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停就停，像老天爷掐灭了最后一根火柴，整个红旗公社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给吞了。我摸着墙去仓库找煤油灯，黑暗中，林晚秋的手像冰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声音发着抖，说：“向阳哥，别点灯，我怕黑。”
那晚的电，说停就停，像老天爷掐灭了最后一根火柴，整个红旗公社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给吞了。我摸着墙去仓库找煤油灯，黑暗中，林晚秋的手像冰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她声音发着抖，说：“向阳哥，别点灯，我怕黑。”
我愣住了，手里的火柴盒差点掉在地上。这话听着就不对劲，怕黑的人，不都盼着光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反倒怕起点灯了？
我叫周向阳，二十三岁，是公社仓库的保管员，也算个年轻干部。林晚秋比我小两岁，是场部调来帮忙的记分员，平时话不多，总是低着头，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她长得清秀，但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看着让人心疼。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胳膊的手在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仓库里粮食和尘土混合的气息，心里莫名地一紧。
“晚秋，你这是咋了？不开灯，黑灯瞎火的，大家伙儿咋办？再说，这黑漆漆的才吓人。”我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在哀求：“向阳哥，求你了，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别点灯。”
公社大院里已经传来了一片嘈杂声，孩子们在黑暗中兴奋地尖叫，大人们则在骂骂咧咧地找蜡烛。仓库是整个公社的光源储备地，所有人都指望着我。我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轻轻掰开她的手，说：“不行，我得对大家负责。你是不是有啥事？有事跟我说。”
我的手触到了火柴盒，准备划亮一根。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整个人扑了过来，不是投怀送抱，而是用身体死死地挡在了存放煤油灯的架子前。她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不顾一切，后背重重地撞在木架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我听到了她压抑的痛呼，心里一揪。这姑娘到底怎么了？
“你疯了！”我急了，伸手想去拉她。
黑暗中，我只觉得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向阳哥，算我求你了……点了灯，我就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在那个年代，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立刻意识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火柴盒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纸壳。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外面的人声似乎遥远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是个毛头小子，我知道在公社这种地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林晚秋的反常，一定有她天大的理由。
“好，我不点。”我缓缓说道，把火柴盒揣回了兜里，“但你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等会儿主任他们过来，我也保不住你。”
听到我的承诺，她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些，但依旧没有离开那个架子。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向一阳哥，你……你跟我来。”
她拉住我的衣角，像个盲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带着我往仓库深处走。仓库很大，堆满了各种麻袋装的粮食、种子，还有一些闲置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谷物发酵的混合气味。我们绕过一堆堆像小山一样的麻袋，脚下踩着厚厚的灰尘，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也不知道这片黑暗的尽头等待我的是什么。是一种违禁品？还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终于，我们在仓库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这里堆着一些破旧的草席和废弃的木箱，几乎被人遗忘。林晚秋松开我的手，摸索着搬开了一个大木箱。
“向阳哥，你……你别出声，也别害怕。”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接着，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席堆里蠕动。我的后背瞬间冒起一层冷汗，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别在腰间的电筒——那是停电前我刚换好电池的，但刚才一急给忘了。
就在我准备打开电筒的一刹那，一个微弱、沙哑，仿佛来自地狱的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晚秋，是谁？”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几乎凝固了。仓库里，除了我们，还有第三个人！
林晚秋急忙回道：“哥，别怕，是周向阳，是好人。”
她回过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正望着我。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向阳哥，我给你磕头了！求你救救我哥，救救我们家！”
我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我机械地打开了手电筒，一道刺眼的光柱瞬间划破黑暗，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光柱下，林晚秋跪在地上，满脸泪痕，仰着头看我，眼神里是绝望和最后一丝希望。而在她身后，那堆破草席里，蜷缩着一个男人。他衣衫褴褛，头发像一团乱草，脸上布满污垢，一双眼睛因为长期不见光而畏缩着，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屈的警惕。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从轮廓依稀能看出，他和林晚秋有几分相像。
“你们……”我的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是我哥，林晚山。”林晚秋哽咽着说，“他……他的成分不好，前阵子上面又开始清查，他怕被抓走批斗，就从农场跑了出来……我没地方藏他，只能……只能把他藏在这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了一样。成分不好！逃跑！这在当时，是天大的罪名。包庇这种人，更是同罪！我一直以为林晚秋只是个内向、可怜的姑娘，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公社的眼皮子底下藏一个“逃犯”。
难怪她怕点灯！灯一亮，整个仓库一览无余，她哥哥就彻底暴露了。她怕的不是黑，她怕的是光！光，对我们来说是希望和安全，对他们兄妹来说，却是毁灭的审判。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晚秋，又看看那个蜷缩在角落，像惊弓之鸟一样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愤怒、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仓库保管员，一心想着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入党提干，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阵仗？
举报？还是不举报？
两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打架。举报，是我作为一个公社干部的职责，是政治正确。我能立刻撇清关系，甚至可能因为“立场坚定”而得到表扬。但代价是，这对兄妹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林晚山会被抓回去，面临更残酷的批斗；林晚秋也会因为包庇罪，被开除，被所有人唾弃，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不举报？那我就是同谋。这件事一旦败露，我的前途、我的家庭，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会被毁掉。我会从一个有为青年，变成一个“阶级立场不稳”的坏分子。
