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巷子很窄,两边的白族民居屋檐挨着屋檐,几乎要将天空挤成一条细长的蓝线。
那家火锅店,藏在大理古城一条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小巷深处。
巷子很窄,两边的白族民居屋檐挨着屋檐,几乎要将天空挤成一条细长的蓝线。
我们去的时候,天正下着毛毛雨,那种南国特有的,黏糊糊、无孔不入的雨。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青苔的湿气,还有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乳扇的甜香。
店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被雨水一淋,颜色愈发鲜艳,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店不大,几张油腻腻的木桌,长条板凳,墙上贴着发黄的菜单。老板是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话不多,眼神却很亮,像两颗浸在油里的黑豆。
我们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那里正对着一扇雕花的木窗,窗外是一小片疯长的芭蕉,雨点打在宽大的叶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沉闷又规律,像一颗疲惫的心脏在跳动。
林笺,我的妻子,她脱下被雨水浸得有些发凉的外套,露出了里面单薄的毛衣。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拆卸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没看我,也没看菜单,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绿得发黑的芭蕉。她的侧脸在店里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鼻尖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雨珠,迟迟不肯落下。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我知道她什么都没在想。
她的思绪,像窗外的雨丝,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老板端来一个红泥小火炉,炉膛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晕映在林笺的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
锅底是清汤的,几片生姜,几颗红枣,几粒枸杞,在翻滚的汤水里沉沉浮浮。
林笺不喜欢吃辣,从前就不喜欢。
“想吃点什么?”我轻声问,把菜单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窗外。
我叹了口气,自作主张地点了一些她从前爱吃的菜。嫩牛肉,毛肚,虾滑,还有几样菌子。
菜很快就上来了,装在小小的竹编簸箕里,看起来新鲜又水灵。
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吃饭。
林笺终于回过头,她的目光越过那些菜品,落在了桌角那个巨大的竹筒上。
竹筒里,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长长的竹签。
她伸出手,抽出一根。
那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签,打磨得还算光滑,顶端削得尖尖的。
她把竹签放进滚沸的汤锅里,像是在涮一片不存在的肉。
她的手很稳,手腕轻轻转动,竹签在汤里搅起一个小小的漩涡。水蒸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
一秒,两秒,三秒……她像是在执行一个无比神圣的仪式,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虔诚。
然后,她捞起竹签,放在自己面前的空碟子里。
接着,她又抽出第二根。
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放进去,搅动,捞起来,放下。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雕塑。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不能打扰她。
这是她和自己的战争,也是她和这个世界的和解。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在锅里涮了涮,放进自己的碗里,蘸了点酱料,慢慢地咀嚼。
牛肉很嫩,汤底很鲜,但我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的味觉,似乎连同我的心一起,被泡在了那锅平淡无奇的清汤里,变得麻木而迟钝。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游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苍山和洱海,空气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人间的烟火气。
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我们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隔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林笺的动作没有停。
一根,又一根。
竹签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它们是她的画笔,蘸着滚烫的汤水,在时间的画布上,描摹着一个我们永远无法回去的过去。
我看着她面前的碟子里,竹签越堆越多。
十根,二十根,五十根……
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守护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老板偶尔会朝我们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但他什么也没问。
大理是个包容的城市,这里的人们,见惯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旅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来这里寻找遗忘,或者寻找救赎。
时间,在竹签一次次地起落间,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青灰色变成了深蓝色,最后,彻底被墨一样的黑夜吞噬。
巷子里的灯笼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透过木窗,在我们的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笺面前的碟子,已经堆不下了。
我把我的碟子也递了过去。
她没有看我,只是顺手接了过去,继续她那安静而固执的仪式。
我不知道她数了多少根,我也不敢去数。
我怕那个数字,会像一根针,刺破我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
我的胃里有些不舒服,是那种空落落的,带着点酸楚的疼。
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白水,试图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水是凉的,顺着食道滑下去,像一条冰冷的蛇。
我看着林笺。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她的脸颊上。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倔强。
我知道,她累了。
但她不能停。
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在指令没有完成之前,她无法停下自己的舞步。
