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着泥土和阳光晒干的被褥味道,从我妈打开门那一刻起,就灌满了整个屋子。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着泥土和阳光晒干的被褥味道,从我妈打开门那一刻起,就灌满了整个屋子。
我扑上去抱住她,脸埋在她那件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蓝色布褂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家的味道。
我妈乐呵呵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力道有点大,拍得我骨头都在响。
“慢点慢点,多大的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
她身后,是两个被塞得快要爆炸的蛇皮袋,还有一个旧旅行箱,轮子在地上滚出一道疲惫的痕迹。
陈舟站在我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得像一张白纸。
“妈,来了。”
我妈没察觉出什么,她看陈舟,眼里总是带着丈母娘特有的那种,掺杂着满意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笑。
“哎,来了,小舟,又长高了?”
陈舟一米八三的个子,已经五年没长过了。
他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提起那两个最沉的蛇皮袋,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两条沉默的蚯蚓。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
陈舟不是个热情似火的人,但他待我妈,向来是周到且尊重的。
那种尊重,不是浮在面上的客气,是实打实的,会记得她膝盖不好,提前在浴室铺好防滑垫;会记得她爱看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提前下载好一整部;会记得她肠胃弱,家里的牛奶永远备着两种,一种是给我喝的冰的,一种是给她温的全脂。
可今天,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疏离,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石头,又冷又硬。
那股冷气,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把我妈带来的那点暖意,一点点地吹散了。
第一天,晚饭。
我妈献宝似的从蛇皮袋里掏出她带来的东西。
一大块自家熏的腊肉,肥瘦相间,透着松木的香气。
一罐子金黄的菜籽油,是她看着邻居家新榨的,特意给我留的。
还有一兜子蔫了吧唧的青菜,长途跋涉,叶子都打了卷,但她坚持说,这比城里菜市场的有“菜味儿”。
最后,她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十几个黄澄澄的窝头。
“知道小舟爱吃这个,我特意多做了些,用咱们老家的玉米面磨的,香!”
我看着那窝头,心里又是一沉。
陈舟不爱吃窝头,甚至可以说是讨厌。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公司食堂做窝头,我拿了一个,他看见了,眉头就皱了起来,那天一整天都没怎么跟我说话。
后来我问他,他才含含糊糊地说,小时候吃伤了,看见就没胃口。
这事我跟我妈提过一嘴,她估计是忘了。
我赶紧打圆场,“妈,你大老远来,累了吧,别忙活了,咱们出去吃。”
“出去吃啥?浪费钱!”我妈把袖子一捋,“我给你们做,尝尝妈的手艺。”
她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伴随着她不成调的哼唱。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舟。
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但电视是关着的,黑色的屏幕上,映出他紧绷的侧脸。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试探着去拉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下意识地抽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任我握着。
“怎么了?不高兴吗?”我小声问。
他眼睛盯着那块黑色的屏幕,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没有。”
又是这两个字。
像一堵墙,把我后面所有想说的话,都给堵了回来。
厨房里,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我妈的说话声穿透噪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抽油烟机就是好,比咱家那个带劲儿……”
“……小舟的碗放哪儿了?我给他拿个大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客厅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晚饭,我妈做了四个菜,腊肉炒蒜苗,西红柿炒鸡蛋,清炒小白菜,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蒸窝头。
她把最大最黄的那个窝头夹到陈舟碗里。
“小舟,快尝尝,刚出锅的。”
陈舟的筷子悬在半空,停顿了足足有三秒钟。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他默默地把那个窝头夹了出来,放在了桌子边的空盘子里,动作很轻,像是在放一件易碎品。
“妈,我最近肠胃不太好,医生让吃点软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但我知道,他在撒谎。
上周公司体检,他的体检报告我看过,肠胃好得能消化石头。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哦哦,那行,那多吃点米饭,这个腊肉也咸,你少吃点。”
她又夹了一筷子腊肉,想放进陈舟碗里,筷子伸到一半,又尴尬地缩了回来,放进了我碗里。
“那你多吃点。”
那顿饭,吃得我食不下咽。
一桌子的饭菜,仿佛隔着一条冰河。
我妈努力地找着话题,从老家村口的狗,说到邻居家的孙子。
我硬着头皮接话,试图让气氛热络一点。
而陈舟,从头到尾,几乎没说一句话。
他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一粒,一粒,像是数着什么。
那盘窝头,冒着热气,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中间,直到饭吃完,也没人再碰一下。
晚上,我妈睡次卧。
我和陈舟躺在主卧的床上,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我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紧绷的气息。
“你到底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翻过身对着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能不能别让我妈看出来?她大老远来看我们,不是来看你脸色的。”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委屈。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哑,像是从很深的地方发出来的。
“我只是……有点累。”
累。
多好的借口。
可以解释一切的反常,可以掩盖所有的情绪。
我没再说话,翻过身,背对着他。
眼泪无声地滑下来,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我妈,让她别收拾陈舟的书房,别动他电脑,别给他乱洗衣服。
我妈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妈我又不是老糊涂。”
可我还是不放心。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中午给陈舟发微信,问他在干嘛。
他回了两个字:在家。
我问,妈呢?
