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褪色严重,边缘已经模糊不清,像被水泡过一样。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对着屏幕上的一张旧照片发呆。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褪色严重,边缘已经模糊不清,像被水泡过一样。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我的工作,就是把这样的瞬间,从时间的废墟里打捞出来,重新上色,让那些凝固的幸福再次呼吸。
凌晨三点。
整个世界都睡了,只有我这盏台灯还醒着,像城市里一只孤独的眼睛。
敲门声又急又重,咚,咚,咚,像是要把我这扇薄薄的木门砸穿。
谁啊?
这个时间点,除了催命的,我想不到别人。
我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像被泼了汽油的干柴,瞬间就烧了起来。
我拖着步子走到门口,浑身的骨头像生了锈的零件,咯吱作响。
“谁?”我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被打扰的烦躁。
门外安静了一秒。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抖得厉害,像风中最后一片叶子。
“是我,住你对门的。”
对门?
我想了想,是一个很少见到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我们只在电梯里打过几次照面,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我把猫眼凑过去。
走廊的声控灯亮着,光线惨白惨白的,照在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
我忍住怒火,隔着门问:“什么事?”
“别问,快开门。”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算什么?
我凭什么要给你开门?
但我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拧动了门锁。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混杂着雨水和尘土的冷空气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她闪身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是个小男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小黄鸭的睡衣,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变形金刚。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女人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这才看清,她的睡衣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谢谢。”她终于平复了一点,对我说了两个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像时间的脉搏。
“能……能让我们待一会儿吗?”她问,声音里全是恳求。
我还能说什么?
把他们赶出去吗?
我指了指沙发,“坐吧。”
她拉着孩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下,好像沙发是什么易碎品。
孩子全程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在她怀里,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温水。
递给她的时候,我们的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
她的手,冰得像一块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的肉。
“到底怎么了?”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她捧着水杯,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没什么。”她摇摇头,“就是……家里跳闸了,孩子怕黑。”
这个理由,鬼才信。
跳闸了,用得着像逃难一样跑到邻居家吗?
我瞥了一眼她怀里的孩子。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水,但里面却盛满了惊恐和不安,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被刺了一下。
我没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愿被触碰的伤口。
我回到电脑前,继续跟那张旧照片较劲。
但我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
耳朵里,全是身后那对母子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那个女人一直在看着我的背影。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让我坐立难安。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
城市这头巨大的怪兽,即将苏醒。
她站了起来。
“打扰了。”她轻声说,“我们该回去了。”
我转过身。
“电来了?”
她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拉着孩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今天的事,能不能……”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打断了她。
她松了口气的样子,对我鞠了一躬,然后拉开门,消失在走廊里。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的味道。
我走到沙发前,她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蒲公英挂坠,已经有些旧了,绒毛都掉了一些。
应该是那个孩子掉的。
我捡起来,握在手心。
那晚之后,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修我的旧照片,他们继续过他们的日子。
我们依然是电梯里偶尔相遇的陌生人。
她会对我点点头,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然后迅速低下头,好像怕我看见她眼里的什么东西。
那个叫乐乐的孩子,总是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我。
我好几次想把那个蒲公英挂坠还给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触碰到那个她拼命想隐藏的秘密。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好得让人想躺在地上打个滚。
我下楼扔垃圾,看见她带着乐乐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玩。
乐乐手里拿着一个风车,追着风跑,咯咯地笑。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快乐,无忧无虑。
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温柔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愣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天气不错。”我没话找话。
“嗯。”她点点头,目光又回到了乐乐身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这个,是你的吗?”我摊开手心,那个蒲公英挂坠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看到挂坠,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是乐乐的。”她接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我找了好久。”
“那天晚上掉的。”我说。
“那天晚上”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尘封的夜晚。
她的脸色又变得苍白。
“那天……”她欲言又止。
“没事。”我说,“我说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感激,有犹豫,还有一丝挣扎。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钻声。
是小区里有人在装修。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我看到她怀里的乐乐,身体猛地一僵。
他手里的风车掉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乐乐!”她惊叫一声,冲过去抱住他。
“别怕,别怕,妈妈在。”她紧紧地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把他包裹起来,仿佛想为他隔绝掉整个世界的声音。
