,默默地吃着。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冲啊”“杀啊”的呐喊声,和我妈吸溜面条的声音。
“小远呢?又一天没见人影了?”她吃了一半,突然抬起头问。
小远是我的儿子,今年二十六了。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长久。现在跟着几个朋友,在搞什么“网络直播带货”,整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
“他……他忙。”我含糊地回答。
“忙?忙什么?我看就是不务正业!”我妈的声调又高了起来,“你看看你,自己没本事,教出来的儿子也一样!我们老陈家,怎么就出了你们这么两个!”
“啪嗒”,一滴汤,溅到了我的手背上。有点烫。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那上面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也写满了刻薄和不满。
我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没跟她吵。跟她吵,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你永远吵不赢一个活在自己逻辑里的老人。
我只是低声说:“妈,我吃饱了。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屋躺会儿。”
说完,我站起身,没看她的反应,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老旧的书桌。书桌上,摆着我的“吃饭家伙”——一套精密的钟表维修工具。放大镜、镊子、螺丝刀……它们静静地躺在丝绒布上,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我曾是厂里最年轻的八级钳工,后来厂子倒闭,我就开了这家小小的钟表维修铺。这一干,就是三十年。
我喜欢跟这些精密的零件打交道。它们不会说话,不会抱怨,只要你用心对待,它们就会用精准的“滴答”声回报你。每一块被我修好的表,都像一个被重新赋予了生命的朋友。
可现在,我连抬起镊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想把整个世界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我妈的咳嗽声,碗筷碰撞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来。
我知道,这个家,就像一块走了太久、机油干涸的老表,齿轮与齿轮之间,磨损得厉害。而我,这个修了一辈子表的师傅,却修不好自己的家。
第二章 老手艺与新世界
第二天早上,烧总算是退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给我妈做了早饭——一碗白粥,两个白煮蛋,还有一碟她最爱吃的酱黄瓜。
她坐在桌边,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头也不抬地说:“今天铺子还开门吗?”
“开。”我应了一声。
手停口停,我这点手艺,不开门就没饭吃。
“你那个破铺子,一个月能挣几个钱?还不如早点关了,省得操心。”她撇撇嘴,“你看隔壁王阿姨的儿子,在网上卖东西,一个月挣好几万呢!你再看看小远,跟你学,能有什么出息?”
我默默地喝着粥,没有接话。
我的铺子,开在一条老街的拐角。门脸不大,一块褪了色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陈氏钟表维修”。这是我爸传下来的手艺,招牌也是他当年亲手写的。
吃完早饭,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铺子。
老街还是那个样子,青石板路,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空气里弥漫着早餐铺子油条的香气,和老大爷们提着鸟笼溜达的闲散气息。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遗忘了。
我的铺子夹在一家理发店和一家杂货铺中间,不怎么起眼。
我打开卷帘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金属、机油和岁月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铺子很小,只有十几平米。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木柜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型号的钟表零件。柜子前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我的工具。
我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戴上那副陪伴了我二十多年的放大眼镜,坐在工作台前。
今天的第一单生意,是一块上海牌的老手表。送表来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他说这是他结婚时,老伴送给他的礼物,戴了快五十年了,最近走时不准,拿去好几个地方都说修不了了。
我接过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后盖。
机芯里的齿轮已经有些磨损,游丝也失去了弹性。这确实是个精细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经验。
我沉下心来,开始拆解机芯。一个个比米粒还小的零件,在我的镊子下被分离开,清洗,上油,校对。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滴答、滴答”的声响,和金属零件之间细微的碰撞声。
这就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它能让我暂时忘记生活里的一地鸡毛,忘记我妈的唠叨,忘记儿子的叛逆。在这里,我只需要面对这些诚实的、不会撒谎的零件。
修好这块表,已经快到中午了。我给大爷打了个电话,让他下午来取。
刚挂了电话,铺子门口就探进来一个脑袋。
“爸。”
是小远。他穿着一件印着夸张字母的卫衣,头发染成了奶奶灰,耳朵上还戴着个闪闪发亮的耳钉。
我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他走进来,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昨天听奶奶说你病了,没事吧?”
“没事了。”我的语气有些生硬。
他拿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小镊子,好奇地拨弄着一个齿轮,“爸,你这手艺,现在还有人学吗?”
