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色的烫金字,印刷体的油墨味儿早就散了,只剩下纸张老旧后,那种类似干枯树叶的、沉闷的香气。
那张师范录取通知书,就压在我箱子最底下。
红色的烫金字,印刷体的油墨味儿早就散了,只剩下纸张老旧后,那种类似干枯树叶的、沉闷的香气。
每年夏天,我把它拿出来,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晒一晒,怕它被南方的湿气蛀了。
阳光滚烫,晒在纸上,会蒸腾出一种时光的味道。
那味道,总能把我一下子拉回到1992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
我家的土坯房,西晒,午后的墙壁摸着都烫手。
我就是在那间屋子里,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信的。
信封的边角有点皱,盖着镇上邮局模糊的红色邮戳。
我的手在抖。
指尖全是汗,黏糊糊的。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生怕弄坏了里面那张薄薄的纸。
抽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村头打谷场上的鼓。
“录取通知书”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一下子烫在我的眼睛里。
我考上了。
省里的师范学校,我梦里去过好几百次的地方。
我爹正蹲在门槛上,卷着旱烟,烟丝呛人的味道飘了半个院子。
他没回头,只是手里的动作停了。
我娘从厨房里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头发被热气熏得贴在额头上。
我举着那张纸,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我知道,他们都看见了。
我爹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烟灰烫在他满是老茧的脚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娘用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眼神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没敢碰那张纸,只是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念什么听不懂的经文。
“考上了……考上了……”
她喃喃自语,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掉在燥热的泥土地上,瞬间就洇成一个深色的圆点,然后消失不见。
那天晚上,我家破天荒地割了二两肉。
肥瘦相间的猪肉在锅里“滋啦滋啦”地响,香气霸道地钻进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墙角的蜘蛛网仿佛都沾上了油腥味。
我爹拿出了藏在床底下的那瓶高粱酒,只在过年才舍得喝一口的。
他给我倒了满满一盅,酒气辛辣,冲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喝,”他说,声音沙哑,“咱家,要出个先生了。”
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整个胸膛都热了起来。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树影斑驳,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我忘了,梦是轻的,现实是重的。
通知书的背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一排小字:学费,三百元。
三百元。
在1992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那是一座根本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爹一年到头在田里刨食,累弯了腰,晒脱了皮,刨出来的收成,刨去苛捐杂税,剩下的也就够一家人糊口。
我娘养了几只鸡,下的蛋都攒着,用谷糠仔细包好,拿到镇上去卖,一个一个地换回几毛钱的油盐酱醋。
家里的墙壁,还是黄泥的,一下雨就往下掉土。
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块,用油毛毡补着,风大的时候,呜呜地响,像鬼哭。
那三百块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
白天,大家谁也不提。
我爹照样下地,只是抽烟抽得更凶了,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娘照样喂鸡做饭,只是常常一个人坐在灶膛前发呆,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我呢,就把那张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看到纸张的边角都起了毛边。
我甚至开始想象学校的样子。
会有多大的操场?会有多高的图书馆?我的老师,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同学,又会来自哪里?
我想得越多,心就越疼。
夜里,我常常睡不着。
隔壁房间,我能听见我爹和我娘的叹息声,一声一声,像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他爹,要不……把我那对银耳环卖了吧?”是我娘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哭腔。
那对耳环,是她唯一的嫁妆,跟了她半辈子,擦得锃亮。
“卖了能值几个钱?杯水车薪。”我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那沉默里,有绝望,有愧疚,有不甘。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被子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爹开始四处借钱。
他去了大伯家,去了三叔家,去了村里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家。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烟纸展平,陪着笑脸,说着好话。
可那个年代,谁家都不富裕。
大家的日子,都是掰着指头过的。
他一次次地出门,又一次次地空着手回来。
每回来一次,他的背就更驼一分。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像是被刀刻过一样,皱纹里都填满了愁苦。
有天晚上,他喝多了,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本事……我耽误了你……”
他一边哭,一边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咚咚”的闷响。
我站在他身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趁着爹娘下地,找到了村口的屠户老陈。
老陈家是我们村的首富。
他家是青砖大瓦房,院子里种着石榴树,门口总是停着一辆崭新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
他家每天都飘着肉香,不像我家,只有咸菜和玉米糊糊的味道。
老陈的儿子叫陈猛,跟我同岁,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连高中都没考上。
我去找老陈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磨刀。
“霍霍”的磨刀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在太阳底下泛着油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肉臊味。
我站在他面前,把那张被我捏出汗的录取通知书递了过去。
“陈叔。”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停下磨刀的动作,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通知书。
“啥事?”
