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默说他爸妈要来住一阵子的时候,我正在阳台给一盆快要死了的绿萝浇水。
陈默说他爸妈要来住一阵子的时候,我正在阳台给一盆快要死了的绿萝浇水。
水从花盆底下的孔里渗出来,在托盘里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泥水,像城市里一场下得不情不愿的雨。
“嗯。”我应了一声,没回头。
不是我冷淡,是我们之间一向如此。
我们结婚三年,家里的账单永远是两份,一份他的,一份我的。水电网物业,他每月初会拉一张Excel表,用函数算得清清楚楚,一人一半,小数点后两位都四舍五入。
买菜的钱,他转我,或者我转他,备注里写着“5月第二周生活费”。
连上次我生日,他送我的那条项链,第二天支付宝就收到他发来的一个红包,金额是项链价格的一半,留言是四个字:AA,快乐。
我收了。
所以,当他说他爸妈要来,我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那张Excel表,要多加两行了。
这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发冷。
冷得像指尖沾到的那点泥水。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影子把我完全罩住。
“他们没来过咱们这儿,想来看看。”他解释了一句,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则与他无关的新闻。
“房间我收拾出来了,就是次卧。”我说。
“嗯。”他也应了一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盆绿萝的叶子,被水珠压得更弯了,仿佛在对我鞠躬,一种悲伤的,告别的仪式。
他父母来那天,是个阴天。
风很大,把楼下那棵老香樟树吹得哗哗作响,像一片绿色的海在翻涌。
我和陈默下楼去接。
远远看见两个瘦小的身影,依偎在小区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脚下是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还有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旅行箱。
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衣角也被卷起来,像两只随时会被风刮走的小鸟。
那就是他的父母。
我第一次见他们,是在我们的婚礼上。他们拘谨地坐在主桌,几乎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菜,只是看着陈默,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骄傲,又像心疼。
走近了,我闻到他们身上有一种味道。
不是城市里那种香水和汽车尾气混合的味道,而是一种土腥味,混着太阳晒过的棉布和某种植物的清香。
“爸,妈。”陈默喊了一声。
他妈妈立刻抬起头,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
“哎,小默。”
他爸爸只是点点头,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一直没离开陈-默。
我跟着喊:“爸,妈。”
他们有些无措地看着我,他妈妈“哎哎”了两声,他爸爸又只是点了点头。
陈默去提那个旅行箱,很沉。他爸爸抢着去提那两个蛇皮袋,手臂上青筋暴起。
“爸,我来。”
“不用,不重,都是些山货。”他爸爸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回到家,门一开,他们站在玄关,显得更局促了。
家里的装修是陈默定的,极简风,黑白灰,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像一个冷冰冰的样板间。
他们穿着沾了泥的布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
“爸妈,换鞋。”我拿出两双新拖鞋。
他们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鞋,他妈妈小声说:“不用不用,我们鞋不脏,在楼下磕过了。”
但那脚印分明就在那里。
最后还是换了。
他们把蛇皮袋打开,一样一样往外掏。
风干的腊肉,用红绳捆着,泛着油润的光。一大袋子红薯,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金黄的小米,装在布袋里,扎得紧紧的。还有一坛子黑乎乎的东西,他妈妈说是她自己做的豆豉。
“这些城里买不到,都是自家种的,没打农药。”她一边掏一边说,语气里满是献宝似的自豪。
整个客厅都弥漫开那股混合着泥土和食物发酵的,质朴的气味。
这气味,让这个像样板间的家,突然有了一点烟火气。
陈默站在一边看着,没说话。
我帮着把东西归置到厨房。
他妈妈跟着我,小声问:“厨房在哪?我去做饭,你们都饿了吧?”
