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嫁给一个姓陈的男人,一个温和、稳重,会修水管,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的男人。
电话是晚上十点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嗡嗡的悲鸣。
我划开。
是嫂子。
她的声音有点飘,像被风吹远的蒲公英,“小叔,你过来一下。”
我问,“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声很轻的呼吸,带着夏夜特有的潮气。
“过来吧,有件事,得你跟我一起做。”
“一件……不堪的事。”
最后四个字,她说的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挂了电话,心里咯噔一下。
不堪。
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沌的脑子里。
嫂子叫林晚,96年的,比我大三岁。
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嫁给一个姓陈的男人,一个温和、稳重,会修水管,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的男人。
一个不是我哥的男人。
我哥已经走了五年了。
我抓起钥匙出门,没换鞋,趿拉着拖鞋就下了楼。
夏夜的风是黏的,裹着小区里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像化不开的糖。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我走过后,猛地缩短。
一路上,我的脑子很乱。
不堪的事。
能有什么不堪的事?
我哥走后,这五年,林晚活得像一杯白开水。
干净,透明,也无味。
她辞了原来那份需要熬夜的设计工作,去社区图书馆当了管理员。
每天对着一排排沉默的书,和一群来乘凉的老头老太太。
她不再穿那些颜色鲜艳的裙子,衣柜里一水儿的黑白灰,像一幅褪了色的山水画。
她把所有关于我哥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包括那张笑得像个傻子的结婚照。
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却也空得让人心慌。
她像一只努力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打扰任何人。
这样一个林晚,能做出什么“不堪”的事?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她家住三楼,我走到楼下,抬头看。
窗户亮着橘黄色的灯,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我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门虚掩着,我推开。
客厅里堆满了打包好的纸箱,上面用马克笔标注着“厨房用品”、“衣物”、“书籍”。
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这是她即将搬离的家,也是她和我哥曾经的家。
空气里有股尘土和纸箱混合的味道。
林晚就坐在这一堆小山中间。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睡裙,头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
她没开大灯,只在角落里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晕把她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不真实。
她脚边放着两样东西。
一把铁锹,和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木头盒子。
那把铁锹的把手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嫂子。”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像迷路的孩子,又像下了很大决心的战士。
“你来了。”她说。
“嗯。”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木头盒子上。
盒子是深棕色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因为年头久了,边角都磨得有些发亮。
那把铜锁,也已经泛起了绿色的锈迹。
我认得这个盒子。
这是我哥亲手做的。
高中的时候,他木工课的作业。
当时他还得意洋洋地拿给我看,说以后要当传家宝。
我当时还笑他,一个破木头盒子,能装什么宝贝。
他却很认真地说,“装的是时间。”
林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的纹路。
她的手指很白,很细,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段上好的羊脂玉。
“我把它挖出来了。”她说。
我心里一震。
这个盒子,是被埋起来的。
埋在他们大学后山的那棵老槐树下。
是我哥和她一起埋的。
我哥说,这是他们的时间胶囊。
里面放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他们约好了,等结婚十周年的时候,再一起把它挖出来。
可是,没有等到十周年。
连五周年都没有。
我哥在第四年的时候,就走了。
一场意外。
快得像一阵风,把他从我们的世界里,连根拔起。
“为什么要把它挖出来?”我问,声音有点干。
这算是一种背叛吗?
对我哥,对他们曾经的约定。
林晚没有回答我,而是把那个小木盒子往我面前推了推。
“你打开它。”
我愣住了,“我?”
“我没有钥匙。”她说,“钥匙……在你哥那里。”
我哥走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
只有脖子上挂着的一把小小的铜钥匙。
用一根红绳穿着。
当时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钥匙。
后来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妈想把那根绳子剪断,把钥匙拿下来。
林晚拦住了。
她说,那是他的东西,就让他带着吧。
所以,那把唯一的钥匙,跟着我哥一起,化成了灰。
“没有钥匙,怎么打开?”我看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觉得有些荒唐。
林晚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她说,“所以,才叫‘不堪’啊。”
“我们把它砸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砸开。
用最粗暴的方式,毁掉我哥留下的最后一道锁。
毁掉他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这确实……不堪。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明白,“明天你就要……”
“就是因为明天。”她打断我。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流进来,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
“小叔,这五年,我活得像个影子。”
“我哥的影子。”
“我每天走他走过的路,听他听过的歌,学着做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哪怕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的。”
“我不敢扔掉他任何一件东西,哪怕是一件破了洞的旧T恤。”
“我怕我一扔,就把他从我的记忆里也一起扔掉了。”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纪念碑,一座只有我一个人看的纪念碑。”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起伏。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酸,胀,疼。
“我累了。”她转过身,看着我。
月光下,我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我真的累了。”
“老陈是个好人,他不知道我的过去,也不问。”
“他只是跟我说,林晚,以后我给你做饭,我做的红烧肉,比糖醋排骨好吃。”
“他说,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我当时就想,就这样吧。”
“放过我自己吧。”
“可是,我不甘心。”
她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颤抖。
“我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哥他……他把我留在这里,一个人,五年。”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说好了陪我一辈子,却又中途退场?”