“我……我不上了。”我说,“我想把这个……让给陈猛。”
那个年代,这种事,虽然不合规矩,但在偏远的小地方,只要有钱有关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老陈愣住了。
他那双常年跟猪打交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精明和算计。
他接过通知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你爹娘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为啥?”
“家里没钱。”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布鞋。
老陈沉默了。
院子里只剩下磨刀石上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时间在流逝。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你想要啥?”
“三百块钱。”我说,“就当是……你买了我这个名额。”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卖灵魂。
那个当老师的梦,那个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梦,此刻,我亲手给它标上了价格。
三百块。
老陈笑了。
他的笑声很响,震得他胸口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成。”他说,干脆利落。
他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很多一块两块的,都带着一股子油腻的肉腥味。
他数了三百块钱给我。
我接过那叠钱的时候,感觉它有千斤重。
钱是温的,还带着老陈手上的体温,可我却觉得它冰冷刺骨。
“以后,这事就烂在肚子里。”老陈看着我,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当没发生过。”
我点点头,转身就走。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揣着那三百块钱,一路跑回家。
风从我耳边刮过,带着田野里庄稼的味道,可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我把钱放在桌子上,用一个豁了口的茶碗压着。
然后,我把我所有的书,我那些宝贝一样的书,一本一本地搬到院子里。
我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其中一本书的页脚。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印着铅字的纸张。
黑色的烟,卷着灰烬,飘向天空。
我看着那堆火,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那一刻,已经流干了。
我爹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院子里一堆灰烬,桌子上一沓钞票。
我娘“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爹冲过来,扬起手,想给我一巴掌。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
最终,那巴掌还是没有落下来。
他只是颓然地垂下手,蹲在地上,像一尊瞬间被风化了的石像。
“你……你这是何苦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楚和自责。
我没说话。
我只是走过去,把那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爹,盖房子吧。”我说,“把屋顶的瓦换了,别让娘下雨天再用盆接水了。”
那天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过“上学”这两个字。
它成了一个禁忌。
录取通知书,被我偷偷地藏了起来。
它是我青春的遗骸,是我那个夭折了的梦想的墓碑。
没过多久,陈猛要去上师范的消息就在村里传开了。
大家都说,老陈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竟然走了狗屎运。
陈猛走的那天,老陈家放了鞭炮,摆了酒席,热闹非得。
我远远地看着。
陈猛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衣裳,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脸上带着一种既兴奋又局促的表情。
他被一群人簇拥着,像个英雄。
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却很平静。
我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热闹。
心里,没有嫉妒,也没有不甘。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火车开动的汽笛声,远远地传来,像是对我那个梦想的最后告别。
我转身,走进了另一条路。
我用那三百块钱,加上我爹的一些积蓄,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了。
黄泥墙变成了青砖墙,漏雨的屋顶换上了亮堂堂的红瓦。
新房子落成那天,我娘摸着光滑的墙壁,哭了。
她说,这辈子没想过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我看着她的笑脸,第一次觉得,我的选择,或许没有错。
我没有再回学校。
我跟着村里的一个老木匠,学起了手艺。
老木匠脾气古怪,但手艺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
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学木匠,是件苦差事。
手上磨出的血泡,变成老茧。
夏天,汗水浸湿的衣服,能拧出水来。
冬天,手指冻得像胡萝卜,连刨子都快抓不稳。
我爹心疼我,说我一个读书人,干这个太屈才了。
我只是笑笑。
读书的路已经断了,我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
我把当年读书的劲头,全都用在了学手艺上。
别人学三年才能出师,我一年半就做到了。
刨、凿、锯、磨,每一道工序,我都用心去体会。
木头在我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我喜欢闻木头刨花散发出的清香,那味道比油墨香更让我踏实。
我喜欢听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沙沙沙,像是春蚕在吃桑叶,充满了生机。
我喜欢看一块粗糙的木料,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件光滑、精致的家具。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
我打的家具,线条流畅,卯榫严丝合缝,结实又好看。
慢慢地,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我做活。
我开始赚钱了。
从一天几块钱,到几十块钱。
我给家里添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给娘买了她念叨了很久的缝纫机,给我爹换了新的烟杆。
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爹脸上的皱纹,好像都舒展了许多。
我娘的笑声,也越来越多了。
我二十五岁那年,娶了媳生了子。
妻子是邻村的姑娘,不识字,但人很贤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儿子出生那天,我抱着他软软的小身体,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给他取名,叫“望知”。
我希望他,能看见知识,能走上我没能走完的那条路。
我把我的作坊,开到了镇上。
生意很好。
我不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农家小子,而是镇上小有名气的“李木匠”。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师范梦。
我会想,如果当年我去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站在三尺讲台上,给一群孩子讲“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也许,我会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满身粉笔末的味道。
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
