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婆婆则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攻略,大声地给每个人分配任务,仿佛她不是要去旅行,而是要去指挥一场战役。
婆婆一家八口人,浩浩荡荡地在机场集合。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即将奔赴盛宴的、毫不掩饰的喜悦。
小姑子挽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包,兴奋地讨论着巴黎的购物清单。
婆婆则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攻略,大声地给每个人分配任务,仿佛她不是要去旅行,而是要去指挥一场战役。
我老公林涛,夹在他们中间,一边应付着他妈的指令,一边回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歉意。
“真不去了?假都请好了。”他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把他的衣领理了理,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国庆得加班,没办法。”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巨大、但密不透风的谎言。
我的办公桌上,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我的邮箱里,也没有催命的红色感叹号。
我的国庆假期,早就被我安排好了另一场,更为重要,也更为沉默的“战役”。
婆婆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转过头,嗓门依旧洪亮:“哎呀,就是说嘛,工作再重要,还能比一家人出去玩重要?小雅就是太要强了。”
她的话里,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责备。
我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我帮林涛把行李箱的拉杆调整好,拍了拍箱子坚硬的外壳,那声音在机场嘈杂的广播声里,显得格外沉闷。
“到了给我发信息。”我说。
“你也是,别太累了,加班也要按时吃饭。”林涛叮嘱道。
我点点头。
看着他们一行人,像一群迁徙的候鸟,涌向安检口,背影被机场明亮的灯光拉得长长的,然后消失在拐角。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站了很久。
机场的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香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人们身上各种各样的香水味。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盛大而虚浮的梦。
而我,即将从这场梦里抽身,回到一个无比真实,甚至有些残酷的现实里去。
我转身,走出航站楼,阳光有些刺眼。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火车站。
一张硬座票,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我的家。
一个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镇。
火车启动时,发出沉重的“哐当”声,像是时间的齿轮,开始缓缓倒转。
窗外的城市,高楼林立,霓虹闪烁,正以飞快的速度向后退去。
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着破碎的阳光,像无数双漠然的眼睛。
林涛的微信发了过来,是一张他们在飞机上的合影,每个人都比着剪刀手,笑得灿烂。
背景是蓝天白云。
他说:“起飞了,老婆,照顾好自己。”
我回了一个“好”,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再看那些照片。
欧洲的古堡,塞纳河的晚风,米兰的T台……那些都很好,但它们不属于我。
至少,这个国庆不属于我。
我的目的地,没有这些。
那里只有一座爬满了青苔的老屋,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和一个日渐憔inud的母亲。
还有,一缸一缸,正在与时间赛跑的,酱。
火车越开越慢,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变成了平房,又从平房变成了田野。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
大城市那种混杂着尾气和香水的味道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我甚至能闻到风里夹杂着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这是家的味道。
到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小镇的车站很小,只有一个站台。
我爸妈没有来接我。
我早就告诉他们,不用来。
我爸的腿脚,已经不适合走这么远的路了。
我背着包,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
路灯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镇上唯一的小卖部,王阿姨正在门口摇着蒲扇,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
“呀,这不是老周家的闺女吗?回来了啊!”
“王阿姨好。”我笑着打招呼。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爸妈看见你,得高兴坏了!”
我只是笑。
我没法告诉她,我这次回来,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秘密行动。
走到家门口,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
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木头的本色。
我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堂屋的灯亮着,能听见电视机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的声音。
我妈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听见动静,抬起头。
看见我,她手里的青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雅?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她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慌乱。
我爸坐在旁边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闻声,也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聚焦。
过了好几秒,他才认出我来。
“闺女。”他叫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走过去,把包放下,蹲在他面前。
“爸,我回来了。”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一双布满了老年斑和厚厚老茧的手,皮肤干枯得像老树皮。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欣喜,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惶恐?