他回:做饭。
我看着那冰冷的两个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一路跑回家的。
打开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
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回来,脸上笑开了花。
“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开饭。”
陈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
他戴着耳机,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换了鞋,走到他身边。
他好像没发现我,直到我拿掉他一只耳机。
他才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回来了?”
“嗯。”我指了指厨房,“妈做了一下午饭了,你不去帮帮忙?”
“她不让我进。”他言简意赅。
我叹了口气,知道我妈就是那样的性子,总觉得厨房是她的天下,别人进去都是添乱。
晚饭比昨天更丰盛。
红烧鱼,可乐鸡翅,地三鲜,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
当然,还有那盘雷打不动的蒸窝头。
我妈把汤盛好,一碗给我,一碗给陈舟。
“小舟,喝点汤,这个暖胃。”
陈舟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妈”。
这是他今天对我妈说的第一句话。
我妈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饭桌上的气氛,比昨天好了一点点。
至少,陈舟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我妈问他工作上的事,他会简单地回答几句。
我说起公司里的趣事,他嘴角也会偶尔牵动一下,虽然那笑意浅得像水面上的涟漪,一闪即逝。
我稍稍松了口气。
也许,他真的只是累了,今天缓过来了。
饭后,我妈抢着去洗碗。
陈舟坐回沙发,又戴上了耳机。
我走过去,把电视打开,调到我妈最爱看的那个电视剧。
“陪妈看会儿电视吧。”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摘下耳机,点了点头。
我妈洗完碗出来,看到我们俩都坐在沙发上等她,高兴得不得了。
“哎哟,你们还等我啊。”
她挨着我坐下,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瓜子壳吐在事先准备好的垃圾桶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电视剧演到男女主角因为误会而争吵,我妈看得一脸投入,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呀,你倒是解释啊!真是急死个人!”
我偷偷观察陈舟。
他靠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屏幕,但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
他整个人,好像被抽离出这个空间,只留下一个安静的躯壳。
那晚,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距离那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
我妈看得津津有味,我看得心事重重,而陈舟,他什么都没看进去。
第三天,是我妈要走的日子。
车票是下午三点的。
吃过午饭,我就开始帮她收拾东西。
来的东西多,回去的更多。
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给老家亲戚带的各种特产,把那个旧旅行箱塞得满满当 ઉ.
