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来的,阳光正好,懒洋洋地趴在我那盆养了快十年的君子兰叶子上,把叶片照得像抹了层油,绿得发亮。
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来的,阳光正好,懒洋洋地趴在我那盆养了快十年的君子兰叶子上,把叶片照得像抹了层油,绿得发亮。
我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给外孙织毛衣,线是那种最柔软的羊绒,摸在手里软乎乎的,像小猫的肚子。
手机嗡嗡震动的时候,我心里还乐了一下,想着肯定是女儿林萌。
她总是在这个点,忙里偷闲,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吃了没,睡得好不好。
屏幕上跳动的,果然是她的名字。
我放下手里的毛活,清了清嗓子,接通了电话。
“妈。”
女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不像平时那么清亮。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怎么了,萌萌?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妈,我挺好的。”她顿了顿,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声,像是她在犹豫,在组织语言。
这种沉默,比直接说有什么坏事,更让我心慌。
空气里那股子暖洋洋的阳光味儿,好像一下子就凉了。
我能闻到旁边茶杯里泡开的茉莉花茶,香气还在,但已经钻不进我心里了。
“有事就说,跟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妈……你跟爸……以前是不是攒了笔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扑通”一下,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
织了一半的毛衣,从膝盖上滑了下去,那团温暖的毛线球,滚到了桌子底下,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钱。
她果然还是问到了钱。
我这辈子,没对什么东西上过心,除了老林,除了女儿,就是那张存着一百万的银行卡。
那不是一串简单的数字,那是老林拿命换来的。
他走之前,在工地上连着加了半年的班,白天晚上连轴转,人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就要倒。
他说,再拼一把,等咱们攒够一百万,我就不干了,带你回老家,养花种菜,再也不让你跟着我受累。
可钱攒够了,他的人,却倒在了医院里。
那一百万,是他的血,是他的汗,是我后半辈子唯一的念头,唯一的指望。
我攥着电话,手指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掌心黏糊糊的,全是冷汗。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发疼。
“妈?你在听吗?”女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硬,呛得我喉咙发干。
“嗯,在听。”
“我跟陈阳……我们想换个房子,现在的太小了,孩子马上要上学,学区也不好。”
“换房子是好事啊。”我干巴巴地说。
“就是……首付还差一点,差挺多的。”
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乱飞。
我想起了老林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血丝,他说:“兰啊,这钱,是咱们的养老钱,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动。你要是没钱了,就得去看人脸色,我不想你受那份委屈。”
他的话,像刻刀一样,一笔一划刻在我心上。
我怎么能动?
我怎么敢动?
“妈,我们知道您不容易,就是想问问……您手头,方不方便?”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试探,带着点小心翼翼。
我知道我女儿,她不是那种不孝顺的孩子。
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跟我开这个口。
可是,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一百万,是我的底气,是我的盔甲。
没了它,我就像个被扒了壳的蜗牛,暴露在风雨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不能。
我真的不能。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从我心里钻了出来。
我说谎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女儿说谎。
“萌萌啊……你爸走的时候,看病花了不少……后来妈身体也不好,零零总总的,也花得差不多了。”
我的声音在抖,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现在……妈手里,也就……也就八万块钱了。”
我说完这个数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八万。
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一个不至于让她完全绝望,但又远远不够填上她窟窿的数字。
我真卑鄙。
我心里骂着自己。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她失望的表情,那双像极了老林的眼睛,会一下子黯淡下去。
我的心,被这沉默刺得千疮百孔。
“哦……这样啊。”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回了一句,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那……那没事了,妈,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萌萌……”我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想说“妈不是故意的”,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您自己保重身体,别太省了,钱不够了跟我们说。”
她反过来安慰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烫得我脸颊生疼。
“好,好,你们也别太累了。”
我匆匆挂了电话,像是逃跑一样。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那只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嘲笑我的懦弱和自私。
阳光已经偏西了,不再那么暖,斜斜地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走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这是老林的宝贝,他亲手做的,用的是最好的樟木,说能防虫,放东西踏实。
钥匙我贴身挂在脖子上,那是一把黄铜钥匙,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润。
打开箱子,一股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老林的味道。
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件他的旧衣服,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
我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那张银行卡静静地躺在里面。
一百万。
我像个守着宝藏的恶龙,为了这点冰冷的数字,伤害了我最亲的女儿。
我抱着那个盒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木箱的盖子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老林,我对不起你。
我也对不起女儿。
我该怎么办?
一下午,我就这么枯坐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窗外的天色,从金黄,到橘红,再到灰蓝,最后彻底被墨色吞没。
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我的不堪。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做饭。
胃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
傍晚时分,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不轻不重,很有节奏的三下。
“咚、咚、咚。”
这个点,会是谁?