终于,当竹筒里最后一根竹签被她放进碟子里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吐得很慢,很长,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都排空。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
桌上,两个碟子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竹签。
它们被汤水浸润过,颜色变得深沉,散发着淡淡的木头和汤料混合的气味。
我看着那两座小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结账。”我朝着柜台的方向,低声喊了一句。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板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我们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竹签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些……”他有些迟疑地开口。
“都算钱。”我打断他,“一根都不少。”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开始一根一根地数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竹签上跳跃着,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乐曲。
林笺依旧闭着眼睛,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我们从北方来到大理,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不是为了看什么风花雪月,只是为了逃离。
逃离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城市,逃离那些同情又带着探究的眼神,逃离每一个可能会触动我们伤口的瞬间。
我们的儿子,悦悦,他离开我们,已经一百三十天了。
他走的那天,是个春天。
窗外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金黄,明媚得有些刺眼。
他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白色的床单包裹着,显得那么脆弱。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是用那双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们。
“爸爸,妈妈,”他的声音,像小猫的叫声,又轻又细,“我……我想吃火锅,串串香。”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林笺紧紧握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好,悦悦,等你好起来,妈妈带你去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悦悦的眼睛亮了一下,像两颗被点燃的星星。
“真的吗?”
“真的。”
“那……我要吃一百三十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个他能想到的,最大的数字。
在他小小的世界里,一百三十,或许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好,一百三十根,一根都不少。”林笺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悦悦也笑了,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特别好看。
那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笑容。
后来,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的一本画册。
画册里,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串串。
有蘑菇串,有牛肉串,有豆腐串……五颜六色的,旁边还用稚嫩的笔迹标注着:“给爸爸妈妈的。”
最后一页,他画了一个大大的火锅,火锅旁边,是他、我,还有林笺。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笑得特别开心。
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字: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吃一百三十根串串。
从那天起,林笺就变了。
她不再哭,也不再笑。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娃娃,每天只是安静地坐着,或者躺着。
她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擦拭悦悦的房间,把他的玩具一个一个摆放整齐,就好像他只是出去玩了,马上就会回来一样。
我知道,她病了。
心病。
医生说,需要时间,需要换个环境。
于是,我带她来了大理。
我希望这里湛蓝的天空,清澈的湖水,能洗去她心里的尘埃。
但我知道,有些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它会永远在那里,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刻,隐隐作痛。
“一共……一百三十根。”
老板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一百三十根。
不多不少,正好是悦悦说的那个数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看着林笺,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似乎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老板,怎么算钱?”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老板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兄弟,你们这个……一串菜也没吃啊,这签子都是空的。”
“没关系,你就按店里最贵的串串算。”我说。
“那怎么行,我不能占你们这个便宜。”老板连连摆手。
他是个实在人。
“要不这样吧,”他想了想,说,“我拿个秤来,称一下这些竹签有多重,就按木头的价钱给你们算,行不?”
他大概是觉得,我们是什么行为艺术家,或者是在搞什么奇怪的仪式。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转身回了后厨。
很快,他提着一个老式的杆秤走了出来。
秤杆是木头的,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秤盘是黄铜的,上面还带着一些青色的锈迹。
他把秤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把我们那两碟子竹签,一根一根地放进秤盘里。
竹签很轻,一百三十根堆在一起,也只是浅浅的一盘。
老板一手提着秤杆,一手拨弄着秤砣,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秤杆上的刻度。
店里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杆小小的秤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胸膛。
老板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把秤砣来来回回地移动了好几次,甚至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又重新放上去。
秤杆,却始终高高地翘着,纹丝不动。
“奇怪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一点分量都没有?”