“妈,不累吗?先歇会儿,我来做。”
“不累不累,坐车怎么会累。”她摆着手,执意要进厨房。
厨房也是黑白灰色调,所有的厨具都像没用过一样,锃亮地挂在墙上。
她看着那些现代化的厨具,有点手足无措。那个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电磁炉,她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开关在哪。
我教她怎么用。
她“哦哦”地点着头,但眼神里还是有些茫然。
晚饭是她做的。
腊肉炒蒜苗,红薯熬的小米粥,还有一盘凉拌的野菜,是她从老家带来的。
味道很好。
那种好,不是餐厅里调味料堆砌出来的好,而是一种食材本身的味道,带着阳光和土地的诚恳。
吃饭的时候,他们不停地给陈默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这腊肉是你最爱吃的,妈晒了好久的。”
陈默的碗里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默默地吃,不说好吃,也不说不好吃。
他们也给我夹。
“你也吃,你也吃。”
我笑着说谢谢。
一顿饭,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
只有他妈妈偶尔说两句,问陈默工作累不累,问我身体好不好。
他爸爸全程几乎没说话,只是在陈默夹某一盘菜的时候,他的眼神会亮一下,然后就继续低头,慢慢地喝着碗里的小米粥。
那碗是白色的,粥是金黄的,他的手是黑的,布满老茧和裂口。
这画面,像一幅无声的油画。
晚上,我听见次卧里有压抑的咳嗽声。
是他爸爸。
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我们。
过了一会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他妈妈的低语。
“老头子,你小声点,别把孩子们吵醒了。”
“咳……咳……忍不住。”
“明天我去找点草药给你熬水喝。”
我翻了个身,看着身旁已经睡熟的陈默。
他的呼吸很平稳,对隔壁房间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或者,他察觉了,但他习惯了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饭。
白白胖胖的馒头,热气腾腾地摆在盘子里,旁边是一碟她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几碗小米粥。
馒头是她自己发的面,用手揉的,带着一股纯粹的麦香。
我咬了一口,松软又有嚼劲。
“真好吃。”我由衷地赞叹。
她听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
陈默也起来了,坐在我对面,拿起一个馒头,面无表情地吃着。
“小默,好吃不?”他妈妈期待地问。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他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
“慢点吃,别噎着。”
他爸爸依旧沉默,小口小口地喝粥,吃咸菜。
我看到他把一块咸菜在粥里涮了涮才放进嘴里,大概是嫌咸。
吃完早饭,陈-默去上班了。
他走后,他妈妈开始在屋子里找活干。
她先是把我们换下来的衣服收进卫生间,要用手洗。
“妈,有洗衣机。”我拦住她。
“洗衣机哪有手洗得干净,领子袖口都搓不到。”她坚持。
然后她又拿起抹布,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地板。
家里的地板本来就很干净,我每周都会用扫地机器人加拖地机弄两遍。
但她擦过之后,地板亮得能反光,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肥皂水味。
她好像一刻也停不下来。
擦完地,又去整理阳台。
我那盆快死的绿萝,她小心翼翼地把黄叶子剪掉,又找了些土给它松了松。
“这花啊,跟人一样,得用心养着。”她一边弄一边自言自语。
他爸爸也没闲着。
他拿着个小锤子,在屋子里转悠,把稍微有点松动的桌子腿敲紧,把关起来有点声音的柜门调好。
我们家那个用了很久,总是滴水的厨房水龙头,他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些工具,捣鼓了半天,竟然修好了。
水滴不再“滴答滴答”地响,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他们俩,像两只勤劳的陀螺,在这个家里不停地旋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填满这个家的冷清。
中午,我留在家吃饭。
他妈妈做了手擀面。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
吃饭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问我:“你们……平时都谁做饭啊?”
“我们一般都在外面吃,或者点外卖。”我说的是实话。
我和陈默工作都忙,回家都晚,谁也没精力再去做一顿复杂的饭菜。
更何况,做饭买菜的钱,又要怎么算呢?
他妈妈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又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面。
下午,我带他们出去逛逛。
他们对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
他妈妈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想看一看,摸一摸。
“这衣服真好看,得不少钱吧?”
“这水果长得真奇怪,能吃吗?”
他爸爸跟在后面,眼神里也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
他好像始终无法融入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
路过一家药店,他妈妈拉着我走了进去。
她仔细地问了药师,给他爸爸买了一盒治咳嗽的药。
付钱的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零钱和几张大票。
她数得很仔细,生怕弄错了。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和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布包,心里突然有点堵。
晚上,陈默回来了。
他妈妈高兴地迎上去,问他累不累,饭马上就好。
陈默只是“嗯”了一声,换了鞋就进了书房。
饭桌上,他爸爸的咳嗽声好像比昨天更重了。
他妈妈把刚买的药拿出来,让他吃了。
“吃了这个就好了,明天就不咳了。”她安慰道。
陈默看了一眼药盒,问:“多少钱?”
他妈妈愣了一下,说:“没多少钱。”
“我转给你。”陈-默说着就拿出了手机。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有钱。”他妈妈赶紧摆手。
“一码归一码。”陈默的语气很平淡,但很坚决。
他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求助似的看向他爸爸。
他爸爸放下碗,看着陈默,沙哑着嗓子说:“我们是来给你添麻烦的,不是来花你钱的。”
“爸,这不是花我的钱。”陈默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家,都是AA制。”
空气瞬间凝固了。
AA制。
这三个字,从陈默嘴里说出来,那么地理所当然。
但在他父母听来,却像一个外星词汇。
他妈妈的脸上,是全然的茫然和不解。
“啥……啥是AA制?”