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你被冲到了哪个河道,就只能顺着那个方向流下去。
没有回头路。
关于陈猛的消息,偶尔会从一些回乡的人嘴里听到一些。
听说他毕业后,被分到了县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
听说他教得不错,还当上了班主任。
再后来,听说他结了婚,对方也是个老师。
他的生活,就像是我曾经幻想过的那个剧本,一步一步,按部就去地演着。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很平静。
就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和他,就像两条平行线,从那个交叉点分开后,就再也没有交集。
直到二十年后。
那一年,我儿子望知,要考大学了。
他的成绩很好,是学校里的尖子生。
他的目标,是省里最好的那所师范大学。
就是我当年考上的那一所。
命运,真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我陪他去县城参加自主招生面试。
面试的地点,就在县一小。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所学校。
学校不大,但很干净。
操场上,有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教学楼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书香和青草的味道。
一切,都和我幻想中的一样。
望知的面试很顺利。
结束之后,我准备带他离开。
在学校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头发有些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正在和一个家长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是陈猛。
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
只是,少了当年的局促和不学无术的痞气,多了一种被书卷气浸润过的儒雅和沉稳。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跟那个家长说了几句,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我们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相对无言。
树上的蝉,叫得正欢,和二十年前那个夏天,一模一样。
“你是……李想?”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不确定。
我点点头。
“你……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你呢?听说你现在是这儿的校长了。”
他苦笑了一下,“副的,副校长。”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二十年的时光,像一条鸿沟,横在我们中间。
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你儿子?”他看着我身边的望知,转移了话题。
“嗯,来面试的。”
“考得怎么样?”
“还行。”
他看着望知,眼神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欣赏,有羡慕,还有一丝……愧疚。
“走,去我办公室坐坐吧。”他说。
他的办公室不大,很整洁。
一张旧书桌,一个装满了书的书柜,墙上挂着孩子们的画。
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几片茶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起起伏伏。
他给我们倒了水。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他突然说。
我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摇摇头,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这件事,像块石头,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年。”
“我刚去上学那会儿,整天提心吊胆。我基础差,什么都跟不上。我怕被人笑话,怕给咱村丢人。更怕的,是觉得对不起你。”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你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偷了你的人生。”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没想到,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如此沉重的包袱。
“我那时候就发誓,我既然占了你的位置,我就要替你,把这个老师当好。我不能让你白白牺牲。”
“我拼了命地学。别人睡觉的时候,我在看书。别人谈恋爱的时候,我在背课本。毕业的时候,我的成绩是全班第一。”
“我留在了县城。我当了老师,当了班主任,又当了教导主任,现在是副校长。我带出来的学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有成了科学家的,有成了企业家的……”
“我每送走一届学生,我都会想起你。我想,如果当年是你站在这里,你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相册。
“这些,都是我的学生。”
他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
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群笑得灿烂的孩子,簇拥着他。
他的脸上,也总是带着那种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有一年,我班里来了个学生,跟你家情况很像。家里穷,差点就上不起了。”
“我把我的工资,分了一半给他。我跟他说,当年,有一个人,因为没钱,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我。我今天帮你,就是想替他还愿。”
“那个孩子,后来考上了军校,现在已经是部队的军官了。他每年都会给我写信。”
陈猛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我。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
信里,那个叫张伟的军官,一遍又一遍地感谢着陈校长,感谢着那个“不知名的恩人”。
我拿着那封信,手有些抖。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信纸上,那些字,好像都变成了金色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当年的选择,好像有了另一种意义。
我失去了一个成为老师的机会。
但我的放弃,却成就了一个好老师,一个好校长。
他还用我的故事,去帮助了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
我的梦想,并没有死去。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人身上,开出了更绚烂的花。
而且,它还结出了更多的果实。
“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陈猛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谢谢你当年的成全。也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占了你的人生。”
我摇摇头。
“你没有占我的人生。”我说,“你只是,替我走了另一条路。而且,你走得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
“至于我,”我笑了笑,“我现在是个木匠,手艺还不错。我用我的手,养活了一家人,盖了新房子,也供我儿子读到了今天。我过得,也很好。”
我们相视一笑。
二十年的隔阂和心结,在那个下午,在那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烟消云散。
我们,都和自己,和过去,和解了。
走的时候,陈猛送我们到校门口。
“你儿子,是个好苗子。”他说,“以后,肯定比我们都有出息。”
我拍了拍望知的肩膀,“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望知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爸,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想了很久。
后悔吗?
