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病房里一股消毒水混合着腐烂水果的味儿,闷得人喘不过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天津的冬天,总是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
妈的呼吸机发出“嘶——嘶——”的声响,像一只漏了气的旧风箱。
那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搅得我五脏六腑都拧着疼。
病房里一股消毒水混合着腐烂水果的味儿,闷得人喘不过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天津的冬天,总是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
我盯着她干瘪的、插着针管的手,那上面布满了青紫色的针眼,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抹布。
这就是我妈,王素芬,一个被生活磋磨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忽然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了转,落在我脸上。
“静静……”她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我赶紧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嘴边。“妈,我在。”
“你……你过来……”
我把身子压得更低,一股临终病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住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
“我走了……你弟弟……明明……”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您别说胡话,您会好起来的。”我的声音抖得不像话。
她像是没听见,枯瘦的手指在床单上划拉着,想要抓住什么。我连忙把我的手递过去,她用尽全身力气攥住,那点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
“静静……妈对不住你……”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你才二十一……妈把这么个……大包袱……扔给你……”
她喘了口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祈求,有不甘,有愧疚,更多的是一种濒死的绝望。
“答应妈……照顾好弟弟……行吗?”
我看着她,这个为我和弟弟操劳了一辈子,头发早就白了,腰早就弯了的女人。她的整个世界,就是那个躺在家里,连自己吃饭上厕所都费劲的儿子。
现在,她要把她的世界,整个砸给我。
我能说不行吗?
我看着她眼角滑落的那滴浑浊的泪,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掐住。
我能看见我未来的人生,像一张被揉皱了的废纸,摊开在眼前。没有毕业旅行,没有上海的设计公司,没有和张远的未来,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一间老破小的屋子,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我的心在尖叫,在咆哮,在质问“凭什么”,可我的嘴,却只能张开,然后闭上。
我看见她眼睛里的光在一点点熄灭。
我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妈,我答应您。”
我听见自己说。
“我照顾他。”
她笑了。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和病容的脸上绽开,像一朵在盐碱地里顽强开放的、干枯的小花。
然后,她攥着我的手,松了。
呼吸机上的曲线,变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发出“嘀——”的长鸣。
我跪在床边,把脸埋在粗糙的床单里,没有哭出声。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经死了。
我叫李静,二十一岁。
我还有个弟弟,李明,十九岁。他出生时脑缺氧,落下了重度脑瘫。
妈的后事办得很简单。
街坊邻居帮了些忙,收了点份子钱,除了买骨灰盒和请人吃饭,剩不下几个子儿。我爸?我爸在我五岁那年就跟一个卖海鲜的女人跑了,从此人间蒸发。妈说他是“喂了狗的良心”,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只觉得那是个模糊的、不负责任的代号。
把妈的骨灰盒安放在新买的格子里,我盯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她还很年轻,烫着时髦的卷发,抱着刚会走的、口水流了一胸口的李明,笑得一脸幸福。
那时候,她大概还对生活抱有希望。
回到家,一股熟悉的、独属于我们这个家的味道扑面而来——中药味、饭菜味,还有李明身上无法彻底清除的淡淡的口水味。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六十平米的老房子,墙皮早就泛黄剥落。客厅的沙发上,李明歪歪扭扭地坐着,脖子努力地挺着,看见我回来,嘴角咧开一个不成形的笑,含糊不清地喊:“姐……姐……”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滴在胸前的围兜上。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纸巾,熟练地给他擦掉。
“饿了没?”我问。
他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卧了个鸡蛋。我太饿了,从妈走后,我几乎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胃里烧得慌。
面条热气腾腾的,我吸溜了一大口,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以前,不管多晚回来,厨房里总有一碗给我温着的饭。
现在没了。
我把面吃完,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开始给李明做饭。他的饭要特殊处理,青菜、肉末、米饭,一起放进搅拌机里打成糊。
搅拌机嗡嗡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命运。
我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吞咽很困难,吃一顿饭要半个多小时,饭糊经常会从嘴角漏出来。
“慢点,慢点……”我耐着性子说,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
他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好像有种愧疚。
“姐……累……”他含糊地说。
我手一顿,没说话,继续喂。
累?这只是第一天。
晚上,我给他洗澡。他快一米八的个子,虽然瘦,但全身的重量都瘫软着,我得把他从轮椅上抱到浴室的小凳子上,脱衣服,擦身,再穿衣服,再抱回床上。
一套流程下来,我浑身是汗,胳T恤都湿透了。
把他安顿好,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感觉骨头架子都散了。
手机亮了一下,是张远发来的微信。
“静静,阿姨的事……你别太难过了。这周末我过去陪你?”