“就是各付各的。”陈默解释道,“我跟她,平时开销都是一人一半。”
他指了指我。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我看到他爸爸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还有一丝……屈辱的表情。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拿起筷子,又放下了,然后站起身。
“我吃饱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次卧,关上了门。
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那顿饭,最后谁也没吃好。
他妈妈坐在那里,眼圈红红的,手里的馒头捏了又捏,最后也没吃一口。
晚上,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声音很小,但在这安静的夜里,却听得格外清晰。
是他妈妈在哭。
“你看看你儿子,这叫什么事啊……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别说了。”是他爸爸的声音,压抑着怒火,“他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活法。”
“什么活法?这哪是过日子的活法?冷冰冰的,连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小声点!让他们听见!”
然后,声音就没了。
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那一声声仿佛要咳出血来的咳嗽。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身边的陈默,依旧睡得很沉。
他好像永远都听不见这些。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他妈妈不再像前两天那样忙碌了。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早饭她还是做了,但没再问陈-默好不好吃。
他爸爸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没怎么出来。
我试着跟他妈妈说话,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笑,心不在焉。
中午,陈默发了条微信给我。
是一张Excel表格的截图。
上面详细地列出了他父母来之后新增的开销。
水费,电费,燃气费,都按照人头和天数,做了精密的估算。
买菜的钱,也一笔一笔地记着。
甚至他妈妈给他爸爸买的那盒药,也被他记了上去。
最后,他算出了一个总额,然后除以四。
他把属于我和他的那两份,用红色字体标了出来。
然后他问我:【这个算法可以吗?】
我看着那张冰冷的表格,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感觉浑身发冷。
我没有回他。
下午,我出门去超市买东西。
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妈妈一个人坐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看起来那么孤单。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妈,怎么一个人在这?”
她回过神,看到我,勉强笑了笑。
“没事,屋里闷,出来透透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低:“他……是不是从小就这个样子?”
我知道她问的是陈默。
“他工作很忙,压力也大。”我只能这么说。
她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都怪我们,没本事,没能耐。”她用手背擦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着,“他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穷,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自己扛。我们以为他长大了,出息了,能过上好日子了……没想到……”
她泣不成声。
“他上大学那会儿,我们给他的生活费,他都一笔一笔记着。他说,以后工作了,都要还给我们。我们说不要,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可他还是坚持,每个月都给我们打钱,一分都不少。”
“我们知道,他是不想欠我们的。可是,父母子女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啊……”
“他现在,连跟自己媳妇儿,都算得这么清……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陈默的AA制,是他对我没有感情,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从没想过,这根源,竟然埋得那么深。
深到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他那被贫穷和自尊包裹起来的,脆弱的内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一位母亲的眼泪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天晚上,陈默回来的时候,他妈妈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
只是,她不再对他嘘寒问暖。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他爸爸的咳嗽,好像更厉害了。
吃完饭,陈默照例进了书房。
我帮着他妈妈收拾碗筷。
在厨房里,她突然对我说:“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了。”
我愣住了。
“这么快?不多住几天吗?”
“不了。”她摇摇头,把一个洗干净的碗放进橱柜,“你爸他,住不惯城里。而且,我们在这,也给你们添麻烦。”
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那张无形的Excel表,是那个叫做“AA制”的词。
它像一堵墙,把他们隔绝在了这个家的温情之外。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挽留。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呢?
说陈默不是那个意思?
说这个家其实很欢迎他们?