女儿肯定不会来,她还在生我的气。
邻居们都跟我不太熟,平时见了面,也就是点个头。
我心里一阵发毛,扶着墙站起来,腿因为坐得太久,又麻又软。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
楼道的灯光昏黄,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陈阳。
我的女婿。
他怎么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
肯定是女儿把事情告诉他了,他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太狠心,一分钱都不肯帮。
他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不多,但脾气有点倔,认死理。
要是他跟我吵起来,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慌了,手脚冰凉。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不紧不慢的三下。
“妈,是我,陈阳。您在家吗?”
他的声音隔着门板,听起来闷闷的,但很平静,不像要吵架的样子。
躲是躲不过去了。
我一咬牙,把心一横,伸手打开了门。
门外的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
陈阳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还有一个牛皮纸袋。
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冲锋衣,头发上还带着点湿气,看样子是刚从外面赶过来。
“妈,您怎么不开灯啊?”他看到屋里黑漆漆的,愣了一下。
“哦……忘了。”我侧身让他进来,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他换了鞋,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然后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开关,“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了起来。
突然的光亮,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您还没吃饭吧?”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立刻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从店里给您带了份乌鸡汤,您趁热喝,暖暖身子。”
他又打开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几样我爱吃的小菜,还有两个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烧饼。
我愣住了。
这不是来吵架的架势。
倒像是……专程来给我送饭的。
“你……你怎么来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萌萌不放心您,她今天跟您打完电话,情绪一直不高,我问了半天她才说。”
陈阳一边把饭菜摆好,一边说。
他的动作很麻利,也很自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我怕您多想,一个人在家不吃饭,就过来看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这个当妈的,撒谎骗了他们,他们倒反过来担心我。
我真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快坐下吃吧,妈。”他给我盛了一碗汤,推到我面前。
汤是奶白色的,上面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热气腾绕,带着一股暖人的香。
我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鸡汤炖得很烂,入口即化,暖流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把我那颗冰冷僵硬的心,也给焐热了一点。
“陈阳啊……”我开了口,声音有点哑,“萌萌跟你说……我没钱的事了吧?”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盯着面前那碗汤。
“说了。”他答得很干脆。
“你们……别怪我。”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
“妈。”他打断了我,“我们没怪您。”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很亮,很真诚,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萌萌就是有点失望,她觉得……她觉得您不信她。”
不信她。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是啊。
我不是不舍得钱,我是不信他们。
我怕他们拿了钱,就不管我了。
我怕我老了,病了,动不了了,成了他们的累赘。
我怕老林说的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
我被自己的恐惧,绑架了。
“我知道您一个人不容易。”陈阳的声音很温和,“爸走得早,您一个人把萌萌拉扯大,吃了多少苦,我们都记着。”
“您攒点钱,傍身用,那是应该的。我们当小辈的,不能惦记您的养老钱。”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说到了我心坎里。
我一直以为,他们年轻人,不懂我们这些老人的心思。
没想到,他什么都懂。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次不是委屈,不是自责,是感动。
“是我的错……是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妈,您别这么说。”他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巾,“这事儿,也怪我们。我们不该这么突然地跟您开口,让您为难了。”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他把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台很旧的,巴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
红色的塑料外壳,边角都磨得发白了,天线也断了一截。
我看到这台收音机,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不是……这不是老林的收音机吗?
老林以前在工地上,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个收音机。
晚上收了工,他就躺在床上,把收音机放在枕头边,听里面的评书,听里面的新闻。
他说,这玩意儿,能让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至于跟社会脱了节。
后来他病了,这收音机也坏了,怎么也修不好,我就把它收起来了。
我以为,早就找不到了。
“这个……怎么在你这儿?”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爸临走前几天,偷偷给我的。”
陈阳看着那台收音机,眼神里充满了回忆。
“那天,您出去买饭了,病房里就我们俩。爸把我叫到床边,把这个,还有一张银行卡,塞给了我。”
银行卡?
我的心,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难道老林……还背着我藏了私房钱?