“手艺就是手艺,跟有没有人学没关系。”我擦拭着手里的工具,头也不抬地说。
“得了吧。”他嗤笑一声,“现在谁还戴这种机械表?都用手机看时间了。你守着这个破铺子,一个月累死累活,还不够我直播一场挣的钱多。”
他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你那叫挣钱?在网上跟人嬉皮笑脸,喊几句‘老铁666’,就有钱了?那是正经活儿吗?”我压抑着火气。
“怎么就不正经了?”小远把镊子往桌上一扔,声音也大了起来,“爸,都什么年代了!你能不能别老用你那套老思想看问题?我这是顺应时代潮流,叫新经济!你这个铺子,才叫老古董,早晚要被淘汰!”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一阵发闷。
“爸,我跟你说正经的。”小远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跟几个朋友合伙,准备开个MCN公司,就是专门培养网红主播的。我们现在缺一笔启动资金,你……能不能把这个铺子卖了,支持我一下?”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把铺子卖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铺子虽然破,但位置还行,卖个几十万不成问题。这笔钱你给我,算我借的。等我公司做大了,我加倍还你!”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养到大的儿子,此刻他的脸在我眼里变得无比陌生。
这间铺子,是我爸留给我唯一的念物,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精神世界的最后一块自留地。现在,我的儿子,竟然要我把它卖了,去支持他那个我完全看不懂的“网红梦”。
“不可能。”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为什么不可能?”小远急了,“爸,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做的事吗?”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不明白。”我站起身,指着满屋子的钟表零件,“小远,你看看这些。每一个齿轮,每一根弹簧,都有它的用处。它们组合在一起,才能让时间精准地行走。这叫实在。你那个东西,太虚了,我心里不踏实。”
“虚?我一个月挣的钱比你一年都多,这叫虚?”他冷笑一声,“爸,你就是顽固不化!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说完,他摔门而去。
卷帘门“哐当”一声落下,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工作台上一片狼藉的零件。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飞舞。
我突然觉得,我和我的这门手艺,就像这老街上的灰尘一样。曾经,我们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随着新世界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们终将被甩在后面,无人问津。
下午,那位大爷来取表了。
我把修好的手表递给他。他戴在手腕上,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走得真准!跟新的一样!谢谢你啊,陈师傅!真是好手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硬要塞给我。
我只收了一百。“老师傅传下来的规矩,修旧物,收的是一份心意,不是生意。”
大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也许小远说得对,我就是个老古董,顽固不化。可我这辈子,只会做这个。这些冰冷的零件,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如果连它们都放弃了,我陈卫国,还剩下什么呢?
第三章 记忆里的那碗面
晚上回到家,我妈已经坐在饭桌前等我了。
桌上摆着两盘菜,一盘是炒青菜,黑乎乎的,显然是火候大了。另一盘是拍黄瓜,黄瓜切得有厚有薄,蒜末撒得也不均匀。
这是我妈做的。自从淑琴走了以后,她很少下厨。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你回来了?”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今天小远回来说,你把他给骂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顿饭没那么好吃。
我没说话,默默地盛了两碗饭。
“我问你话呢!”她把筷子在桌上重重一拍。
“我没骂他,”我低着头,“是他要我把铺子卖了,我没同意。”
“卖了就卖了呗!一个破铺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妈的反应,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小远想干事业,是好事!你这个当爹的,不支持就算了,还拖后腿!你是不是见不得你儿子比你有出息?”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锥子,扎得我心口生疼。
“妈,那铺子是爸留下的……”
“你爸留下的怎么了?你爸留下的是让你吃饭的,不是让你当祖宗供着的!我看你就是死脑筋!”她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陈卫国,我告诉你,这事儿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又是这句。
每次我们有争执,最后她都会用这句话来压我。而我,每次都只能妥协。
我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饭。那盘炒青菜,咸得发苦。
我突然就没了胃口。
“我不吃了。”我放下碗筷,站起身。
“你给我坐下!”她厉声喝道,“我辛辛苦苦给你做了饭,你一口不吃是什么意思?嫌我做得不好吃?”
“没有,”我疲惫地说,“我今天累了,想早点休息。”
我转身想走,她却突然在后面哭了起来。
那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抽泣,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拍着大腿,数落我的种种不是。
“我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男人死得早,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现在老了老了,儿子也嫌我烦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死了算了……”
她的哭声像魔咒一样,紧紧地箍着我的脑袋。
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心里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能跟她吵,也不能掉头就走。
我只能等她哭够了,骂累了。
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模式。她发泄,我承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小了。我走过去,从桌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红着眼睛瞪着我:“你别假好心!”
