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茶馆老旧的木格窗,碎成一片一片,像打翻了的金箔,铺在深红色的桌面上。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茶馆老旧的木格窗,碎成一片一片,像打翻了的金箔,铺在深红色的桌面上。
我面前的茶杯,是那种粗陶的,捧在手里能感觉到一种温润的颗粒感。
杯里的碧螺春已经泡得有些久了,茶叶舒展开,像一群疲倦的舞女,沉在水底,一动不动。
对面的男人,姓李,别人都叫他老李。
他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一件崭新的深蓝色夹克,领口那道折痕像是昨天才用熨斗压过。
他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得晃眼。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有点像老旧的风箱,呼啦一下,带着点干涩的杂音。
“那个,方妹子,我就不绕弯子了。”
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面上的热气,没说话。
他似乎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鼓励,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了些,像是怕被邻桌听了去。
“你看,咱们这个年纪,也都不是小年轻了,没那么多时间谈情说爱,风花雪月。”
我抿了一口茶,茶水温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暖了一下。
“我呢,条件你大概也了解了。退休金一个月小一万,市中心有套两居室,没贷款。儿子在国外,几年也回不来一次。”
他顿了顿,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像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我就想找个伴儿,搭伙过日子。你搬过来跟我住,家里什么活儿都不用你干,我请钟点工。你呢,就陪我说说话,给我做个三餐,晚上一起看看电视,散散步。”
阳光挪动了一下,一小块光斑恰好落在他那锃亮的手机壳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他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宣布一个板上钉钉的商业决策。
“我每个月,给你五千五百块钱。”
他说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期待,像个等着老师发糖的小学生。
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清香,混杂着老木头和阳光的味道,很安静。
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缓慢而有力的跳动声,一下,又一下,像一口老钟。
五千五百块。
这个数字在他嘴里说出来,像一颗石子,不大,却在我的心湖里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涟漪。
不是激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出的,荒诞的感觉。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紧张而略微有些泛红的脸,看着他夹克上那道崭新的折痕,看着他那双干净得过分的手。
我忽然想起了老林。
我的丈夫,老林,走了快十年了。
他是个木匠,一双手数不清有多少道口子,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木屑和油漆。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的皮,但每次牵着我的时候,都暖烘烘的,特别踏实。
老林从来没给过我钱。
他赚的钱,都放在一个掉漆的铁皮盒子里,盒子藏在床底下的第三块砖后面。家里要用钱,我就自己去拿。
他从不过问我拿了多少,花了多少。
有一次,我相中了一件大衣,有点贵,我犹豫了好几天。
他看出来了,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晚上,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卷,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张零零碎碎的票子,凑够了那件大衣的钱。
他说:“这是我给人打家具,人家多给的。快去买,天冷了。”
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多给的,那是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多赶出来的一套桌椅换来的。
他的眼睛里,带着血丝,但看着我的时候,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那件大衣,我穿了很多年,后来旧得不能穿了,我还收在柜子里。
有时候打开柜子,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着汗水和木头味道的气息。
那是老林的味道。
“怎么样?方妹子,这个条件,我觉得很实在了。”老李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脸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笃定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很平静地笑了笑。
“李大哥,你这想法,真是异想天开。”
我说得很慢,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像一幅没画完的油画。
“什么?”他好像没听懂。
“我说,您这是异想天开。”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然温和,“我不是在找一份工作,李大哥。我是在想,还能不能找到一个人,能陪我说说话。”
不是我陪他说话,是他陪我说话。
这不一样。
“五千五……不少了啊。”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全是困惑,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忽然发现自己最熟悉的价值规律,在这里失了效。
“是不算少。”我点点头,承认他的观点,“但李大哥,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比如,冬天的夜里,有人会从被窝里伸出手,先帮你把那一半被子捂热了再让你钻进去。
比如,你做了个噩梦,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旁边有个人会迷迷糊糊地拍拍你的背,说“别怕,有我呢”。
比如,你炒菜忘了放盐,他一边吃一边说“今天这菜不错,清淡,健康”,然后悄悄在你手边放一杯温水。
这些,值多少钱?
五千五?还是五万五?