当然有过。
在那些汗流浃白的夏日午后,在那些手指被冻僵的寒冷冬夜,在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的时候。
我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当初,我再坚持一下,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人生,没有如果。
每一条路,都有每一条路的风景。
我错过了三尺讲台,却拥有了整个森林的木香。
我没能亲手教出一批学生,却让一个比我更适合的人,去点亮了更多孩子的希望。
“不后悔。”我转过头,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我明白了,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你站在多高的位置,而在于你是否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了一点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后来,望知如愿考上了那所师范大学。
他毕业后,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
他回到了我们县城,回到了陈猛当年的那所小学,成了一名语文老师。
他成了陈猛的同事。
有时候,他会跟我讲学校里的事。
他说,陈校长快退休了,但每天还是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
他说,陈校长把学校里每一个贫困生的家庭情况,都记得清清楚楚,比他们自己的父母还清楚。
他说,学校里有一排书架,是陈校长自己掏钱买的木料,找人打的,上面的书,也都是他一本一本淘回来的。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
去年,我接了个大活。
县里要修缮一座古老的祠堂,点名要我去做木工总监。
那座祠堂,历史悠久,里面的梁柱、门窗、牌匾,很多都是几百年的老物件,修复起来,难度极大。
我带着我的徒弟们,在祠堂里待了整整半年。
每天,我们对着那些被岁月侵蚀的木头,小心翼翼地测量、切割、打磨、拼接。
那是一种与时间的对话。
我能感觉到木头里沉睡的灵魂,能听到它们在诉说着几百年的风霜雨雪。
我用我的手,让它们重新焕发了生机。
祠堂修缮完工那天,县里来了很多人。
我站在新修的祠堂前,看着那些雕梁画栋,看着那些重现光彩的牌匾,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和我打好一件家具,和我看到儿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是一样的。
是一种创造的喜悦,是一种付出的满足。
人群中,我看到了陈猛。
他也老了,背有些驼了,头发全白了。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们的目光再次交汇。
没有言语,但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些东西。
他守护着孩子们的未来,我守护着这些古老的记忆。
我们的人生,看似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但归根结底,我们做的是同样的事情。
——传承。
晚上,我一个人在我的作坊里,喝了点酒。
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在那些刨花上,泛着银色的光。
空气里,是我最熟悉的木头的香气。
我拿出那个被我压在箱底几十年的铁盒子。
打开它,里面是那张已经泛黄的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印章,依然鲜艳。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我仿佛又回到了1992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少年。
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愧疚了。
我走了另一条路,但我也看到了最美的风景。
我没有辜负他。
我把通知书,放进了灶膛。
火苗,一下子就把它吞噬了。
它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的最后一点执念,也跟着那缕青烟,一起散了。
我,李想,一个木匠。
我的人生,没有白过。
我一点,也不后悔。
第二天,望知放假回家,给我带来一个消息。
陈校长,正式退休了。
退休仪式上,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当了一名老师。最感谢的人,是一个我没机会当面说谢谢的朋友。”
望知说,陈校长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我听完,沉默了很久。
我走进我的作坊,从一堆木料里,挑出了一块最好的金丝楠木。
那是我珍藏了多年的宝贝,木质细腻,纹理华美,在光线下,能看到金色的丝线在流动。
我决定,要给陈猛,做一份退休礼物。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我把所有的活都推了,每天就待在作坊里,从早到晚,和那块木头待在一起。
我没有设计图纸。
所有的样式,都在我的脑子里。
我想做的,是一方镇纸。
要配得上他那几十年的教书生涯。
我用最精细的工具,一点一点地雕刻。
我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必须戴上老花镜。
我的手,也不如年轻时那么稳了,但我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每一刀下去,都凝聚着我对过去的理解,对他的敬意。
我把镇纸的形状,雕成了一座连绵的山。
山,是稳重的,是厚德载物的。
就像他,撑起了那么多孩子的未来。
我在山脚下,刻了一棵小树苗。
那是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也是当年的我和他。
在镇纸的背面,我用最小的刻刀,刻下了一行字。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刻完最后一个字,我放下刻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用最细的砂纸,一遍又一遍地打磨。
直到那方镇纸,变得温润如玉,光可鉴人。
我把它装在一个亲手做的木盒里,让望知带给他。
我没有亲自去。
有些感谢,不必说出口。
有些情谊,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望知回来后,告诉我,陈校长收到礼物时,哭了。