手电筒的光束在微微颤抖，照在林晚秋苍白的脸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开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向阳哥，”她哥哥林晚山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虚弱但清晰，“这事跟我妹妹没关系，是我逼她的。你把我交出去吧，别连累她，也别连累你这个好人。”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的天平就越是倾斜。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决绝，也看到了一个哥哥对妹妹最深沉的保护。
我蹲下身，关掉了手电筒。仓库再次陷入黑暗，但这片黑暗却让我感觉踏实了一些。在黑暗中，我们仿佛都卸下了身份的伪装，只是三个在命运中挣扎的普通人。
“你叫我一声哥，我就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先起来，地上凉。”
林晚秋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向阳哥，你……”
“别说了。”我打断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外面的人快等不及了，我得想个办法。你哥在这里多久了？”
“快一个星期了。我每天趁着晚上锁门前，偷偷给他送点吃的。”
一个星期！我心里又是一惊。这么久，我竟然毫无察觉。可见林晚秋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又是多么的担惊受怕。
“他身体怎么样？”
“跑出来的时候受了风寒，一直在发烧，我不敢带他去看医生，只能弄点草药……”
我沉默了。这件事比我想的还要棘手。一个大活人，还是个病人，能藏到哪里去？公社就这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一个人根本藏不住。
“向阳哥，要不……你还是把我哥交出去吧。”林晚秋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闭嘴！”我低喝一声，“还没到那一步。你们听着，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发现。我先出去应付一下，把煤油灯拿几盏出去，就说剩下的找不到了。你扶你哥躺好，用草席盖严实，千万别出声。”
我站起身，重新打开手电筒，但这次我把光束压得很低，只照着脚下的路。我走到架子前，拿了三盏煤油灯和一小桶煤油。
“记住我的话，等我回来。”
我没再看他们，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的后心全是冷汗。我知道，从我做出决定的这一刻起，我的命运，已经和这对苦命的兄妹绑在了一起。
我提着煤油灯走出仓库，外面果然围了一圈人。公社的王主任见我出来，立刻大声嚷嚷：“向阳，你小子在里面磨蹭啥呢？掉茅坑里了？赶紧点灯！”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解释道：“王主任，停电太突然，里面黑灯瞎火的，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几盏，剩下的不知道被谁挪到哪儿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大家伙儿一听，虽然有些抱怨，但也都能理解。我手脚麻利地点亮了三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人们的脸上也缓和了许多。我把灯分给了办公室和几个主要干部，自己留了一盏，说要回去继续找。
没人怀疑我。在他们眼里，我周向阳一直是个踏实肯干、老实本分的好青年。
我提着灯，再次回到仓库。这一次，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昏黄的灯光下，仓库里的杂物被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像一只只潜伏的怪兽。我走到那个角落，林晚秋已经扶着她哥哥躺下了，用草席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条小缝透气。
她看到我回来，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我把煤油灯放在一个木箱上，压低声音说：“今晚暂时安全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明天天一亮，人来人往，更容易暴露。你哥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林晚秋的脸又白了：“离开？能去哪儿？天大地大，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啊。”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是啊，能去哪儿呢？在那个年代，没有介绍信，没有户口，一个人寸步难行，更何况还是个“有问题”的人。
我沉默了片刻，脑子里飞快地运转。我突然想起了我远在邻省的一个表叔，他所在的地方是个偏远林场，山高皇帝远，管得松，或许可以去那里避一避。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北边的青山林场。那里人烟稀少，或许……可以去试试。”
林晚秋的眼睛猛地亮了：“真的吗？向阳哥，那……那怎么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扒火车。”我下了决心，“今晚后半夜就有一趟运煤的货车经过我们县城外的货运站，速度不快，是唯一的机会。”
这个决定是疯狂的，也是唯一的生路。扒火车，九死一生。但留下来，就是十死无生。
林晚秋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草席下的哥哥，又看看我，最终，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做了简单的准备。我从自己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三十块钱和一些粮票，塞给林晚秋。又找了件自己厚实的旧棉袄，让他们带上。林晚秋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干粮都包了起来。
午夜时分，公社里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我和林晚秋搀扶着虚弱的林晚山，借着月色，像三个幽灵一样，悄悄溜出了公社。我们绕开大路，专门挑田埂和树林走，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十几里外的货运站前进。
林晚山的身体很差，走几步就喘得厉害。一路上，几乎是我半背半拖着他。林晚秋跟在后面，好几次都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但她每次都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跟上。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夜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的心一直悬着，生怕被巡夜的民兵发现。
凌晨两点，我们终于赶到了货运站。远处传来了火车沉重的轰鸣声，两道雪亮的车灯划破了远方的黑暗。
“快！就是这趟车！”我催促道。
我们躲在一个废弃的土坡后面，等火车减速进站的瞬间。当一节敞篷的运煤车厢经过我们面前时，我用尽全身力气，先把林晚山推了上去，然后又拉了林晚秋一把。
林晚秋爬上车，回头朝我伸出手：“向阳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我走了，你们的事就瞒不住了。我得回去，把一切痕迹都处理干净。你们放心，到了那边，给我表叔写信，他会照顾你们的。”
火车的速度开始加快，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林晚秋跪在煤堆上，哭得撕心裂肺。
“向阳哥！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火车渐渐远去，带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带走了我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火车的影子，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走。
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到了仓库，仔细地清理了所有的痕迹。然后，我像往常一样，打开仓库的大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电来了，仓库里亮如白昼。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仿佛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黑暗从未发生过。
几天后，林晚秋旷工的消息传开了。有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有人说她家里出了事，众说纷纭。王主任找我谈话，问我知不知道情况。我摇了摇头，说那天停电后就没再见过她。
我撒了谎，平生第一次撒了这么大的谎。但我的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那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晚秋兄妹。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安全到达了林场，过得好不好。我依然在公社工作，后来结了婚，生了子，成了一个最普通的中年人。那晚的秘密，像一颗种子，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直到三十年后，我早已退休，在家含饴弄孙。一天，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他径直走到我面前，激动地握住我的手。
“向阳哥，我找了您好多年。”
我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
来源：藝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