我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我知道,他不会懂。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以量化的。陪伴是可以按月支付的,关心是可以明码标价的。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零钱,轻轻放在桌上。
“这顿茶,我请了。”
“方妹子,你再考虑考虑……”他急了,也跟着站起来。
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朝门口走去。
推开茶馆的门,外面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街上的声音,车流声,行人的说笑声,一下子灌满了耳朵,那么真实,那么有烟火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阳光晒过尘土的味道,还有路边烤红薯的甜香。
真好。
我的生活,不需要用五千五百块来定义。
我的家,在城南一个老小区里。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是当年单位分的。
老林走后,儿子想接我去他那里住,我没去。
我舍不得这个家。
这里到处都是老林的影子。
阳台上那盆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是他买的。
厨房里那个被我用得包了浆的木头砧板,是他亲手做的。
就连墙上那道浅浅的裂缝,都是有一年,他为了给我挂一幅画,钉钉子时不小心敲出来的。
我喜欢待在我的工作室里。
那是我家的小次卧,被我改造成了一个修补旧家具的地方。
我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个手艺人。
街坊邻居,谁家有个掉腿的椅子,掉漆的柜子,都会送到我这里来。
我喜欢那些老物件。
它们身上有时间的痕迹,有故事。
我喜欢用我的手,一点点把它们修复,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
就像在修补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
回到家,我换了身衣服,走进工作室。
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是不同颜色的漆料和木蜡油。
工作台上,放着一把断了扶手的摇椅。
这是楼下王阿姨家的,她说是她婆婆的嫁妆,很有年头了。
我戴上老花镜,拿起工具,开始打磨那处断裂的接口。
砂纸在木头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细细的木屑飘散在空气中,带着一股好闻的松木香。
我的手,跟老李那双干净的手完全不一样。
我的指甲里,也常常嵌着木屑和油污,手掌上,有好几处常年不退的老茧。
但这双手,让我觉得安心。
它能创造,能修复,能把破碎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
打磨好了接口,我开始调胶。
这活儿急不来,得有耐心。
胶的稠度,干湿度,都得恰到好处。
老林以前常说,做木工活,跟做人一个道理,不能图快,得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
心要是急了,手上的活儿,就糙了。
我一边搅着胶,一边又想起了老李的那五千五百块钱。
说实话,我的退休金不高,每个月就三千出头。
修补家具也赚不了多少钱,大多是街坊邻居,给个材料费,再塞给我点水果点心,就算了事。
五千五,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有了这笔钱,我可以换掉家里那台老掉牙的冰箱,可以去报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甚至可以每年出去旅游一趟。
生活会宽裕很多。
可是,然后呢?
搬进一个陌生的房子,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
每天的任务,就是给他做三顿饭,陪他看电视,散步。
像一个被圈养起来的保姆。
我的时间,我的情绪,我的生活,都成了被购买的服务。
我将失去我的工作室,失去这些陪伴我的老物件,失去这份修修补补带来的宁静和满足。
我将失去我自己。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
胶调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涂在断口上,然后把扶手对准,粘合,用夹具固定好。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胶干透,是一个考验耐心的过程。
我脱下手套,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小区的院子里,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大人们在拉家常,还有遛狗的,下棋的,一片祥和。
我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雕。
是一只没有完工的鸟。
鸟的身体已经成型,翅膀也雕出了大概的轮廓,但羽毛的纹理还没有刻画,眼睛也没有点上。
这是老林留下的。
他走的那年,正在雕这只鸟。
他说,等雕好了,就涂上颜色,挂在窗前,让它天天陪着我。
可他没来得及雕完。
这只没完成的鸟,就一直陪着我,快十年了。
我常常会拿起它,用指腹轻轻摩挲它粗糙的表面。
我能感觉到,老林刻下的每一刀,都带着他的力道和温度。
他的人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心,他的手艺,他的爱,都留在了这块木头里。
这,又值多少钱呢?
第二天,我正在给摇椅上漆,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方妹子吗?我是老李。”
是他的声音。
“李大哥,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那个……昨天的事,是不是我太唐突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你要是觉得五千五少,咱们可以再商量。六千,六千怎么样?”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靠在工作台上。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空气里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我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李大哥,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你不满意我这个人?”他的声音有点急了,“我身体好着呢,没病没灾的。生活习惯也好,不抽烟不喝酒。我……”
“李大哥,”我打断了他,“你很好。只是,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你倒是说啊!”他几乎是在吼了。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跟他说?
说我想要的,不是一个给我开工资的“老板”,而是一个能跟我一起,给阳台上的君子兰浇浇水,聊聊天的老伴儿?
说我想要的,不是住进一栋装修精致的房子,而是守着我这个充满回忆和木头味道的老屋?
说我想要的,不是一个能给我优渥生活的男人,而是一个能看懂我手里这只未完成的木鸟,并且愿意陪我一起把它完成的人?