连我自己都不信。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开始为离开做准备。
他妈妈把带来的东西,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腊肉,小米,豆豉,她非要留下一大半给我们。
“你们留着吃,别总在外面吃,不干净。”
她还把家里上上下下,又打扫了一遍。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干净。
好像是要把他们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全都抹掉。
他爸爸的话更少了。
他只是默默地,把他修好的那些东西,又检查了一遍。
桌子腿,柜门,水龙头。
他确保它们在他们离开之后,依然能好好地为我们服务。
他还去阳台,给我那盆绿萝,用几根小竹竿,搭了个架子。
“这样,它就能顺着往上爬了。”他对我说。
这是他来之后,主动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我看着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绿萝,眼眶有点发热。
他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妈妈在厨房里忙了很久。
她在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的,是陈默最喜欢吃的。
和面,擀皮,包馅,她做得一丝不苟。
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在她手里很快成型,整整齐齐地码在案板上。
厨房里,弥漫着面粉和馅料的香气。
那是一种家的味道。
晚饭,就是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每个人碗里都盛得满满的。
他妈妈说:“吃吧,吃了饺子,就该回家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陈默低着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饺子,没说话。
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他爸爸的咳嗽,似乎停了。
他只是慢慢地吃着,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那晚,我一夜没睡。
次卧里也没有了咳嗽声和说话声。
安静得可怕。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厨房里的动静吵醒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看到他妈妈正在厨房里,烙饼。
一张张金黄的,散发着油香的葱油饼,从她手里诞生。
她把烙好的饼,用干净的布包起来。
“你们早上起来,热一下就能吃,方便。”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不舍。
天亮了。
他们要走了。
行李还是来时的那些,只是那两个蛇皮袋,瘪了下去。
他们把沉甸甸的爱,留在了这里。
陈默开车送他们去车站。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下楼。
他妈妈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孩子,”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小默他……其实心不坏。他就是……就是活得太累了。你……多担待他一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妈……”
“别哭。”她帮我擦掉眼泪,“好好过日子。”
说完,她转身,跟着他爸爸,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她靠在他爸爸的肩膀上,无声地哭了。
我回到空荡荡的家里。
次卧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像没人住过一样。
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
我打开,里面是几张钱,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是他爸爸写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这是我们的饭钱和水电钱。】
钱不多,但每一张,都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家。
这个被他们用半个月的时间,一点点捂热的家。
地板上,仿佛还留着他妈妈跪着擦地的身影。
厨房里,仿佛还飘着手擀面和饺子的香气。
阳台上,那盆绿萝,正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
可是,他们走了。
这个家,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样板间。
陈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没有去打扰他。
下午,我收拾次卧的时候,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东西。
是一双鞋垫。
用深蓝色的布做的,上面用彩色的线,绣着两朵小小的莲花。
针脚很密,很细。
我知道,这是他妈妈绣的。
我拿着那双鞋垫,仿佛能感受到她熬夜一针一线缝制时,指尖的温度。
我拿着鞋垫,走到了书房门口。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陈默坐在电脑前。
屏幕上亮着的,不是工作文件,而是那张熟悉的Excel表。
他父母来之后的那张开销表。
他盯着那张表,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过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他抬起手,缓缓地移动鼠标。
光标,停在了“删除”键上。
他犹豫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下去。
【您确定要永久删除此文件吗?】
对话框弹了出来。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神情。
他点了“是”。
那张记录着我们三年婚姻里,所有冰冷数字的表格,就这样消失了。
然后,我看到他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把头埋进臂弯里,发出了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
他哭了。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冷静,永远理智,连求婚时都像在做项目报告的男人。
他哭了。
为了那两个,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的,瘦小的身影。
为了那份,他一直试图用数字来量化,却最终发现根本无法计算的,沉甸甸的爱。
我没有进去。
我只是靠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他的哭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原来,他不是不爱。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他用一种笨拙的,自以为是的方式,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离开。
他以为,只要算得清清楚楚,就不必亏欠,不必有负担。
可他忘了,家这个字,从来就不是一道数学题。
它是一锅,需要用时间,用耐心,用爱,慢慢熬煮的,热气腾腾的粥。
晚上,他从书房出来了。
眼睛红红的。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我把手里的鞋垫,递给他。
“妈留下的。”
他接过去,那双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捧着那双小小的鞋垫,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对不起。”
他说。
这三个字,我们之间,他从未说过。
我们有过争吵,有过冷战,但从未有过道歉。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对错分明的,不需要道歉。
但今天,他说了。
我摇了摇头。
“不怪你。”
我们坐在沙发上,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冰冷的,尴尬的。
而是一种,带着温度的,彼此谅解的安静。
窗外,夜色渐浓。
家里的灯没有开。
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一片清辉。
“我小时候,”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家里很穷。一块钱,要掰成两半花。”
“我爸妈,为了供我读书,什么苦都吃过。我爸在工地上砸石头,手都磨烂了。我妈给人做针线活,眼睛都快熬瞎了。”
“我那时候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让他们过上好生活的。”