他抬起头,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不解。
“这签子……是空的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的林笺,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一阵风。
“因为,这里面装的,是一个母亲的思念。”
“思念,是没有重量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流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桌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她没有去擦,就那么任由眼泪流淌着,仿佛要将过去一百三十天里,所有积压的情绪,都一次性地释放出来。
整个火锅店,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怔怔地看着我们。
空气中,只剩下锅底翻滚的“咕嘟”声,和林笺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老板愣住了。
他手里的杆秤,“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林笺,嘴巴微微张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轻轻地将林笺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不住地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能感觉到,我的衬衫,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一片冰凉。
我拍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出口。
一个可以让我们放下所有伪装,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笺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她从我的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她看着老板,声音沙哑地说:“老板,对不起,吓到你了。”
老板回过神来,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杆秤,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不碍事。”他摆着手,眼圈也有些发红,“姑娘,你……你们……”
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叹了口气,走到我们桌前,把那些竹签,一根一根地,重新收回了秤盘里。
然后,他端着秤盘,转身,朝着后院走去。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空空的。
他对我们说:“这顿饭,我请了。”
“不行,这怎么可以。”我连忙说。
“听我的,”老板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开店这么多年,迎来送往,见过太多的人,听过太多的故事。钱,我挣得完。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他顿了顿,看着林CRM笺,眼神变得格外温柔。
“姑娘,人啊,得往前看。我知道不容易,但总得试试。”
“把那些不开心的,都留在这里吧。出了这个门,就当是新的一天。”
说完,他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林笺的手里。
“这是我们白族人给孩子求的平安福,在庙里开过光的。送给你们,就当……就当是个念想吧。”
林笺低头,看着手里的平安福。
那是一个用五彩线编织的,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
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香囊,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嘴角,却微微向上扬起。
那是一个很浅很浅的,带着泪水的微笑。
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虽然还挂着水汽,却已经透出了阳光。
我们走出火锅店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被雨水洗过的古城,显得格外清新。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两旁的屋檐上,还挂着水珠,在灯笼的映照下,像一串串珍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混合的香气。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
林笺的手,主动牵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凉,但握得很紧。
我能感觉到,她掌心里传来的,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力道。
我们走过长长的巷子,走过喧闹的四方街,走过挂满许愿牌的古树。
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冷的光辉,洒在我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走到一座石桥上时,林笺停下了脚步。
她靠在桥栏上,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溪水。
“你知道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刚才,我把那一百三十根签子,一根一根涮下去的时候,我好像又看到了悦悦。”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看到他坐在我对面,晃着两条小腿,一边吃,一边冲我笑。他说,‘妈妈,真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火锅。’”
“他还说,‘妈妈,你不要哭,我在这里很好,有很多小朋友陪我玩。’”
“他还说,‘爸爸妈妈,你们要好好的,要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
林笺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你说,这是不是他托梦给我了?”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一定是的。”
她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色的平安福,举到月光下。
“老板说,把不开心的,都留在那里。出了门,就是新的一天。”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清冷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
“我们,是不是也该……重新开始了?”