但没用。
电钻声还在继续,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乐乐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变得青紫,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我慌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快,回家!”她抱起乐乐,疯了一样往楼上跑。
我跟在她身后。
她的家,和我家一样的格局,但感觉要小很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最显眼的,是墙上、窗户上,都贴着厚厚的隔音棉。
整个房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她把乐乐抱进一间卧室,那间卧室的隔音措施做得更加彻底,连门上都包着软垫。
她把乐乐放在床上,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耳机,给他戴上。
耳机里,传来一阵轻柔的、像流水一样的白噪音。
乐乐的身体,在白噪音的安抚下,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的呼吸平稳了,脸色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局外人,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来,走到客厅。
“吓到你了吧?”她给我倒了杯水,声音嘶哑。
我摇摇头。
“他……这是怎么了?”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他有病。”她说,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一种很罕见的病,叫‘听觉过敏症’。”
“他不能听到某些频率的声音,特别是高频的、刺耳的噪音,比如电钻声、汽车鸣笛声、警报声……”
“那些声音对我们来说,可能只是有点吵。”
“但对他来说,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大脑。”
“会让他产生剧烈的疼痛,恐慌,甚至……休克。”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她为什么会那么惊恐地敲我的门。
那天晚上,一定是附近有什么声音,把乐乐惊醒了。
而她家,跳闸了。
那个能播放白噪音的、乐乐的救命设备,停了。
在那个漆黑的、被恐惧包围的夜里,我这间亮着灯的屋子,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所以,你才把家里弄成这样?”我看着那些厚厚的隔音棉。
她点点头。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在了隔音上。”
“我想给他造一个……绝对安静的世界。”
“但这个城市太吵了。”
“我防不住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我看着她,这个看起来那么柔弱的女人,却用她单薄的肩膀,为她的孩子撑起了一片天。
一片虽然狭小,但却安静的天。
“孩子的爸爸呢?”我问。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问题。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他走了。”
“在乐乐确诊之后。”
“他说,他受不了这种日子。”
“他说,他不想这辈子都活得像个贼一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
“他说完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无法想象,当全世界都抛弃她的时候,她是怎么一个人,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撑过来的。
那天之后,我跟她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是点头之交的邻居。
我开始,不自觉地走进她的世界。
我会帮她留意小区里哪家在装修,提前告诉她。
我会帮她去超市买东西,因为超市里嘈杂的广播声,也会让乐乐感到不适。
我会在她加班的时候,帮她照看一下乐乐。
我发现,在安静的环境里,乐乐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很聪明,喜欢拼图,能把一千块的拼图拼得又快又好。
他很有礼貌,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叔叔”。
他最喜欢的,是蒲公英。
他说,蒲公英的种子会坐着降落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去找到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然后生根,发芽,开出新的花。
“我也想当一颗蒲公英的种子。”他仰着小脸对我说。
我摸了摸他的头,“会的。”
我给她家的隔音,做了升级。
我查了很多资料,买了更专业的隔音材料,把她家那间“安全屋”重新改造了一遍。
我甚至用我的专业知识,设计了一个小程序。
这个小程序可以实时监测周围环境的分贝和频率,一旦有超过安全值的噪音出现,就会提前预警。
她看着我为她做的一切,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圈红红的。
有一天晚上,她给我送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我接过碗,“举手之劳。”
“不。”她摇摇头,“你不知道,你做的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样,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下去了。”
“是你,给我凿开了一丝光。”
那碗馄presto饨,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以为,日子会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我们就像两只在城市里艰难求生的蜗牛,互相依偎着,取暖。
但生活,总是在你以为它会放过你的时候,给你最沉重的一击。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她打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乐乐……乐乐出事了。”
我疯了一样冲到医院。
她在急救室门口,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怎么回事?”我抓住她的肩膀。
“我们……我们在公园里玩,旁边……旁边突然有辆车,不知道为什么,警报器一直响,一直响……”
“我没来得及捂住他的耳朵……”
“他当场就休克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脸色凝重。
“孩子暂时脱离危险了。”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他的情况很不乐观。”
“这次的刺激太强烈了,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以后,他可能会……智力倒退,甚至,失去语言能力。”
医生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只看见她,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我扶住她,却感觉不到她的一丝重量。
她好像,变成了一张纸。
一张被揉碎了的,绝望的纸。
乐乐醒了。
但他不认识我了。
也不认识他妈妈了。
他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像一个漂亮的,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她辞掉了工作,全天候地陪着他。
她一遍一遍地给他讲故事,唱他最喜欢的歌,拿他最喜欢的蒲公英给他看。
但乐乐,没有任何反应。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朵正在迅速枯萎的花。
我看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想帮她,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钱吗?
我把我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但那只是杯水车薪。
安慰吗?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有一天晚上,我去看他们。
她正抱着乐乐,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突然问我,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不该带他来这个世界。”
“我不该明知道他有病,还坚持把他生下来。”
“如果……如果他没有出生,是不是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别这么说。”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伟大?”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算什么伟大?”