我把纸巾放在桌上,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吸顶灯。淑琴在的时候,她总说这灯太暗了,要换个亮的。我总说,不着急,还能用。
结果,一用就用到了现在。灯没换,换灯的人,却不在了。
我想起了淑琴,想起了她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她做的面,汤色红亮,味道酸甜适口。每次我工作累了,或者心情不好,她都会给我做一碗。她会看着我吃,眉眼弯弯地问我:“好吃吗?”
我会点点头,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那一碗面,能治愈我所有的疲惫和委屈。
我突然明白了,我妈为什么执着于让我给她做那碗面。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我爸常年在外工作,是我妈一个人带着我。有一年冬天,我得了重感冒,发高烧,烧得说胡话。那个年代,没什么好吃的。我妈急得团团转,最后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个金贵的西红柿,和一个鸡蛋,给我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我记得,我当时烧得迷迷糊糊,什么都吃不下。可闻到那股香味,我竟然有了食欲。
我妈一口一口地喂我,一边喂,一边掉眼泪。她说:“卫国,你快点好起来,妈不能没有你。”
那一碗面,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后来,我长大了,学会了做饭。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味道竟然跟我妈当年做的,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只要她想吃,我都会做给她。
淑琴走后,她想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我一直以为,她是嘴馋,是依赖。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想吃面,她是想确认,我还在。确认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她当年爱我一样,爱着她。
她不是在命令我,她是在求救。
她害怕,怕像我爸一样,我也突然就走了。怕像小远一样,我也离她而去。她用那种近乎蛮横的方式,一遍遍地确认我的存在。
那十二个电话,不是催我做饭,是她在害怕。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了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我一直觉得,是我妈变了。变得不可理喻,变得自私刻薄。
可或许,她一直没变。她还是那个会在我生病时,掉着眼泪喂我吃面的母亲。只是她老了,她的表达方式,变得笨拙而伤人。
而我,这个修了一辈子精密钟表的男人,却没能读懂她这颗磨损严重、走时不准的“心”。
我只看到了她的“故障”,却没想过去探究“故障”背后的原因。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客厅。
她已经回房睡了。饭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收拾。那盘黑乎乎的青菜,动也没动。
我把碗筷收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冰凉的水流过指尖,我却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慢慢融化了。
第四章 裂痕
第二天,我照常去了铺子。
心里揣着事,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给一块老式梅花表换发条的时候,镊子一滑,差点把细如发丝的游丝给弄断了。
我放下工具,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我决定找小远谈谈。
卖铺子,是不可能的。这是我的底线,也是对父亲的交代。但我可以拿出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支持他创业。钱不多,只有五万块,但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
我希望他能明白,我不是不支持他,我只是希望他能走得更稳一点。
晚上,我特意去菜市场买了条鱼,又炒了几个他爱吃的菜。我想营造一个好一点的氛围,心平气和地跟他谈。
可我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带回来一个女孩。女孩打扮得很时髦,化着精致的妆,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
“爸,这是我女朋友,莉莉。”小远介绍道,“莉莉,这是我爸。”
“叔叔好。”莉莉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他们坐下吃饭。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莉莉,眼睛一亮,拉着人家问东问西,热情得不得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我妈一个劲儿地给莉莉夹菜,把我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小远则埋头玩着手机,偶尔跟莉莉说两句悄悄话。
我几次想开口,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莉莉啊,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我妈笑眯眯地问。
“阿姨,我是做美妆直播的。”莉莉一边说,一边从她那个名牌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补了补口红。
“哦哟,就是跟小远一样,在网上当明星啊?真了不起!”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我看着莉莉那张被厚厚粉底覆盖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吃完饭,我妈拉着莉莉在客厅看电视。我把小远叫到了阳台。
“那五万块钱,我明天取给你。”我开门见山。
小远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喜色:“真的?爸,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但是,铺子不能卖。”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爷爷留下的,是咱们家的根。”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爸,五万块钱能干什么?连租个好点的办公室都不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你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
“这不是固执,是坚守。”我叹了口气,“小远,爸不是反对你创业,爸只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莉莉的声音就从客厅传了过来:“阿远,你跟叔叔在聊什么呢?”