“爸说,那张卡里,有一百万。”
陈阳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他……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我死死地抓住桌子的边缘,指甲都快嵌进木头里了。
“爸说,这是他跟您一辈子攒下的血汗钱,是您的命根子。”
“他说,您这人,心软,耳根子也软,最怕别人求您。尤其是萌萌,只要她开口,您就算把心掏出来都愿意。”
“他怕他走了,您一个人守不住这笔钱,万一我们不争气,跟您要,您抹不开面子,把钱都给了我们,您自己下半辈子就没着落了。”
老林……
这个死老头子……
他把什么都算到了。
连我的性子,都算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把卡和密码都告诉了我。”陈阳继续说,“他让我替您保管着,说这是他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他说,陈阳啊,我把我的两个宝贝,都交给你了。一个是我闺女,一个是我媳妇。你以后,得替我照顾好她们。”
“他还说,这笔钱,不到万不得已,谁也别想动。他说,这是他媳妇的盔甲,有这身盔甲在,谁也欺负不了她。”
盔甲……
老林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他不是不信我。
他是太爱我,太不放心我。
他怕我受委屈,怕我被人欺负,所以,他找了陈阳,给我上了双保险。
“那……那萌萌知道吗?”我抽噎着问。
“她不知道。”陈阳摇了摇头,“爸不让我告诉她。他说,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人心,经不起考验。”
“他说,萌萌是我亲闺女,我信得过。但人心会变,他怕……他怕我以后对萌萌不好,或者萌萌被我带坏了,俩人合起伙来骗您的钱。”
陈-阳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爸真是……想得太远了。”
是啊,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装着。
像一棵大树,默默地为我们遮风挡雨,就算自己要倒了,还在想着怎么为我们安排好以后的一切。
“那……那你今天……”我有点不明白了。
既然他知道我有一百万,为什么还要由着我说谎?
为什么还要给我送鸡汤?
“妈,爸把您交给我,我就得对您负责。”
陈阳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今天萌萌跟我说,您只有八万块钱的时候,我当时……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我不是怪您说谎。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我没本事,气我没能耐,还要我媳-妇,跟您开这个口,让您这么为难,逼得您要用说谎来保护自己。”
“我觉得,我没完成爸交给我的任务。我让他失望了。”
他的眼圈,有点红。
这个一米八几的汉子,这个平时扛煤气罐上五楼都不带喘气的男人,此刻,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心,疼得像被揉碎了。
“不……不怪你……”我摇着头,“是妈的错,是妈太自私了。”
“妈,您别这么说。”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台旧收音机,轻轻推到我面前。
“您看。”
我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这台收音机,和我记忆里的,有点不一样。
它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外壳上的划痕,好像被人用心地修复过,虽然还是旧,但看起来,多了一份被珍视的温度。
最重要的是,那个断掉的天线,被接上了一根新的。
陈阳伸出手,按下了开关。
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兰啊,今天降温了,你那个老寒腿,又该疼了吧?我给你买了护膝,放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了,你记得拿出来戴上。”
是老林的声音!
我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
“别忘了按时吃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我给你分好了。还有,晚上睡觉,记得把窗户关好,别着凉。”
声音还在继续,就是老林平时跟我说话的语气,有点絮叨,有点不耐烦,但每个字里,都透着关心。
“我……我这是在做梦吗?”我喃喃自语。
“妈,您没做梦。”陈阳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这是……爸提前录好的。”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就偷偷用手机,录了很多段音频。他说,他怕他走了,没人提醒您这些事,您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他让我把这些音频,存到这个收音机里。他说,这个收音机,陪了他小半辈子,上面有他的味道。以后,就让它,替他陪着您。”
“他说,您想他了,就打开听一听。听到他的声音,就当他还陪在您身边。”
我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台收-音机。
冰冷的塑料外壳,此刻,却像是带着老林的体温,烫得我指尖发疼。
“这个傻子……这个大傻子……”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这些年,我以为我一个人,扛起了所有。
我以为,我守着那一百万,就是守住了他最后的嘱托。
可我错了。
他留给我最宝贵的,从来都不是那笔钱。
是他至死不渝的爱,是他无微不至的安排,是他想尽一切办法,要在我余生的岁月里,留下他痕迹的这份心。
钱,没了可以再挣。
可这份心,这份爱,是拿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我为了那笔钱,差点就辜负了这份心。
陈阳没有劝我,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等我哭够了,又给我递上一张纸巾。
收音机里,老林的声音还在继续。
“兰啊,萌萌那孩子,从小就犟,性子像我。陈阳呢,是个老实孩子,心眼好。他们俩过日子,你别跟着瞎掺和,让他们自己去磨合。”
“要是他们吵架了,你别光向着萌萌。手心手背都是肉,陈阳也是咱半个儿子。”
“还有啊,别太省了。想吃什么就买,想穿什么就穿。钱是为人服务的,人不能当钱的奴隶。我拼死拼活挣钱,是为了让你过好日子,不是让你守着一串数字,过苦日子的。”
“你要是……真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就去找陈阳。我信他。他会替我,照顾好你。”
……
我一边哭,一边听,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到死,都在为我铺路。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
唯独没有想过他自己。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停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陈阳,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陈阳。”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因为哭过,沙哑得厉害。
“妈,您说。”
“你们买房子,首付……还差多少?”