张远是我男朋友,大学同学,一个阳光开朗的北京男孩。我们原本计划着,毕业后一起去上海,他进一家外企,我进一家设计公司。我们连合租的公寓都看好了,就在法租界附近,有大大的落地窗。
我看着那条信息,眼前浮现出张远干净的笑脸。
那个世界,瞬间离我好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我回了他一句:“好。”
然后关掉手机,把自己扔进被子里。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妈临终前的话,她那个解脱又残忍的笑容,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我答应了她。
我不能反悔。
可我才二十一岁。
我的青春,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我猛地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李明。
他的房间门虚掩着,我推开一看,他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见我进来,他咧嘴笑了笑,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心里一揪,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
“想上厕所?”
他点头。
我把他扶起来,半拖半抱地弄到卫生间。这个过程,我已经重复了十几年。小时候还好,他轻,我能抱得动。现在,他比我还高,每一次都像是一场搏斗。
伺候他洗漱完,把他安顿在轮椅上,推到客厅。我开始做早饭,小米粥,打成糊。
阳光从老旧的窗户照进来,给空气里的灰尘镀上了一层金边。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和过去几千个日子一样。
只是,那个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从我妈,变成了我。
我忽然觉得很恍惚。
我真的能,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吗?
周末,张远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营养品,一进门,看见客厅里的李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明明,还记得我吗?张远哥。”他把东西放下,蹲在李明面前。
李明看着他,眼神有点躲闪,含糊地叫了声:“哥……”
张远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瘦了。”他摸着我的头发,声音里满是心疼。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感觉这几天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
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不是一个人。
张远很勤快,卷起袖子就开始打扫卫生,拖地,擦桌子,把堆积的杂物都收拾干净。屋子很快就焕然一新。
中午,他说要露一手,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了半天,做了三菜一汤。
吃饭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坐在李明旁边,想学着我的样子喂他。
“我来吧,静静,你快吃。”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把碗递给了他。
张远舀了一勺饭糊,递到李明嘴边。李明很抗拒,嘴巴闭得紧紧的,头扭到一边。
“明明,听话,张嘴。”张远耐着性子哄他。
李明还是不肯,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嗯嗯”声。
一勺饭糊蹭到了他的脸上。
张远有点尴尬,想拿纸巾去擦,李明却突然激动起来,手臂不受控制地一挥,“啪”地一声,打翻了张远手里的碗。
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褐色的饭糊溅得到处都是。
张远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空气凝固了。
李明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缩在轮椅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心里一沉,立刻起身,拿了扫帚和簸箕。
“没事没事,我来收拾。”我低着头,不敢看张远的表情。
“静静……”张远站起来,声音有点干涩,“他……他平时也这样吗?”
“他认生。”我轻声说,“我来喂吧。”
我重新盛了一碗,坐到李明身边。他很顺从地张开嘴,一勺一勺地吃着,眼睛却偷偷地瞟着张远。
那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下午,张远陪我坐在沙发上,李明在旁边看电视,动画片的声音开得很大。
“静静,”张远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捏着衣角,这个问题,我不敢想。
“先把毕业设计做完,拿到毕业证再说吧。”
“然后呢?”他追问,“工作呢?我们……还去上海吗?”
上海。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安。他希望我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我们早就规划好的未来。
可我说不出口。
“张远,”我艰难地开口,“我弟……我得照顾他。”
“我知道。”他立刻说,“我们可以把他……接到上海,找个好点的康复中心或者……请个护工。”
护工?康复中心?
他说得那么轻巧。
我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一个月要多少钱吗?在上海,请个专门照顾重度脑瘫病人的护工,一个月没有一万五下不来。康复中心更贵。我们俩刚毕业,拿什么付?”