我妈已经回过神来,一边捡地上的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我:“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买点你爱吃的菜啊!家里什么都没准备。”
“妈,不用,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行。”
我拉着我爸的手,感觉他的手有些凉。
晚饭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番茄炒蛋,还有一锅我妈早上熬的粥。
我爸吃饭很慢,几乎没什么声音。
他总是夹一筷子菜,然后就着吃很久的白粥。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在外面,是不是都吃不好?瘦了。”她心疼地说。
“没有,吃得挺好的。”我努力地把饭菜咽下去。
其实,我的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吃完饭,我妈去洗碗。
我陪我爸看电视。
电视里在放一部年代剧,里面的演员穿着我们小时候常见的衣服,说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腔调。
“爸,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带我去看露天电影。”我试图找个话题。
他看着电视,眼神有些空洞。
过了很久,他才“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这个“嗯”,是真的记得,还是只是一个敷衍的回应。
夜里,我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间。
床单是我妈新换的,上面有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我却翻来覆覆,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房间,传来我爸妈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她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跟林涛吵架了?”是我妈的声音。
“不知道。”我爸的声音含含糊糊。
“这孩子,有事总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你看她,瘦得跟什么似的……”
“睡吧。”我爸打断了她。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射出的,斑驳的树影。
我知道,他们不懂我为什么回来。
就像林涛和他的一家人,也不懂我为什么不跟他们去欧洲一样。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
我推开门,看见我爸正站在院子里的那几口大酱缸前。
那些酱缸,比我的年纪还要大。
缸身是粗糙的陶土,上面布满了岁月的裂纹。
我爸正吃力地,想把其中一口酱缸的盖子搬开。
那盖子是石磨改造的,很沉。
他试了几次,都纹丝不动,只能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爸,我来。”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这个“任务”。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把石盖挪开一条缝。
一股浓郁、复杂、难以言喻的气味,瞬间从缝隙里涌了出来。
那是豆子发酵后的醇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还有时间的沉淀。
这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我爸凑过去,使劲闻了闻,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竹棍,伸进缸里,缓缓地搅动。
酱的颜色,是深沉的红褐色,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还得再晒几天。”他喃喃自语。
我站在他旁边,看着他专注的样子。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把他花白的头发染成了一片金色。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连昨天晚饭吃了什么都记不清的老人。
他是我记忆里,那个无所不能的,会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酱的,父亲。
我拿出随身带来的笔记本和笔。
“爸,你再教我一次,怎么做酱吧。”我说。
他搅动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回过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你不是……都学会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忘了。
他忘了,去年我回来,他教我的时候,教到一半,就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忘了,他当时是如何烦躁地把工具一扔,说“老了,不中用了”。
他忘了,我当时是如何强忍着泪水,笑着说“没事爸,我们明年再学”。
我深吸一口气,把涌到眼眶的酸涩逼回去。
“我忘了。”我笑着说,“你再教我一遍,我这次一定好好记下来。”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出我说谎的证据。
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于是,我的国庆假期,就在这个小院子里,正式开始了。
第一步,选豆。
我爸带着我去了后院的仓库。
仓库里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黄豆,都是今年新收的。
“做酱的豆子,得是这种,颗粒饱满,颜色金黄,没有虫眼。”
他抓起一把豆子,摊在手心,让我看。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有几颗豆子,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拿出本子,一笔一划地记下来:选豆,饱满,金黄,无虫眼。
第二步,洗豆,泡豆。
我们把选好的豆子,倒进一个巨大的木盆里。
我妈从井里打上水,井水清冽,带着一股甘甜。
豆子在水里翻滚,洗去一身的尘土。
然后,就是漫长的浸泡。
“得泡一个晚上,让豆子把水喝饱了。”我爸说。
我记下:泡豆,一晚,至豆子膨胀。
晚上,林涛打来了视频电话。
他的背景,是灯火辉煌的埃菲尔铁塔。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很兴奋。
“老婆,你看,巴黎!太美了!”他把镜头转了一圈。
视频里,小姑子和婆婆她们的笑声,尖锐地传了过来。
“你呢?加班辛不辛苦?”他问我。
我把镜头对着我的房间,白色的墙壁,干净整洁。
“还行,不累。”我说。
“那就好,你早点休息,我们这边要去吃大餐了,法国蜗牛!”