“我把他带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处处是地雷的世界。”
“我每天都在害怕,怕哪个角落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我累了。”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乐乐的脸上。
而乐乐,依旧毫无反应。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我回到家,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搜索。
我搜索的,不再是隔音材料,不再是降噪设备。
我搜索的,是地方。
是中国的,乃至全世界的,最安静的地方。
那些远离城市喧嚣的,被大自然环抱的,人烟稀少的地方。
我要为乐乐,找到一个真正的,没有“地雷”的世界。
我要带他们走。
离开这个对他们来说,太过残忍的城市。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我不想再看到她脸上那种绝望的表情。
我想看到她笑。
我想看到乐乐,重新变成那个会追着风车跑的小男孩。
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的地理杂志、旅游网站、和人口普查报告。
我对比了无数个地方的气候、环境、医疗条件、和生活成本。
最后,我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位于云南边陲的小镇。
小镇坐落在一个山谷里,四周被原始森林环绕,像一个世外桃源。
那里没有工厂,没有机场,甚至连红绿灯都没有。
镇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年平均分贝,只有20。
20分贝是什么概念?
是树叶落下的声音。
是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是……一个绝对安静的世界。
我把所有的资料,整理成了一个详细的方案。
然后,我拿着这个方案,敲响了她的门。
她打开门,看到我,愣了一下。
“有事吗?”
“我能进去说吗?”
我把方案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看着那些照片和数据,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
“一个计划。”我说,“一个……关于未来的计划。”
我把我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我告诉她,我想带她和乐乐,离开这里,去那个叫“静谷”的小镇。
我告诉她,我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房子,是一个带院子的小木屋。
我告诉她,我可以在网上继续我的工作,收入足够我们三个人生活。
我告诉她,她不用担心任何事,一切有我。
我说了很多。
说到最后,我的口都干了。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她问。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我们……非亲非故。”
是啊,为什么?
我也问自己。
是因为同情吗?
是因为可怜吗?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看着她眼里那潭死水。
我想起了那个大雨的夜晚,她惊慌失措地敲我的门。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看着乐乐时,眼里温柔的光。
我想起了她为我煮的那碗馄饨,和那句“你给我凿开了一丝光”。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我只知道,我想让这束光,继续亮下去。
我想让这潭死水,重新泛起涟漪。
“因为……”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看到你笑。”
“我想看到乐乐,在院子里追着蒲公英跑。”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
是……重生的泪水。
她没有立刻答应我。
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太重大了。
这意味着,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完全未知的生活。
而且,是和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
我没有催她。
我只是每天,都会给她发一张“静谷”的照片。
有时是清晨的薄雾,有时是傍晚的彩霞,有时是院子里盛开的野花。
我想让她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这样一个地方,在等着他们。
一个星期后,她给了我答复。
她说:“好。”
就一个字。
却比千言万语,都有力量。
我们开始准备。
卖掉不需要的东西,打包必要的行李。
我办了离职,把我的工作室,也一起打包。
过程很繁琐,但我们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那是一种……奔赴新生的感觉。
离开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就像两颗蒲公英的种子,悄悄地,乘着风,去往远方。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拥挤的街道,那些刺耳的鸣笛声……
一切,都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她和乐乐。
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脸上,是久违的平静。
乐乐睡着了,睡得很安详。
他的小手里,还攥着那个蒲公英的挂坠。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们身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在那天凌晨三点,打开了那扇门。
静谷,比照片上还要美。
空气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们的家,是一个被鲜花包围的小木屋。
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青山,和山间的流云。
耳边,只有风声,鸟鸣,和溪水流淌的声音。
这里,安静得像一个梦。
我们把乐乐的房间,布置得和他最喜欢的绘本里一样。
有大大的落地窗,有软软的地毯,还有一整面墙的蒲公英壁纸。
我们以为,到了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我们错了。
乐乐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他依旧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说话,不理人。
他会一个人,在窗前坐上一整天,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我们带他去看镇上最好的医生。
医生说,他大脑受损太严重了,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希望,再一次变成了失望。
她又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抱着膝盖,无声地流泪。
我知道,她在自责。
她在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乐乐。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给她递上一杯热牛奶,或者一个拥抱。
有一天,我看到她在院子里,种下了一片蒲公英。
“为什么种这个?”我问。
“乐乐喜欢。”她说,“我想,也许……也许他看到这些蒲公英,会想起来什么。”
蒲公英长得很快。
没过多久,院子里就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风一吹,无数的种子,就撑着白色的小伞,飞向远方。
很美。
但乐乐,依旧无动于衷。
我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我把他们带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不是……太自私了?