“他凭什么让我一个人守着这些回忆,守着这个空房子,守着一个打不开的盒子?”
“今天晚上,我就是要打开它。”
“我就是要看看,他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然后,我要当着他的面,把它砸了。”
“我要告诉他,林林朝,我不等你了。”
“我要嫁人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放下了。
原来,她不是放下了,她只是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委屈,都深深地埋了起来。
埋得比那个木盒子还要深。
今天晚上,她要把它们,连同那个盒子,一起挖出来。
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墙角拿起一把榔头。
“我来。”我说。
林晚看着我,泪眼婆娑。
“小叔……”
“哥他……最听你的话了。”我看着手里的榔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今天,就让我这个当弟弟的,替他‘不堪’一回吧。”
我们把盒子拿到阳台上。
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把盒子放在地上,对准那把小小的铜锁。
我举起榔头。
手腕却在微微发抖。
我仿佛能看到我哥的脸。
他笑着对我说,“臭小子,敢砸我的宝贝,看我不揍你。”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哥,对不住了。”
“嫂子她……太苦了。”
“你就当,这是你欠她的。”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铜锁应声而断。
我丢下榔头,手心已经全是汗。
林晚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掀开了盒盖。
一股陈旧的木头和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像是被尘封了许多年的时光,终于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寒酸的小东西。
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大话西游》。
我记得,那是我哥和林晚第一次约会去看的电影。
我哥回来后,学着至尊宝的样子,对我挤眉弄眼地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珍惜了。”
当时我觉得他特别傻。
一块用手帕包着的小石头,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林晚拿起那块石头,眼泪又下来了。
“这是我们在海边捡的,他说这是海枯石烂的证据。”
一个空了的香水瓶。
是林晚最喜欢的那款,叫“初见”。
我哥当时还是个穷学生,为了买这瓶香水,吃了两个月的泡面。
他把香水送给林晚的时候,林晚抱着他哭了很久。
她说,她闻到的不是香味,是泡面的味道。
还有几张照片。
是他们俩的合影。
在大学的操场上,在拥挤的地铁里,在小小的出租屋里。
照片里的他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所畏惧。
仿佛拥有了彼此,就拥有了全世界。
林晚一张一张地看着,时而哭,时而笑。
像个疯子。
我也蹲在她身边,看着那些被时光浸染过的物件,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就是我哥所谓的“时间”。
是他和林晚,再也回不去的,最好的时间。
盒子的最底下,是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方方正正的。
林晚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拆开。
是一盘磁带。
老式的,需要用录音机播放的那种。
磁带的标签上,我哥用他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
“给我的林晚,十年后。”
我的呼吸一滞。
林晚也愣住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家里早就没有录音机了。
我跑下楼,满小区的找。
终于在门卫大爷那里,借到了一个积满灰尘的旧录音机。
我抱着那个宝贝疙瘩跑上楼,气喘吁吁。
我们把磁带放进去。
按下播放键。
“沙沙……”
一阵电流声过后,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嘿,林晚。”
是我哥的声音。
带着笑意,懒洋洋的,像午后的阳光。
“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结婚十年了。”
“不知道十年后的我们,是什么样子?”
“你是不是已经成了有名的设计师?我呢,是不是也成了了不起的工程师?”
“我们是不是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像你还是像我?”