陈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提这个。
“妈,您别……钱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跟您要钱的。”他连忙摆手。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你是个好孩子。你爸……老林,他没看错人。”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把那个木箱子,拖了出来。
当着陈阳的面,我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了箱子,拿出了那个红布包。
我把银行卡,放在了陈阳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面,是一百万。”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密码,是萌萌的生日。”
陈阳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这……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他把卡推了回来,态度很坚决。
“这是您和爸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
“什么养老钱?”我笑了,那是挂了电话之后,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你爸刚才在收音机里都说了,钱是为人服务的,人不能当钱的奴隶。”
“我守着这笔钱,守了这么多年,把自己守成了一个自私、多疑、连亲生女儿都不信任的老太婆。我差点,就忘了你爸挣钱的初衷是什么了。”
我把卡,又一次推了过去。
“他挣钱,是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和萌萌,还有我的外孙,你们过上好日子了,我才能安心。他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这笔钱,放在我这里,是死的。它只会让我害怕,让我不安。”
“可要是用在你们身上,给我的外孙,换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家,那这笔钱,就活了。”
“它就变成了你们的笑脸,变成了我们一家人的未来。这,比什么都强。”
陈阳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他没再把卡推回来。
他知道,我这次是认真的。
“妈……”他哽咽着,叫了我一声。
“拿着吧。”我拍了拍他的手,“但是,妈有个条件。”
“您说,别说一个,一百个我都答应。”
“以后,你们换了新房子,得给我留个房间。”
我说。
“不用太大,有个窗户,能晒到太阳就行。”
“我不想一个人住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了。这里到处都是你爸的影子,我一看,就想哭。”
“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我想每天都能看到我的外孙,我想给你们做做饭,洗洗衣。我想,像个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我说出了我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我守着那一百万,其实守的不是钱,是安全感。
可我现在明白了,真正的安全感,从来都不是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
而是家人的陪伴,是深夜里为你亮着的一盏灯,是生病时端到床前的一碗热汤,是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有人爱你,需要你。
陈阳听完我的话,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边哭,一边用力地点头。
“妈,您放心!必须留!留最大、最向阳的那一间!”
“以后,我们养您!我跟萌萌,给您养老!”
那天晚上,陈阳没有走。
他给我做了一顿饭,虽然手艺不怎么样,炒的青菜有点咸,但那是我这些年,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老林,聊萌萌小时候的趣事,聊我那个还没上学就调皮得像个猴儿一样的外孙。
屋子里的灯光,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
那台旧收音机,就放在桌子中间,没有再开。
但我们都知道,老林,他一直都在。
他就在这温暖的灯光里,在这饭菜的香气里,在我们一家人的笑声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第二天,我跟着陈阳,去了银行。
我把那一百万,转到了女儿的卡上。
当柜员把回执单递给我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
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从银行出来,阳光灿烂。
我眯着眼睛,看着天,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仿佛看到老林,就在那云彩后面,对着我笑。
笑得还是那么憨厚,那么实在。
好像在说:“兰啊,你这次,做对了。”
后来,他们很快就买了新房子。
就像陈阳说的那样,他们给我留了最大、最向阳的那间卧室。
窗外,就是一个小花园,种满了月季花。
搬家的那天,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那个旧木箱。
箱子里,还是老林的几件旧衣服,和那台半导体收音机。
我把收音机,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我很少再去听里面的录音了。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了。
每天早上,我被外孙吵吵闹闹的声音叫醒。
白天,我帮着女儿做做家务,去菜市场买菜,跟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聊聊天,跳跳广场舞。
晚上,陈阳和萌萌下班回来,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
饭后,外孙会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
陈阳会给我削个苹果。
萌萌会给我捶捶背。
我的每一天,都被这些琐碎而温暖的日常,填得满满当当。
我再也没有感觉到孤单,再也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知道,我的盔甲,不是那一百万。
我的盔甲,是我的家,是我爱的,和爱我的这些人。
有一次,萌萌无意中,发现了收音机的秘密。
她哭得稀里哗啦,抱着我说:“妈,对不起,我以前太不懂事了。”
我摸着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我说:“傻孩子,妈怎么会怪你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母女之间,那道因为钱而产生的无形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我们,真正成了一家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睡不着,还是会把那台收音机拿出来,轻轻地抚摸。
我知道,老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他化作了女儿的体贴,化作了女婿的担当,化作了外孙的笑脸。
他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爱着我,守护着我。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回应这份爱。
不是固执地守着他留下的钱,而是把他留下的爱,传递下去,让我们的家,因为这份爱,变得越来越好。
窗外的月季花,开了。
红的,粉的,黄的,一朵朵,在阳光下,开得那么灿烂,那么热烈。
就像我们现在的生活。
来源:进步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