这些话说出来,他大概会觉得我更“异想天开”了吧。
“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最后只能这么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行,我知道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了半天。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点轻松,又有点怅然。
我好像,彻底关上了一扇或许能通往“更好生活”的门。
但我不后悔。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在工作室里忙活,修好了王阿姨的摇椅,又接了给张大爷的旧书柜翻新的活儿。
王阿姨来取摇椅的时候,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坐在上面轻轻摇晃,吱呀作响,仿佛摇晃着逝去的岁月。
“小方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跟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硬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我推了半天没推掉。
她说:“这不是钱,这是心意。你帮我找回了念想,我谢谢你。”
“念想”这个词,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
是啊,我修的哪里是家具,分明是一个个念想。
是王阿姨对婆婆的念想,是张大爷对老书的念想,也是我自己,对过去那些温暖日子的念想。
这些念想,是无价的。
周末,儿子带着孙子来看我。
孙子今年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一进门就钻进我的工作室,对那些瓶瓶罐罐和工具充满了好奇。
“奶奶,这是什么呀?”
“奶奶,你修这个椅子,累不累呀?”
我抱着他,让他坐在我的腿上,拿起一块小木料和一把小刻刀,手把手地教他。
“你看,像这样,顺着木头的纹理,一点一点地刻。”
孙子学得很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祖孙俩身上,暖洋洋的。
儿子靠在门框上,笑着看我们。
“妈,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也总不放心。要不,还是搬过去跟我们住吧。”他又提起了这个老话题。
“不去,我在这儿住得好好的。”我头也不抬地说。
“可你一个人,万一有个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我身体好着呢。再说了,这不还有街坊邻居嘛。”我指了指窗外,“远亲不如近邻,这话你忘啦?”
儿子叹了口气,没再劝。
他知道我的脾气。
吃午饭的时候,儿子忽然说:“妈,前两天,我好像看到上次跟你相亲的那个李叔叔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咱们小区门口。他跟中介在一起,好像在看房子。”
我愣住了。
他要在这里买房子?
为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在我心里升起。
果然,没过几天,我就又见到了老李。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姐妹聊天,他提着一兜水果,径直朝我走来。
他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夹克,但这次,领口的折痕没那么明显了。
“方妹子。”他在我面前站定,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笑。
周围的几个老姐妹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站起身,“李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我搬到这儿来了。”他指了指我对面那栋楼,“就你家对面,三单元,四楼。”
我彻底怔住了。
他竟然,真的在我家对面买了房子。
“我……我想着,住得近一点,咱们……咱们可以先从邻居做起。”他说话有点结巴,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兜水果,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橙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再说重话,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那……欢迎你做新邻居。”我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从那以后,老李就成了我的“新邻居”。
他好像真的把“从邻居做起”这句话当成了行动指南。
每天早上,我出门买菜,总能“偶遇”他。
他会很自然地帮我提东西,然后一路陪我聊着天回家。
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菜价涨了多少,明天天气怎么样。
他不再提那五千五百块钱,也不再提同居的事。
他开始尝试着了解我的生活。
他会站在我的工作室门口,看我修补家具,一看就是半天。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我忙得忘了时间,他会算着饭点,给我送来一份热腾腾的饭菜。
他说:“我一个人在家也是做,顺便多做一份。”
他做的饭,味道很一般,有时候盐放多了,有时候火候又过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心里却有点暖。
有一次,我修一个老式五斗柜,需要把一个很重的抽屉抬下来。
我一个人弄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
他正好过来,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来帮忙。
他的力气很大,一下子就把抽屉抬了下来。
放下抽屉,他看着我,咧嘴一笑,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那一瞬间,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那件深蓝色的夹克,好像也没那么扎眼了。
他的手,也不再是那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手了,上面沾了些灰尘和木屑。
我开始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
习惯了出门买菜有人陪,习惯了工作室门口有个安静的观众,习惯了饭点会有人送来味道不怎么样但很热乎的饭菜。
我的生活,好像因为他的出现,多了一点点不一样的色彩。
但我的心,依然守着一道门。
那道门里,住着老林,住着我们过去的回忆。
我不敢轻易打开。
我怕,门外的热闹,会惊扰了门里的安宁。
转眼,秋天就到了。