我走上前,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是,我们重新开始。”我说。
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忘记了悦悦。
他永远是我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只是,我们会把他,连同那一百三十根没有重量的竹签,一起,装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然后,带着他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去替他看,他没来得及看的世界。
去替他走,他没来得及走的路。
去替他爱,他没来得及爱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回客栈的路上,买了一个小小的孔明灯。
在洱海边,我们点燃了它。
橘红色的火焰,在黑夜里跳动着,像一颗温暖的心脏。
孔明灯,载着我们的思念和祝愿,晃晃悠悠地,升上了天空。
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融入了漫天的星辰里。
我看着那个光点,在心里默默地说:
悦悦,晚安。
爸爸妈妈,爱你。
从大理回来后,林笺开始尝试着,走出那个封闭的世界。
她开始学着做饭,虽然一开始总是把厨房弄得一团糟。
她会把盐当成糖,把醋当成酱油,做出来的菜,味道总是千奇百怪。
但我每次都会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告诉她:“真好吃,比外面餐厅做的还好吃。”
她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
她开始养花。
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
有月季,有茉莉,有栀子花。
她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去给它们浇水,施肥,修剪枝叶。
看着那些花,在她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抽出新的枝芽,开出美丽的花朵,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生机。
我们很少再提起悦悦。
不是忘记,而是我们都明白,真正的怀念,不是终日沉浸在悲伤里,而是把那份爱,转化为生活的力量。
我们把悦悦的房间,收拾了出来,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
他的画册,他的玩具,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箱子里,放在书柜的最顶层。
有时候,阳光好的下午,林笺会泡上一壶茶,坐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看书。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觉得,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那个火锅店。
但我常常会想起那个黑黑瘦瘦的老板,想起他那杆老旧的,称不出思念重量的杆秤。
是他,用最朴素的善良,在我们最黑暗的时刻,给了我们一束光。
那束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人生,就像一锅翻滚的火锅。
有清汤的平淡,也有红油的滚烫。
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食材,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我们会尝到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但无论如何,只要我们还愿意拿起筷子,生活,就总会继续下去。
而那些离开我们的人,他们并没有真的消失。
他们只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在每一个夜晚,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他们会告诉我们:
别怕,天会亮的。
往前走,别回头。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她长得很像林笺,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两汪泉水。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也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和悦悦,一模一样。
我们给她取名叫“思悦”。
意思是,思念悦悦。
我们希望她,能带着哥哥的那份爱,健康,快乐地长大。
思悦很喜欢听故事。
每天晚上,林笺都会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讲白雪公主,讲丑小鸭,讲小红帽。
有一天晚上,思悦突然问:“妈妈,我有一个哥哥,是吗?”
林笺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你有一个哥哥,他叫悦悦。”
“那哥哥去哪里了?”
“哥哥啊,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那个地方,叫做天堂。”
“天堂是什么样的?”
“天堂啊,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有吃不完的糖果,有玩不完的玩具,还有很多很多,像他一样可爱的小天使。”
“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林笺沉默了。
她抱着思悦,走到窗边,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哥哥。”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那里,看着我们。看着思悦,有没有乖乖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
思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趴在窗台上,对着那颗星星,用力地挥了挥手。
“哥哥,晚安。”
稚嫩的童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笺的眼眶,红了。
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们母女。
我抬头,望着那颗星星。
仿佛能看到,悦悦那张带着梨涡的笑脸。
我知道,他一直在。
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星辰,化作了风,化作了我们生命里,永不熄灭的光。
他守护着我们,也指引着我们。
让我们在漫长而又琐碎的岁月里,始终相信,爱,可以跨越生死,可以抵御一切。
生活还在继续,带着微小的幸福和琐碎的烦恼。
林笺的花,开得越来越好,阳台成了一个小花园,四季都有花香。
她做的菜,也越来越有模有样,偶尔还能创新出几个拿手菜。
思悦一天天长大,从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会跑会跳,会问“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姑娘。
她会拉着我的手,让我带她去公园放风筝。
她会缠着林笺,让她给自己扎漂亮的辫子。
她会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爬到我们中间,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
她的到来,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们曾经冰冷的世界,让一切,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我们很少再流泪。
因为我们知道,每一次的笑容,都是对悦悦最好的告慰。
我们带着他,一起,认真地生活。
去看春天的花开,夏天的繁星,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
去感受每一次日出,每一次日落,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我们把对他的思念,编织进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延续着那份,永恒的爱。
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沉淀最真的情感。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思悦上了小学,成了一个背着小书包,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
她很聪明,也很懂事,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同学眼里的好伙伴。
她继承了悦悦的绘画天赋,画的画,总是充满了想象力。
她会画长着翅膀的鱼,会画彩虹色的房子,会画在云朵上奔跑的小马。
她画得最多的,还是我们一家人。
她的画里,总是有四个人。
爸爸,妈妈,她,还有一个,长着天使翅膀的,小男孩。
她说,那是哥哥。
哥哥一直在天上,陪着我们。
有一年暑假,我公司组织去云南旅游,目的地,正好是 大理。
我问林笺,要不要一起去。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她说,她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曾经让我们获得救赎的地方。
我们带着思悦,再次踏上了那片土地。
大理,还是和记忆中一样。
天空很蓝,云很白,风里,带着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古城里,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我们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被雨水打湿过的,青石板小巷。
巷子两旁的白族民居,依旧是那么古朴,宁静。
只是,那家挂着红辣椒的火锅店,已经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卖鲜花饼的店铺。
店门口,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五彩缤纷,香气扑鼻。
我们站在店门口,有些怅然若失。
“爸爸,妈妈,我们是在找什么吗?”思悦拉着我的衣角,仰着头问。
我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们在找一个,帮助过我们的,老爷爷。”
“那老爷爷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
一个穿着白族服装的年轻姑娘,从店里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们,笑着问:“请问,需要买点什么吗?我们家的鲜花饼,是现烤的,很好吃哦。”
我摇了摇头,问她:“请问,你知道,原来在这里开火锅店的那个老板,去哪里了吗?”