“好。”
挂掉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自己平静的脸。
我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
可是,我别无选择。
我不能告诉他,我放弃了巴黎的浪漫,只是为了回来,跟我爸学做一缸酱。
他不会懂的。
他会觉得我疯了。
第三步,蒸豆。
第二天一早,泡好的豆子,已经变得白白胖胖。
我爸在院子里支起大锅,烧上柴火。
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着,舔着黑色的锅底。
豆子倒进巨大的蒸笼里,水汽蒸腾,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豆子煮熟后的,朴素的香气。
我爸守在灶台前,不时地添一把柴,或者用火钳捅一捅。
他的背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佝偻。
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看着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画下了灶台的形状,画下了蒸笼的轮廓,还画下了我爸添柴火的样子。
我怕,我怕有一天,我会像他一样,忘记这一切。
豆子要蒸很久,直到用手一捏,就变成软糯的豆泥。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我爸很有耐心。
他可以一整个上午,都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火。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把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的身上。
我突然觉得,我爸就像这口大锅,把所有的岁月,都默默地煮进了这锅豆子里。
第四步,制曲。
这是做酱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步。
蒸好的豆子,要摊开晾凉,然后拌上曲粉。
我爸从一个神秘的瓦罐里,倒出一些黄色的粉末。
“这是曲。”他说,“是酱的魂。”
我问他,这曲是怎么来的。
他想了很久,眼神变得很遥远。
“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他慢慢地说,“每年,都要留下一块最好的酱块,做明年的曲种。一代一代,就这么传下来了。”
我记下:曲,酱之魂,爷爷传下。
拌曲的时候,我爸变得格外严肃。
他让我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一点油都不能沾。
然后,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把曲粉均匀地撒在豆子上,如何轻轻地翻拌,让每一颗豆子,都裹上这层金色的“灵魂”。
他的手,虽然在抖,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仿佛,这些动作,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即使大脑会忘记,身体却还记得。
拌好曲的豆子,要被放进一个铺着干净稻草的竹筐里,然后用棉被盖起来,放在温暖的房间里发酵。
“这几天,要好好看着它。”我爸叮嘱我,“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要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它。”
我点点头,在本子上重重地写下:像照顾孩子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去看我的“孩子”。
我能感觉到,棉被下面,那筐豆子,正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它们在发热,在呼吸。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豆香和霉味的香气,渐渐地从棉被里散发出来。
我知道,那是生命在孕育的声音。
这期间,林涛每天都会给我发来照片。
罗马的斗兽场,威尼斯的水城,佛罗伦萨的教堂……
每一张照片,都像是一张精美的明信片。
婆婆她们,在照片里笑得花枝招展,每个人都买了大包小包的奢侈品。
林涛问我:“老婆,有没有想要的?我给你带。”
我看着满屋子发酵的豆子味,回他:“不用了,你玩得开心就好。”
他似乎有些失望。
“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羡慕啊?”他发来一个委屈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羡慕吗?
或许有一点吧。
但更多的是,我知道,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比任何一座教堂,任何一个名牌包,都更珍贵。
发酵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有一天,我揭开棉被,发现豆子上面,长出了一些绿色的霉菌。
我吓坏了,赶紧去找我爸。
我爸过来看了看,眉头紧锁。
他用手捻起一点霉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温度高了。”他说,“得赶紧把它们搬到凉快点的地方。”
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一大筐豆子,从房间里搬到院子里的阴凉处。
我爸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发酸。
我记忆里的父亲,是可以一个人扛起一麻袋粮食,走几里山路都不带喘气的。
可现在,他连一筐豆子,都搬不动了。
时间,真是个最无情的小偷。
它偷走了我爸的力气,偷走了他的黑发,现在,它还想偷走他最宝贵的,记忆。
我不能让它得逞。
我绝对不能。
第五步,下缸。
经过几天的发酵,豆子表面长出了一层浓密的黄绿色菌丝。
我爸说,这叫“黄衣”。
他说,看到这层漂亮的黄衣,就说明,制曲成功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长满了“黄衣”的豆块,一块一块地,放进院子里的那口大酱缸里。
然后,是化盐水。
我妈从厨房里,抱出一大袋粗盐。
我爸用一杆大秤,仔细地称量着盐和水的比例。
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看秤星的时候,要眯着眼,凑得很近。
“盐,不能多,也不能少。”他说,“多了,酱会死咸。少了,酱会坏掉。”
我把每一个数字,都清清楚楚地记在本子上。
盐水化开后,澄清,然后缓缓地倒入酱缸,直到没过所有的豆块。
最后,盖上石盖,用黄泥把缝隙封起来。
“好了。”我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接下来,就交给太阳和时间了。”
我看着那口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酱缸,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仪式感。
我们封存的,不仅仅是豆子和盐水。
我们封存的,是希望,是传承,也是我对我爸,无声的承诺。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而纯粹。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和我爸一起,把酱缸的盖子打开,让里面的酱,晒太阳。
我们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每天早晚,搅动一次。
这个过程,叫“打耙”。
一开始,酱还是很稀的液体,颜色也很浅。
随着日晒和时间的推移,它会一点一点,变得浓稠,颜色也会一点一点,变得深沉。
我爸说,做酱,急不得。
“你得有耐心,得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总是很平静。