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一天比一天黄。
那天,我接了一个大活儿。
是一个从外地来的客人,托人找到我,想让我修复他家祖传的一面雕花屏风。
那屏风是上好的花梨木,上面的雕花繁复精美,但因为年久失修,有好几处都开裂了,还有一小块的雕花,已经完全损毁了。
这是个精细活儿,也是个体力活。
我一个人,有点力不从心。
老李知道了,主动提出要给我当帮手。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厂里待过,对这些不陌生。”他说。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室里,第一次有了第二个人的身影。
我们一起研究屏风的结构,一起查阅资料,寻找最合适的修复方案。
他很聪明,很多东西,我一点就透。
他也很能吃苦,打磨,上蜡,这些枯燥又费力的活儿,他都抢着干。
工作室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忙碌的声音。
多了他低沉的说话声,多了他搬动木料时沉重的脚步声,多了我们因为一个修复细节争论,然后又相视一笑的声音。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
有一天,我们正在给屏风上最后一层木蜡油,他忽然停下了手。
“方妹子,你看。”他指着窗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我那只没完成的木鸟。
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这是……你做的?”他问。
“不是,”我摇摇头,“是我爱人留下的。”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了老林。
他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手艺真好。”他由衷地赞叹。
“是啊,”我拿起那只木鸟,轻轻摩挲着,“他是个好木匠。”
也是个好丈夫。
后面那句话,我没说出口。
“怎么……没做完?”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没来得及。”
三个字,包含了多少的遗憾和思念。
他沉默了,没再问下去。
工作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传来几声秋虫的鸣叫。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要不,我试试?”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完成。”他说,“我不敢保证能跟你爱人做得一样好,但我会尽力。”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沾满木蜡油的手,看着他眼神里的认真和恳切。
我的心,那扇紧闭了十年的门,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屏风修复好那天,客人来取货。
看到焕然一新的屏风,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道谢,还硬塞给我们一个厚厚的红包。
送走客人,老李把那个红包推到我面前。
“这是你应得的。”
“不行,”我把红包又推了回去,“这里面有你一大半的功劳,得一人一半。”
我们俩推来推去,最后,老李说:“这样吧,这钱,咱们别分了。我请客,咱们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我看着他,笑了。
“好。”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小馆子。
他点了我爱吃的松鼠鳜鱼,还点了一瓶黄酒。
他给我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方妹子,这杯,我敬你。”他端起酒杯,“谢谢你,让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找到点事干,觉得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
我也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温热的黄酒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一直暖到心里。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他聊起了他的过去。
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工人,后来下海经商,开了个小厂子,赚了点钱。
他的妻子,是跟他一起吃苦熬过来的,但没享几年福,就生病走了。
他说,妻子走后,他那栋大房子,就变得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他说,他之所以想找个伴儿,之所以提出给钱,不是因为他觉得感情可以用钱买。
而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钱,自己还能给别人什么。
“我这辈子,就学会了怎么赚钱。我以为,有了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灯光下,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落寞和脆弱。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挺可怜的。
他跟我一样,也是个孤独的人。
只是,他用一种笨拙的,甚至有点可笑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孤独。
“其实,你不用给钱,也能对人好。”我轻声说。
他愣愣地看着我。
“比如,你做的饭,虽然有时候咸了点,但很暖和。”
“比如,你帮我抬抽屉的时候,力气很大,很可靠。”
“比如,你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陪我这个老太婆,打磨一块烂木头。”
我每说一句,他的眼睛就亮一分。
到最后,他的眼眶,竟然有点红了。
“方妹子……”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扇门,那道缝隙,又悄悄地,扩大了一些。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步。
我们不再仅仅是邻居,是搭档。
更像……朋友。
或者说,是老来相伴的朋友。
我们会一起去逛公园,看大爷大妈们跳广场舞。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还会一起,坐在我的工作室里,研究那只未完成的木鸟。
他真的开始动手,帮我完成它。
他的手艺,确实不如老林。
有时候,一刀下去,力道重了,木屑飞溅,差点毁了整个造型。
我也不恼,就坐在他旁边,耐心地指导他。
“这里,要用圆刀,刀口要斜着进去。”
“这片羽毛,纹理要细一点,像这样,一刀一刀地挑。”