他摩挲着那方镇纸,看了很久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他把那方镇纸,放在了他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个看到的人,他都会跟人家说:“这是一个老朋友送的,一个手艺比我人生精彩得多的老朋友。”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
人生,哪有什么精彩不精彩。
不过是,各得其所,各自安好。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D地过着。
我的手艺,被列入了县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有电视台来采访我,想把我的故事拍成纪录片。
他们问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我说,没有遗憾。
他们不信,觉得我是在说场面话。
可我是真的觉得,没有遗憾。
如果当年我上了师范,也许,我会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但我也许,会因为性格里的某些执拗,而无法像陈猛那样,做得那么纯粹,那么好。
而我,也永远无法体会到,与木头相伴的这种宁静和快乐。
我无法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几百年的时光,去修复那些被遗忘的美好。
命运,在拿走你一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你。
关键是,你有没有一双,能够发现这种补偿的眼睛。
我的作坊,现在已经成了半个博物馆。
我收藏了很多老旧的木工工具,还有一些我从废墟里淘回来的,有意思的木头构件。
很多学校会组织学生来我这里参观。
我喜欢给孩子们讲这些木头的故事。
讲一根房梁,如何支撑起一个家。
讲一个卯榫,如何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连接起两个世界。
讲一块普通的木头,如何经过雕琢,变成一件艺术品。
孩子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看着我这双粗糙的、满是老茧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敬佩。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好像也成了一个老师。
我没有站在三尺讲台。
我的讲台,是我的工作台。
我的课本,是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
我的粉笔,是我手里的刻刀和刨子。
我在用另一种方式,给孩子们上着一堂关于专注、关于创造、关于美的课。
去年冬天,陈猛走了。
走得很突然,脑溢血。
前一天,他还去学校看了孩子们。
他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
有他的同事,有他的学生,还有很多受过他恩惠的家长。
灵堂上,摆着他那张戴着眼镜,温和笑着的照片。
我送去了一副挽联。
是我亲手写的。
“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书写春秋大义。”
“三尺讲台,四季耕耘,铸就桃李芬芳。”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他的遗像,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他这一生,活得很值。
他没有辜负那个名额,没有辜负那三百块钱,更没有辜负他自己。
追悼会结束后,他的儿子,把一个盒子交给了我。
说是陈猛生前交代,如果他走了,一定要把这个东西还给我。
我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烫金字,依然醒目。
是我的那一张。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它保存下来的。
而且,保存得这么好,就像新的一样。
通知书的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是陈猛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的时候,手很抖。
上面只有一句话。
“李想,其实,你才是我一辈子的老师。”
我拿着那张纸条,站在冬日的寒风里,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这滴眼泪,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他,也是为我们那段被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独一无二的青春。
我把那张录取通知书,和我为他刻的那方镇纸,一起,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老朋友,物归原主了。”我说,“下辈子,换你当个好木匠,我,去当个好老师。”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的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
回头看,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曾经以为会痛一辈子的伤,都成了淡淡的风景。
我依然每天在我的作坊里,敲敲打打。
木屑飞舞,阳光正好。
儿子望知,已经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比他陈伯伯当年,更有出息。
他常常会带着他的学生,来我这里。
他指着我,跟学生们说:“这是我爸,一个了不起的匠人。”
学生们会围着我,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会笑着,一一回答他们。
我告诉他们,人生有很多条路,读书不是唯一的一条。
但无论走哪条路,都要走得踏实,走得认真,走得对得起自己的心。
就像一块木头,无论它最后是成了栋梁,还是成了一张板凳,只要它尽了自己最大的功用,它就是一块好木头。
人,也是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听懂。
但我相信,这些话,会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
至于这颗种子,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那就,交给时间吧。
就像1992年的那个夏天,谁也想不到,一个贫穷少年的放弃,会成就另一个完全不同,却同样精彩的人生故事。
命运,自有它最好的安排。
而我,只是一个顺着命运的河流,认真划桨的人。
我划得很慢,但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
这就够了。
我一点,也不后悔。
真的。
来源:冉冉课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