也许,在大城市里,乐乐还能接触到更先进的医疗技术。
也许,我剥夺了他最后一点康复的希望。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之中。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们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那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小木屋,变成了一个……安静的牢笼。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雨水冲刷着屋顶,发出沙沙的声音。
乐乐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发呆。
突然,一只受伤的小鸟,掉在了我们的窗台上。
它的翅膀断了,浑身湿透,在雨中瑟瑟发抖。
我正想去把它拿进来。
乐乐,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鸟捧了进来。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对外界的事物,做出反应。
我们都惊呆了。
他把小鸟放在手心,用他睡衣的一角,轻轻地,擦拭着它身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张了张嘴。
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
“……疼。”
他说。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震惊和狂喜。
眼泪,瞬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记得!
他还记得“疼”是什么感觉!
他没有完全封闭自己!
我们抱着他,又哭又笑。
那一天,是我们来到静谷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我们一起,给那只小鸟包扎了伤口,给它做了一个温暖的窝。
乐乐给它取名叫“小雨”。
从那天起,乐乐好像被按下了重启键。
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向我们打开他的世界。
他会指着院子里的蒲公英,说:“花。”
他会在我工作的时候,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我修那些旧照片。
他会拉着妈妈的手,让她给他讲故事。
他的话,依旧很少,很慢。
但每一个字,对我们来说,都像天籁。
他的康复,是一个漫长而缓慢的过程。
但他每天,都在进步。
而我和她,也因为乐乐的好转,重新找回了笑容。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菜,养鸡。
我们一起,去山里采蘑菇,去溪边钓鱼。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过着简单,而又幸福的日子。
有一天,我们坐在院子里,看乐乐追着蒲公tian公英跑。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谢谢你。”她突然对我说。
“又说谢谢。”我笑了。
“这次不一样。”她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
“谢谢你,把我们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着蓝天,白云,和我的影子。
我握住她的手。
“我答应过你,要让你笑。”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就像我修好的那张旧照片上的女人一样。
我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还很长。
乐乐的病,可能永远都无法痊愈。
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要生活在这个安静的山谷里。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还能看到彼此的笑容。
那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不是地狱。
而是……天堂。
那只叫“小雨”的鸟,伤好之后,飞走了。
乐乐看着它消失在天边,没有哭。
他转过头,对我们说:
“它回家了。”
是啊。
它回家了。
而我们,也找到了我们的家。
一个……用爱和安静,筑成的家。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凌晨三点。
如果那天,我因为烦躁,没有开门。
如果那天,我因为冷漠,把他们拒之门外。
那我现在,会在哪里?
我可能,还在那个孤独的房间里,修着别人的幸福。
而我自己的幸福,却不知在何方。
是他们,让我明白。
有时候,为别人打开一扇门,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打开一扇窗。
窗外,是整个春天。
生活在静谷的日子,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清澈,安宁。
乐乐的变化,是这条小溪里,最动人的风景。
他开始对声音,有了新的认知。
他不再是单纯地恐惧所有突兀的声音,而是学会了分辨。
他喜欢听风吹过树林的声音,他说,那是大树在唱歌。
他喜欢听雨水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他说,那是天空在弹琴。
他甚至,开始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修照片的时候,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看。
我的工作台,有一套很专业的调色设备,上面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按钮。
有一天,我发现他趁我不在,偷偷地按那些按钮。
屏幕上,一张原本黑白的老照片,被他调得五彩斑斓,像一幅后现代派的画作。
我没有责备他。
我反而觉得,那是一种……生命的色彩。
我开始教他,认识颜色,学习简单的调色技巧。
他的小手,在那些复杂的设备上,显得那么笨拙。
但他学得很认真。
他的世界,曾经因为声音而变得灰暗。
现在,我想用色彩,为他重新画上彩虹。
我和她的关系,也在这种平淡的日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
我们之间,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告白。
我们只是,很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会在清晨醒来时,给对方一个微笑。
会在吃饭时,习惯性地给对方夹菜。
会在夜晚散步时,不经意地牵起对方的手。
我们的爱,就像静谷的空气一样。
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滋养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给她和乐乐,拍了很多照片。
在开满蒲公英的院子里,在金色的麦田里,在清澈的小溪边。
我把这些照片,洗出来,挂满了整个屋子。
我想,把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定格下来。
有一天,她看着墙上的照片,突然对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算什么?”
我愣了一下。
是啊,我们算什么?