姑娘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哦,你们是说王大伯啊。”
“他年纪大了,前两年,就把店盘给我们,回老家养老去了。”
“老家?”
“嗯,就在苍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不远。”
姑娘很热情,她给我们指了路,还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
我们道了谢,按照地图的指示,租了一辆车,朝着苍山的方向开去。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着。
路两旁,是成片的茶园和果林,绿意盎然。
远处,苍山如黛,云雾缭绕,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我们找到了那个村子。
村子很小,也很安静,坐落在山坳里,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我们在村口,打听到了王大伯的家。
那是一座典型的白族院落,白墙青瓦,木质的门窗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院子里,种满了花草,还有一个小小的菜园,里面长着青翠的蔬菜。
一个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在菜园里浇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和记忆中的样子,一般无二。
只是,背更驼了,人也更瘦了。
“王大伯。”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朝我们这边望来。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似乎在努力地辨认着我们。
“你们是……”
“大伯,您还记得我们吗?几年前,在您店里,吃火锅的那对夫妻。”林笺说。
王大伯愣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水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们。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猛地一亮。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你们!”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又有些不敢相信的表情。
“快,快进来坐!”
他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屋里。
屋里很简朴,但收拾得很干净。
他给我们泡了茶,又拿出自己家种的水果,招待我们。
“你们……你们现在,还好吗?”他看着我们,小心翼翼地问。
林笺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很好,大伯。”
她指了指一直躲在我身后的思悦,说:“这是我们的女儿,叫思悦。”
思悦很乖巧地,喊了一声:“爷爷好。”
王大伯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他看着思悦,嘴唇哆嗦着,连声说:“好,好,好孩子。”
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串着的银锁,戴在了思悦的脖子上。
“来,爷爷给你的见面礼。”
我们连忙推辞,他却执意不肯收回。
他说:“看到你们现在过得这么好,我这心里啊,就踏实了。”
我们在王大伯家,待了一个下午。
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变化,聊各自的生活。
临走的时候,王大伯把我们送到村口。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对我们说:“以后,要是来大理,一定要再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我们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林笺一直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也是感慨万千。
人生,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又不断告别的旅程。
有些人,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却在不经意间,给了你最深刻的感动。
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到王大伯了。
但他的那份善良,会像一粒种子,种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
然后,我们会把这份善良,传递下去。
去温暖更多,需要温暖的人。
这,或许就是生命,最好的传承。
回到酒店,思悦已经睡着了。
她的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林笺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她们母女。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林笺。
“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她回头,看着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没有放弃。”
“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这个家,重新撑起来。”
林笺笑了。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也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我们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相拥着。
窗外,是洱海的,粼粼波光。
远处,是苍山的,巍峨剪影。
天空中,繁星点点。
我知道,那颗最亮的星星,一定也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他会看到,我们很好。
我们,会一直,很好。
带着他的爱,带着所有人的祝福,勇敢地,幸福地,走下去。
直到,生命的尽头。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来源:此桦心非彼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