张远沉默了。他家境不错,但也没到可以随意烧钱的地步。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你一辈子就这样吧?”他有点急了,“你才二十一岁,你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
毁了。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轻易,又那么残忍。
是啊,我的人生,已经毁了。
可这话,由他说出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脸上。
“那不然呢?”我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我能怎么办?把他扔到福利院?还是等他自己死掉?”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忙辩解,“我只是……我只是心疼你!静静,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又黑又瘦,跟个小老太太一样。我们才分开几天啊!”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搬动李明而磨出薄茧的手。
是啊,我不再是那个在校园里,可以穿着漂亮裙子,和他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在操场散步的李静了。
我现在,是一个被生活拖垮的,未老先衰的女人。
“张远,”我抬起头,眼睛酸得厉害,“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你可以……”
“分手”两个字,我没说出口。
“你胡说什么!”他打断我,一把将我抱住,“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他抱得很紧,可我却觉得,我们的心,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条鸿沟的名字,叫李明。
张远走后,生活又恢复了它狰狞的原貌。
我开始着手我的毕业设计。我的专业是服装设计,毕业设计需要做一套完整的系列作品,从设计稿到成衣。
我把缝纫机搬到客厅,这样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看着李明。
布料、剪刀、画笔、人台……这些曾经让我充满激情的东西,现在却让我感到无比的烦躁。
我没有灵感。
我的脑子里,全是柴米油盐,是李明下一顿要吃什么,是他换下来的床单要不要洗,是家里的米还够不够吃三天。
我对着白色的画纸,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根线都画不出来。
同学在微信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设计理念,分享着去面料市场淘到的新奇布料,还有人已经拿到了知名设计公司的实习offer。
“静静,你的‘浮生若梦’系列做得怎么样了?上次的草图超惊艳的!”
“是啊是啊,等你拿了奖,去上海请我们吃饭啊!”
我看着那些信息,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浮生若梦?我的生活只剩下“浮生”,没有“梦”了。
我关掉手机,把头埋在臂弯里。
“姐……”
李明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他正指着电视,电视上在放一个时装秀,模特们穿着华丽的衣服,在T台上走着。
“漂……亮……”他努力地说。
我看着他,他眼睛里闪着光,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欣赏。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明明也觉得漂亮?”
他用力点头。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用窗帘布给自己做了条裙子,在家里转圈,妈骂我浪费,只有李明,坐在小板凳上,拍着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好看”。
他是我的第一个观众。
也是我最忠实的粉丝。
我深吸一口气,回到缝纫机前,重新拿起画笔。
也许,我画不出“浮生若-梦”了。
但或许,我可以为他,为我们现在的生活,设计点什么。
我开始观察李明。
他因为常年坐轮椅,裤子膝盖和臀部的位置磨损得特别快。他吃饭总会漏,所以衣服胸前总是油乎乎的。他穿脱衣服很困难,普通的套头衫和扣子衬衫对他来说就是折磨。
我的脑子里,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我放弃了原来华丽繁复的设计,开始构思一个全新的系列。
我叫它“拥抱”。
专门为行动不便人士设计的服装。
我用最柔软、最耐磨的纯棉面料。我在衣服的胸前设计了可拆卸、可替换的防水布,用磁吸扣固定,方便清洗。我把衣服的开口设计在侧面或者背后,用魔术贴代替纽扣和拉链,让他可以更容易地自己穿脱。我在裤子的膝盖和臀部,都加了双层保护。
我不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艺术感,我只追求实用、舒适、和一点点……尊严。
我画设计图的时候,李明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
我踩缝纫机的时候,他就听着那“哒哒哒”的声音。
有时候我做得晚了,他会发出“嗯嗯”的声音提醒我。
“姐……睡……”
那段时间,我们俩好像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他不再是我沉重的负担,而是我创作的灵感来源,是我身边唯一的陪伴。
毕业答辩那天,我拜托邻居张大妈帮忙照看一下李明。
我穿着自己做的、最简单的一件白衬衫和牛仔裤,带着我的“拥抱”系列和厚厚一叠设计说明,走进了答辩教室。
我的同学们,都穿着精致的套装,妆容一丝不苟。她们的作品,流光溢彩,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挂起来。
那些衣服,灰的,蓝的,卡其色的,款式简单得近乎朴素,在一众华服的映衬下,像几只混进天鹅群的丑小鸭。
台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看见几个评委老师皱了皱眉。
我开始陈述我的设计理念。
我没有讲艺术,没有讲潮流,我只讲了我弟弟,讲了他的生活,讲了那些被我们忽略的,一个残疾人的日常。
“……时尚不应该只是高高在上的艺术品,它也可以是有温度的,是为人服务的。我的设计,也许不美,但它能让一个连自己穿衣服都困难的人,找回一点点的自理能力和尊严。我觉得,这就是我理解的,设计的意义。”
我说完了,整个教室一片寂静。
我看着评委老师,他们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质疑,慢慢变成了动容。
坐在中间的,是我们系最有名的那位老教授,以严苛著称。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的作品前,拿起一件衣服,仔细地摸着面料,看着那些我精心设计的魔术贴和磁吸扣。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对我说:
“同学,你叫李静是吗?”