陈舟也默默地帮忙,把一些重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纸箱,用胶带封好。
他的动作很麻利,话依然很少。
我妈看着我们忙前忙后,坐在床边,眼圈有点红。
“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
“我跟小舟送你去车站。”我说。
“不用不用,你们上班要紧,我自己打个车就行。”
“没事,我今天请假了。”陈舟突然开口。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没看我,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用胶带把纸箱的边角缠了一圈又一圈,缠得异常结实。
去火车站的路上,是我开车。
陈舟坐在副驾,我妈坐在后排。
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
我妈一路都在絮絮叨叨。
“回去以后,要好好吃饭,别老点外卖。”
“被子要经常晒,有太阳味儿,睡得香。”
“小舟开车要注意安全,别开太快。”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有点哽咽。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泪。
我的心也跟着一酸。
陈舟一直看着窗外,城市的风景在他眼中飞速倒退,像一帧帧无声的电影。
到了火车站,陈舟一个人把所有行李都扛了下去。
进站口,人来人往。
离别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妈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回去吧,快回去吧。”
可她的手,却抓得那么紧,一点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抱着她,说:“妈,你放心,我们过年就回去看你。”
“哎,好,好。”
轮到陈舟。
我妈看着他,欲言又止。
最后,她只是拍了拍陈舟的胳膊。
“小舟,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她。”
陈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
“妈,您也是,路上注意安全。”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妈手里。
“这个您拿着,别不舍得花。”
我妈推辞着,陈舟却很坚持。
最后,我妈拗不过,只好收下了。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妈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检票口。
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陈舟伸出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家的路上,依旧沉默。
车开到一半,下起了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像无数颗杂乱的心跳。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我妈带来的那股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好像也被她一起带走了。
只剩下满屋子的冷清。
我脱力似的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
陈舟默默地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然后,他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水出来,放在我面前。
“喝点水。”
我没动。
“陈舟,”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妈来?”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被客厅昏暗的光线拉得很长。
“没有。”
还是那两个字。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没有?那你这三天算什么?你给我妈看了整整三天的冷脸!你知道她心里多难受吗?你知道我夹在中间多难受吗?”
“她走的时候,想跟你说句话,看了你半天,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你没看见吗?”
“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你对我,对这个家,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无奈。
“对不起。”
他又说。
我真的要被这三个字逼疯了。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要知道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疲惫。
“让我静一静,好吗?”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像是一把锁,锁住了他,也锁住了我。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从那天起,陈舟的脸,就一直“拉”着。
那种“拉”,不是愤怒,不是争吵,而是一种更可怕的,冰冷的疏离。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早出晚归,回家就钻进书房。
我们不再一起吃饭,不再一起看电视,甚至连睡在同一张床上,都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家里的空气,是凝滞的,压抑的。
我做的饭,他会吃,但永远都是沉默地吃完,然后把碗筷放进水池。
我洗的衣服,他会穿,但换下来的时候,会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脏衣篮里,好像生怕给我添一点麻烦。
他越是客气,我心里就越是发慌。
这种相敬如“冰”的日子,比吵架还让人窒息。
我试过跟他沟通。
我堵在书房门口,不让他进去。
“我们谈谈。”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
“谈什么?”
“谈我们。”
“我们很好。”
“好?”我气笑了,“陈舟,你看看我们现在像什么样子?这叫好?”
“我最近项目忙,压力大,等忙完这阵就好了。”
又是借口。
我不想再听了。
我放弃了沟通,也开始用沉默对抗沉默。
家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好像生了一场重病。
病因不明,前路未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周。
我妈走后的第七天,也是我们冷战的第七天。
我感觉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我想,也许我们真的不合适。
也许,分开对彼此都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生。
第四天,是周六。
也就是我妈走后的第八天。
我一早就醒了,躺在床上,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跟他说“离婚”这两个字。
是发条微信,还是等他起床当面说?
当面说,我会不会哭?
他会是什么反应?是解脱,还是挽留?
我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陈舟动了。
他坐起身,穿好衣服。
我闭着眼睛,假装还在睡。
我听到他走出卧室,去了洗手间,然后是厨房。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卧室,轻轻地推了推我。
“醒醒。”
我没动。
“起来,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他已经穿戴整齐,连外套都穿好了。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他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把衣服递给我。
“快点,穿上。”
我机械地穿着衣服,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出门,上车。
他一言不发地开着车。
车里的气氛,依旧是熟悉的沉默。
我看着窗外,发现车不是往市中心开,而是往郊区的方向。
路越来越偏,两边的建筑越来越少,取而代ăpadă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荒地。
开了将近两个小时,车子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庄前停了下来。
村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下车。”他说。
我跟着他下了车。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腐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很多房子都塌了一半,墙上长满了青苔和杂草,一副荒废了很久的样子。
“这是哪儿?”我问。
“我家。”
他吐出两个字,然后迈开步子,朝村子深处走去。
我愣在原地。
他家?