“我怕穷,怕得要死。我怕亏欠别人,更怕别人亏欠我。我觉得,只有把每一笔账都算清楚,我才能活得安心。”
“我以为,这就是对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
“我以为,我给他们钱,给他们一个住的地方,就是孝顺了。我以为,我和你之间,只要经济上独立,互不拖累,就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直到他们走了,我才发现,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他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他的眼睛里,闪着水光。
“我把家,变成了一个交易所。把感情,变成了一笔笔交易。”
“我妈说得对,这日子,过得真冷。”
我看着他,这个我以为我嫁给的,是一个冷血的机器人。
现在我才知道,那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多么缺爱,又多么渴望爱的,孤独的小男孩。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凉。
我用力地握紧。
“现在,不冷了。”我说。
他反手握住我,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
窗外,那棵老香樟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第二天,是周末。
我们谁也没有提他父母的事。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早上,我起来做早饭。
冰箱里,还有他妈妈包的饺子,烙的饼,还有那些从老家带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食材。
我煮了饺子,热了饼。
陈默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
吃完,他主动站起来,把碗收进了厨房。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把碗放在水槽里就走。
但他没有。
他打开水龙头,挤了洗洁精,开始一个一个地,认真地洗碗。
水流的声音,碗碟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我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丈夫的背影。
下午,我们一起去逛超市。
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像普通夫妻一样,一起逛超市。
以前,都是各买各的,或者一个人去,回来再把账单发给对方。
他推着购物车,我跟在旁边。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蔬菜,水果,肉,还有一些零食。
付钱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掏出了钱包。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付了全款,没有像往去那样,让我转一半给他。
回家的路上,他提着大包小包,我两手空空。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也挺帅的。
回到家,我们一起做饭。
他笨手笨脚地洗菜,切菜。
把土豆丝切成了土豆条。
我笑着说他。
他也不恼,只是憨憨地笑。
厨房里,油烟升腾,饭菜飘香。
我们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工作上的趣事,小时候的糗事。
我发现,我们之间,原来不是没有话可说。
只是以前,我们都把那扇沟通的门,关得太紧了。
晚饭后,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一部很老的爱情片。
看到动情处,我哭了。
他有些笨拙地,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然后,他伸出手臂,把我揽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结实。
带着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我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电影结束了。
我们谁也没动。
“以后,”他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别再AA了,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认真,很诚恳。
我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掉了我的眼泪。
那个吻,很轻,很柔。
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的心上。
第二天,他给我转了一笔钱。
很大一笔。
备注是:【老婆,家用。】
我看着那四个字,笑了。
然后,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喂?”
“陈默。”
“嗯?”
“我想爸妈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好。”
“我们……这个周末,就回家看他们。”
那个周末,我们回了他老家。
那是一个很小,很安静的山村。
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们到的时候,他爸妈正在院子里晒谷子。
看到我们,他们都愣住了。
他妈妈手里的簸箕,都掉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陈默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妈妈。
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拥抱。
“妈,我们回来看你们了。”
他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爸爸站在一边,眼圈也红了,不停地用手搓着衣角。
那天中午,他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们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陈默不停地给他们夹菜。
“爸,妈,多吃点。”
他把他们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就像那天,他们给他夹菜一样。
他爸爸看着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妈妈一边吃,一边抹眼泪。
下午,陈默陪他爸爸在院子里下棋。
我陪他妈妈在屋里说家常话。
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把整个院子都遮得荫凉。
一切,都那么安静,那么美好。
走的时候,他妈妈又给我们装了满满两大袋子东西。
还是那些山货,腊肉,小米。
“带回去吃。”
这一次,陈-默没有拒绝。
他把东西放进后备箱,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塞到他妈妈手里。
“妈,这里面是些钱,你们拿着花。别不舍得。”
“不要不要,我们有钱。”他妈妈又像上次一样推辞。
“妈,你听我说。”陈默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以前,是我不对。我以为,把钱算清楚,就是对你们好。现在我明白了,一家人,最重要的,不是钱,是情。”
“这钱,不是我还你们的。是儿子,孝敬你们的。”
他妈妈看着他,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回城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很平静。
我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陈默。
他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我也对他笑了。
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冷的墙,已经塌了。
那张无形的,记录着得失与计较的Excel表,也永远地消失了。
这一切,都源于那两个,只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的老人。
他们用他们的质朴,他们的善良,他们的沉默的爱,给我们这对活在数字里的夫妻,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他们教会我们,家,不是一个需要AA的地方。
家,是讲爱的地方。
回到家,我把那双鞋垫,放在了我们的床头柜上。
那两朵小小的莲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
它会时刻提醒我们,爱,不是计算,而是付出。
是像那双鞋垫一样,一针一线,用心缝制出来的,温暖的守护。
来源:儿童帝国波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