“是的,教授。”
“你的作品,是今天所有作品里,最‘丑’的。”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但它也是,”他顿了顿,声音洪亮,“最有力量的。”
“它让我看到了,设计,是如何回归到‘人’的本身。谢谢你,给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毕业设计,我拿了金奖。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我自己。
获奖的消息传开,张远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声音里满是兴奋。
“静静!我就知道你最棒的!金奖啊!这下我们去上海,简历上可太有分量了!”
我握着电话,听着他兴高采烈的声音,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还活在我们的“上海梦”里。
而我,早就醒了。
“张远,”我打断他,“我不去上海了。”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为什么?你不是拿奖了吗?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我弟离不开我。”
“又是你弟!”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充满了不耐烦和失望,“李静,你能不能为你自己想一想?你拿了金奖,你的才华所有人都看到了!你就要为了他,一辈子窝在天津那个小破屋子里吗?”
“那不是小破屋子,那是我家!”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积压了几个月的委屈、愤怒、疲惫,在那一刻,全部爆发了。
“是,他是我的负担!他是我人生的拖累!可他是我弟弟!我妈临死前把他托付给我了!我能怎么办?我把他扔了吗?张远,你说的轻巧,你来过一天我这样的日子吗?你体会过一天二十四小时,神经都绷着,连睡个整觉都是奢侈的感觉吗?你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的上海梦,你的外企offer!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有多累,多绝望!”
我吼得声嘶力竭,吼到最后,只剩下喘息和压抑的哭声。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静静,”他终于开口,声音疲惫而沙哑,“我是在乎你的。正因为在乎,我才不希望你被毁掉。”
“我来天津,我帮你打扫,我试着去接受他。可是,我做不到。看到他,我就能想到我们以后一辈子都要被他绑住。我怕了,静静,我真的怕了。”
“我们……或许,真的不合适。”
“我们先……冷静一下吧。”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传来“嘟嘟”忙音的手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分手,是我预料之中的结局。
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我没有挽留。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他是个好人,但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未来,我也无法卸下我的责任去奔赴他。
我们就像两条在不同轨道上行驶的列车,曾经短暂地并行了一段,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妈留下的那瓶没喝完的二锅头,被我一个人喝了大半。
辣,烧心。
我醉醺醺地回到家,李明还没睡,坐在轮椅上,在客厅等我。
看到我摇摇晃晃的样子,他急了,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摔回轮椅里。
我看着他焦急的脸,酒精上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看什么看!”我冲他吼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我指着他,像个疯子一样。
“我男朋友没了!我的工作没了!我的人生全都没了!你满意了吗?啊?你这个拖油瓶!你为什么不去死!你跟着妈一起去了多好!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受罪!”
我把所有最恶毒,最刻薄的话,全都砸向了他。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受伤。
然后,豆大的眼泪,从他眼眶里滚落下来。
他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大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我骂得缩成一团的弟弟,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
他有什么错?生病不是他能选择的。成为我的负担,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是一个,和我一样,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想抱抱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有什么资格抱他?
“对不起……”我哽咽着,“明明,对不起……姐姐胡说八道……你别当真……”
他还在哭,哭得全身发抖。
我手足无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们俩,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哭得悄无声息。
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那次争吵,像一道深深的伤疤,刻在了我和李明之间。
他开始不理我。
我喂他吃饭,他扭过头。我给他擦身,他浑身僵硬。
他用他唯一能做到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抗议和疏远。
我心如刀割,却又无计可施。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要爆炸。
我开始疯狂地找工作。我需要钱,需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但现实比我想象的更残酷。
我拿着金奖的简历,去面试了好几家设计公司。
“李小姐,你的设计非常有想法,我们很欣赏。”
“不过,我们这个职位,需要经常出差,去外地看厂,跟单。你能接受吗?”
我沉默了。
“我们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但有时候项目紧,需要加班到深夜,你能保证随叫随到吗?”