他不是孤儿吗?他说过,他从小在福利院长大。
我满腹疑窦地跟了上去。
他带着我,穿过一条条长满杂草的小巷,最后,在一座几乎已经完全坍塌的土坯房前停了下来。
院墙倒了一半,院子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
唯一能看出这里曾经住过人的,是那扇歪歪斜斜,只剩下一半的木门。
他推开那半扇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尖叫,像是从遥远的岁月里传来的呻吟。
他走了进去,回头看了我一眼。
“进来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屋子里很暗,光线从屋顶的破洞里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几条长条凳,还有一个破旧的土炕。
土炕上,铺着一层烂得看不出原色的草席。
他走到土炕边,用手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然后坐了下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他很少抽烟,除非是心里特别烦闷的时候。
袅袅的烟雾,模糊了他英俊的脸。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坐一坐。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很轻,很飘,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什么。
“我不是孤儿。”
我心里一震,看着他。
“我妈……她没死。”
烟雾缭绕中,他的故事,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卷,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他出生在这个小村庄,这个破败的土坯房,就是他的家。
他的童年,是和贫穷、饥饿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是他的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农村妇女,不识字,但手很巧,会做很好吃的饭。
在那个连白面都很少见的年代,他们家吃得最多的,就是玉米面做的窝头。
“我妈做的窝头,是最好吃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
“她总是把最新鲜的玉米磨成面,和面的时候,会加一点点糖,蒸出来的窝头,又香又甜,一点都不拉嗓子。”
“每次蒸窝头,她都会把最大的那个给我,自己吃最小的,最硬的那个。”
“我那时候很不懂事,吃腻了,就闹着要吃白面馒头。我妈没办法,就去跟邻居借一小碗白面,给我蒸几个小馒头,她自己,还是吃她的窝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他晦暗不明的脸上明明灭灭。
“我六岁那年,她跟我说,她要去城里打工,挣钱给我盖新房子,买新衣服,让我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她走的那天早上,给我蒸了一大锅窝头,她说,想妈妈了,就吃一个。”
“我记得那天,天还没亮,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摸着我的头,说,小舟,在家要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
“我哭了,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
“她也哭了,但还是狠心把我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我等啊,等啊……”
“锅里的窝头,从热的,等到凉的,又等到硬得像石头。”
“我每天都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她。”
“从日出,等到日落。”
“村里的人都说,你妈不要你了,她不会回来了。”
“我不信。”
“可她,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村里来了人,说我妈在城里出了事,人没了。他们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在福利院,我谁也不理,一句话也不说。老师给我吃苹果,吃糖,我全都扔掉。我只要窝头。”
“他们没办法,就让食堂的阿姨给我做。”
“可他们做的窝头,又干又硬,难吃得要死。根本不是我妈做的那个味道。”
“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不吃窝头了。”
“我恨它。”
“我恨它让我想起我妈,想起她是怎么骗我的,怎么不要我的。”
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碾灭。
“我努力学习,拼命考试,就是想离开这个地方,想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掉。”
“我做到了。我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有了工作,有了你,有了家。”
“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都埋起来了。”
“可是,你妈来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得吓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跟你很像,一样的爱唠叨,一样的爱笑,一样的,喜欢在厨房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她带来的那股味道,她说话的口音,她看我的眼神……”
“都像我妈。”
“尤其是……她做的那个窝头。”
“当她把那个窝头夹到我碗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我好像又看到了我妈,看到她笑着对我说,小舟,快吃,这个最大。”
“我受不了。”
“我控制不住。”
“我害怕,我怕自己会崩溃,怕自己会想起那些我拼了命想要忘记的事情。”
“所以,我只能躲起来,只能用冷漠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不是讨厌你妈,我只是……太想我妈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一滴滚烫的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滑落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的眼泪,也早已决堤。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
他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我能感受到他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痛苦、思念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原来,他的冷漠,不是不爱。