“哎,算了,还是像你吧,像我这么帅,怕他以后太招女孩子喜欢,你会吃醋。”
林晚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磁带里的我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十年,我们肯定吵过架吧?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也肯定又胖了吧?叫你少吃点夜宵,就是不听。”
“不过没关系,胖点好,抱着舒服。”
“林晚,不知道十年后的我,还有没有现在这么爱你。”
“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是拿命在爱你。”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你这么笨,又爱哭,还路痴,没有我,你肯定会迷路的。”
“所以啊,我必须得活得比你久一点,我得一直给你当导航。”
“但是……万一呢?人生总有万一。”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先走了。”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许哭太久。”
“最多……最多一年。”
“一年之后,你就要把我忘了。”
“去找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
“一个会给你做红烧肉,会修水管,会在你迷路的时候找到你的人。”
“你不要怕。”
“你忘掉我,我不怪你。”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幸福。”
“哪怕你的幸福里,没有我。”
“林晚,我的姑娘。”
“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
“沙沙……”
录音结束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林晚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录音机,像是抱着全世界。
她哭得喘不上气,整个人都在发抖。
“林朝……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骗子!”
“谁要你管我!”
“谁要你让我忘掉你!”
“我偏不!”
“我一辈子都不要忘掉你!”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录音机。
我没有拦她。
我知道,她需要发泄。
把这五年的思念,五年的委屈,五年的不甘,全都发泄出来。
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单薄。
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树。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眶也湿了。
哥。
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用命爱的姑娘。
她没有忘了你。
她只是,太累了。
那一夜,林晚哭到最后,睡着了。
就睡在阳台的地板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录音机。
我给她盖了条毯子。
然后,我一个人,坐在那些承载着他们过去的小物件中间,坐了一整夜。
我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重新放回盒子里。
除了那盘磁带。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盒子重新锁好。
用的是一把新的锁。
然后,我把它放进了客厅里一个准备搬走的纸箱里。
我没有砸了它。
我想,我哥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这些回忆,不应该被暴力地摧毁。
它们应该被好好地珍藏起来。
然后,带着这些回忆给予的力量,更好地走向未来。
这,或许才是我哥真正想说的。
第二天早上,林晚醒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脸红了。
“小叔,我昨天……”
“嫂子,我给你煮了粥。”我打断她。
我不想让她觉得尴尬。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昨天晚上的事。
那件“不堪”的事,就像一场梦。
醒了,就该散了。
我们默默地喝着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屋子里的灰尘镀上了一层金边。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九点钟,门铃响了。
是老陈。
他来接林晚。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捧着一束鲜艳的玫瑰。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很礼貌地笑了笑。
“小叔也在啊。”
我点点头。
林晚去房间换衣服。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陈。
气氛有点尴尬。
他大概也看出了林晚情绪不高,眼睛又红又肿。
他没有多问,只是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烟。
“抽一根?”
我摇摇头,“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吸了一口,然后看着满屋子的纸箱,叹了口气。
“搬家,真是件累人的事。”
“是啊。”我附和道。
“以后,就不用这么累了。”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小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哥的选择,是对的。
这个男人,或许没有我哥那么浪漫,那么会说甜言蜜语。
但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像一棵大树,可以为林晚遮风挡雨。
“我知道。”我说。
林晚换好衣服出来了。
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
很鲜艳,很夺目。
像一团燃烧的火。
我很久没见过她穿这么鲜艳的颜色了。
她化了淡妆,努力遮盖着哭过的痕迹。
她走到老陈身边,老陈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我们走吧。”她说。
她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扫视着这个她住了七年的家。
最后,落在了那个装着木头盒子的纸箱上。
她的眼神,停留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小叔,我走了。”
“嗯。”
“以后……常联系。”
“好。”
她跟着老陈,走出了门。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我没有去送她。
我知道,她也不希望我去。
有些告别,是需要自己完成的。
我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
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款叫“初见”的香水味。
我走到阳台,看到那把被我砸坏的铜锁,还静静地躺在地上。
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心。
冰冷的,沉甸甸的。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拿出手机,给我哥发了一条微信。
我知道他永远也收不到了。
“哥,嫂子嫁人了。”
“是个好人,你可以放心了。”
“那个盒子,我没砸。你的录音,她听到了。”
“她哭了很久。”
“哥,你也是个混蛋。”
“你让她等了五年。”
“不过,现在好了。”
“她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也是。”
“再见,哥。”
发完这条信息,我删掉了我哥的微信。
也删掉了过去五年,我心里所有的执念。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后来,我把那个木头盒子,连同那盘磁带,一起寄给了林晚。
我没有告诉她。