我沉默了。
“你的期望薪资是多少?我们实习期只有三千五。”
三千五。在天津,除去房租水电,我和李明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
我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理由五花八门,但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我无法像一个正常年轻人一样,为工作奉献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我被李明,被这个家,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有一次面试回来,我路过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
正是饭点,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
女孩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挽着男朋友的手,讨论着晚上去看哪场电影。
我站在人群中,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感觉自己和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也会和张远在这里吃烤冷面,喝一块钱一杯的酸梅汤。
巨大的失落和不甘,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条街。
回到家,李明依旧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他的背影,孤独而倔强。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明明,”我轻声说,“我们谈谈吧。”
他没动,也没看我。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伤到你了。是姐姐不对,姐姐混蛋。”
“可我……我真的太累了。”
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工作,我们快没钱了。妈留下的那点钱,交完这个月的暖气费,就所剩无几了。”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撑不下去了。我觉得天都塌了,前面一点光都看不到。”
“明明,你理理我,好不好?现在……我就只有你了。”
我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他终于,慢慢地,回过头来。
他的眼睛红红的,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抚上我的脸。
他的动作很笨拙,力道有点大,指甲划得我脸颊生疼。
但他是在……安慰我。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
他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陪我一起哭。
那一刻,我们不再是照顾者和被照顾者。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相依为命的亲人。
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哭过之后,生活还得继续。
既然设计公司去不了,我就得想别的出路。
我把我的毕业设计“拥抱”系列,拍照,整理资料,发到了网上。
我开了一家淘宝店。
店名就叫“拥抱”。
我没有钱做推广,只能在一些残疾人社群、病友论坛里,发一些帖子,介绍我的设计。
一开始,根本无人问津。
我的店铺,像大海里的一粒沙,瞬间就被淹没了。
我有点灰心。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第一条旺旺消息。
对方的头像,是一朵向日葵。
“你好,请问你这个衣服,是自己设计的吗?”
“是的,亲。”我赶紧回复。
“我儿子也是脑瘫,十九岁,跟你弟弟情况差不多。穿衣服一直是个大难题,市面上的衣服都不合适。你这个侧开魔术贴的设计,看着挺好。”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的,这个设计就是为了方便穿脱,一个人也能操作。面料也是纯棉的,吸汗透气。”
“我想买一件试试。我儿子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一,你推荐哪个码?”
我们聊了很久,她问得很仔细,关于面料,关于尺寸,关于洗涤方式。
我感觉,我不是在跟一个顾客聊天,而是在跟一个战友交流经验。
我们有太多相似的痛苦和无奈。
最后,她拍下了一件。
那是我的第一单生意。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用心地包装,手写了一张感谢卡,把包裹寄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坐立不安,每天都要刷新几十遍物流信息。
终于,系统显示“已签收”。
又过了两天,我收到了她的追评。
长长的一段话,还配了图。
图片里,一个清瘦的男孩穿着我设计的衣服,坐在轮一椅上,对着镜头,努力地笑。
“衣服收到了,质量非常好,比想象的还好!面料很软,魔术贴的设计太伟大了!今天我儿子第一次自己把衣服穿上了,虽然花了十几分钟,但他特别开心。他说这是他十九年来,穿过的最好看的衣服。店主一定是个很有爱心的人,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已经把店铺推荐给我们的病友群了。”
我看着那段文字,看着照片里那个男孩的笑容,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
原来,我的设计,真的可以给别人带去力量。
原来,我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从那天起,我的淘宝店,开始陆陆续续地有了订单。
一单,两单,五单……
大部分都是从那个病友群里来的。
他们叫我“静静老师”,向我咨询各种问题,有时候甚至只是找我倾诉。
“静静老师,我家孩子最近情绪很不好,总发脾气,怎么办?”
“静静老师,你平时都给你弟弟做什么康复训练啊?”