他学得很认真,像个小学生。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我常常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然后一晃神,仿佛看到了当年老林的影子。
不,他们不一样。
老林是沉默的,他所有的爱,都在他的行动里,在他的手艺里。
老李是笨拙的,他会说很多话,做很多事,但常常不得要领,像个没头苍蝇。
但他们有一点是像的。
他们的眼神,在看着我的时候,都是温暖的。
冬天来的时候,我的腿疾犯了。
那是年轻时落下的一点老毛病,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得厉害。
那天,天阴沉沉的,我疼得下不了床。
老李知道了,二话不说,跑到药店给我买来膏药,又跑到菜市场,买回来一只老母鸡。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给我炖了一锅鸡汤。
汤的味道,依然不怎么样。
但他端到我床边,一勺一勺喂我喝的时候,我看着他被热气熏得通红的脸,忽然就哭了。
自从老林走后,再也没有人,这样照顾过我。
“怎么了?是不是汤太难喝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笑着流泪。
“不是,是太好喝了。”
他看着我,也跟着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老林。
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站在阳光下,冲我笑。
他对我说:“小方,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儿?”我急了。
他指了指我身后,“有人会替我,好好照顾你。”
我一回头,看到了老李。
他手里捧着那只已经雕刻完成的木鸟,正微笑着看着我。
我从梦里醒来,天已经亮了。
窗外,竟然下雪了。
厚厚的雪,把整个世界都覆盖成了白色,很安静,很干净。
我感觉我的膝盖,好像不那么疼了。
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厅。
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字写得歪歪扭扭。
“汤在锅里,记得喝。我出去买菜了。”
我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鸡汤。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
这一次,我真的觉得,这汤,是甜的。
喝完汤,我走进工作室。
窗台上,那只木鸟,静静地立在那里。
经过我们俩几个月的努力,它终于完成了。
羽毛的纹理,根根分明。
翅膀舒展,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
最传神的,是它的眼睛。
老李用黑色的漆,小心翼翼地点了上去。
那对眼睛,黑亮黑亮的,充满了生命力。
我拿起它,放在手心。
它不再是冰冷的木头,仿佛有了体温,有了灵魂。
它一半是老林的,一半是老李的。
一半是过去,一半是现在。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出我的针线盒,从里面挑了一根红色的丝线,穿过木鸟背上的小孔,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我把它,挂在了窗前。
雪还在下。
红色的丝线,白色的雪景,木色的鸟儿。
构成了一幅很美的画。
门开了,是老李回来了。
他提着菜,身上落满了雪花,像个圣诞老人。
“下这么大雪,你怎么还出去?”我嗔怪道。
“没事,我穿得厚。”他憨憨地笑着,把菜放进厨房,“你腿好点没?”
“好多了。”
他走进工作室,一眼就看到了窗前的那只鸟。
他愣住了。
“你……你把它挂起来了?”
他看着那只鸟,又看看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方妹ت……你……”
我朝他伸出手。
“老李,外面冷,进来坐会儿吧。”
我的家,我的工作室,我的心。
都对你,敞开了门。
他愣愣地看着我伸出的手,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他的手,还是很粗糙,但很温暖。
跟我记忆里,老林的手一样温暖。
我们俩,就这么牵着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
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一天,雪下了很久。
我的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后来,我们没有像老李最初提议的那样“同居”。
我们还是各住各的,就在对门。
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散步。
他还是会给我送来味道不怎么样的饭菜,我还是会嗔怪他盐又放多了。
但他会给我炖鸡汤,会在我腿疼的时候给我贴膏药。
我也会在他感冒的时候,给他熬一碗姜汤,逼着他喝下去。
我的工作室,成了我们俩共同的领地。
我们一起修补那些老旧的家具,把一段段时光的念想,重新擦亮。
街坊邻居们都说,我们俩,比真正的小夫妻还像小夫妻。
儿子和孙子再来看我,看到老李,看到我们俩之间那种自然的默契,也终于放了心。
儿子私下里问我:“妈,你真的想好了?”
我点点头:“想好了。”
他不是老林,他永远也代替不了老林。
我也不是在找一个老林的替代品。
老林是刻在我生命里的烙印,是融入我骨血的亲人。
而老李,是我在人生的黄昏,遇到的一个,可以陪我一起看夕阳的人。
他笨拙,他不懂浪漫,他甚至一开始想用钱来“购买”我。
但他真实,他善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敲开了我冰封的心。
他让我知道,原来,在这个年纪,我还可以去信任,去依赖,去拥有一个人的温暖。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五千五百块钱,我们再也没提过。
有一次,我们俩开玩笑,我问他:“哎,老李,你现在每个月,是不是省了五千五百块钱啊?”
他正在帮我给一个柜子打磨,闻言,抬起头,满脸的木屑,冲我嘿嘿一笑。
“哪儿能啊。”
“怎么不能?”
“我现在啊,”他放下手里的砂纸,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我赚了。赚了个无价之宝。”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身上。
我觉得,那一刻的他,特别帅。
人生就像我修补的那些旧家具。
难免会有磕碰,有裂痕,有残缺。
但只要我们用心去修补,用爱去打磨,它总能重新焕发出,温暖的光芒。
我很庆幸,在65岁那年,他提出了那个“异想天开”的同居要求。
也很庆幸,在56岁那年,我遇到了这个“异想天开”的他。
我们的故事,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轰轰烈烈。
只有一屋子的木头香,两颗相互靠近的孤独的心,和窗前那只,迎着阳光,仿佛要展翅高飞的,木鸟。
这就够了。
真的,足够了。
来源:那些年我们的情感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