我想,等她收到的时候,她会明白的。
有些过去,不必刻意忘记。
把它放在心里一个妥帖的位置。
它会成为你前行路上,最温暖的光。
林晚结婚后,我们联系得少了。
偶尔会在家族聚会上见到。
她胖了些,气色也好了很多。
脸上总是带着笑。
老陈对她很好,把她宠得像个孩子。
每次看到他们,我都会想起我哥。
想起那个在录音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胖点好,抱着舒服”的傻小子。
我想,这应该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结局吧。
有一次,林晚给我打电话。
她说她怀孕了。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小叔,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笑着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别像我哥那么帅,省得以后太招人喜欢。”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带着鼻音的声音。
“小叔,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晚上,陪我做了一件‘不堪’的事。”
我笑了。
“不客气,嫂子。”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一个不断打包行李的旅程。
我们一路走,一路把一些东西装进行囊,又一路把一些东西丢下。
那些被丢下的,不是不重要了。
而是因为,我们必须腾出双手,去拥抱新的风景。
而那些被留下的,会化作我们骨血里的一部分,陪我们走完剩下的路。
那件不堪的事,其实一点也不不堪。
它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告别。
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新生。
那天晚上之后,我好像也变了。
我不再刻意地去回避那些关于我哥的话题。
我妈偶尔提起他,我也会笑着附和几句。
我会去他最喜欢去的那家面馆,吃一碗他最爱吃的牛肉面。
我会翻出他以前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家伙,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几句话。
我发现,当我不再害怕去回忆的时候,那些回忆,也就不再那么伤人了。
它们变得温和,柔软,像冬日里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林晚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小名叫“念念”。
老陈取的名字。
他说,希望孩子以后,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小家伙正在睡觉。
粉嘟嘟的一小团,睡得很香。
林晚坐在床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看着孩子,轻声对我说,“小叔,你看他,眉毛是不是有点像你哥?”
我凑过去仔细看。
还真是。
那两道浓浓的,微微上扬的眉毛,简直跟我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了。
酸涩,又温暖。
生命,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它以一种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延续,传承。
我哥虽然走了。
但他好像,又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他把他生命里最好的那部分,留给了林 t 晚。
而林晚,又把这份美好,带到了新的生命里。
真好。
从医院出来,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城市的霓虹灯,把夜空照得像白昼。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都在为生活,努力地奔波着。
我忽然想起我哥录音里的最后一句话。
“一定要,好好的。”
是啊。
我们都应该,好好的。
为了那些爱我们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回到家,我从书架的最深处,翻出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我哥的合影。
那年我高考,他特意从大学赶回来陪我。
照片里,他勾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得意。
好像考上大学的人,是他一样。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年轻的脸。
“哥,我很好。”
“嫂子也很好。”
“我们,都很好。”
“你,也该放心了。”
窗外的风,轻轻地吹动了窗帘。
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我的脸颊。
我知道,那是他的回答。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几年。
念念已经会上蹿下跳了,皮得像只小猴子。
每次见到我,都“小叔公、小叔公”地叫,叫得我心里又甜又无奈。
我和林晚一家的关系,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疏远,反而像陈年的酒,愈发醇厚。
我们不再是尴尬的小叔和嫂子,更像是亲人,是朋友。
老陈是个心胸开阔的男人,他知道我哥在林晚心里的位置,也尊重那段过去。
他甚至会主动跟我聊起我哥,问我他上学时候的糗事。
有一次家庭聚餐,喝了点酒,老陈搭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小叔,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挺嫉妒你哥的。”
我愣了一下。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眼神有些迷离,“他拥有过林晚最好的青春,最奋不顾身的爱情。那是钱买不来的,也是我永远无法参与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那种标志性的,眼角带着细纹的笑容,“我也不羡慕。因为,我拥有的是她的现在和未来。我会陪着她,把剩下的路,安安稳稳地走完。”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充满了敬意。
爱不是占有,也不是比较。
爱是成全,是守护。
我哥用他的方式爱过林晚,而老陈,正在用他的方式,继续爱着她。
她们的幸福,是对逝去最好的告慰。
有一年清明,我一个人去给我哥扫墓。
我带了他最喜欢喝的啤酒,和一束白色的雏菊。
墓碑上的照片,他还是那个二十几岁的样子,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把啤酒倒在他的墓前,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久的话。
我说林晚又胖了,老陈做的红烧肉太好吃,拦都拦不住。
我说念念那小子,前几天在幼儿园把人家小姑娘给弄哭了,跟个小霸王似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说爸妈身体都挺好,就是总念叨你。
我说我自己……也谈恋爱了,是个挺好的姑娘,像太阳一样,笑起来特别暖。
“哥,你放心吧。”我把手放在冰冷的墓碑上,像是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我们都走出来了。”
“我们都过得很好。”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回应我。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另一块墓碑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晚。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束一样的白雏菊。
她身边,站着老陈和念念。
念念大概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些害怕,紧紧地抱着老陈的腿。