我成了他们的“树洞”,也成了他们的“专家”。
我把我和李明的生活,当成案例,分享给他们。
我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和我过着同样的生活。
我们像一座座孤岛,漂浮在苦海里。现在,因为这家小小的淘宝店,我们被连接了起来。
我们互相取暖,互相鼓励。
我不再感到那么孤独。
我的生活,依旧很累。
每天要回复几十条信息,要打包发货,要照顾李明。
但我心里,有了一点光。
李明成了我的专属模特。
每次做出新款,我都先让他试穿。
他会很认真地感受,然后用他独有的方式,告诉我哪里舒服,哪里不方便。
有一次,我给他试一件新做的卫衣,帽子有点小,他戴上后,脖子不舒服,就一直用手去扯。
我明白了,立刻把帽子改大了。
他成了我最好的质检员。
我的生意,慢慢走上了正轨。
虽然赚得不多,但足够支付我们俩的生活开支,还能攒下一点。
我用攒下的钱,给李明换了一辆新的电动轮椅。
他可以自己控制方向,在屋子里自由地来去。
他第一次自己“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小花园,回头冲我笑,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我也笑了。
我觉得,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没有盼头。
一年后。
我的淘宝店,已经做到了两颗皇冠。
我租了一个小仓库,雇了一个同小区的下岗阿姨,帮我打包发货。
我不再需要自己踩缝ěnrèn机,我联系了一家小型的服装加工厂,他们愿意接我的小订单。
我终于,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设计和陪伴李明上。
我用赚来的钱,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
墙刷白了,地板换了,还给李明装了无障碍扶手。
我还买了一台二手车,周末的时候,可以带他去郊野公园,去海边。
他最喜欢看海。
他会指着海鸥,咿咿呀呀地叫着,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天,我们坐在海边的长椅上,吹着海风。
夕阳把海面染成了金色。
“姐,”他突然开口,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
我惊讶地看着他。
“姐,”他又叫了一遍,“辛……苦……了。”
我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么完整的话。
“你……你会说话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咧开嘴,用力地点头。
“慢……慢……说……可……以。”
我一把抱住他,眼泪汹涌而出。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后来,一个本地的电视台,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故事,要来采访我。
我本来想拒绝,但他们说,希望通过我的故事,让更多人关注到残疾人群体的生活。
我想了想,答应了。
采访那天,记者和摄像师来到我们家。
家里很干净,阳光很好。
李明穿着我给他设计的新衣服,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记者问了我很多问题。
关于我妈,关于我的毕业设计,关于张远,关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我都坦然地回答了。
那些伤疤,已经结痂,不再一碰就疼。
最后,记者问我:“李静,你才二十三岁,你后悔过吗?为了弟弟,放弃了那么多。”
我看着坐在不远处的李明。
他正望着我,眼神清澈而温暖。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很多。”
“我失去了一个设计师的职业前途,但我拥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我失去了一个爱人,但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弟弟,也找到了更多像亲人一样的‘战友’。”
“我妈临终前,把她的世界托付给了我。一开始,我觉得那个世界,沉重、黑暗,了无生趣。”
“但现在,我努力地,在那个世界里,开出了一点点光。”
“也许这光很微弱,但它能照亮我,照亮我弟弟,还能……温暖到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觉得,这就够了。”
采访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我的淘宝店订单暴增,很多热心人给我捐款,都被我婉拒了。
我只接受订单,不接受施舍。
这是我的尊严,也是李明的尊严。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
我通过了。
对方发来一句话:“静静,看了你的采访,很为你骄傲。”
是张远。
“你过得好吗?”我问。
“还行,在上海,工作很忙,还没找到女朋友。”
“你呢?看着比以前开朗多了。”
“嗯,找到了要做的事,心里就踏实了。”
我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聊了几句。
没有怨怼,也没有留恋。
“静静,”他最后说,“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了。”
“没关系,”我回道,“我们都太年轻了。”
关掉对话框,我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那段青春,那个属于张远和旧日李静的梦,是真的,彻底地,翻篇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依旧忙碌,依旧辛苦。
李明的情况,时好时坏。他还是需要我照顾,也许一辈子都需要。
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家庭,不会有孩子。
但是,当我晚上坐在灯下画设计图,李明在旁边用特制的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帮我敲下客户信息时;
当周末的午后,我推着他在洒满阳光的小区里散步,听着邻居们热情地喊着“静静,带弟弟晒太阳呐”时;
当我看着淘宝店里,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秀,看着那些和李明一样的人,因为穿上我设计的衣服,而露出久违的笑容时……
我就会觉得,我的人生,没有被毁掉。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变得更加厚重,也更加有意义。
妈,您看到了吗?
我遵守了我的承诺。
我把您的世界,扛起来了。
而且,我还把它,擦亮了一点点。
来源:育儿常识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