她走了过来,很自然地挽住了小远的胳膊,眼神却瞟向我,带着一丝轻蔑:“叔叔,我刚才听阿姨说了,您是修手表的?”
“是。”我点点头。
“哎呀,那可真是个辛苦活儿,也挣不了几个钱吧?”她掩着嘴笑,“现在这个社会,光靠手艺可不行了,得有商业头脑。阿远就很有头脑,他的项目要是做成了,以后咱们家就再也不用住在这个又老又破的房子里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自尊上。
“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我冷冷地说。
莉莉的脸色瞬间变了。
“爸!你怎么说话呢?”小远立刻维护道,“莉莉是我女朋友,她不是外人!她说得有什么不对吗?这个家,难道不破吗?难道你那个铺子,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吗?”
“好日子?”我被他气笑了,“什么叫好日子?天天在网上搔首弄姿,骗别人给你刷礼物,就叫好日子?”
“你……”小远气得脸都白了,“那是我的工作!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指着他,“你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教你的?做人要脚踏实地,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你现在做的这些,对得起谁?”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我妈。
她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护在小远和莉莉身前。
“陈卫国!你发什么疯!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数落自己儿子!”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看你就是嫉妒!嫉妒儿子比你强,嫉妒儿子找到了这么好的女朋友!”
我看着我妈那张维护小远、对我怒目而视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才是那个外人。
“好,好,都是我的错。”我向后退了一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这个家,你们说了算。”
裂痕,一旦出现,就只会越来越大。
我跟小远之间,我跟我妈之间,甚至我跟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之间,都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里,或许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而我的家,却像一块即将分崩离析的钟表,指针疯狂地转动,齿轮互相撕咬,发出了刺耳的、濒临破碎的声响。
那天晚上,小远没有回家。
我知道,他跟莉莉走了。
而我,在这个家里,彻底成了一个孤岛。
第五章 时间的灰尘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妈不再跟我说话,每天只是板着一张脸,看她的电视。我做好饭,叫她一声,她就过来吃,吃完就回自己房间,把门关得紧紧的。
小远一个电话也没有。
我每天照常去铺子,坐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在修理那些精密的零件时,我烦乱的心绪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老主顾们还是会来,带着他们停摆的、走时不准的、或是摔坏了的钟表。他们跟我聊着天,说着家长里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这天下午,铺子里没什么人。我正准备把我爸留下来的那台老式座钟拆开,做一次彻底的保养,我妈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
我心里一紧,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喂,妈?”
电话那头,却不是我妈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带着焦急的女声:“喂,请问是陈卫国先生吗?我是咱们小区的网格员。您母亲刚才在小区花园里摔了一跤,您赶紧过来看看吧!”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锁了铺子门,骑上自行车就往家的方向狂奔。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被我蹬得链条哗哗作响,像是在哀嚎。
等我赶到小区花园时,我妈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旁边围着几个邻居。她的裤腿上沾着泥土,手掌心擦破了皮,渗着血丝。
“妈!你怎么样?”我冲过去,蹲在她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我就是想出来走走,脚下一滑,就摔了……”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检查了一下,还好,只是些皮外伤,骨头应该没事。我跟邻居们道了谢,然后半扶半抱着,把我妈弄回了家。
回到家,我让她在沙发上坐好,自己去找医药箱。
家里的医药箱,还是淑琴在的时候备下的。我打开盖子,里面一层薄薄的灰。酒精、棉签、红药水……都还在。
我用棉签蘸了酒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手上的伤口。酒精碰到伤口,她疼得“嘶”了一声,身子缩了一下。
“忍着点,妈,不消毒会发炎的。”我放轻了动作。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我给她处理伤口。
给她包扎好之后,我倒了杯温水给她。她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眼神很复杂。
“卫国……”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愣住了。
这是我妈,第一次用这种近乎示弱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没有,”我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你是我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她低下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落在我的心上。
“我老了,不中用了……”她哽咽着说,“脑子也糊涂了。那天……那天我不该那么说你。我知道,铺子是你爸的心血,也是你的命根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的背很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我能清晰地摸到她的蝴蝶骨。
原来,她已经这么老了。
“那天小远回来,跟我说,他女朋友嫌咱们家穷,嫌你没本事,跟他分手了。”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他说,他错了。他说,还是你说的对,做人要脚踏实地。”
我的心,又是一震。
“他……他人呢?”我问。
“不知道,哭着跑出去了,两天没回来了。”我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卫国,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妈求你了。妈就你们两个亲人了……”
看着她苍老而无助的脸,我所有的怨气、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不是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太太,她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孩子的母亲。
“好,我去找。”我站起身,“妈,你在家等我,别乱跑。我给你把饭做好,放在锅里温着。”
我走进厨房,淘米,洗菜。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发现,厨房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绿得很有生机。
这是淑琴生前养的。她走后,我一直没心思打理,以为它早就死了。没想到,它竟然还活着。
我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它的叶片。
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是时间的灰尘。就像我和我妈,我和小远之间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灰。只要用心擦拭,里面的绿意,其实一直都在。
我决定,不仅要找回小远,还要修好我们这个家。
就像我修那些老旧的钟表一样,把每一个蒙尘的、错位的、磨损的零件,都重新清洗、校对、归位。
让时间,在我们家,重新温柔而精准地走下去。
第六章 不会停下的秒针
我是在一家网吧找到小远的。
他正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憔悴。
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到我,吓了一跳,随即摘下耳机,眼神有些躲闪:“爸,你怎么来了?”