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他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几口酱缸了。
因为,做酱的过程,就像是人生的浓缩。
有漫长的等待,有精心的照料,有对阳光雨露的感恩,也有对最终结果的,一份坦然。
搅酱的时候,是我和我爸,交流最多的时候。
我会问他很多,关于过去的事。
我会问他,他是怎么从我爷爷手里,学会做酱的。
他会告诉我,我爷爷是个很严厉的人,做酱的时候,一步都不能错。
错一步,就是一顿竹笋炒肉。
他还会告诉我,他小时候,家里很穷,能吃上一口自己家做的酱,拌上一碗白米饭,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了。
他的记忆,像一盘散落的珠子。
有时候,他能很清晰地,讲出几十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时候,他又会突然卡住,忘记自己刚刚说到哪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停下来,静静地等着他。
我不会催他。
我就看着他,看着他努力地,在自己那片日渐荒芜的记忆的田野里,搜寻着。
有时候,他能想起来。
有时候,他想不起来,就会烦躁地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都忘了。”
我会笑着说:“没事,爸,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我们明天再聊。”
我把他说过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都记在了我的本子上。
我的本子,已经写满了大半。
上面,有做酱的每一个步骤,有盐和水的精确比例,有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对方法。
更多的,是我爸的,零零碎碎的,人生片段。
这个本子,变得越来越沉。
我知道,我记录的,不仅仅是一种手艺。
我记录的,是一个父亲的一生。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林涛他们回来了。
他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疲惫。
“老婆,我们落地了!给你带了好多礼物!”
“嗯,路上小心。”我的声音很平静。
“你呢?加班结束了吗?我明天去接你。”
“不用了。”我说,“我……我还在我爸妈这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冰冷。
“所以,你根本就没加班,对不对?”
“嗯。”
“你骗我?”
“对不起。”
“为什么?”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周雅,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我妈她们,一路上都在念叨你,说你不合群,说你不把他们当一家人!你知道我帮你圆谎,有多累吗?”
我握着手机,看着院子里,那几口在夕阳下,安静矗立的酱缸。
我能闻到,空气里,那股越来越醇厚的酱香。
“林涛,”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爸,他……他可能,快要不记得我了。”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重。
“什么意思?”他问。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
我把这几个字,轻轻地,吐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这也是我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除了我妈以外的,第三个人。
我没有再解释更多。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也不需要他的理解。
我只是觉得,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我……我知道了。”他说,“你……你别太难过。我明天,就过去看你们。”
“不用了。”我拒绝了,“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吧。我自己能处理好。”
挂了电话,我蹲在酱缸前,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不是在为我爸的病难过。
这件事,我早就在心里,反复咀嚼,消化了无数遍。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孤独的,疲惫。
我妈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条毛巾。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陪我蹲了一会儿。
“酱,快好了。”她说。
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们都知道,这缸酱,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食物。
它是记忆的锚。
只要这个味道还在,关于父亲的,关于这个家的记忆,就不会彻底消失。
第二天,我没有等来林涛。
我以为,他还在生我的气。
我也没有再给他打电话。
我开始准备,启程回去了。
我妈给我装了满满一大包东西。
有她自己种的蔬菜,有她自己晒的干豆角,还有她给我纳的鞋垫。
临走前,我爸把我叫到院子里。
他打开了那口我们一起做的,新酱的酱缸。
一股无比浓郁、醇厚的香气,扑面而来。
酱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漂亮的红褐色,表面泛着一层油亮的光。
我爸用一根干净的筷子,蘸了一点,递到我嘴边。
“尝尝。”
我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咸,鲜,香,醇……
无数种复杂的味道,在我的味蕾上,瞬间爆炸开来。
就是这个味道。
是我从小到大,刻在记忆深处的,家的味道。
“好不好吃?”他问我,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好吃。”我说,“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酱。”
他笑了。
那是这些天来,我见过的,他最开心的笑容。
纯粹,干净,像个孩子。
他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小心翼翼地,给我装了满满一罐新酱。
“带回去,给你婆婆她们,也尝尝。”他说。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罐子,感觉像是接过了,一份千斤重的,嘱托。
我坐上回程的火车时,心情很平静。
我的那个笔记本,放在背包最贴身的地方。
那罐酱,被我用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生怕会磕碰到。
我觉得,我的国庆假期,过得无比充实。
我没有去巴黎看铁塔,没有去罗马看斗兽场。
但我带回来的东西,比任何纪念品,都更珍贵。
回到我和林涛的家,开门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林涛,竟然在家。
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大大的行李箱。
里面,不是他从欧洲带回来的战利品。
而是,满满一箱子,给孩子用的东西。
奶瓶,尿不湿,小衣服,小玩具……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
“我昨天,去医院了。”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我去找了李医生,就是你那个发小。”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都告诉你了?”