我们没有结婚,没有法律上的任何关系。
我只是一个……碰巧住在她对门的邻居。
“你后悔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
“你为了我们,放弃了你的城市,你的生活。”
“你给了我们一个家,却没给自己一个名分。”
我笑了。
我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
“名分,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重要的是,每天早上醒来,能看到你和乐乐。”
“重要的是,这个家,有你,有他,也有我。”
“这就够了。”
她的眼圈,又红了。
这个爱哭的女人啊。
我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
“别哭了。”
“以后,你的眼泪,只能为幸福而流。”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未来。
她说,她曾经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男人了。
她说,是我的出现,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我说,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一个人,孤独终老。
我说,是你们的出现,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我们就像两块被时间冲刷得伤痕累累的浮木,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然后,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我们决定,给乐乐,一个完整的家。
我们没有举办盛大的婚礼。
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请了镇上几个相熟的邻居,在我们的院子里,吃了一顿饭。
乐乐是我们的花童。
他穿着一身小小的西装,捧着一束他亲手采的蒲公英,像个小大人一样,走在我们前面。
当**我**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他带头鼓起了掌。
“爸爸!妈妈!”他大声地喊。
声音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笑了。
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等这一声“爸爸”,等了太久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却充满了幸福的细节。
我们会因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也会因为一部电影的情节而感动。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
乐乐上了镇上的小学。
学校很小,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的情况,都对他特别照顾。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保护的孩子。
他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他会因为考试得了第一名而高兴得跳起来,也会因为和同学闹了别扭而偷偷抹眼泪。
他正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地,融入这个世界。
我的工作室,也步入了正轨。
我开始接一些国外的订单,修复那些更有价值的,承载着历史记忆的老照片。
我的名气,在圈子里越来越大。
有大城市的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许以高薪和优渥的条件。
我都拒绝了。
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那些。
我想要的,只是静谷的这一方小院,这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像我们屋后那条小溪,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转眼,五年过去了。
乐乐长成了一个半大的小子,个子快要赶上我了。
他的病,虽然没有痊愈,但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
他学会了戴降噪耳机,学会了避开那些可能会刺激到他的环境。
他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独立。
他依旧喜欢画画。
他的画,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他画过会飞的鱼,画过七彩的河流,画过长着翅膀的房子。
他说,他长大了,想当一个画家。
用他的画笔,去创造一个,比现实更美好的世界。
我和她,也添了些许白发,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但我们的手,却牵得更紧了。
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思的程度。
我们依旧会吵架。
但我们,从不说伤害对方的话。
因为我们都明白,我们能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
我们都无比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那天,是乐乐的生日。
我陪他,去镇外的山坡上写生。
他要画的,是静谷的日落。
夕阳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远处的山峦,像一幅水墨画。
他坐在画架前,专注地,调着颜料。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越来越像我了。
“爸爸。”他突然开口。
“嗯?”
“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我们,来到这里。”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
这些年,我以为他已经忘了。
忘了那个漆黑的夜晚,忘了那段痛苦的记忆。
我转过头,看着远方的夕阳。
“乐乐,你知道吗?”
“在遇到你们之前,我的世界,是黑白的。”
“就像那些……我没有修复的老照片。”
“是你们,给我的世界,涂上了颜色。”
“所以,我不是为了你们来到这里。”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寻找,我生命里的……那道光。”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低下头,继续画画。
过了一会儿,他把画好的画,拿给我看。
画上,是绚烂的晚霞,是连绵的青山。
画的中央,是三个人影。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他们手牵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着远方的夕阳。
他们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在画的右下角,他写了一行字。
“我的家。”
我看着那幅画,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是啊。
这就是我的家。
一个……曾经破碎,又被爱重新粘合起来的家。
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她。
她来接我们。
她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生日快乐,我的小画家。”她笑着对乐乐说。
乐乐扑进她怀里。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们两个。
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晚风,轻轻地吹过。
带来了,远处蒲公英的种子。
那些白色的小伞,在空中飞舞着,像一个个小小的精灵。
它们会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地,生根,发芽。
就像我们一样。
我们都曾是,在风中飘摇的,孤独的种子。
但最终,我们找到了彼此,找到了这片,可以让我们安心降落的,土地。
我的人生,从那个凌晨三点的敲门声开始,被分成了两半。
前半生,我是一个修复记忆的工匠。
后半生,我是一个创造幸福的丈夫和父亲。
我很庆幸。
庆幸那天晚上,我打开了门。
庆幸我,没有错过,生命中最美的风景。
来源:顶风喝水一点号