网吧里很嘈杂,键盘的敲击声、游戏的厮杀声,混成一片。
“跟我回家。”我言简意赅。
他低下头,没动。
“你奶奶摔了。”我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严重吗?”
“皮外伤,没事。但是她很想你。”我看着他,“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关了电脑,跟我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子俩一路无言。
走到楼下,他突然停住脚步,不敢上去。
“爸,我……我没脸见奶奶。”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懊悔,“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们吵架,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知道错了,就上去跟她认个错。”我拍了拍他的背,“你奶奶她,比你想象的,要爱你得多。”
推开家门,我妈正焦急地在客厅里踱步。看到小远,她先是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
“你这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她冲上去,对着小远的后背捶了两下,但那力道,轻得像是在挠痒痒。
“奶奶,我错了。”小远“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妈也哭了,蹲下身子,抱着他,祖孙俩哭成了一团。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酸酸的,也暖暖的。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小远跟我讲了他和莉莉的事。
原来,那个莉莉,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主播,她看上的,也不是小远的人,而是他吹嘘的那个“即将到手的铺子”。当她得知铺子卖不掉,小远也拿不出什么钱来的时候,立刻就翻了脸,把他狠狠地羞辱了一顿。
“爸,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小远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我以为我抓住了时代的风口,其实我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把您和奶奶的关心当成束缚,把外面的虚情假意当成真理,我……”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给他夹了一筷子鱼,“人不怕犯错,就怕不知道自己错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从头再来。”
我妈也在旁边劝:“是啊,小远,别灰心。咱家虽然不富裕,但有手有脚,饿不着。以后踏踏实实地,找份正经工作干。”
小远看着我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小远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整天抱着手机,也不再提什么网红梦。他开始帮我做家务,陪奶奶看电视、聊天。有时候,他还会跑到我的铺子里,看我修表。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后来,他开始主动问我一些问题。
“爸,这个小齿轮是干嘛的?”
“这个叫擒纵轮,是机芯的心脏,控制着秒针的跳动。”
“那这个像头发丝一样的东西呢?”