“嗯。”他点点头,“她告诉我,你上个月,去做过一次检查。”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小腹上。
“她说,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已经快三个月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跑回家?
我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地,去学做那缸酱?
因为,医生告诉我,我爸的病,是遗传性的。
虽然概率不高,但我的孩子,依然有可能会,面临同样的,被时间偷走记忆的,命运。
我害怕。
我怕有一天,我的孩子,会像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慢慢地,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怕有一天,他会忘记,家的味道。
所以,我要回去。
我要把这个味道,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记录下来。
我要把它,刻进我的骨子里。
然后,再亲手,传给我的孩子。
林涛紧紧地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你发脾气。”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去欧洲,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
“对不起……”
他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我们俩,就在门口,抱着哭了很久。
像是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思念,都哭出来。
哭过之后,我把那个小小的酱罐,拿了出来。
“爸让我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林涛打开罐子,一股浓郁的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吃。”他说,“比我在欧洲吃的,所有米其林餐厅,都好吃。”
我知道,他不是在安慰我。
因为,这个味道里,有阳光,有时间,有土地。
更重要的,它有,爱。
后来,林涛把他从欧洲买回来的,那些名牌包,化妆品,都送了人。
他只留下了,那满满一箱子,给孩子准备的东西。
他说,他以前觉得,给家人最好的,就是带她们去看最远的风景,买最贵的东西。
但现在,他明白了。
真正的家,不是一栋房子,也不是一场旅行。
家,是一种味道。
是一种,无论你走多远,只要闻到,就会想起,来时路的味道。
再后来,我爸的记忆,越来越差。
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问我妈,这个人是谁。
他会把我,错认成他早已过世的,妹妹。
他甚至,忘记了怎么吃饭,怎么穿衣。
但他唯独,没有忘记,做酱的味道。
每一次,我把用我们一起做的那缸酱,做的菜,端到他面前。
他都会吃得,干干净净。
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我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很多东西,都已经模糊,褪色。
但这个味道,就像一个深深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生命里。
永远,都不会消失。
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春天。
是个很健康,很爱笑的,小男孩。
林涛给他取名叫,林念。
思念的念。
我常常会抱着他,坐在阳台上。
阳台上,放着一口小小的酱缸。
那是我按照笔记本上的方法,自己做的第一缸酱。
我会把酱缸的盖子打开,让小小的他,闻一闻,那股阳光和时间发酵出的,独特的香气。
我会告诉他,这,就是外公的味道。
这,就是家的味道。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我们每个人,都是从一个地方,出发的。
那个地方,有我们最初的记忆,和最深的羁绊。
无论我们走多远,飞多高,最终,我们都还是要,回到那个,有酱香的地方去。
因为,那里,才是我们的,根。
又是一年国庆。
婆婆又在计划着,要去哪里旅行。
这次是澳洲,看袋鼠和考拉。
她问我,去不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得在家,晒酱。”
林涛站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他笑着对婆婆说:“妈,今年,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全家,都留在家里,晒酱。”
婆婆愣住了,随即,也笑了起来。
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了进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却无比安心的,酱香味。
我知道,这个味道,会一直,一直,在我们家,延续下去。
一代,又一代。
就像我父亲,从我爷爷手里,接过来那样。
就像我,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那样。
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朴素,也最动人的,传承。
来源:一个人去旅游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