老陈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林晚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神很平静。
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们一家三口。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
那一幕,像一幅安静而温暖的画。
我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更好地铭记。
林晚带着她的现在和未来,来看望她的过去。
这之间,没有矛盾,没有冲突。
只有爱与思念,以一种更成熟,更宽广的方式,共存着。
老陈看到了我,他朝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我也回以微笑。
我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们都是那个故事的守护者。
守护着一个叫林朝的男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的痕ą。
回家的路上,我的女朋友给我打电话。
“你在哪儿呢?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她的声音,像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阴霾。
“我马上回来。”我笑着说。
我挂了电话,加快了脚步。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
那个曾经被“不堪”的往事困住的夜晚,已经离我很远了。
但它又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它让我明白,人生总会有缺憾,总会有离别。
我们无法阻止失去,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面对。
我们可以选择沉溺在悲伤里,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也可以选择带着爱和回忆,勇敢地向前走。
就像林晚。
就像我。
就像所有,在失去中学会成长的人。
那件“不堪”的事,最终,成全了我们所有人。
它让我哥,在天堂得以安息。
它让林晚,挣脱了过去的枷锁,拥抱了新的幸福。
也让我,学会了释怀,学会了珍惜眼前人。
生活,还在继续。
故事,也还没有结束。
但我知道,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晴天。
因为,我们心里,都住着一个太阳。
那个太阳,或许已经陨落。
但他的光和热,会永远,永远地,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几年后,我结婚了。
婚礼那天,林晚和老陈带着念念一起来的。
林晚穿了一条淡紫色的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温婉又从容。
她把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递给我。
“新婚礼物。”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是那个被我重新上了锁的,深棕色的木头盒子。
“嫂子,你这是……”
林晚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祝福。
“它不属于我了。”她说,“它属于过去。而你,是过去最好的见证人。”
“把它交给你,我才算真正地,把它放下了。”
我看着手里的盒子,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盒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我哥和她的爱情,也装着我们所有人的青春和回忆。
她把它交给我,是希望我能继续守护这份回忆。
同时,也是在告诉我,她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她不再需要这个盒子来证明什么,或者怀念什么。
因为,所有的爱,都已经刻在了她的生命里。
我郑重地收下盒子。
“好,我替我哥,也替你,收着。”
婚礼上,念念当了我的小花童。
小家伙穿着一身帅气的小西装,捧着戒指盒,走得有模有样。
当他把戒指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着他那双像极了我哥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勾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的少年。
“哥,我结婚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看到了吗?”
司仪在台上说着煽情的誓词。
台下的亲朋好友,都在鼓掌。
我看着身边穿着白色婚纱的妻子,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
我握紧她的手,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幸福。
就像林晚,找到了她的幸福一样。
我们都没有辜负,那个离开的人,对我们的期望。
婚礼结束后,我把那个木头盒子,放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我没有再打开它。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里有青春,有爱情,有欢笑,有泪水。
有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最好的时光。
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我把它放在那里,不是为了沉湎。
而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曾经有人,那样热烈地爱过,那样用力地活过。
提醒自己,要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提醒自己,要带着那份爱和力量,好好地,走完剩下的路。
又过了很多年,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像我妻子一样,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儿。
女儿很喜欢听我讲故事。
有一天,她指着书房里的那个木头盒子,好奇地问我,“爸爸,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是藏宝图吗?”
我笑了,把她抱在怀里。
“比藏宝图,还要珍贵。”
“那是什么呀?”
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
我想了想,对她说:
“里面装的,是时间。是一个人的青春,和另一个人的,一辈子。”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没有再多做解释。
等她长大了,她会明白的。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这样的盒子。
里面装着我们最珍贵的回忆,最深爱的人。
我们或许会把它埋起来,或许会把它锁起来。
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它。
因为,正是这些盒子里的东西,才让我们,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那个关于“不堪”的夜晚,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久到,我都快要忘记当时的细节。
但我永远都记得,那个晚上,林晚流着泪的脸,和我哥在磁带里,温柔的声音。
我也永远记得,第二天早上,那碗温暖的白粥,和窗外,那个崭新的黎明。
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也最重要的一夜。
那一夜,我送走的,不仅仅是一个嫂子。
我送走的,是我整个青春时代,最后的背影。
而我迎来的,是一个全新的,需要我去守护和创造的,未来。
真好。
一切,都很好。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