“这个叫游丝,它的每一次收缩和舒张,都决定了时间的快慢。”
我把我会的,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他学得很快,也很有耐心。那双曾经只会敲键盘、刷手机的手,在拿起镊子和螺丝刀的时候,竟然也稳稳当当。
一天下午,他正在练习拆装一块旧机芯,突然对我说:“爸,我想好了,我想跟你学修表。”
我正在打磨一个零件,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坚定。
“你想清楚了?”我问,“这行很苦,也很寂寞,挣不了大钱。”
“我想清楚了。”他点点头,“以前我觉得,快就是一切。挣钱要快,成功要快。可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是快不了的。就像您修表,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打磨,一分一秒地校对,这才是真正的本事。这比在网上喊几句‘老铁666’,要踏实多了。”
我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
我没想到,我这门眼看就要失传的老手艺,竟然会在我儿子这里,重新找到了传承的希望。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有些哽咽。
时间,就像我工作台上那只老座钟的秒针,不急不缓,滴答向前,从不会为谁停留。
它带走了我的青春,带走了我的爱人,也带来了母亲的老去,带来了儿子的成长。
它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磨损的痕迹。但同时,它也让我们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包容,学会了如何去爱。
我们这个家,这块曾经走时不准、濒临破碎的老表,在经历了种种摩擦和碰撞之后,终于被重新上紧了发条,校准了指针。
虽然它依然老旧,外壳上布满了划痕,但里面的齿轮,已经开始重新紧密地啮合在一起,发出了和谐而平稳的“滴答”声。
这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第七章 厨房里的烟火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而安稳地过着。
小远正式成了我的徒弟。他每天跟着我去铺子,从最基础的清洗零件、识别工具开始学起。他很有天赋,也肯下功夫,常常一个人在工作台前琢磨到深夜。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我时常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会想起我的父亲。
原来,这就是传承。它不是口头上的说教,也不是强制性的灌输,而是一种血脉里、骨子里的东西,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被唤醒。
我妈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大呼小叫,也不再整天唉声叹气。她开始学着自己找乐子。每天早上,她会跟着小区的阿姨们一起去打太极拳。下午,她会戴上老花镜,坐在窗边,看她那些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言情小说。
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虽然皱纹还是那么深,但那双曾经浑浊的眼睛里,有了光。
她还是会让我给她做西红柿鸡蛋面,但语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卫国,我今天有点馋了,晚上给妈做碗面吃,好不好?”她会带着一点商量的、甚至有点撒娇的口气问我。
我每次都会笑着说:“好嘞,保证让您吃得舒舒服服的。”
我知道,那碗面,对她而言,已经不再是确认我是否存在的“求救信号”,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对儿子手艺的依赖和喜爱。
这天是周末,也是淑琴的忌日。
一大早,我、我妈,还有小远,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郊外的陵园看了她。
墓碑上的照片,是她四十岁时拍的,笑得温柔又灿烂。我用湿毛巾,把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擦去岁月留在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把一束她最喜欢的百合花,轻轻地放在墓前。
“淑琴,我们来看你了。”我蹲下身,轻声说,“妈身体挺好的,小远也长大了,懂事了。他现在跟着我学手艺,学得有模有样。你……在那边,就放心吧。”
小远在我身边跪下,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我妈站在后面,用手帕擦着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淑琴啊,是我们老陈家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们在那儿待了很久,跟她说着这一年来的家长里短,仿佛她从未离开。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妈突然说:“卫我,晚上,我们包饺子吃吧。淑琴最爱吃白菜猪肉馅的。”
“好。”我点点头。
回到家,我们三个人便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我负责和面、擀皮儿。小远负责剁馅、调味。我妈就坐在旁边,负责把我们擀好的皮儿,一个个包成元宝的形状。
厨房里,响着刀切菜板的“笃笃”声,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的声音,还有我们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小远,你这馅儿里盐放够了没?别又淡了。”
“奶奶,您放心吧,我刚才尝过了,咸淡正好!”
“卫国,你这皮儿擀得是越来越薄了,有你爸当年的风范了。”
……
热气从锅里升腾起来,模糊了窗外的夜色,也温暖了整个屋子。
饺子出锅了,白白胖胖的,在盘子里挤作一团。
我们围坐在饭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那熟悉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淑琴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也是这样,围坐在一起,吃着她亲手包的饺子。
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但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
比如,这厨房里的烟火气。
比如,家人之间,那份深埋在心底的、无法割舍的牵挂。
吃完饭,小远主动去洗了碗。我妈坐在沙发上,看起了她最爱的戏曲频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拿起了那块我爸传下来的老式座钟的机芯。
我戴上放大眼镜,给最后一个齿轮,上好了油。然后,我用镊子,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摆轮。
机芯,重新开始运转。
“滴答,滴答,滴答……”
那声音,清脆、平稳、有力。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鸣笛声。
我知道,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世界上,我们一家人,都只是最普通、最平凡的小人物。我们会生病,会争吵,会犯错,会感到迷茫和无助。
但我们也会在彼此的搀扶下,从困境中走出来。我们会用笨拙的方式,去学习如何爱与被爱。
就像我手中的这块老座钟,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无论外壳变得多么陈旧,只要里面的齿轮还在,发条还有力,它就会一直走下去。
秒针不会停下,生活,也永远向前。
而我们,就在这“滴答”声中,过着我们平凡而又珍贵的,每一天。
来源:博学柑桔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