而是,太痛。
那道他亲手筑起的心墙,不是为了把我推开,而是为了保护他自己,保护那个躲在墙后面,等了妈妈二十多年的,六岁的小男孩。
我们在那间破败的屋子里,相拥而泣。
窗外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像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拥抱。
从老家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陈舟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家里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
虽然我们之间的话还是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
他会和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会在我做饭的时候,从背后抱着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那天在老屋里的事,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墙,塌了。
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陈舟走进来,打开冰箱,拿出我妈临走前,硬塞在冰箱角落里的最后几个窝头。
那些窝头,因为放了好几天,已经变得又干又硬。
“我来热一下。”他说。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把窝头放进蒸锅里,开了火。
很快,厨房里就弥漫开一股熟悉的,玉米面的香气。
那香气,不再让我感到压抑和紧张,反而多了一丝暖意。
窝头蒸好了。
他拿出来,放在盘子里,端到餐桌上。
然后,他拿起一个,递给我。
“尝尝?”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道,粗糙,但带着一丝丝的甜。
他也拿起一个,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眼底,却有水光在闪动。
我知道,他吃的,不仅仅是一个窝头。
而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和那个等在村口的小男孩,做一个迟到的和解。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
等他从厨房出来,我把手机递给他。
“给妈打个电话吧,她这几天肯定一直在担心我们。”
他接过手机,犹豫了一下。
然后,他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闺女啊,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
陈舟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不自然。
“妈,是我,陈舟。”
电话那头,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小舟啊,是你啊,怎么了?是不是她又欺负你了?”
我能想象到我妈在那边紧张的样子。
陈舟笑了笑,那笑声,很轻,但很真实。
“没有,她很好。”
“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那个窝头。
“您做的窝头,很好吃。”
“有……家的味道。”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
然后,我听到我妈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好吃……好吃你就多吃点……下次妈再给你做……”
挂了电话,陈舟把手机还给我。
他的眼眶,又是红的。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都过去了。”我说。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紧紧地。
“嗯。”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他在福利院的生活。
说起他如何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考上重点高中,重点大学。
说起他刚工作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那些他从未对我提及的过往,像电影一样,在我面前一幕幕放映。
我这才发现,我所以为的了解,是多么的肤浅。
我只看到了他坚硬的外壳,却从未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些柔软的、疼痛的角落。
而现在,他愿意把那些角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我们是真的,成为了一体。
从那以后,窝头成了我们家餐桌上,时常会出现的一道主食。
有时候是我做,有时候是他做。
我们试过各种各样的做法,加红薯,加南瓜,加红枣。
但味道,总是不如我妈做的那个。
第二年春节,我们没有像往年一样,让他一个人留在城市里过年。
我提前买好了票,拉着他,一起回了我妈家。
那是我第一次,带他回我的老家过年。
小小的村庄,因为我们的到来,变得格外热闹。
我妈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陈舟的手,挨家挨户地去炫耀她的好女婿。
陈舟虽然还是有些不善言辞,但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
他会陪我爸下棋,会帮我妈劈柴,会给来串门的小孩子发红包。
村里的人都说,这城里来的女婿,一点架子都没有,真是个好孩子。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年夜饭。
我妈特意蒸了一大锅窝头。
她把最大最黄的那个,夹到陈舟碗里。
“小舟,快尝尝,刚出锅的。”
和一年前,一模一样的话。
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一次,陈舟没有把窝头夹出来。
他笑着接过来,大大地咬了一口。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妈,认真地说:
“妈,真香。”
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屋子里,是暖黄色的灯光和氤氲的饭菜香气。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看着他被灯光映照得柔和的侧脸。
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温暖的感觉,填得满满的。
我知道,那个曾经在村口孤独等待的小男孩,终于回家了。
而我,和我的妈妈,会用我们全部的爱,去温暖他,治愈他。
我们,会是他永远的,家。
来源:更年期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